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简单地答:“我们两不相欠了。”

从澳门到苏州,快马加鞭最少一个月。来回起码两个月。容若的假期不过三个月,皇命难为。而且明珠知晓此次南下发生的事情,已向容若催促几次回京治疗。毕竟,京城里有最好的大夫。

即使双压在身,容若还是问了明月的意思。只要她道一声,等阎罗的洋大夫,他便会等。明月再也见不到以前那样的容若的了,明眸清澈,看不到一点心事。如今的他,总感觉眼里蒙了一层灰,看不尽眼底那欲说还休的心事。或许是她失去了容颜。

明月直接答应与容若一起回去。倘若真是印证了毁容便失去了他,她也便认了。以貌取人,别人可以,唯独她心中的容若不许。真是庸俗的话,她也便无任何奢求,只当是自己看错了人。

本想速速离去。却迎来了不速之客——沈婉。她着一身绛红色华裳,面上却不施粉黛,好似人间而出的精灵,闪耀而纯净。明月将她望着,饶有兴趣。她不知,这个女人到底有何用意,但作为客,她还是会尽地主之谊。她脸上虽裹着纱布,却能清楚见到她眉目中的点点。

沈婉眼中含着怜惜,也不知到底是怜惜谁。容若背对着她,说着些什么。她隐隐约约听见沈婉挽留之意,然,容若但笑回绝,沈婉略有失望,目光朝向明月,抿了抿嘴唇,朝她而来。

也不知,她到底有何用意。明月静静地望着她走来。沈婉对明月道:“夫人伤势较为严重,我想你应该待阎老板请来洋大夫可好。”

明月定定地将她望着,好似在看一个笑话。她兴许是看上容若,借她之意,好留住容若不成?明月冷冷地一笑,被纱布包住看不着,因此她用眉眼中的笑意道:“先劳京城的大夫看看,阿玛已为我招好了。倘若真不行,再试试洋大夫便是。”她说得极其平常,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悲鸣。

沈婉咬咬牙,“阎老板带伤千里迢迢去找洋大夫,夫人应该…”她这是在责怪她不留于此?明月心底又是一阵冷笑。她绝对不允许再多呆一会儿。她轻轻瞌目:“沈姑娘请回吧,我去意已决。”

沈婉却在最后丢下一句话,她道:“卢御蝉,你真狠。”

她竟知自己字御蝉?她愣怔地望着容若,可是他告知?不过她所说她的“狠”可是什么意思?明月睥睨地凝视着她,“哦?我狠在哪里?”

沈婉抿了抿唇,收敛起她凛冽的目光,微微欠身:“方才失礼了。”

“没关系。”明月用谦和的目光望着她,然,沈婉却能从她眼眸中读出一股寒气,让她不禁寒颤。她只能礼貌的礼貌一下,便落荒而逃。

明月轻轻抚额,顿感乏力,抬眼望去,只见容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明月,你敌视婉姑娘是为何?”

西出骄阳光

“明月,你敌视婉姑娘是为何?”

她抬起眼睫望着离她不远的容若,说不上他目光的不同,不似随意,又似脱口而出,看不出认真。她怎会敌视沈婉?这是不言而喻的。她关注他这么多年,知道他生命中有这么一个女人,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女人。她努力地保护在身边,不会让任何女人靠近。她之于他而言也许是嫉妇,但她还是要义无反顾。她只想他的生命中只有她一人,仅此而已。其实嫁与他两年里,她总会扪心自问,她到底爱他什么?没遇见他之前,她爱他的词,字里行间无不悲恸于结发妻子的悼念,那种用心良苦和追悔的思念,总让她唏嘘,在古代那样的社会里,怎会写出“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总会幻想有那么一个良人执起她的双手,轻声道,非卿不可。

可当梦想成真,她努力去挣脱原有的命运框架,希望他能早日懂得去珍惜,她自是知,她爱得极其简单,为他打点她能做的一切,只求在她有生之年能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过完这仅有的三年时光。然,渐渐地,她发现她小心呵护过了头,她开始肆无忌惮渐露本性,自私妄为。想起她是如何穿越而来,心底便是一惊。

她在现代,是由单亲家庭抚养成人,父亲出轨,却并不想离婚,母亲却依然一纸离婚协议呈上。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内心有着一种偏执。只要觉得值得,便会义无反顾,直到自己倒下为止。

她依稀记得,她穿越前最后的记忆。那日风和日丽,是她的生日。在那日,她刚满二十周岁。母亲一大早便从手腕间取下血玉镯子带在她手上,说,这是极其有灵气的镯子,传女不传男。

她瞪眼望着这枚罕见的血玉,好似那镯子里的血丝会动一般,游于其中,浮浮沉沉。她想,果是灵气。那晚同学为庆祝她奔三,特意去聚在KTV唱歌,到了深夜各自分道扬镳,她独自行走于夹道的小路上。忽然,眼前多了一道黑影,她被他禁锢脖子,连拉带托地丢进草丛之中。

明月顿时瞪着眼,在拖她之际,她狠狠地用鞋跟踩去,那歹徒嗷嗷叫了一生,稍微松了手,明月便狂奔,好容易见到白光,以为会平安,却不想是车头的照明灯,那车如索命的警灯,一点点朝她靠近。

生日,便成了祭日。在那二十年中,她未尝尽爱情的滋味,来到这个朝代,她凭借着少女时期那懵懂的痴恋去拼搏一番,不顾三年之期,只求在有生之年,能幸福。那时,她怎会抱着一生一世?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圆自己一场梦罢了。然,岁月两载,她蓦然发现,她当初之所以钦慕容若,只是爱上了他的爱情。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后知后觉的了知。一切不过只是她爱上了他的爱情…

然,这几年之中,她忽而明白,他的爱情里,她融了进去。只是,光阴似箭,她还是未得到自己想要的,也许是她努力不够。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脸,丢了那副姣好的容颜,还能支撑自己的努力吗?容若问她,为何对沈婉那般敌意。是啊,她的个性怎会是那样?她不该露出嫉妇的模样,这不是她该有的姿态,她该自信地去面对接下来的女人,一个个驱散开,不动声色地霸占他。

只是…

她不禁地再次抚摸着自己的脸,何以继续?

她抬起眼睫,扇形的长卷睫毛扑扇地望着容若,语气清冷,“我不喜她。”

总归一句话,不喜,便敌意。

容若顿了一顿,轻笑,自言自语地道:“你不喜,猜得到。”

明月略有傻愣地望着他,不明他这句话所包含的是何意。

他们走的算是匆忙,在苏州逗留的时间确实长了些,到达京城已然是过了三月假期。不过还好,皇帝开恩,得知明月受伤,特意再次准假唤容若照顾着。

她回来的有些兴师动众。方一下车,纳兰府上的下人们便站成一排,为她打点一切。她摘下了纱布,换上了深色的面纱遮挡。不知情的人乍看也许会认为是卖弄神秘,想必会是倾国倾城。

觉罗夫人站在门廊外,朝她望着。明月心里一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觉罗夫人曾经提醒过她,关于官场上的一些规则,最好努力地找到一个支撑点。而如今,她的归来,却是恶化的尚且保持好的支撑点。

回到纳兰府中,便有几位御医在家中等候,前雨哭得尤为厉害,明月也不知安慰,只是浅笑道:“人还活着呢。”

前雨呜咽一声,拼命地点头。其实,只要活着就好,只有活着,才能迈出悲惨的命运,归于正道。家中的御医检查了明月脸上的伤,沉吟了片刻,本想隐晦的偷偷相告,然,明月却道:“但说无妨,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容若微张着嘴,本想多说几句,却听到一旁的明珠对太医道:“说吧。”

太医瞅了眼脸色稍白的容若,迟疑地道:“夫人伤及至骨,伤口极深,这脸上的肉即使愈合也会留下一处大伤疤,要是配上天香玉露的话,兴许会稍有起色。但无法完全根治,这疤恐怕是要一辈子留在脸色了。”

锡三奶奶大叫:“哎呀,这疤半寸都消不掉?可是一大巴掌的疤痕啊,要是…“她话还未说全,便被锡珠那急冻眼神一射,便乖乖闭上嘴。

觉罗夫人面有难色,目光极其冷淡地注视着明月,好似她做了一件极其不好的事,她对容若道:“冬郎,你先带明月去琼楼好好休息,等会儿到我院来。”

容若微微一怔,点头。轻轻扶起明月,便离去了。到了琼楼,明月屁股方一坐上,容若便道:“你先在此处歇着,我去去便回。”

明月顿了一顿,“冬郎。”

“嗯?”他疑惑地将她望去。明月招了招手,示意他把头贴过来。容若略有无奈侧身靠向她,方一靠来,明月便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早些回来哦。”

容若怔了一怔,呆呆注视着明月,看了许久,嘴唇轻轻靠向她,浅酌慢酿般在她唇边好一番戏谑,明月又好笑又好气,半推半就地道:“赶紧去吧,免得额娘着急了。”

容若“嗯”了一生,自袖口处掏出一白瓷小瓶,唤道:“前雨。”前雨立即小步而来,扣了扣门,便自行进来道:“爷,有什么吩咐?”

容若转身,把手中的白瓷瓶子递给前雨道:“等下你把这天香玉露敷在夫人脸上,待颜色变成雪白才擦拭掉,万万不可在还未变色之前擦掉。”

前雨连连点头。容若会心一笑,走至明月面前,“等我。”

她点点头,目送着他渐行渐远。待终于见不到他之时,明月忽而长叹,轻轻抚摸自己的脸,这一辈的疤啊。前雨见夫人这般怅然模样,不禁吸吸鼻子,“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只要好生的调养,还是会回到从前那般模样的。”

明月浅笑,回不回去,其实不重要,女为悦己者容,倘若“悦己者”已无,那便毫无必要。她希望有朝一日,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她这般想着,便唤前雨为她擦药,天香玉露乃由成千上万只蝴蝶采集的花粉而制,配上蜂蜜等珍贵材料,便成了滋补美颜的极品。而这一瓶天香玉露便是一百二十两,够容若半年的俸禄了。她一抹,便是一瓶。委实是在浪费。她确实有些心疼这些药,要是能便宜点便好了。忽而脑子灵光一闪,她没记错的话,她手里有张王牌。那便是阎罗当年交换的印章?她寻思着,便唤前雨把压箱底好好翻一翻,看看可是有自己想要的那小东西。前雨听明月讲着大概轮廓,从小物件的箱子底下找到所谓的印章。此印章极其小,甚至无法辨别是上面刻着什么。明月接到前雨递给她的邮件,不免有些愣了一愣。

几年没碰,不沾一点尘土,甚至石玉的周岁语法的通量如水晶版透明。明月再差使前雨那朱砂来试验一把。前雨见过这枚小篆石雕,吃了一惊,“呀,小姐为何还拿阎老板的这印章?难不成小姐你想…”前雨顿时张口结舌。明月扑哧一笑,点了点头,但略有沉吟地道:“一瓶天香玉露太高价,之于容若的月俸是岌岌可危的。要是靠纳兰家支撑的话,他是短短不会做的,他的性格极其要强。所以便只有我自己解决了,之于我而言,我的资本只能杯水车薪,唯有这个法子了。”印盖一次,千金散尽尽收囊中。她当时的初衷是好的,然有些人便总喜欢没事有事的去钻牛角尖。

这也是后话,当时的明月甚是满意,把印章塞给她,叫她好生的保管着,遇到麻烦事便能“有千使鬼推磨”的经典词语。

容若来到觉罗夫人的正院听里,好似等了很长时间,她见容若来了,便吆喝他坐下。平时的觉罗夫人算得上是一人之快的优势,她草拟了一份东西,递给容若看,容若甚是迟疑,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下,顿时脸色刷白,有些疲惫地道:“再等等可好?”

觉罗夫人半眯起眼,好似并不开心,“这一等便是半年了,如今如此局面,我缓自然是会缓一段时间,你们便有一定的时间好好摊牌吧。”

容若脸色极其苍白,翕动了下嘴唇,默默地点头。

觉罗夫人见他如此不情愿,不禁有些羡慕明月来。当初她那般强悍地去防止自己的男人纳妾,却还是在年老色衰之时选择了后者,从此她便爱上了孤灯青烟常伴,养心冥神。她这是放弃了那个与她曾经想把握一辈子的东西。那时自己不懂为何要非要纳妾,终究当自己当上了一家主妇之后,便知道,有许多的无奈吞噬着少年时期的那点残留的天真。

作为满族贵胄,责任与义务大于一切。

容若回到琼楼,明月因颠簸了一月之久,累了便早早上床休息。容若见她安详的模样,还有那脸上深深有些难看的痕迹,不禁蹙眉。这个疤痕不断的在提醒他,她是怎么受伤的,关于那个男人,关于他们之间的一些事情。正如苏州当时那些流言所说,他是强取豪夺占了她吗?她的心里只有阎罗?倘若不是自己的横刀夺爱,兴许两人成双碧影,斜看晚霞出那慑人的夕阳?他不禁懊恼起来,轻声叹息,蹑手蹑脚地上了床,把她搂在怀里。明月感应到有股拉力,不大适应地睁开眼,见到自己正躺在容若的怀里,呆呆凝望着他,“回来了?”

容若轻轻颔首,嘴角牵起一股笑意:“睡得可好?”

她点头,望了望外边的天色,有些失神地道:“都这么晚了,额娘到底找你何事?”

容若但笑不言,搂她的力度紧了紧,轻轻瞌目,闷哼一声,“明月。”

明月抬首好奇地将他望着,只见容若幽幽地睁开眼帘,静静地将她望着,专注而坚定,“倘若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她怔了一怔,不明所以。只闻他继续娓娓道来,“初见你是,你眉目见总会让人有一种自心底的机灵,灵巧的答辩,惟妙惟肖的字体书写,还有在夕阳下那黄橙橙的夕阳打在你沉静的脸上,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使得心潮澎湃。”他一脸憧憬地去回忆过去,好似那时一段遥远不可及的梦。明月静静地凝望着他,心中忽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

“要是只若如初见,你我便无事经历这些风风雨雨,静候相遇之时,那短暂的心灵抨击。”他简单一笑,复而在她额前浅浅落下一吻,“明月,以后记得在面临灾难之时,想想你还有一个我,永远不要再我之前闭上眼睛。”

明月觉得,此时的容若有心事,而且与她有关,只是不知到底是何事。

优昙梦一场

明月她其实要的不多,只要在在她这一生中,能与容若相亲相爱即可,不奢求轰轰烈烈,只求平平淡淡。然,她一直忽略了她嫁与容若已多时,一直忘却了容若身为满族贵族,一直轻视了自己没有靠山,便失去了许多的尊重。如今加上自己的毁容,全然不知,有许许多多的事,在悄无声息的改变着。

她养伤养了半年,脸上虽已没有腐肉,却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原本姿色尚好的她,只能与无盐挂钩。虽容若从未嫌弃过自己,依旧爱护她,好生的照料着她的衣食起居。京城里也传出佳话,道容若有情有义。她确实体会到了他的温柔,只是他太过于温柔,反而让她读不懂他平时偶尔闪躲的眼神。她想,总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日,她本想唤前雨搬来绣架,继续苦练自己的绣活。手方碰到绣针,觉罗夫人的随身侍女便来传话,说是找她有事。明月一不留神,绣针戳破手指,见冒出的红色血珠,竟愣了神。她预感不是好事。

果然,从她进门看见觉罗和蔼的目光中隐晦的深意,便知,不对。

“明月,脸上的伤可是好了许多?”

“好了许多。”她扯一扯脸上的面纱,有些意趣阑珊。觉罗招呼她坐下,问了一些关于容若平时的一些事,明月也如实回答。

“冬郎在皇宫当差近两年了。”觉罗夫人忽感慨一番,“你嫁与冬郎近有三年了吧。”

“是。”明月颔首,心头顿时豁然开朗。

“时间过得真快啊。”觉罗夫人笑道:“这几日与命妇们谈论冬郎,各个都夸冬郎以后说不定会与他阿玛一样,从侍卫转到文职上。这便是好,你作为冬郎的正妻,平时多督促他。”

“明月会的。”明月低眉允诺。

觉罗夫人再道:“难为你了,现在纳兰家就冬郎一个长子,刚出生的弟弟还尚在襁褓,一切希望皆在冬郎身上。冬郎平时忙于公务,你一人在琼楼呆着可是孤独了?”

明月将惊奇的目光向觉罗夫人望去。觉罗夫人再道:“容若也不小了,许是纳个侧室?”觉罗夫人虽为询问的语气,然眉毛上挑,一种只是提醒的神态。

“冬郎怎么说?”她自是知,自己的挣扎,是于事无补。

“自然,父母之命难为,并无其他意见。”

明月轻轻闭上眼,感到一股心酸自心头涌出,夺了眼眶,里面蓄满了泪水。他一点也不挣扎?他们之间插足第三人,他可是认为无碍?他是因自己没了容貌而放弃她?还是从头到尾,她所扮演的只是政治上包办的婚姻?她的心不禁沉寂至底,悲凉透彻。以上两种可能,都是对她一种残忍。

“那么明月便无话可说。”她微微欠身,目光冷然。

“嗯,”觉罗夫人浅笑,“我早知明月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一定会大度的。冬郎还一直担心你呢。”

原来他怕她不同意?她难道在他眼中是这般好妒之人?看来他还巴望着另结新欢呢。明月冷笑:“额娘,我此时的心境与阿玛纳妾时,你的心境一般。”

觉罗夫人一怔,突然一股怒气显露心头,一掌拍想案桌,站了起来,“放肆。”

明月立即跪下道:“额娘,我想你会懂,一个女人此时的心境。”

觉罗夫人幽深地眼神望着明月,注视了她许久,终于叹息地道:“冬郎与他阿玛不一样。”

不一样?明月轻闭上眼,绝望地想,纳了妾,便是一样了。

明月那日不知怎么回到琼楼,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去了后院,走到什刹海边,盯着湖水到了痴,她极目望尽湖的另一端。

她不知自己看了多久,当看到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湖水之后,才有些回神。在她发愣之时,腰际被人揽住,有些紧。她能闻到那人身上的淡淡的兰草香,那独一无二的味道。明月轻轻闭上眼,依靠在那人怀里。

“怎会来到后院?”

“觉得这个地方空旷得很,心想该要如何布置一番。”她当时只是随口敷衍一句。不想容若接纳了她的看法,“也是,这偌大的后院,荒废的实为可惜。你看,到底要怎么布置的好。”他一手抱住她的腰间,一手为她抚了抚耳际的落发,一脸温柔。

明月微微抬起眼睑,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下轮廓,不禁神伤。这个男人,她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她把目光注视着光秃秃地湖畔边,“湖畔太单调了,要是有些什么,便好了。”

容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浅笑,“种上柳絮?”

“俗不可耐。”明月蹙眉,“冬郎可知有种树,叫合欢树?”

容若一怔。还未等容若开口,明月再道:“它有个很美的传说。这合欢树最早叫苦情树。相传,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赶考,却从此杳无音信。他的妻子粉扇在家里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尽头即将到来的时候,粉扇拖着病弱的身体,用生命发下重誓:‘如果丈夫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便含泪死去。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地香气,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且,从那时开始,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人们为了纪念粉扇的痴情,也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了。可我倒觉得这是在讽刺那薄情的丈夫。”

容若微张着唇,方想说着说什么,只听明月埋在他的怀里慢慢地道:“冬郎,种一棵合欢树吧。”

“为何?”容若迟疑一下,眼神却暗淡无光。

“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我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场景,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明月再次缩缩了身子,更加埋进容若的怀里,她也想自己那颗满心,能分解掉,做到“不同心”。容若干裂的嘴唇此时却泛白无比,他用力盈握着她的双肩,深深吸一口气:“不同心,怎会夜夜欢合?他们只是…”只是那彻骨的情谊深埋土壤孕育着生生世世。

“只是夜晚的寂寞难耐而已。”明月接着他的话说完,冷冷一笑。

容若望着她许久,始终未说一句话,只是抱她更紧了。他想到方入府额娘说,明月并未反对他纳妾…

明月知晓纳的那个女子是京城颜照的爱女——颜如玉。当得知这个消息,她委实哭笑不得,本是她要娶得女子,却鬼使神差地兜了一个大圈,还是成了自己的亲人。在古代,正妻与妾不与敌,在外姐妹相称,自是“亲人”。她冷眼看着府内来来往往的人忙得不亦乐乎,好似极其喜庆。她不得不想,当初她嫁到纳兰府之时,可是也这般的喜庆?前雨一直跟在她身后,她眉蹙得极深,她对明月道:“颜如玉是个老姑娘了,真想不明白为何要姑爷纳她为妾?明珠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商贾之女,还是个老姑娘,吸引人的只怕是那金灿灿的金子。”明月淡漠地说道。前雨自是知小姐的习性,认为她此刻的一切极其不正常。她眨巴着眼,“夫人,我们回去吧,绣架我已取好了。”

“你把绣架放到柴房去吧,我想,没必要绣鸳鸯了。”鸳鸯成双,多了第三者,便再也无法成鸳鸯了。她漠然地转身回去。前雨望着小姐那略有消瘦的背影,一下子鼻尖酸了一酸,不哭不闹,只是冷眼看着其他人的兴高采烈,其实心里苦不堪言,这便是她的小姐。她又想到前些天,姑爷递给她的一些养身子的中药,叮嘱她按时添加到小姐偶尔喝的茶水里。那种无奈,那眼神的浓郁不似将要新婚的男人该有的。她总想,可是误会了姑爷?可…快要新婚的姑爷再也未踏入琼楼了,这又何解?小姐从未不欢迎姑爷,只是姑爷自己再也未踏入了。

前雨端茶到了书房,见明月坐在书桌的椅子上发愣,瞪着椅子看了许久。前雨轻声唤道:“夫人。”

明月慢悠悠抬起眼睑,轻声“嗯”了一声,便回神看了一眼门口的前雨,执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绘出: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慢慢地回忆,这首上句是何?她懊恼地想了一阵子,怎么也想不到前句,她放下手中的毛笔,问道:“前雨,可知宋词在哪?”

前雨略有些嗫嚅,“好像放在房内。”明月蹙眉,回房去取,重新回到书房,本想填完,却被眼前这张已然写全的诗词弄得失了神。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上阕,便是她忘记的词。上阕的笔调极其平滑,却别扭的不是一笔喝成,尤在最后一句中有水洇的痕迹。明月顿了一顿,潸然落泪…

跟在身后的前雨,大慌,本想上前慰问,却被小姐突然抓起那张纸,发疯地撕扯,如发泄一般。

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冷笑起来,这几年的一切溃不成堤。她以为自己够努力,便能去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即使她知自己将来活不长,知自己将会得不到丈夫作为爱人的感情,她还是义无反顾,只因那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然,这些年的打磨,她还是无法成为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凄凉地哭了起来,当一切都是徒劳之时,她便觉得一切苍白无力,一切…只是可笑的独角戏。明月轻轻闭上眼,对前雨道:“多情却被无情恼。我何须再自作多情?”

前雨望着明月那绝望地面孔,忽而想到苍茫的天际间,在高空悬崖处那沧海一粟的一棵小草,奋力挣扎了一生,却最后放弃的那般。

“小姐…”前雨许久未叫明月小姐,她扑通地跪在地上,对明月道:“小姐,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明月抬眼将她望着,轻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放心。”

前雨愣了一愣,眼睁睁望着明月利索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对她道:“我饿了。”前雨呆住了,自从得知姑爷要纳妾以来,明月便很少进食,眼看身子越来越消瘦,无不痛心啊。终于小姐想进食了,她无不喜极而涕地狂点头,跑向厨房。明月望着前雨的背影许久,才把目光转向自己脚下那零落的纸屑,深吸一口气,两行泪自脸颊滴落到脚下,打在纸屑上,“啪”了一声,如断了的弦。

那弦,叫情弦。

正文 春江无月明

这是一场奢华的婚礼。明月坐在一旁,如贺礼人一般静坐着,面带微笑,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穿梭于整个府中,他们大多是明珠官场上的盟友,他们每个人脸上皆带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明月知晓,这场婚礼也只是不过一场政治下的筹码,衡量再三,从权益出发。

她今日穿一件水粉色夹袄,天气不算清明,她静坐在一旁显得无关紧要。外头大红灯笼高挂满庭,掬拢出一股不能言说的喜庆。前雨左右相看,见四下人们皆融入到喜庆之中,便碎步走至明月跟前,对明月絮叨:“夫人,不好了,新娘子丢了…”

明月蓦然瞪着一双眼,不敢置信。前雨却再道:“觉罗夫人找您呢。”

明月“唔”了一声,有些踌躇。她还真是千算万算算不出新娘会丢了?她走至主厅,只见觉罗夫人端坐在正堂之上,容若着一身刺眼的新郎装站在一旁,两人皆感应到明月的到来,觉罗夫人抬首,容若转身。

她静默地扫了容若一眼,目光淡淡的。她朝觉罗夫人叩首,眉目中有些疏离,双剪明瞳中亦流露出丝丝漠然。她道:“额娘。”

觉罗夫人叹息一声,“这下可怎么办,好端端的,人丛颜府上消失了。”

明月问:“颜老爷怎么说?”

“还能怎样,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现如今不知如何是好,满座宾客,这新娘失踪了,纳兰家该颜面何存?”

容若一时不吭声,目光转向明月,只是那般专注,好似在祈祷些什么。明月感应到他的目光,微微低眉,偏偏不开口。

见两小辈皆缄默,觉罗夫人只能叹息一声,亦说不出其他。

“额娘,找个人暂时替颜氏与冬郎拜堂吧,反正盖上盖头,无人看得见。”明月此话一出,震惊了二人,尤为容若,他目光一下子灼热起来,那股**的视线直射到明月身上,让她顿时不甚适应。她轻咬了咬唇,当做漠视。

觉罗夫人沉思一下,觉得此主意不失为上策,先解决当前最为重要。觉罗夫人“嗯”了一声,对容若道:“额娘觉得这样做甚妥。”

容若并未答,收回直视明月的目光,果断而直接地道:“不要…”

他抬起眼睑,直勾勾地注视着觉罗夫人,“今天婚礼取消。”

“什么?”觉罗夫人当场暴动,“要任性找个合适的时间任性,决不答应。”

容若并未回答,而把目光转向明月,浅声道:“这是你希望的吗?”

她是万万不知他会去问她这个问题。这无疑是个讽刺,作为一名妻子,含笑而对丈夫第二春已是不易,然,却还要当着长辈的面去问她,希不希望?她如若回答“否”,那么便盖上妒妇之名。这无疑是一句逼她上刀山下油锅的话。然,她即使知道后果如何,她亦不想…

“由来只有新人笑,那人看到旧人哭?”她风轻云淡地说着,看不出一丁点幽怨却足足让容若沉默不再言语。明月就是这般,喜乐哀愁不喜于色,不了解她的人,是完全不知她心底想着什么。他们做了三年的夫妻,容若自是知晓她在怨他,怨他纳妾,倘若告诉她原因,他想,于她的个性,断然是不肯接受。他只能选择沉默,接受她不着痕迹的斥责。

容若道:“那婚礼继续。”

明月轻轻瞌目,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苦涩。他果然是不见旧人哭。

婚礼依旧风风火火地举行,来宾们手持酒杯向新郎官走去,贺词举杯,容若也客套地回敬。颜照心里虽是着急,但忧行不于色,脸上还是表现出作为出嫁女儿该有的表情。

该拜堂的拜了堂,媒婆把“新娘子”领了新房去。新房是在琼楼另开的一件别院,临水而座,倒是雅致。婚礼没了女主角正常上演着,明月只是一名看官,看着明珠脸上依旧的满面春风,笑得招摇。听说颜照也是满族,只是不知是从何起变成满族,颜照家底厚,家财听说称得上为京城首富,现如今攀上官道,一财一权,可称得上珠联璧合。明月无不讽刺地冷笑,明珠许是想拉拢更多的权贵,可惜她家没落,在他眼中已不过是颗过气的棋子。想当年,吴三桂彻底和大清决裂,反清复明,人心荡漾之时,京城有优势的主和派提议杀掉主战最力的明珠,重新与“三藩”议和。要不是父亲当时为兵部尚书,召集一些元老,纷纷上书,形成一派,力挽狂澜,明珠也不宜脱了“靶子”。尤记那年,明珠待她十分和蔼。可自从父亲失利,发配宁古塔,明珠待她虽还是和蔼,但眼神中已有了另一份打算。他所追求的是功利,把该能成全的便都成全了,虽然儿子的婚姻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

望着这些趋炎附势地来客,明月顿感乏力,兴许是喝了过多酒的原因。她便有个毛病,心情不好之时,便爱喝酒,俨然一副酒鬼。她酒量又是出奇的好,千杯不醉,喝到一定时候,只会头疼。她捏了捏额头,招呼前雨来,扶她回琼楼。

这时的容若正接待来客,莫名其妙地转了转头,瞅向明月那,望着她被前雨扶走,愣了一愣。

冷月清凉,在这深秋的夜里,一阵风吹来,也是凉飕飕的。明月原本偏头疼,被风这般吹了吹,更有些踉跄。前雨费力地扶住明月道:“夫人,难受就大哭一场,何必用酒解愁?甚是伤身啊。”

明月随意“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真听进去了,还是随便敷衍一下。她睁着眼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自古月有阴晴圆缺,此时那银盘一般的通圆明月挂在夜空中,与此时的心境截然不同。

果是…此事古难全。她奢望过在古代可以一妻,白日朗诗颂词,夜里滚滚床单,乃是至情之愿。她不怨天尤人,她只是恨,恨容若一点奢望都不给予她,哪怕只是告诉她,他爱她,不在乎她的容貌,那么她便会去斗小三,捍卫自己的婚姻。

可如今,谁能告诉她,还有什么必要没?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冷笑地捏了捏额头,未发觉到自己脸上早已挂着两行泪水。

遮住她脸上的面纱,跟着也湿漉漉了。明月随手撤掉脸上的面纱,仍在地上,“丑便丑吧。”

说罢,抽出手臂,独自不稳健地回去。前雨小跑过去,手方一扶住,明月便甩手道:“我自己回去。”

“可…夫人,你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