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瑞吃惊地瞪大眼,她的样子逗乐了苏锦香。苏锦香拿帕子掩住嘴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哎哟,你不会真以为我干得出这种事吧?”

  苏锦瑞知道被她骗了,没好气道:“长本事了啊,都敢戏弄我了?行,你继续,我回去了。”

  “哎哟我的大小姐,是我错了行不行?”苏锦香嬉皮笑脸拉住她,“这会儿可不能走,我还留着稀罕东西给你呢,你要走了我就送别人了啊。”

  “好稀奇噢,当我是乡下妹仔没见过好东西呀?”苏锦瑞道,“少说些有的没的,那件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苏锦香满不在意地对着太阳光端详她新染的指甲,道:“这世上的男子呀,只要头顶有间屋,米缸里有余粮,就没有哪个不想娶小的。我们五爷算好的了,把谭小姐悄悄地养在省城,瞒着香港那边呢。若不是陈太太兴风作浪,多管闲事,这件事也闹不到我这里。也不知陈家上下多少人拿这件事等着试我呢。我要是处理得好,他们就不敢小觑,处理不好,你就等着吧,这件事又该悄然传开,成为我苏锦香又一桩奇闻乐事。”

  苏锦瑞有些担忧,问:“哎,你没事吧?”

  “没事,我怎么会有事?”苏锦香自嘲地一笑,“放心吧,我打小儿就瞧着二妈为父亲鞠躬尽瘁还得不到一句好话过来的,岂会学她那么傻?”

  苏锦瑞没说什么,却上前少有地拉住妹妹的手。

  苏锦香冲她一笑:“也是那个姓谭的女人倒霉,不早不晚,偏赶上这时候。”

  “怎么说?”

  “你可知道,就在上月底,西瓜园商团总会所那边开了一个大会?”

  苏锦瑞皱眉:“有所耳闻,但具体情况不清楚。你晓得爷爷不乐意我们家搅和进商团的事里,我还是在商团的人来邀请父亲时才听了一点点。”

  “父亲去参加了?”苏锦香随即摇头道,“父亲最听祖父的,本人又死要面子,因为我的事,他定然跟陈家越少往来越好,他不会去的。”

  “是呀,父亲当场就婉拒了。”苏锦瑞问,“那到底是什么会?”

  苏锦香左右看看,拉住她低声道:“那个会可不得了,这么同你说吧,来的人挤满了西瓜园会所,黑压压一片人头,都是省城佛山有名的商人。陈大官同他的拜把子兄弟陈恭受可威风了,并称二陈,一个做总长,一个做副总长,我们五爷来得巧,仗着是陈大官的本家,竟也让他捞了个鞍前马后的官……”

  “什么总长副总长?我越听越糊涂了,二陈不早就是商团会长与副会长嘛,这会儿怎么会巴巴开个会又换个头衔?”

  “之前管的是商团成员,现下管商团雇来的那些兵。叫什么总长来着,哦对了,叫全省商团联防总长。”

  苏锦瑞听得眉心一跳,问:“你确定没搞错?”

  “没有,五爷写信同我讲的。他是为了给陈大官做事才回的省城,只不过做事之余,还搞大了一个交际花的肚子而已。”苏锦香冷笑,“你说好笑不好笑,枉五爷自诩风流是美谈,却不分时候风流,那就是色令智昏。我从香港跑回来,他倒做了缩头乌龟不敢见我,这是推着谭小姐那个贱人自己出来打苦情牌,他在背后做好人呢。呸,想得美,我偏要不如他们的愿……”

  苏锦瑞却没心情听下去,她突然想起祖父为何笃定陈大官一定会收了他手里的银毫券,把债券价格炒高再抛。本来只是商人逐利的一种常见行为,可对政府而言,市面上大量抛售银毫券,只会造成崩溃和混乱。

  人心惶惶之际,商团联防总机关便如及时雨般出现了。陈廉伯,陈恭受,一个在省城,一个在佛山,再加上南海、顺德、乐从、九江原来就有的商团据点,珠三角一带,已差不多能做到一呼百应。

  苏锦瑞没有再同苏锦香聊下去,而是留下二姨太与女儿团聚,她自己先告辞。她亟待回家见苏老太爷,与他谈自己隐约猜测到的惊人现状。她急急起身,一个不慎,竟然险些在门口的台阶上崴到脚,苏锦香眼疾手快扶住她,道:“哎哎,看着点路,你幸亏不是穿高跟鞋,不然就惨了……”

  迎面匆匆跑来一个眼熟的人,见到苏锦瑞就喊:“大小姐,您果真在这儿,叫我好找。”

  苏锦瑞仔细一看,竟然是跟在父亲苏大老爷身边的人,他喘着气过来行了礼,犹豫了一下,叫了声:“陈五太太。”

  苏锦香不耐地道:“行了,别喊得不情不愿的,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那人赔了个笑脸,对苏锦瑞道:“大小姐,老爷请您马上跟小的去趟南北行。”

  “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

  “这是二小姐,家里什么事不能当着她的面讲?”苏锦瑞厉声道,“快说!”

  “是。”那人小声道,“是三老爷,三老爷新做成的那笔生意没照军政府今年的规定交足税,政府催税的追上门,三老爷和三太太还是不交,现在他们带兵围了我们南北行,老爷的意思是花钱息事宁人,可三太太在那儿闹个不休,引得十三行街上许多铺头的老板伙计过来,现在还没完呢。老爷不好去拉三太太,想大小姐去……”

  我去有什么用?她能听我的?苏锦瑞不耐地想,她不好说这话,苏锦香却没顾忌,当即就冷哼一声:“原来我那位三婶婶还能听大小姐的呀?阖府都知道,她发起脾气来三叔都敢打,你是太瞧得起苏锦瑞,还是太瞧不起三叔呀?”

  那人讷讷说不出话来,苏锦瑞叹了口气,道:“出来得匆忙,你借我两个人。要有力气的,劝不住还不能架起来就走?”

  “行,我把小汽车也借你。”苏锦香笑道,“别同我客气,本就是陈太太叫人从公馆里开过来充面子的。”

  “那好,让我也沾沾陈五太太的光。”苏锦瑞拍拍她,“回去吧,这不是你能管的,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知道了,”苏锦香道,“快去吧。”

  “保重。”

  “你也是。”

二十九 鹤唳

  苏锦瑞匆匆赶到十三行街,大老远就看见自家南北行门口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隔着人墙,就听三太太尖厉的嗓门极有穿透力地响彻周遭:“您说得倒轻巧,这哪是几百块钱的事?这是不给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一条好路走啊,你政府上下嘴唇一碰,我们就得把血汗钱掏出来,把衣兜翻转过来倒出最后一个钱都不知道够不够!你让我们交税,我们难道没交过吗?你左右看看,这条街上哪家不是本分老实的良民,我们哪个不愿意交?可你们不能看着我们生意人好欺负,就天天变着名目要钱。哦,今天财厅要收五百块,明天印花局要收两百块,后天统税局要收三百块,大后天呢?是不是你们政府随便哪个部门想起来一个由头,都能跑出来找我们铺头要钱啊?先生啊,我一船货辛辛苦苦运到这里,海关总署就先扣了两成做税收,剩下的本钱人工样样要钱,就剩下那点点毛利还要全部掏出来给你,那我们怎么办?合着我家老爷辛辛苦苦做好一笔买卖,回头还不够抵税钱,你让我们吃什么?吃西北风啊?”

  她话音未落,围观的人先叫好连连,当局自今年初开始强行推新货币,又勒令省城每家店铺强行“借钱”给政府,十三行路首当其冲,每家每户都深受其害。多至五六百,少至一二百,加上茶水点心,打点地保官差的平安银,林林总总凑起来已是不小的开支。大铺子还好说,做小本生意的已纷纷感觉吃力。这条街上多商人,个个都积怨已久,敢怒不敢言。突然间蹦出一个三太太,太太的体面不要,当街叫嚷撒泼起来,骂的话还句句说到人心中的愤愤之处,怎不叫人拍手起哄?三太太话刚说完,周围七嘴八舌帮着责问那收税官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有人在后面大声责问:“年初强行向商铺摊派借款,说得多好听,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又要加税,真当我们是老母鸡个个能拿刀来割啊?”

  “现在世道这么艰难,做点生意容易吗?”

  “就是,我阿爷那一辈只需要给一个衙门送钱就好,现在你们同时开七八个衙门,个个都伸手要钱,我们哪里给得过来?”

  “苏三太太说得好,巾帼不让须眉!”

  三太太脸上有光,仗着光天化日,又在自家南北行前,周围都是自己人,也不怕那收税官敢乱来,得意地冷哼一声。

  苏锦瑞靠着几个底下人开道,好容易挤到跟前,正听见边上一个男人大声道:“大家别上了孙文的当,他这是要共产,要借收税共了我们的财产!”

  苏锦瑞骇然一惊,暗叫不妙,果然见周围人群骚动起来,在场商户个个被激怒,很快不知是谁自地下捡了石头扔了过去。这一下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顿时一哄而上,场面一片混乱。

  苏锦瑞随着人流身不由己被挤向前,正瞧见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齐齐端起枪口对准了闹事的人群,而三太太则被人推搡到地上,鬓发纷乱。一抬脸,一个乌黑的枪口已对准她的头,拿枪的士官面无表情,三太太吓得尖叫一声,身子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苏锦瑞在这一刻似乎就听到那杆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持枪的兵瞥了眼税务官。可税务官看都不看三太太一眼,他照旧无动于衷,眼神中不曾见狠戾,也不曾见疯狂,反而平静无波,漠不关心,似乎这枪口对着的不是体面的先生太太们,而是什么不会动不会说的物件。苏锦瑞丝毫也不怀疑,等下这个人也会如此若无其事地下令开枪,也许只是挥挥手,也许只是点点头,反正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因为不值得他有什么大动作。而只要他下令开枪,首当其冲或死或伤的就定是三太太。

  为什么不开枪呢?民乱在即,杀一儆百有何不可?从龙济光到莫荣新再到陈炯明,哪一任主持省城的人心慈手软过?反过来讲,三太太又有什么理由能让人顾忌着不开枪呢?她不过是一介商贾的妻子,离得近,又是带头挑事的,拿她杀鸡儆猴最顺手。事后只需要解释一句情况紧急,或者拿枪支走火搪塞都使得,做生意的都讲求实惠,谁会为个女人跟政府作对?

  谁也不会。

  苏锦瑞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原来一个女人的安危性命,在枪口之下如此无足轻重。她还记得,就在几天前,三太太还在家里家外耀武扬威,到处暗示现下除了他们三房,没人能撑得起苏家。她是富太太的命,却是市井妇人的心,连吃个黄皮果都要算计自家亲戚多送半斤。平日里只要有她在,别的人基本没法好好说话,因为个个都要听她尖声尖气发牢骚或是吹嘘得天花乱坠。她擅长夸大,又擅长没脸没皮,全家女眷都背地里嫌她,就连跑腿的小丫鬟都不愿给三太太做活,因为不仅没赏钱,还指不定会被她揪住骂。

  可这样的人,有可能瞬间就被夺去性命。

  就在此时,一声枪声响起,苏锦瑞脑子里“轰”地一下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原来枪声并不是对面传来的,三太太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她脸如土色,畏缩得像只经了霜冻的鹌鹑。

  枪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苏锦瑞忙转过头,却见一队荷枪实弹的人跑过来,人群纷纷散开。那领头的男子西装革履,分外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邵鸿恺。邵鸿恺身后跟着一队人,统一穿着黑色衣裳,个个手持长枪,来势汹汹。此时有人高喊:“啊,是我们商团的兵,是我们商团派兵来保护我们了。”

  欢呼声顿时蔓延开,整条十三行路的人都自觉地给邵鸿恺他们让道。邵鸿恺如走亲戚串门一样闲适,一路走一路同熟人打招呼。他走到近前,看到苏锦瑞时笑了笑,随即过去对税务官道:“邓科长,久违了,鄙人邵鸿恺,年初在李福林市长的官邸曾见过您,只是当时没缘分得人引见,鄙人深感遗憾。”

  那邓科长当然知道眼前这位邵公子是谁,又听得他话说得客气谦和,脸色缓和了三分道:“邵公子过谦了,可惜我现下执行公务,没空寒暄,过两日换个场合,我再交邵公子这个朋友。”

  “邓科长自然是公务要紧,只是请容鄙人陈情一二。”邵鸿恺微微一笑,“苏家在省城经商数代,苏氏南北行在此屹立了近百年,老招牌下的人最讲信誉,最安分守己,您还怕他们欠那点税款?依我看,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就好,何至于枪眼相对?孙大总统年初才发表演讲,提倡联合工商各界共讨大计,邓科长深明大义之人,想来也不会为这点误会违背大总统的演讲精神……”

  “误会?刚才这位太太可不是这么说的。”邓科长冷笑道,“要不是念着政府主张民主开明,与以往军阀主政时大不相同,本人能容她大放厥词?哪知道她不知深浅,煽动这些无知民众意欲围攻正当执法,不得已我们才举枪警示。说来说去,我看不是我不想善了,是有人不尊法令目无政府吧。”

  “哪位太太?哟,您是说苏家的三太太啊。”邵鸿恺佯装这才认出人来的模样,笑了起来,“邓科长有所不知,这位三太太平日也不管事,估计是妇人之见而已,您要不信,那边站着他们家的大小姐呢。”

  他转头叫苏锦瑞:“大小姐,您说句话,难不成你们家南北行交不交税款由三太太说了算?”

  苏锦瑞心里暗骂一句,却不得不在这当口承邵鸿恺的情。她定了定神,微微一笑走出来,先跟邓科长点头示意,然后才对邵鸿恺笑道:“邵表哥真是会说笑,你往这十三行街上走一走,哪家铺头是女人话事的?我们家南北行的总经理还是挂我爹的名呢。我三婶不过天性率真,说话不会拐弯,为这个呀,我三婶暗地里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亲朋好友,好在大家已经知道她的性子如此,都不跟她计较。再说了,我苏家最是本分的生意人,一毫子欠款都不曾拖过,更别提欠税这种事了。这位科长,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请您移步进我们铺子里头喝口茶,您说的税款多少,我父亲在里头早给您备好了,只等您去点数。哎,都怪我年纪小,又是女流之辈,刚刚吓都吓傻了,哪敢站出来说话呀?但凡我胆子大点,也不至于您误会重重。”

  她生怕这位冷面神不买账,赶忙又添加了一句:“邓科长,大总统可是我们这些女学生心目中最崇拜的伟人了,我刚刚听邵表哥说他老人家倡导联合工商各界共同协力,这是什么意思呀?您在政府做事,又见多了世面,等下您可得跟我说说。”

  那邓科长斜觑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苏小姐抬举了,卑职不过一介办事人员,哪敢揣测大总统的意思?”

  苏锦瑞笑道:“您过谦了。这天热的,又站这么久,快进来喝口茶避避暑,过后再同我细讲讲大总统的新政。您手下的长官们,是不是也该站阴凉的地方歇一歇?哎,我多嘴了,您别见怪。”

  邓科长缓了缓,终究还是朝举枪的兵支了下颌,“哗啦”一声响,众人纷纷收了枪。邓科长翻了翻袖口,总算肯抬起尊脚,走进南北行。

  苏锦瑞长长松了口气,那边邵鸿恺转头说好话请大家回去等,她已无暇去看了。正要跟着进去,三太太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大小姐,你目无尊长,当着外人的面就编派我,这是什么道理……”

  苏锦瑞斜睨了她一眼,冷冰冰道:“我劝您还是松手吧,不然我可就不只是没道理,我还要大义灭亲呢。怎么,刚刚被枪指着还不晓得怕?既然这样,您不妨现在进去再骂那位邓科长一顿,我保管袖手旁观,就是不知道等您真个惹怒了他会有什么后果。”

  三太太眼中闪过惊惧,终于讷讷地松了手。

  苏大老爷最后终于露了面,装出一副刚刚从外头赶回来怠慢了客人的模样,丝毫不提适才他就躲在办公室。等把欠款算清,把这队瘟神送出门,苏家父女、邵鸿恺三人都陷入沉默。苏锦瑞是累的,邵鸿恺是尴尬,苏大老爷却有些颓丧。他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欲言又止,几次三番后终于道:“你若是个男孩该多好。”

  苏锦瑞有气无力地回道:“父亲,您就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是女孩儿都尚且累成这样,我若是个男的,还不得操劳个英年早逝啊?”

  “胡扯什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苏大老爷唠叨完,又叹息,“当初你娘还在时,曾同我讲过第一胎生女儿好,后面就会招弟弟了,我还想给你起个小名叫招弟,你娘说要叫人笑话的,这才罢了……”

  提到苏锦瑞的亲娘,这话就没法说了。苏锦瑞对邵鸿恺使了个眼色,两人自小便玩这套熟稔于心,默契度极高,邵鸿恺当即便起身告辞,苏锦瑞借口送他出门。他今日帮了苏家的大忙,就算苏大老爷对他仍然心存嫌恶,此时却不好给他脸色看了。

  苏锦瑞把邵鸿恺送到门口,忍不住问:“粤商兵团的人是你请过来的吧?”

  “是。”邵鸿恺抬头道,“现下还不到乱的时候,况且,就算要乱也不该拿你们家开刀。”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