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邵鸿恺道,“保重,回去跟老太爷讲这个事,给他提个醒。”

  苏锦瑞心一沉,抬头还想问什么,邵鸿恺却不愿再说下去,而是笑着告辞:“走了,你保重。”

  “邵鸿恺,你等等……”

  邵鸿恺冲她挥了挥手,叫了辆黄包车走了。

  苏锦瑞回到家,把事情跟老太爷一说,苏老太爷立即问:“你说那位邓科长带了兵过去催税,那些兵是哪路兵?”

  苏锦瑞为难地皱眉道:“祖父,这乱哄哄的一会儿桂系一会儿滇系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哪分得清……”

  “等等,你说什么桂系滇系,为何你不会觉得那些人是国民军、税务司、警察厅的呢?”

  苏锦瑞一愣,随即道:“我当然晓得他们不是税务司、警察厅的人,制服不同啊,至于国民军就更不是了,我见过国民军的军服……”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上回叶棠来穿的那身军装她记忆犹新,断不可能与今日撞见的兵穿着一样。

  幸亏苏老太爷注意力全放在别处,一听便脸色凝重。他罕见地从他那张紫檀沙发上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转头对苏锦瑞道:“你马上写信给苏锦香,让她设法打听,陈五爷跟在陈大官身边,可曾见他与驻扎省城的桂系与滇系的长官们有往来。”

  “是。”苏锦瑞应了一声,随即为难道,“只是阿香多半不会白做事……”

  苏老太爷淡淡道:“你就同她讲,就说我说的,我替陈五爷聘了一位秘书,姓谭。这位谭小姐怪可怜见的,没男人却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出来讨生活,你让苏锦香拿出我苏家人的慈悲心肠来,没事照应着点。”

  苏锦瑞一愣,随即忍笑道:“是。”

  苏老太爷一出手,谭小姐成了谭秘书便一锤定音,这个秘书还不是暂时的,多半只要她待在陈五爷身边,这辈子也只能是谭秘书。陈五爷乐见其成,他的父母重名声胜于一切,他又不缺孩子,原本就不大乐意真个纳交际花谭小姐做妾,一得罪便得罪三方,得不偿失。如今把谭小姐留在身边做秘书,又全了情义,又圆了父母和太太的面子,真真皆大欢喜。苏锦香更是顺水推舟,她这些天来日日开Party,把自家小院子做成了巴黎贵妇的沙龙,把陈五太太的名声做得响亮,就连陈大官都赏脸来了一次,笑呵呵夸了句“我们陈五太太真个会办事”。一时间宾主尽欢,苏锦香挽着陈五爷的臂弯娇笑,陈五爷轻抚她的手背以示亲密,那一刻,连他们自己都要信了眼前的柔情蜜意、浮华盛景。

  陈五太太会办事,那么谭小姐若再闹便是不懂事了。如今谭小姐升格成谭秘书,苏锦香当然不吝苏家人的慈悲心肠,亲自封了薪水袋命人送给谭秘书嘱咐她好好做事,把个精于世故的交际花气得不轻,却又无法可想。谭小姐这时候才晓得看岔了苏锦香,原以为她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才迷得陈五爷一时,现下看来,没准儿这黄毛丫头才是能长久把他拿捏于股掌之中的那个。

  苏锦香承老太爷的情,不动声色把消息打探到陈公馆,很快便把消息传回苏公馆。苏锦瑞一接到信,二话没说先送给老太爷。老太爷拆开看了,冷笑道:“果不其然,陈大官同滇系驻粤的范石生部暗地里有往来。”

  “那,那一日跟在邓科长身边的是滇系的兵?”

  苏老太爷沉默着点了点头。

  “可那些兵说是帮着税务司收税啊,陈大官如果同范石生有联系,为何反过来要滇系的人帮税务司?不,不对,”苏锦瑞惊道,“他压根儿不是要帮谁,他是想搞事……”

  “而且是借刀杀人,借滇系的刀,杀我苏家的人。”苏老太爷冷笑道,“这才对嘛,小肚鸡肠的人,没理由白白吃了我的哑巴亏却一直没动作,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这位陈大官又做钟馗又做鬼,手又伸到滇系又伸到税务司,搞事还不忘顺带报一下私仇,好心计,好周全!”

  苏锦瑞听出了这话里的怒意,忙劝道:“祖父您别生气,好在这次我们有邵鸿恺帮着放了水,三婶也只是虚惊一场,回来后安分了许多……”

  “你以为邵鸿恺是帮我们?他那是帮自己。”苏老太爷道,“都是机关算尽的小兔崽子,能那么好心反了水来帮我们?凭什么?为了自家前程,他可是能把同你的十几年情谊说丢就丢的。”

  苏锦瑞有些窘,低声道:“老太爷,您就别说了。”

  “做什么不能说?你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知道吗?就你这点脑子,又一副软心肠,还敢同邵鸿恺过,迟早要被他算计得骨头渣儿都不剩。我一直忘了同你讲,我不管你死了的老娘怎么同邵太太讲的,可你们那个所谓婚约到我这儿却是不认,好在邵家识相先毁约,省得我出面做坏人……”

  “老太爷!”

  苏老太爷不甘地闭上嘴,到底还是顾忌了下孙女的薄脸皮。

  “现下要紧的是陈大官这边。”苏锦瑞忧心忡忡道,“您想想,他的商团联防总署从省城出发,遍布佛山江门一带,他本人就是汇丰的买办,同英国领事馆关系甚笃,现下还同滇军有秘密联络,这要是有事就一定是大事。我们苏家,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难为你这回倒看得明白。”苏老太爷难得地叹了口气,眼神中露出疲惫,“省城眼下的局势只会一天紧张过一天,陈廉伯又如日中天,我们唯有避其锋芒。从今天开始,十三行街的老铺一点点缩小生意,韬光养晦,顺带把那些陈年旧账都算算。可如果要这么做,事情太多,还得做得静悄悄的不惊动人,难。”苏老太爷叹息,“原本我以为还有时间,可现在……”

  他突然看向苏锦瑞,似在考虑什么。

  “老太爷?”苏锦瑞猛然意识到什么,“您,您可别看我,我什么也不懂……”

  “成日里嚷嚷谁说女子不如男,关键时候就成软脚蟹,你也好意思。”苏老太爷嗤笑,“睁大眼整个家看看,哪里还有人可用?你二叔二婶?还是你三叔三婶?还是你那些未成年的堂弟堂妹?行了,谁也不是一出娘胎什么都会,慢慢学吧,你总不会比你爹还笨。”

  他转身摇铃叫来管家阿叔,道:“去,把大老爷找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不知道苏老太爷跟大老爷说了什么,出来后大老爷看苏锦瑞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古怪而复杂,打量了她半日,忽而道:“你祖父吩咐了,你毕业后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不像话,明日起跟我去南北行学算账,好歹以后嫁了人也晓得打理家务。”

  “啊?”苏锦瑞自然知道这个学算账是怎么回事,急道,“父亲,我怎么行?您怎么不劝劝他老人家?”

  “你几时见我能劝得动老太爷?更何况,他老人家说得也对。”苏大老爷看着她,缓缓道,“谁让我没生个能用的儿子呢。”

  这么说便是事情无须再商议的意思了。苏锦瑞无法,从此之后不得不日日去十三行路,跟着父亲理账、清货,这一忙便忙了一个多月还没完。待回过神来,已到新历八月酷暑天,知了没日没夜在树上叫唤,夜里花园里草丛间,时不时还传来一两声蟾蜍的“咕咕”声。这两年一到盛夏,街上随处可见身着白衫黑裙“文明装”的少女们,白衣飘飘,黑裙过膝下两寸,手抱着书包,身旁必定挽着一位或两位一样装束的女伴,一行人叽叽咕咕,笑靥如花,当真是又清爽又好看。

  苏锦瑞坐在黄包车上恍惚地想起,去年此时自己也是一身文明装打扮,同冯媛洁她们几个手挽手上戏院,逛百货,或者让各自家中哪几位兄弟陪伴着去公园。那会儿她们闲来没事研究用什么料子做白衫最好看,看来看去皆不大满意,这个嫌绸的太闷缎的太密,那个嫌绫的太软纱的太透,几个娇小姐只对一件事意见统一,那便是做白衫决不能同街边卖凉茶的女子一样用细竹布的。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苏锦瑞一锤定音,那一年恰好南北行多做洋布生意,单单从印度来的棉布便多达十几种,苏锦瑞从中挑了一种摸上去如丝如绸的,穿上去却比丝绸清凉,还能吸汗。冯媛洁家同下九路老牌洋服店信孚家有老关系,看在冯家面子上,洋服店的经理同意破例为这五位小姐定制一套“文明装”。这文明装可不比那文明装,腰上褶子多收两折,小立领浆硬得如西服衣领,身后衣摆刻意拉长裁出椭圆的形状,宛若女式洋服的裙拖,袖口又加大,做成蝶翅一般的形状,人一动便也跟着翩然而动,又清凉又飘逸。中西合璧之下,明明是时新的文明装,却偏偏穿出了欧洲仕女的风范。

  苏锦瑞想起去年五个小姐妹穿着这身衣裳无忧无虑打闹嬉戏的场景,竟恍如隔世,音容笑貌皆似隔了灯影水岸,想得起触不到,想久了好似一幕幕欢愉皆是自己臆造出来一般。今年五人已各奔东西,有留学的,有出嫁的,有随家里迁居北上的,有一个被家中继母逼嫁,竟然日日出入石室教堂,誓要拿余生侍奉上帝。剩下一个自己,却也在这一年间经历颇多。她们之前个个活在伊甸园中不知人间疾苦,也不知岁月磋磨,她们以为人生全是如此了,可那不过是困苦人生预先支出的一点补偿,时候一到,不论你准没准备好,皆会被人一把从温室推到冰天雪地里。

  苏锦瑞叹了口气,趁着左右无人,悄悄合上账本,嘱咐阿秀女在门外看着,她到了歇中觉的时候。自她来老铺里帮忙做事,苏大老爷对自己这个能干的大女儿真有些不知如何对待才好。他一方面有些气恼父亲信不过自己,这样的大事竟叫个黄毛丫头来添乱,遂刻意为难一般把许多陈年旧账一股脑儿丢到苏锦瑞那儿去;另一方面他想想又觉得愧疚,哪家女孩儿这个年纪不是天真烂漫,可苏锦瑞却被迫要做这么多事,说来说去,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于是他又想对苏锦瑞好。这样一时迁怒,一时又歉疚,苏大老爷便晴雨不定,常常这头为点小错训斥苏锦瑞,那边又忙不迭地在自己办公室隔壁收拾出一间舒适屋子,让女儿累了好歇息。苏锦瑞久而久之看出了父亲的矛盾,她也不以为意,父亲既然讲明了那间屋子给自己歇息用,她便冠冕堂皇地每日午后歇息一个钟头,歇完起来好更衣喝茶吃点心,一切与在家中无异,其间若有事皆得先等等,谁让大老爷恩准了呢。

  这一日才睡不到一刻钟,便听见楼下人声鼎沸,吵得人心烦意乱。苏锦瑞一下爬起来,喊阿秀女进来问:“下面怎么啦?有新铺头开张吗?”

  阿秀女摇头:“不晓得啊,许多人拿着旗出门,里头还好些个是掌柜呢。”

  苏锦瑞诧异,忙穿好衣服推开窗往下一看,可不是好些人手里举着旗,穿得体体面面地成群结队走在街面上。这架势压根儿不像哪家新店开张,倒像是集会游行,可游行一般是学生工人的事,这里头好些熟面孔,分明全是十三行路上有头有脸的掌柜经理们。苏锦瑞一惊,忙关了窗出了房门,正撞见父亲与一个人在前头拉拉扯扯。仔细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三老爷。三老爷红着脸梗着脖子嚷:“大哥你放手,我要跟着大伙去大元帅府请愿。”

  “请什么愿,你还嫌你惹的事不够多吗?”

  “这怎么是惹事?我们商团集资购买的枪支弹药在沙角炮台被政府扣了!我们花自己的钱装备自己的联防兵有什么不对?没枪没子弹,怎么保护我们做生意啊?哎呀你放手,今日这么多商界大佬都去,能惹什么事?你拦着干吗?不是我说你,你这辈子就是胆子太小,这也怕那也怕,连大伙请愿你都怕,你这么怕还开门做什么生意?当什么总经理?不如回家看书养鱼,颐养天年好了……”

  大老爷喝道:“我说不许就不许,这是父亲的命令,你敢不听,我叫人绑了你回去信不信?”

  “你绑我,你敢吗你?我告诉你,做人不要不识时务,这回请愿,连李福林市长都请动了,全省城商界有哪家不去?不去就是不给陈大官面子,不给商团面子,那往后在省城还能捞什么?你以为我为了我个人啊?我是为了我们家的生意着想,你不要那么执迷不悟、鼠目寸光了,放开我,快放开……”

  他越说越不像话,苏锦瑞见边上唯唯诺诺站着几个伙计,喝道:“傻站着干吗?快把三老爷劝住,等着看笑话啊?”几个人忙上前把三老爷架住了。

  “好哇大哥,你对亲兄弟都下手这是要图谋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父女俩这些日子鬼鬼祟祟在干吗。我告诉你,都是苏家的儿子,这里你有份我也有份,二哥已经管不到事了,你再把我绑走,剩你们大房独吞啊?做梦!”

  “混账东西!”苏大老爷斯文也顾不上了,上前就要给他一巴掌。

  苏锦瑞忙拦下,急道:“父亲!三叔!您二位闹什么?这可不是在家里!”

  大老爷与三老爷样样不同,唯独爱面子这件事却如出一辙,两人猛然意识到伙计都在呢,不觉住嘴的住嘴,住手的住手。斜睨了对方一眼,大老爷板着脸道:“不管你嘴里胡扯八道什么,总之商团请愿的事你莫要去掺和,这是父亲特地打电话来嘱咐的,你若不当回事,尽管走出去。我可告诉你,这门槛好出可不好进,父亲是怎么处置二弟的,你都忘了?”

  一提及老太爷,三老爷不觉有些气馁,却又不甘,愤愤地道:“父亲因循守旧,你们就跟着做他的孝子贤孙吧。”

  “做孝子贤孙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不会被人诓了去挪公款买十几万银毫券,更加不会把税务司的枪口引到自家铺子前面。”苏锦瑞微笑着问,“三叔,三婶难道没告诉你,那一日她拒交税款,税务司的邓科长命人将枪抵到她额头,她差点就没命吗?”

  “说了啊,他们为那点税款就能动刀动枪,现在连我们商团自保购置的那点枪支弹药都扣下,过几天是不是可以直接派兵抢啊?我要去请愿,你们都别拦着。”

  “三叔呀,原来您同三婶是这般大公无私,为民请愿。恕侄女眼拙,怪不得三婶当日说的话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一点不像她平时的样子,倒像演说家发表演讲的架势。”苏锦瑞笑了笑问,“我还以为独独只有三婶一人思想进步,原来三叔也是不甘其后的。您行行好,快告诉侄女,怎么一夜之间,您二位就觉悟‘噌噌’拔高,又是抗税又是请愿的?您要是不给侄女解惑,侄女还以为请愿队伍前头有人派利市,您生怕去晚了抢不到呢。”

  她素来伶牙俐齿,此刻带着怒意更是毫不留情,三老爷被她气得够呛,正要骂人,却听大老爷在一旁淡淡地道:“同你三叔说话不要拐弯抹角,只该单刀直入。老三,我女儿就是想问一句,撺掇你们不交税和撺掇你今日上街请愿的,是不是商团的人?他们许了什么好处,让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昏了头?”

  三老爷一听脸色就变了。

  苏锦瑞笑着道:“您别着急防备我们,一笔还写不出两个苏字呢,我就再多一句嘴,您就当听个乐吧。三叔,天大的好处没成真,那也只是吃不到嘴的饼,画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可您这一年来做的事,好处自己得,麻烦却都丢给自家人去收拾,您扪心自问孰亲孰疏吧。”

  三老爷心里有些慌,面子上挂不住,继续嚷嚷道:“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就敢教训长辈?大哥,大哥这你可得管管,这没规没矩的……”

  “闭嘴!我女儿还轮不到你来教!没见这时候连老二都待家里修身养性吗?真有这么好的事,怎么不见他出来蹦跶?”苏大老爷没了耐心,站起来厌烦道,“要去是吧,行,赶紧去。谁都别拦着,让他走,回头惹下什么事,也让他自己兜着。老三,我知道你盼着分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趁着这机会,我去禀明父亲如你所愿,干脆咱们登报脱离关系。从此往后,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同苏氏南北行无关,爱折腾折腾去,我还乐得不管了!”

  三老爷大惊,结结巴巴道:“你,你不能这样,大哥,你不能做得这么绝……”

  他话还没讲完,就见外头一个伙计跌跌撞撞跑进来道:“不好了……”

  “什么事?好好说!”

  “大总统调了军队从城外开进来了,就冲着请愿的队伍去的!”

  三老爷腿一软,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三十 约定

  局势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一波三折。

  浩浩荡荡近两千人的情愿队伍跟着市长李福林到大总统府前还没递交请愿书,就被军队看管起来了。孙大总统本人亲自出来,对着请愿商人训话近一小时。众人义愤填膺地跑去同当局对峙,等到真个见着本人,这才清楚这位推翻满清、驱除鞑虏的孙博士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口才甚好,先是讲商团成立联防总部省政府本就没批准,属于非法组织,此番又从洋人手中购买枪支近九千支,子弹三百多万发。一个商团联防军何须用得了这么多,购置军火之心昭然若揭,政府若不扣留,难不成要等酿成民变祸乱、殃及全省再治理?省政府已取消商团的运械护照,此番扣押军火,乃合法合理之行为。随后孙大总统又将带领商人们来请愿的李福林等人训了个狗血淋头,言道身在其位不谋其职,不为省城民生安定着想,反而为蝇头小利迷了眼跟着添乱,是为尸位素餐。大总统言之凿凿,又有军队在一旁虎视眈眈,请愿商人们不想散也只得散了。

  请愿失败就像双方撕破了脸,原本彼此还顾忌着,不肯做得太过难看,现如今却生怕不难看、不够让对方难堪。没几日,总领商团那几位便命人在报纸上撰写文章,尖锐批判省政府发行新币,强征商人税收种种政策,甚至连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的口号也解释成那是要共了粤商们的财产,好中饱他们的私囊。事情到了这一步,大总统府再不态度强硬,就显得窝囊了。没几日,由省长廖仲恺签署的逮捕令发了下来,要求公安局即刻逮捕商团团长陈廉伯、副团长陈恭受等几个。

  这消息一传出,整个省城都哗然。西关的大户人家个个紧闭门户,往日歌舞升平的荔湾陈公馆,此刻萧条一片。这个逮捕令双方都心知肚明是没法落到实处的,且不说公安局局长李铁城本就是省城富户出身,与陈大官他们私交甚笃,便是以陈廉伯消息灵通的程度,这头逮捕令一签发,那头他跟陈恭受两个早就跑去了香港。穿着黑制服的警察们扑了空,迎接他们的是中庭大开的陈公馆,以及里头稳坐沙发、表情漠然的陈太太。她听任警察们将陈公馆五层楼翻了个底朝天,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领队的长官问她:“陈太太,陈先生呢?”

  “香港。”

  “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晚上就走了。”

  那长官心知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原也是意料中的事,他也不想为难这位陈太太,责令手下只搜文件资料,并不动陈公馆的财物,还客气地讲了句“公务在身,得罪了”之类的话。陈太太木着脸没有反应,那长官讨了个没趣也不以为意,负手仰头观看墙上挂的西洋画,随口问了一句:“陈太太,您怎么没跟陈大官去香港?”

  这句话像往陈太太脸上浇了滚烫的热水,顷刻间将她那张僵硬的宛若刷了几层石灰的脸溶开。陈太太古怪地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她道:“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想问呢,大难当头要留我下来看家,我也责无旁贷。可为什么他逃难的时候还不忘把个小狐狸精也带上呢?十几年的夫妻啊……”

  这等话却叫那长官怎么接下去?主犯没抓到,这个失魂落魄的太太是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他只好命人匆匆搜过一遍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