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仰想到女儿的样子,没有出声

或许,多亏了这一病

……

飞机停稳,自端从舷窗望出去,停机坪上,一辆黑色的车子边,站着几个人她细细的辨认着:不认识的那个应该是司机;陈北正仰头张望;铁河,他手里牵着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小女孩儿……自端从位子上拿起黑色的长大衣,大衣口袋里,滑出了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她低头,是她的表

她弯腰,将表攥在手心里

似乎那个紧紧的拥抱还在……她甩了甩头,将表依旧塞进口袋机舱门已经打开,她快步走出去外面飘着细细的雨丝,空乘给她撑开伞,她拒绝了沿着舷梯很快的走了下去

“小婶婶!”妥妥已经挣开了铁河的手,往她的方向跑来

自端弯下身,将妥妥搂在怀里,然后,抱了起来小姑娘发间那雪白的绒花刺着她的眼,让她几乎落泪紧紧的抱着妥妥,这一瞬间,只来得及紧紧的抱着她……

铁河走过来,把妥妥接到自己臂弯间等到了车上,坐定,他看着她一张素面,和乌黑的眼眶,轻声的说了句:“路上辛苦了这几天大概要见很多人,会很累的”

她点头

妥妥偎在她怀里,她搂着妥妥,抚弄着妥妥的发顶,想着过年的时候,家里人聚在一处,听着钢川教妥妥念: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伊甸在一边笑的花枝乱颤不知此时伊甸在怎么面对这丧父之痛?

铁河正望着车外,她靠过来的时候,铁河侧脸看了一眼,原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他稍稍放低身子,让她靠的舒服些妥妥在她怀里,她在他怀里……他想着:眼前,这是怎样的时刻?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十八)

自端回学校开了会开学前一周例行的工作会议,没有什么特别会后领导同事寒暄一番,分头忙碌自端领了自己的课表新学期她的工作量有些大,本科生的研究生的,本学院的外院的,本校区的,还有分校区的,看上去杂七杂八

苏婷拎着自己那张,对她龇牙咧嘴自端知道她的意思她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周六都有课!我真是要疯了……”苏婷一张嘴巴机关枪一样,“老杜说这学期两个在休产假,四个将要休产假,没人可用了,让硬着头皮上我就说我也要休产假!”

自端白了她一眼,“预支?”苏婷连个男性朋友都少有,管男人从来论“只”休产假?故意气院长而已

果然苏婷气哼哼的说:“你知道老杜怎么说?”

“怎么说?”

“有本事你明儿就休!”

自端笑出来,问道:“载你到哪儿?”

“给我搁中关园那儿得了我去逛逛你这就回家?”苏婷发了一通牢骚,似乎舒服了一点儿

“不我还有点儿事”

“嗯”苏婷应着,“瞧着你可见胖了啊”

“有吗?”自端摸摸脸婆婆嘱咐陈阿姨天天给她煲汤,也许是有效果的

“我瞅着是有点儿长点儿肉好的我就是干吃不长肉但凡是件衣服我穿着就不好看”苏婷绰号“芦柴棒”,瘦的打晃,最恨人家说减肥

自端笑着点点头两个人说着话,到了地儿,自端将苏婷放下来她吐了口气变了车道上快速,往城东去她是要回家一趟到家才知道,顾阿姨一早便出门去了自端便有些踌躇早知道应该打电话过来说一下——昨晚铁河提了一句,惟仁的结婚礼物还没送去?她才想起来,那对表,在她手上已经放了很久

她站在庭院里,犹豫了片刻,往西厢走来

院子里寂静的很

阳光真好

她在西厢的廊下,回头望了一眼,处处都明亮,好像一切都会在这明亮里无所遁形

其实直到她的手去推那扇门,她才意识到,她真的已经走到了他的卧房门前——有许多年不曾来过的他的房间印象里,好像也只有一两次即便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她也极少进他的房间的

她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响动她想了想,想到了Cookie

她轻轻一推,门没有锁,“吱呀”一声向两边敞开Cookie似乎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待看清楚来人,又凑过来,尾巴欢快的摆动着

隔着门槛,自端拍拍Cookie的头,待它没有那么兴奋了,她才重新打量着屋内——正间迎面仍是那件紫檀架白梅双面绣屏风她轻轻的迈步进去,绕过屏风,所有熟悉的摆设和景致,全都向她围拢过来——没有变,哪儿都没有变北间是他的卧房,南间是他的书房卧房门上那只蝈蝈笼还在,尽管蝈蝈是早已经化灰了;而书房案上那毛笔架,甚至连朝向都没有变化

正间的一角放着一架老式的留声机旁边零散的搁着几张黑胶唱片自端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将唱针扶上去——不出意料,是《军港的夜》

海浪的声音清晰可闻

自端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

那么炎热的天气,6月里少见的热她从学校回到家里来每个月都要回家住一个周末,这是爷爷给定的规矩她心里就算再不愿意,也得遵守

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大人们都不在家

只有她和他

她知道他有时候周末会回来但是也不经常两个人似乎都有意避开对方,她还从来没有在家里和他一起吃过饭

距离第一次看到他,已经快一年了

自端看一眼西厢紧闭的房门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抓住了她的心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去敲西厢的门里面有低低的音乐声,门一响,音乐戛然而止她听得到有脚步声逐渐近了,是拖鞋蹭着石板地面的声音

门一开,顾惟仁静静的站在她面前

自端看了他一眼他比她要高出一个头去,她看的顶多算半个他雪白的衬衫,衬得他面庞更加白皙;头发理的很整齐干干净净的,一个漂亮的男生

似乎是没有料到她会来敲自己的门,惟仁有点儿发愣

“该吃饭了”她说

“嗯”

她转身往餐厅里走惟仁愣了一会儿,反手关了房门,跟在她身后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裙摆及膝,纤细修长的小腿,像小鹿一样,轻捷而有活力

惟仁忽然觉得心头突突的跳的很急脸上不自觉的热起来眼睛想要移开,可是,有忍不住再看一眼……心跳就越发的急了

短短的一程,他觉得那么漫长;那么漫长,却仍希望,永远也走不完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十九)

一餐饭吃的沉闷

他和她都不说话

她崴了一勺子红烧肉在面前的盘子里

惟仁看了她一眼

她又崴了一勺

惟仁眉尖一蹙

她第三次伸出手,他吃米的动作就停在了那里

于是她变了方向,去崴汤

嘴角露出一丝笑仍是低着头,乌木镶银的筷子,夹红烧肉吃吃了一块,又吃一块一会儿的工夫,面前的肉都进了她的肚子里她正要喝汤,只见他静静的替她又崴了一勺红烧肉放在碟子里

她瞪着他

他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笑意

她有些气恼,但还是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仍低头吃他的饭

肉还是被她消灭了

惟仁早就吃完,在一边静静的坐着

自端这时候才意识到,那盘子红烧肉几乎都被她吃光了

也许是觉察到她的窘,惟仁小声的说:“范大厨烧的红烧肉是京城里第二好吃的”

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问道:“那第一好吃的是谁烧的?”

“我们学校食堂的大师傅”

自端自然是不信军校伙食虽好,但是,学校里的食堂,再好吃也有限范大厨,那祖上可是御膳房出身她轻轻的哼了一声

“我第一次见女孩子吃肥肉这么利索”他说

她没出声心想你才能见过几个女孩子

“虽然我见过的女孩子不多不过无一例外”他说

自端低着头,将面前的筷子摆整齐心想我就是那个特例

顾惟仁说:“没想到今天瞧着特例了”

她有点儿吃惊的抬眼看着他,心想这人会读心术不成?她眯了眼睛,说:“您这么说,是不是就想说我吃的多呀?”

顾惟仁被她的一个“您”字给唬的一愣,白皙的脸上顿时一红,说:“……不是”

“不是最好我用好了您呢?”

“我……也吃饱了”

自端站起来,将他的碗筷收起来惟仁又愣了一下他忙站起来,两个人开始收拾饭桌家里的保姆从窗子外面看到,很快的走进来,不要他们动手自端默默的,仍是帮着保姆把桌子收拾了保姆一头一脸的汗自端却泰然自若她洗过手,从厨房出来,看到站在廊下的顾惟仁——靠在朱漆的廊柱上,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她亦静静的回望他

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忽然传出了一声蝉鸣很短促,却很尖利

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看过去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又一声

仿佛是试探

“吱……”这下是不间歇的长而高频的鸣叫了

两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看着对方,微笑了

夏天,就这样来了

……

顾惟仁一进门,便听到了老式留声机上传出的那略带古旧气息的歌声他定了定神再没有别处,只会是他的房间他略站了站——是谁呢,在他房里听留声机?如今,除了承敏,再没其他人会动——就连他自己,也是不碰的

承敏第一次来,看到那一匣子的黑胶唱片便惊叹好几次她都央求他放片听他总是推脱她也不很坚持大概她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听过的这他是知道的那唱片匣子里,唱片叠放的顺序,再也不会变她动过,他知道可是他也不说什么,只悄悄的再调整回去——那是他心底里小小的秘密他默默的保护着,对谁也不说

承敏就是这么玲珑细致的一个女孩子跟她永远不需要很多的话去解释什么她太了解状况这只留声机在她眼里,如同乌衣巷的这四合院一样,被她当作了他生活中不得不接受其别扭,又不得探询其究竟的一部分

这会儿,自然不是承敏,那么,是谁呢?

惟仁眼前浮起一个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立即打消了念头那根本是无望的

他脚下有些迟缓,犹豫间,已经到了房门口,推门,两三步,绕过屏风

他呆了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二十)

自端抬起头来

他看着她,静静的,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心,像是闯入了漩涡,旋转着、旋转着往水底去……Cookie跳起来,前爪搭上他的腿,他都没反应

自端伸手,将唱针拿下,喀秋莎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立在那里,仿佛一株挺拔的白杨,顶天立地

她的眼睛有点儿模糊禁不住抬起腕子,扶了扶眼镜框

惟仁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自那日在医院,逃也似的离开,已经有一阵子,她在躲避着他——人是躲掉了,可是那拥抱像是烙在了肌肤上,让她时时记起此时,他坐的这么近,闻的到他身上的味道那淡淡的味道……飘进她的鼻腔

“还用这款香水?”她永远记得这番味道那一年,这香创出来那一年,他们的爱创出来

“你呢?”他看着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说过,愿这味道永不消退即使他们老的鼻子都不灵光了,仍然能分辨出风和水的清香他怎么舍得换掉?这味道也是一份毒她给他的一份毒

她没有回答

其实,2003年的夏季之后,她有很久很久,都不曾用过任何一款香仿佛把那味道洗去,就好像洗去了记忆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注定,那一年,Kenzo也换了主人,这个系列的香水都改版了那一日,她站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握着这两支香水,禁不住悲从中来:这世上,绝没有永远不变的感情;这世上,亦没有永远不变的味道;这世上,更没有永远在那里的人——就连她自己,也已经换了容颜,成了别人的新娘

可是她固执的,每年购买一对

其实,心底还是有一份固守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固守些什么

她看着他的眉眼

不一点儿都不像没有一丝一毫的像她,像她父亲,像景家的人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方正的下巴……这些他都有,可是不是景家的遗传特征不是

她的心在抽痛这些念头拧成一条鞭子,反反复复的抽打着她她绝不敢去看看自己的心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自端这样仔细的看着惟仁

惟仁亦看着自端只是,明明是这样狠狠的对望着,眼神却望不到对方的心里去自端像是在他脸上找着什么

她……在找什么?

“阿端?”他轻唤

自端阒然一省

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轻轻的咳了一声,低头从身边拿过那只纸袋,放在花梨木的茶几上,推到惟仁面前,“我们的贺礼”她微笑,“不知道合不合心意”

惟仁瞧着袋子上的标记,伸过来的手,就有些发颤他打开纸袋,取出那只盒子手指在搭扣处抚了一下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将盒子打开是一对金色镶钻的表他看着表,心里就那样的痛起来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听得到寒风从屋顶路过的声响

自端拿起手袋,对惟仁说:“我得走了”她站起来

“等等!”

他抬腕抓住了自端的手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可是又不能不叫住她哪怕只是为了再延续片刻这样安静的相处尽管这样的相处,对他们来说,都是折磨他却甘愿承受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惟仁”她低头看着他拉住了她的手,却一动也不动的他看起来,他镇定如常,可那长长的睫毛已经出卖了他——自端克制着自己想要去抚摸他的眼睛的冲动她不能可是心里像有一只怪兽,在不断的怂恿着着她,就像那天,明知他胸怀中的温暖,是她不能贪恋的,可她舍不得立即的离开——离开了,就不能再得到;离开了,就不能再回去她决定了的假如,他就这么设定了过去,设定了现在,设定了未来那么,她就这样,一直装作不知道就仿佛,是真的不知道自欺,也欺人反正,她不是唯一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