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为啊,你总是这个性子,闷声做事,凡事都不抢功,展府若能多添几个你这样的能人,我又何尝需要这般辛苦。”展应亭不仅没有因为展公为的淡然而生气,反倒无限感慨地道。

“公为以前不过是一介落魄书生,蒙老爷和老夫人厚爱,得以栖身展府十三年,如今已至荣顶,又何必和他人计较?”展公为淡淡地道,很快转开话题,“昨日新到了一批天蚕缎,公为等下就给老夫人和大小姐送去。公为自幼喜读各地奇闻异事,想念大小姐如若有空,应该愿意告之一二,以增公为见闻。”

“呵呵,公为啊,还是你知我意啊!”展应亭赞许地点头,又开始踱步沉思,稍许后,返身竖起了两个手指头,“她若应允,便算以奇技入股,每月赢利,她可得此数,详细条件,你可自行与她相商谈。”

“小人知晓。”展公为也不多问具体是什么条件,直接应承下来。

“如今她声誉正隆,这些事需抓紧时间办,趁热打铁,方有奇效。”展应亭道,“还有其它事么?”

展公为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递给展应亭,声音平稳地听不出一丝语气,“老爷,西门提督拜帖。”

“西门提督魏所昌?他是孟府的人,向来与展家素无瓜葛,他找我做什么?”展应亭奇道。

“老爷可记得前任工部赵尚书之案?”展公为道。

“自然记得,此案目前不是尚在审理之中么?我也曾么下问过王爷,王爷言道此人绝非他所杀,如今尚无头绪。”展应亭皱眉道,“你为何忽然提及此案?”

“魏提督暗示,大少爷离家之前日,正是赵尚书遇害之时!”

“混账,他自己无能,时逾半月,还捉不到凶手,如今竟敢诬陷展家来了,”展应亭怒道,“备轿,我要去蓝王府。”

卷三之

第一章 男媒婆

夜渐深沉,这几日来难得一见的月光,披着一层薄纱,以朦胧的微光静静地俯视着守备森严的孟府。万籁已俱寂,只有巡视的家丁时不时地提着灯笼在各院外围巡逻,软禁裴一涯的小院阁楼内同样一片黑暗。然后,此刻本该裴一涯一人独品的黑暗之中,却传出了第二个人低低的声音。

“明日就是元宵了,按惯例,所有的文武百官都必须参加御花园的宴会,宴会酉时初开始,戌时中旬才会结束,你若想出去走走,倒是个机会。”

声音听来甚是耳熟,倘若苏尘在此,应该立刻就可以听出这是宋胜平的声音。

“不必了。”屋中寂静了半晌,裴一涯淡淡的声音才从窗口处传来,他若不出声,还真无法察觉原来窗边竟站着一人。

“我说裴老弟,你也未免太沉得住气了吧?你日日都在这孟府的囚牢里呆着,竟没有一点不耐烦么?”宋胜平悠然地靠在椅子上,调侃地取笑道。

裴一涯不语。

“我知道,你情愿留在孟府,是想给苏大妹子的弟弟研制解药,可你既然心里这么在乎她,为什么不去见见她?”宋胜平笑道,“人家小伙子追大姑娘,喜欢了就找媒婆上门提亲,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人,明明什么都为她着想,却什么都放在心里,难道你就不想亲口和她说说话,亲眼见见她好不好吗?”

“她如今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有你们和展蓝两家护着,没有我她一样能过得很好,我放心。”裴一涯还是声淡如水,平静得就像外头的月色,既不反驳也不承认自己喜欢苏尘。

“可她不快乐!”宋胜平一语千金地掷道,炯炯的眼神透过朦胧的黑暗,定在裴一涯的背影上。

裴一涯微微一震。

“是,苏大妹子现在是不仅深得展老太太的疼爱,又和蓝郡主成了金兰姐妹。还结交了许多达官贵人家眷,被世所羡。可你该知她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不是只要有锦衣玉食便无所忧愁了,何况这些日子来,展晟飞和丁彬始终下落不明,犹如人间蒸发,你要她如何能开心。她每次出来,脸上虽然笑着,看似坚强,可大哥是过来人,看得出她其实很孤独、很忧伤。”宋胜平站了起来,走到裴一涯的身后。搭上他的肩头,“她需要有真正的朋友可以倾诉,她需要你!”

“宋大哥也是她的朋友,还请宋大哥多劝劝她。”裴一涯的语声微微地顿了顿,添了一丝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软,“展晟飞当初离家之时,展家倾尽全力,花了一年时间寻找都未有他半丝的消息,可见他们现在必定到了一个极隐蔽的去处隐居了起来,所以安全应当无虞。”

“我自然愿意劝她心宽些,可就怕我这个朋友不够分量!”宋胜平眼中笑意闪烁,转到窗前和裴一涯并立,口中故意抱怨道,“想当初,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请上我的马车。一路之上又好茶好饭地仔细照顾着,明里暗里地帮着。不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可那小妮子就是始终不肯放下对我的戒备,我请她到我家暂住也坚决不去。后来到了展府,她甚至连招呼都没一声就进去了,完全把我这个宋大哥忘在脑后。那天在酒楼,要不是我马上拿出了你亲手写的纸条,她还差点拉绳喊人了。你说,她不是只相信你是什么?”

虽然明知宋胜平不是真的指责苏尘忘恩负义,可裴一涯还是不知不觉地中了宋胜平的小圈套,为苏尘辩解了起来:“宋大哥,苏姑娘并非不知感恩之人,只是她一向不擅表达而已。你宋大哥为她所付出的种种无私,她心中定然全都深记。她和弟弟姐弟情深,相依为命,先是惨遭生离死别,又分开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寻到京城,又发现自己弟弟可能不在展府,心中难免急切,所以才一时冷淡失礼了!”

“瞧瞧瞧瞧,我才说了苏大妹子几句,你就心疼了。可如今她天天不是整日埋首案桌为展家设计新事物,就是强颜欢笑地应付那些女人,到了夜里,又常常辗转一夜也不能成眠,你怎么就不心疼呢?”

“我…”听着宋胜平的描述,裴一涯眼前仿佛又浮现了一张倔强却又掩不住黯然的面庞,不由地怔住了。

“裴老弟啊,你和她认识的时间最长,她的心事和孤独,只有你最清楚,也只有你能给她一些慰藉。听你大哥一句,见她一面,对谁都没有坏处,起码也能让她心安点,睡个好觉不是?”宋胜平时而抱怨,时而谆谆引导,语重心长,罗里罗嗦地象个男媒婆一样,恨不得明天就把两个送入洞房。

嘿嘿,老实说,不仅没有坏处,而且还可以让这两个一样内闷的家伙更加地正视自己的心。裴一涯也老大不小了,家里那只母老虎时不时地念叨着要找机会报答他这个大恩人,要是不抓紧时间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岂不还要天天听母老虎念叨?

至于苏尘这个寡妇的身份,只要裴一涯自己不在意,又干他人何事?这极不公平的陋俗早就该废除了!套句母老虎的话,只要两人真心相爱,一切世俗礼仪都不该成为阻碍。嗯嗯,不错。等下回家后,一定要在那蓝本上记上这一笔,将来他宋胜平不出世则已,一出世就必定要一鸣惊人,万苦流芳,才不枉费来这人间走一趟。

“那,明日就劳烦宋大哥安排了。”理智终于抵不住严重倾斜的情感,裴一涯以几不可察的声音暗暗地叹了口气,视线投向暗沉的月空。自从母亲和师父过世后,他已多年未有牵挂,却不知,一牵挂起来,却是这般的难以控制。

难道“情”这一字,果真是世上最难解之物么?

“这样还差不多,嘿,放心吧,一切包在宋大哥身上,张淮俊那小子有的是办法搞定,等我好消息。”

大功告成一半,剩下的就是明天如何好好安排了。宋胜平满意地轻一笑,胖胖的身子在窗台上一晃,转眼间,他的身影已融入蒙蒙的夜色之中。

而孟府的那些侍卫,仍毫无所察地继续巡视,可笑他们一个个自诩武功高强,守卫如铁桶,却不知强中自有强中手,而且这强人,还每隔几日就象回家似的、轻车熟路地进出孟府。

卷三之

第二章 圆年

暮色刚刚降临,被彩灯装饰一新的展家的主花园,就热热闹闹地摆开了全家福宴。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挂着开心快乐的笑容,一派兄弟友恭、母慈子孝、妯娌和睦的景象,美酒佳肴香气四溢间,尽闻觥筹交错、笑语纷纷。

朝阳国的元宵和中国古代的无宵,有很大的相似之处,比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张灯结彩,在吃完元宵之后,不论大人小孩、老幼妇孺都可以上街游玩,看花灯猜灯谜,极其喜庆。

不过,和中国古代不一样的是,朝阳国的元宵又称为圆年,取其日月圆人圆事事圆之意,其实质意义比除夕还要大。

在这一天,京城里够得上品级的官员们和家眷,都会被皇帝邀请参加御花园的宴会,表彰一年来的功德,进行各级的嘉奖和赏赐。而在民间,每家每户的当家人,也都要给家中的老人和小孩再发一次更为大方的红包,谓之“财红”。

“来,尘尘,这是你的红包!”老太太一身隆重打扮,头上戴着流光溢彩的吉祥鸟,乐呵呵地亲手给各位晚辈发红包。

“奶奶,尘尘都这个岁数了,就不用了吧!”苏尘笑着婉拒道,老太太的赏赐从来不轻,每次都是让其他各房羡慕不已的礼物,今天是比除夕还大的圆年,所有红包都要当众打开,就怕到时候又是贵重不已的东西,徒惹大家眼红。

“哎,说什么话,在奶奶眼里啊,你们都是奶奶的好孙女、好孙子,只要一日没成家啊,都还是小孩子。”老太太嗔道,“快过来接着,否则奶奶可要生气了哦!”

“谢奶奶!”苏尘无奈,只好答应,走过去。按照朝阳国的礼节,在早已放好的锦蒲上跪下。连磕三头并说了几句吉祥话,才恭敬地双手高举,接过红包站了起来。红包入手略沉,虽隔着布袋,却立时感到一阵柔温,似是玉石之类。

“快打开看看。”老太太兴奋地催道。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苏尘见到礼物后的反应,同时眼中更藏着一丝顽童般的窃喜。

“是。”见众人的目光照例又凝聚在自己的手上,苏尘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慢慢地打开红布口袋的如意结。

这些天来,她在展府之中的地位虽然扶摇直上。表面上看起来和各房的关系也完全改善,可同时也越发地感受到那些隐藏在虚伪之下的嫉妒。很多人爱她,因为她可以带来在朝阳国从未见过的新事物,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很多人也恨她,因为她一个外来者,一进展府就赢得了老太太的欢心,甚至还得到展家当家人的器重。

而不论人家是爱是恨,面对这些人时,苏尘自己也不得不伪装起一副和悦的面具,以虚待虚,装出一副十分融洽的假象。

“紫玉鸳鸯!”袋中之物一落到苏尘洁白红润的手掌上,周围人顿时一顿惊呼。

苏尘仔细一看手中宛若鸡蛋大小,雕刻成一堆栩栩如生的交颈厮磨的小鸳鸯,立时变色,这不是展家女眷一直都梦寐以求的玉中极品——紫玉鸳鸯又是什么?

“奶奶,这…这太贵重了,尘尘担当不起。若在尘尘手上,更是一种浪费啊。”苏尘忙又重新跪了下去。

这几日由于涉及了首饰一道,苏尘对朝阳国的珍品历史已略有了解。鲁甲曾和她细说当今朝阳国几大著名珍品,其中玉石一行了,紫玉鸳鸯便占一项。

此鸳鸯由罕见的紫玉精心雕琢而成,已有三百多年历史,传说当时整整耗费了传说中的名匠程老祖足足四十九天的工夫,其精致情况由此已可见一斑。更巧妙的是看似密不可分的两只交颈厮磨的鸳鸯还可以分开佩戴,且不论佩戴的人相隔多远,两鸳鸯的头始终深情款款地相对凝视,寓意了极其美好的爱情和幸福。

虽不是至尊至贵,却是自问世以来,世间所有女子心中的至宝至爱。

“我说担当得起就担当得起。”

老太太充耳不闻周边犹自不断响起的吸气声,旁若无人地伸手将苏尘拉了起来,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尘尘呀,你虽然来到家里没多长时间,可老天注定,咱们祖孙俩上辈子就有缘份。这鸳鸯啊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不过图个吉利罢了,你只管安心收下。你和奶奶一样早年守寡,可奶奶膝下有儿孙,你却是背井离乡、孤家寡人,奶奶希望这紫玉鸳鸯啊,真能像传说中那般灵验,再为你找个如意郎君。”

“奶奶,您对苏尘太厚爱了!”苏尘凝噎道,心下愈觉沉重。

这些日子来,老太太的疼爱她是看在眼里,感受在心里,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倘若老太太是真糊涂也就罢了,糊涂之人要是喜欢一个人那肯定是没有道理的,但老太太却是大智若愚之人,心若明镜,不会不知自己处处讨她欢心只是为能更好地生存。因此每当老太太什么都不计较只一味宠爱自己的时候,心底深处总有一丝莫名的惶恐。生怕这些宠爱,不过都是一场背后另有目的的镜花水月而已。

可难道还能直接去问老太太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吗?要知道,自己也不是坦荡荡的君子,有何资格去质问确实将自己视若己出的老太太呢?

“恭喜大小姐啊…”

周边的人终于回过神来,一个个都皮笑肉不笑的言不由衷地说着场面话。苏尘一一微笑着点头回礼,然后静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看老太太又拿起其他礼物,分赠给各房晚辈,尽力地让自己忽视那些又开始不善的眼神,尤其是展晟飞的母亲顾娇娥那简直是仇视的目光,慢慢地浅呡着杯中甜美的果子酒。

“大小姐,时候差不多了,待会太太小姐们来敬酒的时候,小姐就可按计行事。”燕子趁俯身给苏尘倒酒的时候,悄声而快速地在苏尘耳边说了一句,面上满是天真无邪的笑容。

“嗯。”苏尘低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如急鼓般擂动起来,绷得都快要跃胸而出了。刚刚收起来的那对紫玉鸳鸯,也仿佛灼烫了起来。

卷三之

第三章 别样的重逢

接下来的发展,对苏尘来说,就是整一个电视剧中烂得不能再烂、俗得不能再俗的情节。

先是在一群犯了红眼病的太太小姐来敬酒的时候,故意站立打翻了杯子,然后在燕子的帮忙中,顺理成章地借口不甚酒力提前告退。待行至偏园时,早有准备的燕子机灵地打发了其他两个小丫头,独自带着始终不发一言的苏尘,左绕右绕地带到一座三面临水的高大假山前。

“小姐,裴公子就在上面假山的洞里。”燕子朝上面努了努嘴,笑嘻嘻地道,“你们抓紧时间聊,奴婢就在园门口守着,等会奴婢再来接你。”

说着,不等苏尘回话,也不扶她上假山去,低着头一路窃笑着溜了。

哈哈,你们就安心地享受着我们给你们安排的约会吧!想起昨日自己出这个主意时,宋胜平脸上那一拍即合的贼笑,燕子越发地觉得自己伟大。嘿嘿,宋大哥早就说了,事成之后,她也算是半个红娘吧?话说,她今天虽然才是第一次见裴神医,不过感觉他和大小姐真都很般配呢?要不是得帮大小姐打掩护,真想溜到假山下面去听一听墙脚。

“燕子…”被燕子这一笑,苏尘的脸立刻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徒劳无功地嗔唤了一声。

真是的,笑得这么贼做什么?好象她真的要去和情郎幽会,她就是那贴心的小红娘似的。可更要命的是,她明知不是真的幽会,只是想当面向他道谢而已,为什么还会这么心虚?胸中那颗赤红的心,还要跳得这么快、这么急呢?

见燕子头也不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苏尘只好回头打量这座有一层楼房左右高、被近处远处的灯笼映得朦朦胧胧的假山,想到许久不见的裴一涯正在上面的洞里静静地等候自己,胸口更如小鹿般乱撞。

镇定啊镇定啊,不过是和你的救命恩人见见面,说说话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

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灼热得不像话,苏尘忙低头轻拍了一下双颊,心中无比庆幸这里不是灯火通明的主园。放眼望去,整座偏园,除了时隔一段才有一盏指路的灯笼外,大部分地方都沉浸在夜色之中。而这假山近几米内恰好都没有灯笼,就算她的脸再红,旁人也看不出来。

可是她要怎么上去呢?看看自己身上这套繁杂的襦裙套装,再看看峥嵘的假山。苏尘不由地为难了起来。这假山摆在这里可是只为顺风水和观赏,可不是专门让人爬的,虽然已经过许多修饰但还是到处是锋利的棱角。要是她就这样爬上去,只怕这套老太太特意为她新做的衣服难免要有些损伤,事后也不好解释原由啊!

“苏姑娘。”

苏尘自自盯着自己的裙子愁困间,一个淡如春风、也润如春风的熟悉声音已在她的旁边响起,同时传入苏尘鼻中的,还有一股同样悠淡的久违的药香。

苏尘吓了一跳,猝然地抬头,正迎上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裴一涯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地站在她的身边。

“裴…裴大夫…”猝然见到隐在心里的那个人,而且对方还近在咫尺之间。苏尘方才好不容易才积累起来的镇定,顿时重新又被陡如其来的轻颤冲散,化为最原始的羞涩蒙上娇嫩的皮肤。

真是该死,她又不是古代这些十几岁了还从未和男人相处过的小姑娘,干吗老这么容易脸红?嗯,一定是今天那甘甜的果子酒喝多了的缘故,不是因为她心里…呀,怎么又乱想了?苏尘本能地想设法遮盖脸上的红晕,可手一抬又想起周围景物昏暗,面容模糊,要是抬手那才是欲盖弥彰,忙硬生生地改顺了顺鬓边的发丝。

却不知并没有因夜色而阻碍多少视线的裴一涯,早已将她的表情和细小的举动悉数地尽收眼底,而且同样强制着克制自己,才压下了那份想将她的样子深深地镌刻到心里的贪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苏尘如此正式的打扮:云鬓高盘、珠翠点晴,一袭浅红色的长裙略略拖地,衬托得她的皮肤越发地娇艳动人。

有些事情真的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对苏尘的心思,从来就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可宋胜平却不过仅凭他为苏尘所做的事,以及聊聊几句的询问中就发现了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并且不厌其烦地美其名曰是帮助苏尘,实际上却屡次为他牵线搭桥。

“我带你上去吧?”两人静默了几秒,裴一涯才定了定神,温和地道。

苏尘才点了点头,已觉手臂被轻轻地握住,随后整个身躯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松地带起,迎着微风疾扑向假山。

原来轻功就是这样的啊!在双脚离地的那一刹那,苏尘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身子不是倾斜着被带向假山,而是衣袂飘飘地,从此真的腾空而起,飞向冥冥的宽阔的夜空。这具俗世的皮囊,也随着高度的上升,而变得轻盈盈,慢飘飘,不再有任何学生的俗世牵绊,可以无牵无挂,和裴一涯一起尽情地与夜风嬉戏…

只可惜这只是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梦。苏尘才吸了一口冰凉却不冷彻的空气,双脚便已感受到大地的稳实。

“我刚才就在这个山洞中。”裴一涯一将苏尘带上假山,便立刻君子地放开了手,那只方才握着苏尘的手,却在苏尘没注意到的身侧,轻轻地攥起,紧紧的,仿佛不愿意流失一分一毫的温度。

“嗯。”苏尘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努力地摆脱哪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向裴一涯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两米处,果然有一个发着淡淡幽光的山洞,那光看起来不像是灯光,更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现在还未在空中出现的月光,明明存在却仿佛又没什么亮度。

“这个假山洞,三面环水,位置隐蔽,宋大哥说我们只要关注一面,有任何动静,即刻便能知晓,只是…”裴一涯有点没话找话地道,说到最后一句,平稳的声音里忽然竟有一丝难得的不自在,顿了下来。

“只是什么…”苏尘奇怪地问道。她巴不得有个话题,好让自己从方才短短的肌肤接触的梦幻余味中清醒过来,却迟钝地没有发现裴一涯语气中的尴尬。

明知苏尘不可能看见自己的神情,但裴一涯还是微微侧了侧身,道:“只是洞中比较狭小,只怕要委屈了苏姑娘。”

“无妨。”苏尘丝毫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中,为逃避尴尬,先一步低头走向那个发着淡淡幽光的山洞。

“小心头顶。”裴一涯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在她欲俯身进洞时低声提醒。

“嗯。”苏尘小心地提着麻烦的裙子,弯腰钻进山洞,向前走了两步才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她立刻明白裴一涯欲言又止才说的意思。这个洞真的很狭小,最长不过两米,宽也不过一米多,她不过才跨了两步,就已站在了山洞的中间…哦不,这个假山的山洞根本都不能称之为洞,只能说是乱石堆砌出来的、勉强能容两人的一个空隙而已。

但这个空隙,却绝非普通的平常的“空隙”。

苏尘惊讶地看了看就悬在自己头顶几寸处的那颗桂圆般大小、散发着淡淡荧光的夜明珠,又望了望就地放着的两个厚厚的、间隔不足一步的圆垫,燕子离去时那早有预见之明的窃笑声,仿佛又在耳边肆意地响起。

他们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抱歉,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找这么小的地方。我…我还以为他们会让我们在酒楼见面。”洞口传来裴一涯低低的歉意的声音。

“没关系,他们可能只是觉得这里谈话比较方便。”苏尘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却不敢返身看他。为了让裴一涯走进来,她只好又往里走了一步,提起裙子跪坐在里头那个圆垫上,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地面,也分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羞人的尴尬多一些,还是青涩的甜蜜多一些。

这个死燕子,什么地方不好选,一定要选在这么小的山洞里?小得好象彼此呼吸都要交错一般。感觉到裴一涯也跟着在另一个圆垫上盘坐了下来,令得整个空间顿时更为狭小,苏尘只觉得空气都要尴尬地凝结住了。

卷三之

第四章 寸心相误

其实,尴尬的又何止苏尘一人。

在裴一涯刚被燕子带到这里后,他立刻就明白了宋胜平安排这个地方的用意。在展府的这座假山中相见,固然是考虑到圆年之夜苏尘无法外出,而且这处山洞三面环水,要防止偷听十分容易,相对而言,反要比酒楼安全。

可最主要的,却是这洞够小、够窄,两人共时容纳在洞中,那几乎就没有什么转身的余地了…

这个宋大哥,想要撮合别人也不应该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啊?这样孤男寡女单独相处,若是传言出去,他的声名倒不要紧,但苏尘一个女孩子家…而且这样一来苏尘会有多尴尬啊!宋大哥这是好心办别扭事了。

“裴大夫,好久不见,你近来可好?”正当裴一源码不知该如何开口时,苏尘先打破了僵局,迅速地瞥了旁边的裴一涯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注视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

和裴一涯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相会,虽然好生让人羞涩,但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新女性,要是过于拘谨就未免有些娇情了。而且,且不说今天这事都是宋胜平和燕子私自做主安排的,单凭裴一涯对他们姐弟俩的恩情,她也不能这样沉默下去,何况这次见面并不容易。

“我很好。”苏尘这一大大方方的开口,听出她的言语里并没有怪罪之意的裴一涯,不由暗中的松了口气,语调也恢复了正常,微笑着回答。

“可宋大哥说,你被张淮俊软禁在孟府,逼你投靠他们,他们有没有对你…”

苏尘原本想说有没有对你严刑逼供?可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洞中光线虽然朦胧,可她眼角余光里的裴一涯依然一身镇定如松,身材挺拔,一点都不似曾被动刑。

“我很好,他们有求与我,不敢随便对我怎么样。”

裴一涯微微侧头注视着她,温柔地又重复了一遍,以宽苏尘的心。心里却暗道,只要你平平安安,他们就抓不到任何足以要挟我的把柄。

“那就好。”明白裴一涯说的是真话,苏尘放心地点了点头,红唇微启,本能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吐出自从宋胜平告诉他裴一涯被囚之后一直闷着心中的担忧。

“有劳姑娘关心了。”见她无意中泄露出来的对自己的深刻关心,裴一涯心中顿时重重地一荡,语声也越发的柔和起来。心中突然觉得,今日有她这句话,自己就是为她做再多,牺牲再大,也是值得的,令人满足的。

“我瞧苏姑娘对你也是有意的,否则也不会一提到你就脸红耳赤的,只是她也许碍于寡妇的身份,自觉不能耽误你这个神医的前程,所以也像你一般不肯承认罢了。你若喜欢她,想让她幸福,就不该只站在背后默默地为她做事,被俗世礼节所拘,须知人生真爱只有一个,你也早过到了成家的年龄,难道你还想让一个丧偶的寡妇先对你表白么?裴老弟啊,大丈夫有所担当有所为,关键时刻可不能缩头缩脑啊。”宋胜平看似调侃实则却大含深意的话又响在裴一涯的脑海中,慕名的,让他也红了脸。

爱上自己的病人,这是以前的他从未预料过的。

当初将苏尘从冰天雪地里救回,也只是单纯地秉着一颗医者父母心,想将眼前的人救活而已,直到给苏尘施以过程难免痛苦的针灸,见到她疼快要虚脱昏迷,还努力地对自己微笑,坚强地说自己还不能死的那一刻起,这个浑身漆黑的陌生女子,就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姿态,进入了他的生命。

而后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甚至只是她一个坚强的微笑、一个忧伤的眼神,都如筑基石般,越发地奠定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直到她被陶春花逼走,才发现她的位置已如此不可动摇。

“裴大夫客气了,裴大夫对我们姐弟此生的恩德如山高水深,苏尘便是感谢万分,仍是不足的。”正当裴一涯一颗淡泊之心渐化绕指柔的时候,愧于裴一涯为自己付出这么多,自己却从未好好感谢过人家的苏尘,却正好不合时宜地抬头对裴一涯感激的微笑。

“…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挂怀。”

听了苏尘这一句,裴一涯心里忽然像打翻了各种佐料一般五味杂陈,苦涩不已,勉强地克制才让声音尽量的平衡。恩德?原来她是因为自己对她的恩德才对自己如此关切的么?而不是宋胜平所以为的互有倾慕之意?若不是她这一句,自己就差点自作多情了!

感觉到裴一涯这话回的似有些僵硬,苏尘不由一怔,有心想解释,却又不知该何从解释。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自己,刚才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可哪里说错了呢?她说的明明都很正常啊。裴一涯不仅不计任何回报地救了自己,精心照料,还宁可为了自己而欠陶春花、张亚男她们的人情,后来甚至连自己被要挟进京还不忘设计替她妥善安排,这样的大恩,套句俗话说,真的是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自己感谢他十分理所当然啊。

为何他却似乎生气了呢?

“对了,宋大哥说,姑娘这些日子睡眠有些不安稳,我这里有些安神的药,每日睡前服用一颗即可安枕到天亮,姑娘你收好了。”咽下心中的苦涩,裴一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捏破蜡丸后,用温水相服最好。”

“谢谢裴大夫。”连这么细小的事情他都知道?苏尘心中有块角落忽然柔软地坍了下去,连带的鼻子也酸了起来,侧身接药包的手更是不禁微微地颤抖。

“不用客气。”裴一涯苦涩更深,将布包递给苏尘。幽幽的珠光下,只见苏尘一双如玉的素手,轻颤如晨风中的春葱,忙转过目光。

“裴大夫,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苏尘收好布包,定了定神,关切地问道。当初知道裴一涯被软禁在另一位权臣孟相的府中之时,她心里不知有多担心,就算宋胜平不时地传信报平安,她仍无法放心。现在好了,裴一涯终于逃出孟府,不再受人挟制了,她也算了了一块心病。

苏尘心中安慰地想,却不知道裴一涯这次根本就不是逃出孟府,而是溜出孟府,更不知等一会裴一涯是为了她和彬彬,才心甘情愿地回孟府那个囚牢去。宋胜平虽然明里暗里告诉了她很多裴一涯无私的行为,但却因为尊重裴一涯的意愿而未将裴一涯真正的境况如实相告。

“我…我还会在京城中再暂留一段时间,宋大哥会为我安排妥当。”裴一涯本想骗自己也骗苏尘,说此次一别可能后会之期遥遥,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含糊不清的语言。

“宋大哥可真是个有本事的人。”也许是裴一涯太会隐藏心事了,苏尘不但没有丝毫怀疑,反而因为听说裴一涯暂时还不会离京,而变得心情忽然大好,笑着望向裴一涯,“裴大夫,你和宋大哥认识很久了吧?”

“是啊,我们相识将近八年了吧!”苏尘脸上的灿烂笑容和明亮的双眸,如良药一般医治了裴一涯的心,令得他也情不自禁地微笑。

方才他可是过于着相了,有违自己最初只单纯地想要她平安、快乐的意愿,就算苏尘对他无意又如何,他原本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苏尘报答他,更没想过要苏尘以身相许。今日之会,不仅使他心头清明如镜,更又增添了一段美好的记忆,这样不也是很好吗?

他这一生都会记住这个别有天的“山洞”,以及此刻在身边的这个女子的一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