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顿了一下,又传出话来,“林忠可回来了?琏儿可有来?”

“这…”林耿犯了难。这京都一去一来的,怎么着也要月余的,这林忠估摸着还有个十来天才能到呢。“太太,林忠只得几天便回来了。”

“嗯。”声音轻柔,又没了声响。

大丫头偷偷抹了眼泪。

林耿见状,叱责道:“哭什么哭,晦气得很。”

小丫头这才被吓得收住了声音,声音带着哽咽,“太太这几日的一直交代着小姐和老爷的事情,我,我总是不踏实。”

“不踏实也得忍着!”说完便往前院走去。

前院此时也是一片萧瑟,林如海让人将原先幼子所玩的物件都收了起来,以免触景伤情。那棵幼子出生之日中下的小树也已经连根拔起,原先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小圈,圈里明显是被新土填埋过的。

林如海这些日子也不好受。作为这个府上的掌权人,他不止要忍受丧子之痛,还要照顾宽慰病妻幼女,再加上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也要招呼些,身子骨便越发的不行了。

“老爷,您好生歇息歇息吧。”林耿担忧的问道。这连续这么多日子,都没有好生歇息过,便是铁打的,也难熬得住啊。

林如海握着拳顶在唇边,忍着咳嗽了几声,“夫人如何了?”

“太太现在药也不用了,整日里都念着小公子。今儿个小姐去请安,太太也没让开门。”想到大小姐瘦瘦弱弱的小摸样,林耿心里一阵酸涩。

“她,不该如此的。”林如海何尝不知道贾敏心中所怨。玉儿自幼便身体不足,这些年来亦是一年到头离不开药。敏儿为了她废了些心思,难免忽略了儿子,如今儿子病逝,她有怨无处发,便都算在了玉儿身上了。只可惜她如今这般精神,自己多说无益,只得好生照顾玉儿,以免她伤心伤身。

看着天际的灰白之色,林如海心里疲惫到了极致。常言道顶门立户,可自己连这独门都难支,不是最无用之人吗

贾琏一行人到达扬州的时候,正是清晨。

林府的下人刚刚开了大门洒扫门口的石狮子,两个青衣小厮看似还没有睡醒,打着哈欠。

另外一个稍微胖一些的小厮伸着懒腰,“咱们府上什么时候会好啊,这几日里老爷夫人吃不好睡不好的,小姐又犯了几次病,这一府上的人跟着受罪。”

“啪”的一声,说话的小厮后脑勺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哎哟。”小厮受痛,痛呼出声。回过头刚要骂两句,便看到林耿黑沉沉的脸。

小厮立马收了话,战战兢兢的哈着腰,“二,二管家。”

“哼。”林耿背着手,沉着脸训斥道:“你们这些小子,这几日没管着你们,便越发的懒散了,一大早的就没个精神气,还在背后议论主子。今日不好好教训你们,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奴大欺主呢!”

说话的小厮闻言,立马跪在地上,磕着头,“二管家,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你——”

“林管家,别来无恙。”

林耿训斥之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转过身来,便见到几步台阶之下,二人牵着骏马直立在大门前,其中一人一身墨绿色的白霏织丝锦衣,玉带束发,面若冠玉,眉目温笑。

“琏,琏二爷?”虽然已经认出,林耿却仍然不敢相信,毕竟以京都到扬州的行程,这消息一去一来的,也不该这么快到的才对,况且也没见着林忠。

似乎看出林耿的想法,贾琏笑道:“唯恐姑母久等,便先行一步了,林大管家估摸着还在路上。”

“琏爷,奴才失礼了,快快进府,奴才这便让人去禀报老爷。”

林府的摆设还是三年前的模样,就连厅里那个斗彩莲花瓷瓶都摆放在原位上。贾琏心里倒是对林如海这般的持家之道很是敬佩。林家财富之巨,比不亚于荣国府,但是能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确实很是难得了。

林耿引着贾琏入了座。朱奎自是不与贾琏同坐,只站在旁侧,就着下人手上的茶托牛饮了一口茶水。这几日倒是极其辛苦了。

贾琏刚抿了一口茶,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外检传来脚步声。这声音显得有些弱,贾琏抬头看去,便见到林如海穿着一身灰色缂丝长袍走了进来,脸色显得有些虚弱。

“侄儿拜见姑父大人。”贾琏站起身子行了一礼。

林如海虚扶一把,“贤侄不必多礼,一路上劳累了,先坐下再说吧。”

二人方才坐下,林如海便叹了口气。

“你能来的这般快,我亦是放心了。你姑母这些日子里精神极不好,时而念着小哥儿,一会又念着你。我是如何的劝也没有办法。昨儿个晚上闹了一宿,刚刚才歇下。她浅眠,估摸着还未到午时便又醒了的。”

贾琏闻言,脸色有些沉重,“大夫如何说?”

林如海摇了摇头,“说是心病,须得宽慰些。也只是开了几服药调理身子,至于病根,倒是不好除了。”

“侄儿观姑父脸色亦是不佳,可也曾不适?”

“我倒是无事,都是些小病痛,一时半会也不碍事。倒是你姑母,眼看着身子越发的不好了,心里念着娘家人,偏偏娘家又离得这般远,这才让林忠去报了消息了。”

贾琏站起身子,对着林如海躬身行了一礼,言辞恳切道:“姑父爱重姑母之心,实令侄儿敬佩。”

贾敏确实如林如海所说,还未到午时,便醒了过来,确切的说是半梦半醒。流着眼泪,说着胡话。

一旁的老妈子和丫鬟们都小心翼翼的劝慰着,无奈贾敏充耳未闻。

“姑母。”隔着帘子,贾琏轻轻的唤着病榻之上的贾敏。

犹记得三年前初临异世,亦是在此地,隔着以面帘子,姑母关心询问,慈言慈语犹在耳旁,如今再见,却是如此场景,不得不令贾琏唏嘘。

病榻上没有反应,只听得里间的小丫鬟轻声说:“太太,京都的琏二爷来看您了。”

“姑母,侄儿来给您请安了。”贾琏再次道。

“琏儿?”

病榻上终于传来加冰虚弱的声音,细如蚊音。

“姑母,是侄儿。”

“呜呜呜,真是琏儿来看我了啊。”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快扶我起来。”

待一阵折腾后,贾敏终于面色清醒了些,靠坐在床上,墨色的发披散下来,细细看来,里间夹杂着几根银丝。

“听你姑父说你很是出息,姑母亦是欣喜。”

贾琏谦逊道:“亦是多亏了姑父姑母的栽培。”

“你这孩子,便是这般谦逊有礼。倒是和你母亲一般的品性。”突然想到什么,语气又变得低沉起来,“我原是想着我的哥儿日后长大成人了,若是能像你这般的秉性,我亦是欢喜了,谁曾想他这么早早的便抛下我了…呜呜呜…”说着便又哭了起来。

旁人忙拿着帕子擦着泪,一边又哄着。

待贾敏情绪好些了,才又开口道:“让琏儿见笑了。”

贾琏未语。只是站起身子,隔着帘子跪在贾敏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姑父姑母待侄儿如同亲儿,如今姑母受此磨难,侄儿亦是不忍。今日还望姑母受侄儿一拜,日后侄儿待姑父姑母如同爹娘一般对待,待幼妹如同亲手足一般。还望姑母能够宽心,能让幼弟安心。姑父待姑母意重,表妹亦是一片孝心,姑母更应该宽心养身。”

“可是哥儿还那般小,都是我没有顾着他。若是能细心一点,那点风寒如何能夺走我的小哥儿啊…”

“天之有命,自是已定。幼弟虽走,却得姑母如此牵挂,亦是感天动地。侄儿常闻西方之神佛怜悯众生,弱者离开凡间,必定入西方极乐之界。他日幼弟再来人间,必定与姑母再续母子之情。”

“他还会回来吗?”贾敏哄着眼睛,颜色急切的问道。

贾琏点了点头,“会的。姑母在凡间之爱,必定会让他再回来的。”

贾敏闻言,紧紧的咬着唇瓣,红肿的眼眸再次泛酸,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下,忍了片刻,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琏儿…呜呜…我的孩子,哥儿啊…”

门外,林如海听着屋内传出的一阵阵哭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这些日子敏儿从未如此哭出来,郁结于心,如今能这般自在,想来日后定会慢慢好起来吧。

“:

第二十七章

贾敏经过这般发泄出来,身子里面的郁气竟是去了大半。身子骨虽然还是那般孱弱,但好在能勉强近些汤水,日后也能好生将养了。

这几日里黛玉的奶嬷嬷领着黛玉来给贾敏请了几次安。贾敏虽没有再打骂走,但是到底不想见面,便隔着一扇门受了礼。

这日黛玉又照着惯例来给贾敏请安,满心期盼的往里面递了话,不多时便见到自家母亲身边伺候的老嫫嫫摇着头走了出来。

老嫫嫫摇着头,满脸为难道,“夫人说让大姑娘回去好生念书吧,她这几日身子不好,恐过了病气了。”声音再没有往日的那般慈爱。

自古幼子幼女,哪个不想得到父母之爱,只可惜贾敏对黛玉的这份母女之爱里参杂了对幼子的自责,这份心结只怕一时难解。

贾琏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瘦小的身子在听到里面的拒见之语后便低下了小脑袋,显得极为低落。随后又听到她细若蚊丝的声音道:“那嫫嫫你替我告诉母亲,今儿个我学会作诗了,贾先生还夸赞我了。”

那老嫫嫫脸色有些动容,又往里面瞧了瞧,最终点了点头,然后回屋关上了门。

奶妈子牵着黛玉的小手,慢慢的往黛玉的院子方向走去。

那一老一幼的身影,显得极其的落寞。

“玉儿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林如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贾琏回过头,便见到林如海依旧是一身灰色的常服,脸上带着愧疚之意。只听他道:“自从有了幼子,我和夫人便对她疏忽了,这孩子倒是从未怨言,后来你高中的消息传来,夫人常常念着日后幼子要像你这般智慧,才高。她便也记下了。五岁的时候便央求我给他寻了个夫子,很是刻苦。”

说完又叹了口气,“哎…可惜哥儿走了,夫人心里有愧,连玉儿都不敢见了。”

贾琏抿着唇,“姑母此乃心结。”

林如海望着黛玉离开的方向,半响方才声音低沉道:“她现在这般心情,已是十分难得,我不敢再劝她,只能暂时委屈玉儿了。”

对于林黛玉小姑娘的印象,贾琏最初的印象是一个琉璃一般晶莹脆弱的小娃娃。如今才隔了三年了,圆润润的小脸已出落成微尖的下巴,瘦削的面颊。年纪虽不大,却难得的通情理。她是这个世间第一个叫自己哥哥的人,甚至比迎春还早,在情感上,也是想回护的。如今见姑父古母这般委屈了这孩子,心里不免有些沉。幼子虽怜,幼女无辜!

这两日贾敏依然拒绝见黛玉,但是黛玉每日里坚持继续给贾敏请安,隔着一扇门,母女之间便入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围墙一般。

贾琏不时的也会劝慰贾敏,不过这几日京都不断传来的消息,让他亦是有些措手不及。

林府的厢房中,贾琏站在打开的窗户前,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突然,天际一抹乌云遮月,再无光明。

门敲了三声。“主子。”

是朱奎的声音。

贾琏未回头。“进来。”

朱奎面色有些沉重,快步走至贾琏身后,将手中的信件呈上。“那边说王子腾路上遭遇柔然人突袭,受了伤。柔然那边传话指明让忠顺王和谈。”

贾琏暗眸一闪,眉头紧蹙,转身接过信纸。

待静静看完信上的内容,忍不住将纸张揉的粉碎,面色暗沉,“那王子腾怎会如此无用,皇上难不成真信了?”

“皇上亲自去了王府探望,确实伤的不轻。”

“哼。”贾琏轻哼,眼眸微眯,“若是没猜错,他也得了柔然那边的消息了。”

若是没猜错,他此举怕是得了柔然部落的某一支夺位势力安排了。

朱奎难得的有些着急,平凡宽厚的脸上也多了几条线条,“那公子打算如何?”

“我——”话未出口,便听到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接着一阵脚步声过去,便又恢复了平静。

贾琏快步走至门前打开门,只见院外果然比平日里亮通许多。贾琏伸手抓住一个守夜的小厮道:“发生了何事?”

小厮回道:“刚刚大姑娘那边说是不好,老爷让人去请了大夫了。现在药都喂不下去了。”

“这是何故,早上不是好好的吗?”

小厮见贾琏脸色微变,心里有些害怕,忙回道:“听,听说是生来便带了疾。大夫都说不好治。”

想到早上那个落寞的小身影,贾琏心里沉了沉。上天对自己不公,偏偏也对一个孩子也这般不公。果真可恶至极!

想到这里,贾琏进屋拿了外袍披上,便往院门走去。

边走边吩咐:“去起了院门。”

小厮木讷,“可是这般晚了…”

贾琏温眸变寒,小厮吓得忙应声:“额,小的这边去,爷您稍等。”

贾琏来到黛玉的屋子时,里面乱糟糟的。穿着花褂子的奶妈子坐在地上,旁边喊着的灰衣嫫嫫是贾敏的贴身嫫嫫。

那老嫫嫫嘴里念叨着什么,杂杂的,听不真切。

林如海正和大夫说着话,只见那大夫摇了摇头,林如海便红了眼,脸色如灰。

“姑父。”

“琏儿,你来了。”林如海擦了擦眼角。“这般晚了,怎么不歇息。”

“听说妹妹病了,我来看看。”

林如海摇了摇头,向内间指去。隔着一道纱帐,隐约可见里间的榻上躺着的娇小人儿。

“都是生来带着疾。有告人给她开了药,她每日服着倒也见好。没想到近日奶娘没察,她自己偷偷多用了些,反倒是引发了旧疾了。”

“什么药?”

贾琏颇识医理。按理说给这般小的孩子开的药的药性很是温和,便是多吃了,也不该有如此反应的。

“是人参养荣丸。当年她出生的时候,气血不足,请了很多名医开药都不管用,后来来了一个道人,看起来很是高深,说了这个方子后就离开了。后来请了大夫来确认,都说这方子开的急妙。没想到吃了颗后,倒是真的管用了。”

“让侄儿看看这药。”

林如海微惊,“看这作甚?”

贾琏道:“侄儿亦通医理。”

虽不信贾琏的医理比大夫更加高明,不过林如海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毕竟这位侄儿曾经让所有人都惊喜过。

得了林如海的吩咐,林耿亲自去了药房拿黛玉的方子,还有黛玉平日里吃的人生养荣丸。

贾琏转身见内间躺着的林黛玉,心里生了疑虑,便是不足之症,顶多也是较常人羸弱些,怎么会多吃了点补药便这般厉害。

“琏爷,这边是姑娘平日里吃的药和方子,您看看。”

林耿将手中装着药和方子的木盒子呈到贾琏面前。之间里面的药丸黑漆漆的,花生米粒般大小,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野莲。”贾琏心里已然明了。

林如海惊道:“野莲?那是何物?”

“这种药并不常见,因为其形其色其味平日与甘荷相似,所以常被误作补药。

“这药方中确实有甘荷一味,不过用量极少。”

贾琏摇摇头,“这野莲乃是性凉之物,若是体热之人用了,自是大好。但是表妹的身子乃是不足,天性忌凉。若是用了此物,那便是大忌。这药方中用量极少,所以平日里也不会察觉,但是到了日后,只怕难以成年。”说到后面,贾琏的面色已然泛着青色。

到底是何人对一个这般年幼的孩子下毒手,果真是其心可诛。

“什么?!”林如海大惊,他一直认为是因为孩子是因为天生不足,所以才会调理不好,他虽有心爱护,但是亦是难以抱希望长久。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到底是谁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是朝廷中的政敌?但是自己已经退出来了,再不管那些事情,他们犯不着对自己的女儿下手。难道是江南中的某股势力?到底是谁?!

想到这里,看着黛玉痛苦的模样,林如海心痛如刀绞。这是自己的长女,承载了自己最初的希望,如今又是自己唯一的孩子,以敏儿的身子,也许这孩子便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难道也要这样离开自己吗?

“琏儿,你可有办法?”林如海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毕竟贾琏能够找出病源,说明他的医术比一般的大夫高明许多。

贾琏摇了摇头,浇灭了林如海的希望。

虽不忍心,但是贾琏亦是不敢十分把握,当年和师傅学艺之际,自己主要所学乃是兵法谋略,医术上也只是平日里闲暇的时候看了看,到底没有精通。像林黛玉这般的身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害,想要完全把握,贾琏亦是不敢。这是第一次,贾琏深深感受到了无力感,若是自己的鬼才师弟南平子在,必定有万全把握了。可惜根本便不是一个世界。

不过…倒是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