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扶着他到了床边,见他缓缓坐了,才说道:“路上偶遇冯哥哥,便过来看看。”又见蒋玉菡形容仍有些憔悴,便说道:“几日不见,你倒是清减很多,可见是吃了苦了。”说到这里,那眼圈就红起来。蒋玉菡急忙说道:“二爷快别这般,只是些小伤,不几日就养好了。”柳湘莲到底垂了几滴泪,才又看向蒋玉菡,说道:“日后怎地也不能再回去了。”蒋玉菡叹道:“似我这般,也是身不由己的。”

柳湘莲说道:“到时候,大不了一走了之,莫非他们还能满天下找人不成?”蒋玉菡说道:“倘若惹怒了他们,随意编排个罪名下来,就算一走了之,也是不得清净的。”柳湘莲怒的双眼圆睁,说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任凭他这样欺侮人?”冯渊说道:“贤弟是个急性子,且勿动怒,此事我们长远计较。”柳湘莲握着拳,皱着眉,咳声叹气。冯渊便问蒋玉菡,说道:“觉得如何,有无不妥?”

蒋玉菡苦笑,说道:“是有些不妥。——我只想让哥哥劝劝嫂子,不要叫人炖那么多补品来给我喝。我已经虚不胜补了……”冯渊听了,哈哈大笑,柳湘莲也才露出笑来,却对蒋玉菡说道:“休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我这样想喝的,还轮不到呢。”蒋玉菡说道:“那你只留下来,待会儿还有一碗呢,便让你喝了。”柳湘莲说道:“这可使不得,给嫂子知道了,怕是要责我跟病人争东西吃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气氛才好了些。

第六十二章 大礼

三个又说了一会儿话,柳湘莲才离了府,这边黄玉安置蒋玉菡歇下。冯渊便出来,同莲生说要开铺子分号的事。莲生正同甄夫人对面坐着,手里拿着一段毛片子在弄着,听了就停了手,问说道:“你觉得可以照料过来么?”冯渊说道:“现在这个,的确有些忙不过来。而且我们又是做过了得,再添一个,也觉得熟门熟路,只要找好了掌柜伙计,其他的也算是现成的了,因此我觉得倒还可以。”莲生说道:“你觉得好就行了,眼见年关也快到了,不如就快一些,别到了年底就不好了。”冯渊说道:“我明白,夫人向来不愿意事先张扬,所以我这两天就打算先去找地段,物色可靠的掌柜等,这些万事俱备的弄好了,再说。”莲生冲他一笑,说道:“行,你做事,我是越来越放心了,只别太累了,最近又风大,你过来……”

冯渊便向前一步,莲生将那毛片子举起来,在冯渊的脖子上围上,原来前边是订了一圈儿盘扣的,莲生一点一点给他系上,问道:“觉得怎样?”冯渊原先见她手里握着那毛片子,还不知做什么用的,此刻才明白端倪,当下动了动脖子,说道:“很是舒服,软软的,又暖和。”莲生捂嘴一笑,说道:“你最近常在外面走动,若不嫌丢人,就戴着,好歹防点风。”冯渊笑眯眯问道:“夫人是特意给我做的?”莲生说道:“自然了,上次我见你自外头回来,骑马吹得脸都红了,有这个,起码挡一挡风。”

冯渊伸手摸摸那黑色的狐狸毛,一时爱不释手。他的脸本是妩媚英俊的,如今被这黑色一衬,纵然笑微微的,也多了几分威严沉稳。

冯渊摸了摸狐狸围脖,又想起一件要事,就问道:“夫人,那北静王王妃的生辰衣裳,夫人可有想法?”

莲生听了,就摇摇头。冯渊见她也不似是个愁锁眉头的,也不再问,只宽慰她,就说道:“也不赶着,反正还有月余,总会想到好的,这几日我出去也留心着,嗯,夫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

莲生说道:“你自管去做正事,我没什么想要的。如果想到,自跟你说。”冯渊这才点头,便又跟甄夫人告别了,抽身出去,自为了新铺子之事忙碌去了。

下午的时候,莲生小睡了一会儿,听闻冯渊还未回来,正坐在桌边喝茶,一边叫黄玉来,询问蒋玉菡的情形。黄玉说道:“蒋爷是个好伺候的,让他吃什么就吃什么,让他睡就睡,就算是上药弄疼了他,连叫也是忍着的,倒是看得我心疼自责,唉,真是个好脾气的人。”银卓一边听着,就说道:“何止呢,蒋爷长的也好看。”黄玉叹道:“只可惜,这么好的人,偏偏有些命苦。”银卓还小,不晓事,就问道:“这话怎么说?”黄玉说道:“你不懂,休问。”莲生静静听到此时,便说道:“叔叔的确是个好人,也吃了许多苦,只不过,横竖这条命在,只要还活着,过了这个关卡,日后好日子长着呢。黄玉,你伺候叔叔的时候,也开解着他些。”黄玉便答应了。

坐了一会儿,外面忽然有人来,说道:“回奶奶,外面薛家派人来,说是想请老夫人去府上相会。”莲生听说是“薛家”,不由地心头一动,想到:莫非是薛蟠家里?先前在荣国府的时候,来相请只说是“荣国府”的名头,如今……难道说薛家已经搬出了荣国府?

当下莲生便传了人进来问,却是个跟从的婆子,莲生问道:“你们老夫人向来好啊?”那婆子是个谨慎的,敛着手说道:“回冯奶奶,老夫人向来康健。只不过想念冯奶奶,甄老夫人。老夫人只怕奶奶事忙,所以今次只派奴婢前来相请老夫人过府闲话聊天。”

莲生便问道:“你们现在,可还在荣国府的梨香院里住着?”那婆子说道:“回奶奶,好教奶奶知道,如今我们已经搬出来了,是三日前搬出的,仍旧是我们在京城的那幢大宅子,已经整理的妥妥当当,老夫人也说过,倘若奶奶跟爷有空闲,是必要相请一场的。”

莲生笑道:“唉,我竟不知……却感激你们老夫人还总是惦记了。对了,你们姑娘那边可有信儿?”那婆子见问宝钗,便说道:“姑娘在宫内,自封了贵人之后,却少有信儿来。”莲生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去请母亲来,却要麻烦你们了。”说着,就叫银卓去取了几吊钱来,赏给那婆子。那婆子谢了,便等在一边。

莲生自入内,对甄夫人说道:“母亲,如今薛家果然搬了宅子,老夫人来相请母亲过府呢。”甄夫人说道:“我不过是妇道人家,去往那里做什么,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万一丢了人,却不好了。”莲生细声安慰,说道:“母亲,别担忧那些,如今人家是诚心相请,您只管去就是了,只当做家常来往,何况,自我们搬来京城,您便从来不曾出过冯府,我们又没有什么亲戚往来,也闷坏了母亲,如今有空出去走走,散散心,却是好的。”

甄夫人望着她,说道:“你这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你要知道,我这辈子,从来不曾想过母女重逢,又有这样的好日子……只守着你跟姑爷就好了,哪里想什么四处走走?”莲生娇嗔说道:“女儿明白,不过倘若总是闷着母亲,却是不好,也是我们的罪过了。”甄夫人呵呵笑了两声,很是高兴,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去一趟罢了。”莲生又叮嘱说道:“母亲不须怕谁人怎地,也不需要格外忌讳什么,只当做寻常说话就是了。”甄夫人点头,说道:“好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放心,我自理会着。”

不一会儿甄夫人换了衣裳出来,母女两个说了些话,莲生又命人准备了诸色礼物带着。甄夫人便跟着人去往薛家的新宅。莲生送了母亲出门,便才又转回来。

冯渊在外头忙了一个晌午,就在甄夫人去薛府之后,也赶了回来。莲生说了薛家搬迁之事。冯渊说道:“铺子的掌柜,他介绍说有个相熟的人,是个极能干的,如今闲在家中,如今见我要开分号,就自告奋勇说要去请人来,只等明天给信。我又看了几处地段,正在掂量。今晚细想一番,明日再做决定。”

莲生说道:“甚好。”冯渊伸手摸摸脖子上的狐狸毛围脖,说道:“夫人此物,很是暖和,满街上的人都看着我呢。”莲生低头一笑,说道:“可有人说怪异么?”冯渊说道:“只有人羡慕,哪里有怪异之说,多谢夫人替我用心。”说着便将莲生揽入怀中。

他今日穿着玄色的袍子,黑狐狸毛便丝毫不觉得突兀,更显几分贵气。莲生靠在他胸前,心头甜意滚滚,片刻才说道:“且慢欢喜,我差点忘了……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要你去做。”冯渊问道:“夫人何事?”莲生说道:“我们前天商量,要给叔叔谋一条出路,你可还记得?”冯渊闻言,急忙说道:“我自然是记得的,难道夫人有什么好法子了?”莲生说道:“法子要一点一点想,我不过是想到一条路,想让你去试一试。”

冯渊上前一步,捉住莲生的手,问道:“夫人说,纵然有万条路,我也去试。”莲生听了这个,倒是一笑,说道:“那你却要累死了。”一笑之下,又重做正色,说道,“你还记得昔日的那位头一个买凤裘的冯紫英冯公子么?”

冯渊一怔之下,回想起来,说道:“怎地,莫非此事需要他相助?”莲生说道:“不错。试想你我在京中,并无什么根基,虽然北静王那边另眼相看,但到底我们同他只是萍水之交,各取所需,我先前倒是想过,必要时候,去求北静王爷开恩,但是……如今我们接了王妃的活计,倘若这时侯再去,未免叫王爷觉得我们这是在恃宠而骄……之类,到底不方便。所以我想,必须要找一个人出面。”

冯渊便点头,说道:“夫人说的甚对。也是,冯紫英公子,是个极能干的人,虽然只是短短几面,但我也明白,他是个有根基有手腕的,必定不凡……”莲生也说道:“你说的不错,当初我们那凤裘一出,谁也不认得如何,偏偏是他,当机立断就买了下来,送给北静王爷,这等果断利落的手段,无人能比,他必然是有些门路的,我们找他,就算是他不能出手相助,但……他毕竟也跟叔叔认识一场,又看在我们凤裘面上,给我们指条明路,也好过我们在这里胡思乱想。”

冯渊说道:“很是。这件事不能等,如今我立刻就去找他。”莲生说道:“请人办事,切记要……”冯渊站住脚,回头一笑,说道:“我明白,这就去酒楼上,订一桌上好酒席。”莲生仍不放心,想了想,到底说道:“此事机密,被人泄露秘密反而不好,酒楼之上,龙蛇混杂,我看……不如请冯大哥来家。对了,倘若柳二爷有空,也叫他来。”冯渊想了想,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就去!”说着,转身匆匆出门,派了小厮去相请。

也是老天庇佑,当晚上,冯渊果然成功请得了冯紫英来赴宴,两人才寒暄坐定了。未几,柳湘莲也进了门来。三个人热热乎乎说了几句,进了暖阁入座。喝了一会儿,柳湘莲只以为是平素相请,那冯紫英却是个乖觉之人,便问道:“哥哥这几日春风得意,听说北静王爷王妃的生辰衣物,也交给莲记来做?实在是风光无限。”冯渊说道:“这还是贤弟的功劳,愚兄倒要敬你一杯!”冯紫英哈哈一笑,不动声色,喝了一杯。两人放下酒盅。冯紫英就看向冯渊,问道:“难道今晚上这一场,哥哥就是特意为了此事?”冯渊也望着他,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冯渊忽然起身,双手拱起,右腿向前一步,单膝微曲,头略略低下,推金山倒玉柱的便向着冯紫英行了大礼下去。

如此一来,冯紫英,柳湘莲皆都惊了,两个人双双跳起来,把酒桌给撞得一阵乱晃,冯紫英急着说道:“哥哥使不得。”伸手就来扶冯渊。柳湘莲则叫道:“哥哥这是做什么?”

第六十三章 明路

三人入了暖阁,将小厮家人都摒退了,说话间,冯渊忽然向着冯紫英行了大礼下去,一刹那将冯柳两人惊得双双跳起来。冯紫英急忙向前,也做个半跪之状,顺势扶住冯渊双臂,将他扶起来,说道:“哥哥,为了何事,这怎么使得?”柳湘莲也转过桌子,将冯渊手臂握住,说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大家好好地说便是了。”

冯渊闻言,右手握着冯紫英的手,左手执着柳湘莲,三个重回了座儿,冯渊望了冯紫英一眼,皱眉说道:“愚兄心中有一件事不能开解,没奈何,只想请贤弟帮忙。”冯紫英问道:“不知何事?哥哥勿要着急,慢慢说来。”

冯渊便问道:“不知贤弟可还记得先前相聚时候的蒋玉菡?”冯紫英眉头一动,说道:“是琪官,我怎会不知,只是听说他最近……”看了冯渊一眼,欲言又止。

柳湘莲此刻也知道一二,便不说话,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一边看着冯紫英同冯渊。冯渊见冯紫英欲言又止,就知道他早就听说了蒋玉菡之事,就点头说道:“玉菡他是个温顺的性子,白白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对方是王爷,我们自然不能跟他们争竞什么,只是愚兄心想,玉菡这一次受伤颇重,倘若日后再有个逢迎传唤,一个不慎,恐怕连性命也送了。我有心替他谋个活路,只可惜,两位贤弟也知道,我不过是新来京城,谁也不认得,更不知门路。”说着,又看向冯紫英,说道:“贤弟你是个精明干练的人,愚兄心底最是明白,只有来相求贤弟,给个主意。”

冯紫英听了,略微沉吟,说道:“琪官为人甚好,我也知道,先前在忠顺王爷面前,十分吃得开,不料一遭失手,竟成如此……原先他也去过北静王府几次,北静王爷也还对他惦念着,最近知道他伤了,也颇有怨念。”说着就叹了口气。

冯渊见他不说,就又说道:“愚兄虽然初来乍到,刚刚立足,但因同玉菡交往一场,不忍心他落得个万劫不复的境地,无论如何,还请贤弟帮衬则个。”柳湘莲在旁,见状也说道:“哥哥你没见,琪官这一次伤的着实严重,地都下不了,两条腿差些儿废了,他是个名角,倘若真的腿脚受损了,日后怎么过活?”

冯紫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说道:“不是我不帮忙,要知道,琪官是乐籍,这个是需要门路去疏通才能削除的,既然哥哥开口,小弟也不同哥哥虚与委蛇,小弟在京中的确也认识几个人,若论起此事,找些要人,送上些银子打点打点,倒不是不可行,只不过……”

冯渊急忙问道:“银两之类的,自没问题。不过如何?”柳湘莲也停了杯子,双双只是看着冯紫英。冯紫英说道:“换作别人,这样就可以,但偏偏是琪官……”他顿了一顿,说道,“琪官是个有名的,先前忠顺王百般的宠爱,最离不开的,北静王爷也喜欢他,虽则这一回子触怒了忠顺王爷,日后不知如何。但是北静王爷那边,还巴着琪官养好伤呢……你说,倘若我们将琪官的乐籍给疏通削除了,王爷岂不觉得不乐?”

一番话说完,冯渊同柳湘莲的心也都凉了大半。柳湘莲脾气急,当下焦躁说道:“说来说去,难不成一点儿法子都没有?这次是命大,万一下一次,怕是要抬死尸出来了。”冯渊也是这个心思,一时悲凉。冯紫英沉思了会儿,终于又说道:“只不过,承蒙哥哥青眼,看得起我,哥哥既然提起了,我又怎能一推二脱,袖手旁观这般干净,这其中,其实还有一条活路可走,然而,紧要的却不在我身上,只在哥哥身上。”

冯渊见状,又是疑惑,又是惊奇,急忙问道:“贤弟,这话是怎么说,需要愚兄做什么不成?请尽管说。”冯紫英点了点头,说道:“哥哥请先跟我说,最近北静王爷要莲记替王妃做衣裳对不对?”冯渊点头,说道:“不错,先前是说过了的。为何提及这个?”冯紫英看着他,忽然说道:“哥哥为何不直接去求北静王爷?”

冯渊一怔,说道:“这个……其实是有个缘故,你嫂子跟我说过,本来迫于无奈,也想去求北静王爷的,只不过,最近王爷才叫下来裁衣裳,这个时候去求,未免叫王爷觉得咱们托大。”

冯紫英呵呵而笑,说道:“我就料到,哥哥娶得好嫂子,端的是心细如发。”柳湘莲不解看着,说道:“你们只在绕圈子,我怎地听不明白?”冯紫英却不理,只看着冯渊,说道:“哥哥,我再问你,嫂子先前进王府,可有什么奇遇不曾?”柳湘莲越发糊涂,也看向冯渊,冯渊想了想,知道冯紫英是个有名的耳精目明,于是说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北静王的王妃似乎对她特别另眼相看,赠了一串什么珠子给她。”

冯紫英闻言叹了声,点点头,沉思了好一会不言语。冯渊只好耐心等着,柳湘莲却问道:“这也没什么的,赐点东西下来,不是寻常么?”冯紫英闻言才一笑,说道:“柳二弟,你只道是寻常的,那珠子,普天下却仅此一串,再寻不出第二来的。”柳湘莲不解,问道:“如此珍贵?什么做成的稀罕物件?”冯渊说道:“似乎是和田美玉……”冯紫英笑道:“这材料虽然难得,满天底下要寻,却也不一定找不出,我所说紧要的是……咳,总之王妃肯把这玉串给嫂子,果然是对嫂子别有不同的,这就好了。”这回连冯渊也怔了,不晓得他先前所说那云山雾罩的何意思。

冯紫英又静静想了一会,才又对着冯渊笑着说道:“哥哥,倘若你信我,就听我下面这番话,其实嫂子是个聪明人,只不过有些太过谨慎,所以只想到避嫌其一,没想到其二,如今我便同哥哥说,要解决此事,关键便在嫂子身上。”他手敲着桌面,酒也不喝了,便同冯渊说了一番话。

冯紫英这一番话说完了,冯渊点了点头,想了片刻,说道:“此事果然可行?”冯紫英说道:“哥哥自回去同嫂子商议,看嫂子肯不肯就是了,也是因这做衣裳的一番奇遇。天下除了嫂子,也没有第二个更合适的了……另外,我便在外面疏通着,只要王爷那边松了口,这边上立刻干净利落,给琪官脱了籍,到时候天下皆知,也没有人敢来为难他。”

三个人酒足饭饱,冯渊相送了冯紫英同柳湘莲离开。便匆匆地回到里屋,也来不及换衣,却见莲生正在灯下,拿着毛笔写写画画,见他来到,就搁了笔,问道:“得了法子了没有?”

冯渊进来之前已经漱了口,此刻便匆匆地换衣裳,生怕酒气熏了她,一边说道:“好说歹说,他终于说了个法子,不过这法子,却还要劳动夫人。”

莲生问道:“是什么,你且说说看,我看可不可行就是了。倘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为了叔叔,也是要试试的。”

冯渊将衣裳换好了,才回过身来,望着莲生,说道:“他对我说,倘若要救叔叔,只看在这玉珠串上。”

莲生一怔,冯渊低头,莲生顺着他的目光向下,也看自己手腕上那串玉玲珑,自得了这珠子,她便一直都戴在手上,只因无论在多寒凉的天气,这玉珠一点儿的冷意都无,反而是种都温温润润,让人觉得十分舒服,莲生便不舍的除下。

这日天晚,第二日早上,莲生起身,梳妆打扮齐整了,就准备去北静王府,正低头抚摸手上的珠串。冯渊慢慢到她身后,低声说道:“夫人,劳烦你了。”莲生说道:“哪里话,倘若我这一行,能够让叔叔脱了那苦海,那也是值得的。”冯渊将她紧紧一抱,说道:“夫人,我真不知要说什么好。”莲生伸手握了他的手,说道:“好了,你在那外人面前,也是一副堂堂丈夫气概,不言不语不笑的时候,也一派威严冷静,怎地在我跟前,就腻的如孩童一般了。没得只叫我笑你。”冯渊将脸贴在她的脖颈间,低声说道:“我怎知道……这大抵是如老鼠见猫,不由自主便要臣服,纯属于天性罢了。”

莲生又是想笑,又是感动,捉了他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说道:“好了,快放手,猫儿如今该出动了,稍晚再回来……”冯渊抬头,望着她的脸,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在她的唇上亲了亲,莲生推开他,说道:“好好涂得胭脂,这下又该重新弄了。”冯渊说道:“夫人不用涂那些劳什子,自然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最爱的就是你这样。”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莲生心头微微一动,出神想了一会儿,冯渊见她发呆,就去亲她耳垂,莲生觉得痒,就将他推开,说道:“总是胡闹。”冯渊才停了,问道:“你方才想什么?”莲生微笑看他,说道:“我在想……你真真常就能歪打正着。”冯渊不解,皱皱眉说道:“我从不歪……每次都正着……”莲生情知他故意扭曲自己意思,羞得脸红起来,说道:“没正经,青天白日的就胡说。”

将冯渊推开,莲生笑着,终于又在唇上薄薄地打了一层胭脂,转头看他,说道:“可还不算浓妆艳抹罢?”冯渊说道:“妙极,好的很,淡妆浓抹总相宜。”又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莲生说道:“要出门了,别耽搁,回头再说。”冯渊“嗯”了一声,到底不舍的放,一直握着她的手将她送出了门,丫鬟拿了披风来,冯渊亲自抖开披了,又送莲生上了轿子,站了久久才也回来。

冯渊自家中换了衣裳出来,上马便去铺子,见掌柜的在,就问起他昨日找人之事,掌柜的便说,那人嫌年关要到,只闲在家中,不肯轻动,掌柜的说着,就怕冯渊不悦。不料冯渊说道:“敢如此托大,定然是有几分能耐的,岂不闻‘刘玄德三顾茅庐’典故?”说着便笑起来,掌柜的见他不恼,才也笑着说:“可不是么,起初小人便也是他带出来的,着实是个能干的,人也可靠。”冯渊说道:“既然如此,自然要郑重相待。”说着,便叫个小厮去跑腿买了点礼品回来,才叫那掌柜带着,亲自上门去请人。

第六十四章 舍身

他们两个小夫妻,各为其事,不辞辛劳,不说冯渊去为了铺子东奔西走,且只说莲生乘轿前往北静王府,到了门头上,家人递了拜帖过去,守门的侍卫便进去通报,顷刻果然出来,又有个府内的下人,领了小轿进入。

照例是走了多时,到了二门上,轿子才停了,几个丫鬟出来,其中有个便是前度见过的碧玉,忙着相帮,将莲生从轿子里面扶出来,口里说道:“前日奶奶走了,我们就心底记挂着,可巧今日就又来了,快请里面。”

莲生一笑点头,说道:“谢谢姑娘们挂心了。”几个丫鬟簇拥着莲生入内,也是一径就向着王妃的住处而去。

未几到了地方,碧玉就停了步子,轻声对莲生说道:“奶奶就此进去。我们王妃喜静,不愿多人打扰,我就送到此了,等奶奶出来了,再来迎接相陪。”莲生说道:“谢姑娘。”前方有人搭起帘子来,细声说道:“冯少奶奶来了。”

淡淡的檀香气扑鼻而来,有宁神静气之功效,莲生嗅了嗅,心头略有些紧张。她来过一次,也觉得有些熟悉了,便一路进去,果然见北静王王妃高高坐在上面,微微合着双眸,莲生到她跟前,欲要行礼,王妃睁开眼睛,看她一眼,说道:“同我不必这么多礼,起来罢。”

莲生隐约知道她的脾气,就答应说道:“是。”便起身来,王妃说道:“你过来罢。”莲生就上前,王妃说道:“坐在我这边儿。”莲生只好偏了身子,略坐了个边儿。

王妃转头看着她,说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呀?”莲生抬眸,对上她的眼睛,说道:“是有一件为难的事……实在是无路可寻了,就想到王妃……”说着,想到蒋玉菡,眼圈微微发红。

王妃伸手,将她的手握了,说道:“是什么事,你说来听听。”莲生便说道:“我因见了王妃,知道王妃是个慈善之人,又因为一心向佛,必有菩萨心肠,我们在外头又是求告无门,我才大了胆子,冒昧来见王妃……实在是因为,我有一位性情极温顺的亲人,因得罪了人,被打的遍体鳞伤,性命垂危,偏偏他的身份关着,又不能彻底地脱离那个地狱火坑……至亲之人遭罪,我们在旁边看着,也不喜乐,就仿佛也同他一般受着熬煎似的,无有法子……”

王妃听了,略略点头,说道:“其实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倘若今生受苦,应是前世罪孽深重,只熬过去,还了那罪业便可。”莲生听她这话,心头微凉,急忙又说道:“可是我们看着,总是于心不忍的。且那位亲人,又是个极和蔼的脾气,先前还同我有救命之恩,所谓‘知恩图报’,又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然王妃所说极是,但我们于情于理,怎可以坐视不理呢?”

王妃看着她,面色是淡淡的,说道:“倘若你无路可寻,无法可想,也算是尽了心了……只是他的孽障未完,少不得要熬着。——何况,倘若你强行插手,误了他赎还孽障不说,反又会替自己惹了祸患……阿弥陀佛。”说着,摇摇头,就低眉合眼,嘴里喃喃,似乎又背诵佛经,分明是个不再理会莲生的样儿了。

莲生没想到王妃竟说这样的冷清话来,然而她一心向佛,对于这些轮回因果之事,自有一番见解,却是无法。然而当真要防着蒋玉菡死活不管?莲生想了想,便又说道:“王妃,我记得佛教上,有如此一个典故。”王妃听了这个,手势一停,却问她,说道:“什么典故?”

莲生说道:“那便是‘割肉饲鹰’,不知王妃可听过。”王妃身子一震,看向莲生。莲生也望着她,便说道:“昔日佛祖释迦牟尼佛去世行菩萨道时,遇见一只饥瘦秃鹰,正追捕一只温驯善良的鸽子,那鸽子惊慌恐惧,欲逃无路,忽地见到菩萨,便慌忙投入菩萨怀中避难。秃鹰追捕不得,周旋不去,便凶神恶煞地问佛祖:‘你为了要救鸽子的生命,难道就让我饥饿而死?这又算什么出家人的慈悲呢?’菩萨问鹰说:‘你想如何?’鹰回答:‘我要吃肉。’菩萨便一声不响,立刻举刀割自己臂上之肉来抵偿……”

王妃听到此处,轻轻一叹,说道:“你此刻说这些与我,是何意思?莫非要学佛祖之举么?”莲生说道:“佛祖尚不能眼见无辜温顺的鸽鸟被生吞活剥,宁肯以身相代,何况那人曾是莲生的救命之人?同样,王妃一心向佛,虽然明白那些因果循环的道理,但佛祖一心慈悲,怎可不法外施恩?”

王妃想了一会,说道:“莲生,你说出这番典故来对我,可知已经犯了口业?”莲生一怔,说道:“口业……”王妃叹一口气,说道:“‘身口意’,乃佛门三业,口业更是祸患之门,祸累之始……我先前本想阻止你强出头,只可惜你的心太过柔善,你一心救人,却宁肯把自己也陷入其中么?这‘割肉饲鹰’,自你嘴里说出,便已经有了一番因果注定,你可知晓?”

莲生若有所悟,略微沉思,便说道:“我明白王妃对我是一片护卫疼惜的意思,只是,我那位亲人,我是真心相救的,就算真的如佛祖一般,让那业障会落在我的身上,我也自无怨无悔。”

王妃听了这话,脸上忽然缓缓露出笑容,摇摇头,说道:“痴儿,痴儿,怪道你们会遇到一起去……”又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已明白了,你一介红尘中人,都愿以身相度,我这向佛之人,又怎能隔岸而看?”

莲生心头一动,说道:“王妃……”王妃问道:“你那位亲人,姓甚名谁,为何症结不能脱离苦海?”莲生说道:“他的名字唤作蒋玉菡,乃是个乐籍,是以一直不能脱身。”王妃说道:“你们如今在京中,也应该有些手段,却偏偏来找我,怕是此人跟王爷有些关联罢?”莲生微微低头。王妃微笑看她,说道:“你尚怕我会介意什么不曾?痴儿,嗯……你自去罢。日后自会有人传信于你们。”

莲生见她送客,也不敢久留,又见她已经答应,便向王妃告辞了,转了出来,自有碧玉翠鸣这些先前认识的,接了去。

且说莲生出了王妃居所。王妃一人盘膝坐在踏上,脑中只想着莲生那一番话,只是想道:“佛祖虽自愿割自己臂上的肉来抵偿那鹰索求。可是鹰却相求与鸽子的肉重量相等,佛祖就不停割自己身上的肌肉,但是一直快要将身上的肉割尽了,却仍旧不能同一只小小鸽子的重量等同。那鹰问佛祖是否悔恨,佛祖只说:我无一念悔恨之意。为要秃鹰相信,又说:如我的话,真实不假,当令我身上肌肉,生长复原。佛祖誓愿刚毕,身上之肉果然即刻恢复原状。秃鹰感动佩服,立即回复了天帝之身,在空中向佛祖至诚恭敬,礼拜赞叹。原来这秃鹰,是天帝变化来考验菩萨难忍能忍,难行能行的伟大事迹……”点头一笑,忽然扬声说道:“去请王爷。”外面丫鬟低低答应,自去请北静王爷。

片刻北静王果然而至。王妃才起身,两人落座,王妃说道:“近日我总清修,越发少见王爷了。”北静王爷说道:“王妃放心,我已习惯。王妃只静心便可。”王妃点头,说道:“你要我静心,我却不能叫你静心了。”北静王垂眸,问道:“听闻方才莲记的少奶奶来过,难道是因她?”

王妃说道:“你自己做事,我本不愿干涉……何况我亏欠你良多,只是,她已对我说过要‘割肉饲鹰’,我只好要让你为难了。”北静王说道:“是为了何事?”王妃说道:“有个叫蒋玉菡的,你恩准他脱了乐籍罢。”北静王想了想,说道:“王妃开口,本王自然如王妃所愿。”王妃看向他,说道:“多谢。”北静王说道:“毕竟同王妃夫妻一场。”王妃说道:“我冷落你良久,你不记恨我么?”北静王说道:“王妃何必说这些?”

王妃缓缓起身,却走到北静王身边,伸手缓缓将他的手握住,说道:“今番就让我伺候王爷罢。”北静王双眉一皱,王妃微笑说道:“王爷不愿么?”北静王目光怔忪良久,终于起身,用力将王妃抱了,说道:“本王求之不得。”王妃只笑,埋首在北静王怀中,任凭他耳鬓厮磨,心头仍想着:“那苍鹰是天帝化身,来考验释迦摩尼的,这一场,那蒋玉菡便是鸽子,莲生自是那被考验的释迦……但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样?——难忍能忍,难行能行……原来如此。”

莲生出了外面,跟翠鸣碧玉两个说了会话,便才出门,心底兀自担忧着。一直乘着轿子回了家去。冯渊还没有回家,只在外头奔波,一直到了晌午已经过去,冯渊还没有回来,莲生便拿了画纸,一边翻看书一边在纸上涂写记录,不时停下,回思在北静王府同王妃的所谈,提及那个“口业”,不由地眉尖微蹙。

一直到下午时候,冯渊才进门,换了衣裳,两夫妻就交流今日的得失过程,冯渊这头儿是得了个有力的掌柜,只因他亲自带礼物上门,一副重视之态,终于感动了那人,答应来做分号掌柜。莲生见他办事干净决断,点头微笑。

冯渊又听莲生说今日去北静王府之事,莲生将自己同王妃所谈的过程都掠过,只说王妃答应相助。冯渊甚是欢喜,然而又看她并非十分开颜,便安抚说道:“夫人辛苦了。我们且等候消息便是,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说着,便将她牢牢抱住,说道:“不许担忧着了,我要夫人开开心心的,无论如何都好……”莲生靠在他怀中,这才微微一笑。

将近傍晚时分,冯府已经挑了灯,外面小厮却匆忙进来,说道:“回爷,有位冯爷来见!”

冯渊心头一紧,莲生的手也微微发抖,冯渊急忙说道:“快快请。”又对莲生说道:“夫人,我去去就来,想必……是有了信了。”莲生来不及说什么,只点头。冯渊起身就走,莲生站起身子,一颗心噗通乱跳,双手握拳捏的死紧,心底只想:终究是来了,成败只在此一举……

第六十五章 脱籍

冯渊出了门,冯紫英正原地踱步,见冯渊出来,先笑了一声,冯渊见他露出笑影来,心也顿时放下一半,冯紫英拱手,说道:“给哥哥恭喜了!嫂子做事便是利落,如今事已成了!”冯渊一颗心忽忽悠悠,自半天空落了地,顿时上前一步,说道:“兄弟,多亏了你!”冯紫英同他双臂交握,说道:“那也是嫂子能干,北静王爷那边一出了口,我连大动都不必,那些人就忙了起来,所以银两都不必疏通的,哈哈。”两人对视片刻,哈哈大笑,冯紫英一伸手,自怀中掏了一张纸出来,上有官印,说道:“这便是琪官的乐籍记录,如今已是被除去了,这便交给他,让他处置。”冯渊双手接过来,说道:“好兄弟,此一番辛苦了你,来喝口茶。”

冯紫英知道他得了信,必然是要等不得去告诉莲生及蒋玉菡的,哪里肯在这个节骨眼上扫兴,便说道:“改日再来叨扰哥哥,目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冯渊便急忙相送。冯紫英向外走,将出门之时却又停下,转头看向冯渊,冯渊问道:“贤弟怎么了?”冯紫英犹豫片刻,说道:“哥哥,今番这件事,做的虽则隐秘,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你也知道,琪官是忠顺王爷得力的人,倘若他得知了消息……恐怕将来对哥哥不利,哥哥定要小心再小心。”

冯渊闻言点头,说道:“多谢贤弟提醒,愚兄知道了。”冯紫英这才出门上马而去。冯渊便转身,飞奔向内,先见莲生,进门就说道:“夫人,大事已成。”莲生起身,说道:“果真成了?”冯渊说道:“果真果真,千真万确。”便将那纸籍掏出来给莲生看,莲生细细看了一翻,笑道:“太好了,叔叔自此可算无事了!”冯渊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去告知玉菡这天大喜讯。”莲生说道:“嗯,他最近几日虽然不说,只配合着养伤,但他心底抑郁,也自怕将来好了伤,再回到那里去……如今他知道了,必然开怀,那伤也好的快些。”说着,两个人手拉着手就去见蒋玉菡。

蒋玉菡在那暖阁之中养了数日,虽然锦衣玉食,终日只是补药供着,心底却如惊弓之鸟,总担惊受怕着,此刻便命黄玉开了窗,看外面光景,却见自院子里,冯渊同莲生两个手拉着手向着这边而来,蒋玉菡只是看着,心头又是替他们欢喜,却更显得自家凄凉,不知是何滋味。

顷刻冯渊跟莲生进了屋子。见蒋玉菡靠着窗边,冯渊便去相扶,蒋玉菡已经能走动,便说道:“哥哥不须如此,我已经好了许多了。”蒋玉菡走到桌子边儿上坐了,冯渊回身同莲生坐了一块,莲生微微一笑,说道:“叔叔在此地闷得很,我们见叔叔气闷,就准备了个小小物件儿,给叔叔。”蒋玉菡一怔,随即说道:“嫂嫂说哪里话,我这样的人,有地方住便是要谢天谢地……又亏得嫂嫂跟哥哥留我,无微不至的照料,哪里会闷?”莲生说道:“叔叔虽然不说,但是我们也看得出,叔叔心底是有事的。而这个物件,却正好能解开叔叔心底所想的事。”蒋玉菡不解,就看向冯渊。冯渊说道:“玉菡你看,这是什么?”从袖子中一掏,将那乐籍的记录给掏了出来,递给蒋玉菡。

蒋玉菡拿在手中,细细一端量,顿时惊了,手拼命地抖,不可置信,说道:“这个,这个不是……”莲生望着他,笑说道:“我说能解叔叔心底之事罢,叔叔如今可信了?”她笑容和煦温暖,蒋玉菡眼中泪恍然落下,说道:“嫂嫂,哥哥……这,这是怎么得来的?”冯渊要说,莲生急忙捏了一下他的腿,冯渊会意,便说道:“好兄弟,你别问这些,横竖已经得来了,日后你便是要行往哪里都可,只别再登台了……”

蒋玉菡低头,眼泪扑啦啦落下来。当初,他自进京以来,屡屡在忠顺王爷跟前伺候着,之所以十分尽心,百般忍受,其实就是为了自己的念想,就是想把那王爷给哄得好了,他若高兴,便会疏通关系,给自己将这贱籍给除掉……不料,那晚上忠顺王暴怒之下,越发变本加厉的虐待他不说,又疑心他最近同北静王关系太密,便厉声说要永久将他留下,又说他天生下贱合该如此云云,污言秽语,数不胜数……

蒋玉菡费尽心机,百般伺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削除贱籍得了自由,如今见这念想都被扼死,他自觉无望,身上又是疼得紧,不合就推了忠顺王一把,没想就伤了他,这才是修行千年,毁于一旦。

他自知得罪了忠顺王,本是怕连累冯渊同莲生两个才特意避开,却没想到,却正是他们两个,费尽心机的,将自己的这一纸贱籍给取了出来。虽然不说是如何得来的,但也知道绝非容易之事,且又要冒着得罪忠顺王的危险,叫蒋玉菡心底怎会不感激?

蒋玉菡泪落不停,将那纸放在灯影下细细地看,看一会笑一会,看一会又哭一会,冯渊本想劝,莲生轻轻将他的手拉住,蒋玉菡笑笑哭哭,最终将那张薄薄泛黄的纸放在蜡烛光上,火焰跳起来,吞了一角,继而蔓延向上,蒋玉菡痴痴看着,火光照亮了他的脸,眼中尽是惘然,嘴角却兀自挑着一抹笑,终于见那贱籍被烧做了一团灰烬,才闭上眼睛,眼里的泪一涌而出,没入鬓角。

蒋玉菡站了一会,才起身来,走到莲生同冯渊跟前,他们两个此时已经站起来,方才见蒋玉菡那般光景,两个连同旁边的黄玉都跟着落了泪,此刻也只望着他,蒋玉菡走到两人前,便一矮身,要拜下去,冯渊急忙叫道:“玉菡!”匆匆举手,大力将他扶住,蒋玉菡便拜不下去,莲生说道:“叔叔,你千万别要如此。我们如此做,也只是为了你好,叔叔去了心结就好了。只别同我们见外。”

蒋玉菡闻言,本已经没了的泪又涌上来,望着莲生,恨不能大哭一场,便低了头,垂泪说道:“我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哥哥嫂子的大恩大德,玉菡没齿难忘。就受我一拜罢。”冯渊握着他手臂不放,说道:“你的伤未曾全好,先别妄动是真。”两夫妻双双劝了蒋玉菡一番,蒋玉菡才镇定下来,顷刻黄玉又捧了药来,蒋玉菡喝了。莲生同冯渊叫他早些休息,便出了门来。

两人出门,冯渊说道:“玉菡昔日总说自己将来有一番打算,就是买田置地,再娶个家室,生个一女半男,也不枉这人生一遭。如今他摆脱了那乐籍束缚,也不用再去逢迎那些人,我想不如早些替他说个合适的家小,也好让他安定下来,夫人你觉得如何?”莲生说道:“我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仓促间去哪里找合适的人?小心欲速则不达,我们平日里只先留心着罢了。”冯渊点头。

当晚,两人去了这天大的心事,精神分外爽快,冯渊乘兴,抱着莲生发了一回,莲生也不十分抗拒他,逐渐地也有所反应,两人如鱼得水,十分契合,末了冯渊抱着莲生细腰,难舍难分,说道:“夫人今晚对我特别好。”莲生说道:“昔日我对你不好么?”冯渊说道:“平日里只有些抗拒我,今晚却不同。”莲生说道:“有何不同?”冯渊说道:“分外和我的意……本来可以再多一会,不料夫人一动,我便掌不住了。”莲生笑道:“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何干?”说着便转过身去,冯渊翻身看她,说道:“夫人,我想到一个新鲜的,不如来试试看。”莲生见他双目烁烁,说道:“又开始胡说了,我们都订好了的规矩,一晚上只能一次……”冯渊说道:“不过是方才才定下的,不如从明日再开始罢。”莲生说道:“胡说,谁理你!”冯渊说道:“夫人……”手探向前去,捂住她胸前,身子只在后面不停蹭动,莲生说道:“别来缠人……”声音却分外娇媚。冯渊手上不停,引得她嘤咛发声,另一只手却向下,轻轻自后面分了她的腿,向前而入,莲生轻轻哼声,酥软入骨,冯渊才又搂了她的细腰,将她越发贴近了自己,缓缓动作起来。

冯渊因前度发的快了,这次便有心慢来,一下一下的,让莲生难过,便想向前逃,冯渊搂着不叫她动,莲生渐渐地乱了声音,冯渊说道:“夫人说什么?”莲生说道:“你……你这么磨人……”脸上已经汗津津的,冯渊说道:“我怕太急了,夫人不乐。”莲生说道:“你……谁叫你……这么慢,嗯……”冯渊贴近她耳边,说道:“我是最听夫人话的,夫人要我如何?”莲生被他刺激的无法,无奈羞涩说道:“快一点……”冯渊说道:“我听不清,夫人说什么?”莲生哭腔说道:“你!快一点……”冯渊低低一笑,这才加快了动作,顷刻功夫,莲生已是溃不成军,似哭似求发了一声,身子软了下去。冯渊才又将她翻了个身,兀自动作了一会,才也出了。彼时莲生已经手足无力,任凭他为所欲为,冯渊事毕,才又亲了她,将人抱入怀中,脸贴着脸,亲亲热热地睡了。

第六十六章 流言

次日早上,两口子起了。冯渊忽地想到一件事,便对莲生说道:“昨儿我们只是商量给玉菡找一房好妻室,我却忘了另一个人。”银卓正在替莲生梳理头发,莲生便歪了歪头,问道:“什么人?”冯渊说道:“正是柳二弟啊……前几日我在街上遇到了他,他对我说起一件事,说是宝二爷给他介绍了一位绝色佳人。”

莲生自然是知道这其中内情的,在红楼之中,那尤三姐苦恋柳湘莲,被宝玉唐突说亲,柳湘莲当时没有多想,便一口答应了,高兴之下还把家传的鸳鸯剑给了当信物,结果回头来想来想去,都觉得懊悔,认定宁国府内没一个干净的人,不愿娶三姐,所以上门要求退婚。不料尤三姐是个有名的烈性女子,听了后,便亲自出来见柳湘莲,当场用宝剑自尽而死,剩下柳湘莲后悔莫及,经过这一场挫折,心灰意懒的,便跟了个和尚出家去了。明明是一对好鸳鸯,却落得个一死一遁的下场。

莲生听了,当下心一跳,问道:“那他怎么说的?”冯渊便说道:“他见了我时候,正愁眉不展,又同我说了些怨念的话,大抵是因为那女子是宁国府的出身,柳二弟嫌弃宁国府的名声不好,当时却没想到这宗,故而没直接推辞了,事后就懊恼着呢。”

莲生想了想,说道:“他对你说了这个?那你怎么说的?”冯渊便说道:“我想,这男女之事,姻缘天定,既然宝二爷提起了,也许是个缘分,我就别叫他总是听人家说什么,最好自己去看一看是真,小心后悔莫及。”

莲生望着冯渊,心头赞赏,微微一笑,说道:“那么他同意了?”冯渊说道:“柳二弟也是这般想的。如今也不知他探听好了不曾。”莲生问道:“那鸳鸯雌雄宝剑,没给人家罢?”冯渊说道:“只因上次夫人说了,故而二弟不肯就拿她当信物,因此才没有十分答应。”莲生点了点头,心想只要没有给,事情倒还有转换余地……横竖让柳湘莲自己拿主意,只别弄得不可开交,比如那人也死了,后悔来不及的下场便是。

于是莲生说道:“其实声名儿这回事,见人见智,活在这世上,又有谁的背后,没个三两人乱嚼舌头呢?要完全干干净净的,也不可能。只要那人是好的,已经是可贵了……我也觉得你说的对,要让柳叔叔去看上一看,才是正理。”

冯渊说道:“正是这个意思。倘若因别人的三言两语就退却了,万一是两个情投意合的,岂不是白白错过。”莲生说道:“你别只在这里同我说,好歹你也跟柳叔叔好了一阵,你就去问问他,如今这事情做的如何了?”冯渊说道:“等我抽空儿就去。”

两个吃了早饭。甄夫人自昨日从薛家回来,莲生就去陪她。冯渊却去了铺子里,只因近日要张罗开铺的事,所以忙的很,幸亏那新铺子的宋掌柜是个极得力能干的人,不用冯渊操心,就张罗了一干伙计,冯渊也看过了,那些伙计个个机灵勤快,十分出力,果然是些可用的人,比自己去寻找要好的多。冯渊便放心。

宋掌柜带了伙计们去冯渊选定了的铺子地点,自行安排张罗。他是个业内熟手,这些要走的规矩行程烂熟于心,冯渊站在边上,见他指挥若定,凡是自己担忧着的地方,他也一一想到,真不亏是前辈,竟毫无遗漏之处。而且他又跟前铺子的掌柜熟络,什么成衣及补货之类的,更是协商妥当。冯渊也放心,站了一会儿,就同宋掌柜告别,出了门去。

冯渊出来之后,记挂着莲生的话,就骑着马,向着柳湘莲家中而去。到了门首,依旧是个懒洋洋的小厮在彼,冯渊便报了名号,那人进去通报,正巧柳湘莲在家,急急地出来,把冯渊请了进去。

两人坐了,柳湘莲说道:“昨儿冯大哥同我说,琪官的籍已经脱了?”冯渊点头,说道:“正是如此,特意来也跟你说一声儿。”柳湘莲笑道:“总算跳了出来,这真是太好了,去了一桩心事。”冯渊也笑,片刻才又问道:“二弟你前日跟我说的宁国府那边……不知觉得如何?”柳湘莲听了,又略觉忧愁,说道:“我托了几个人打听,说什么的也都有,真不知要听谁的好。不过多是些不好听的,让人烦心。”冯渊说道:“那索性不听了。其实……真人如何,也不是别人三言两语能左右的,今儿你嫂子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觉得很对。”柳湘莲问道:“嫂子说什么,哥哥也同我说一说。”冯渊说道:“你嫂子说,人生在世,谁的背后没有三两个嚼舌头的?任凭你是再好的人,横竖也有些看不惯你的,会背地里编排你些事迹,什么无中生有,泼红挂绿,都是有的。”

柳湘莲点了点头,说道:“这倒是真,就算我,只因素日里放浪形骸的,也有人看不惯,四处七嘴八舌的说呢,我只当他们放屁,哪里肯去理会。”冯渊说道:“贤弟你也知道……然而有些不知内情的听了,还以为你是怎样糊涂的人呢,——怎比亲眼见一见妥当。”柳湘莲便说道:“我近日里也思谋着要见那人一见,只不过到底宁国府门禁森严,我一个男子,怎好唐突见人。若要宝二爷他们相助,倒也容易,只不过这种事情,怎好开口?没得叫他们取笑。”

冯渊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别辟蹊经?”柳湘莲问道:“别辟蹊径?哥哥的意思是?”冯渊说道:“你只想想看,虽说我们跟宁国府之人少有来往,但总有些男子是可以入内的,你只想看看,有那些人可以自由出入那宁国府。”柳湘莲皱着眉想。冯渊见他着实苦心,忍不住笑了笑,说道:“你向来不是喜欢唱戏么?怎么竟把这宗给忘了?难道只管唱,就不懂得拿来通便通便?”柳湘莲眼睛一亮,说道:“哥哥的意思是?”冯渊说道:“你只管打听着,何时那宁国府要做戏,你便仔细跟着进去,只当戏班里的,小心着行事,总有机会见到那人的。”

这种破格逾矩的事情,倘若是个老成人听了,定然是不同意的。然而这两个都是外表俊秀,内里无法无天的,柳湘莲一听,立刻如黑暗见光,一拍即合。又说道:“哥哥真好主意,倘若此事成了,哥哥这杯喜酒,我要大大地敬上一番。”又说道:“改日我再去府上相会,也见一见蒋爷。”从此便把琪官的艺名给抹去了,唤他本名。

冯渊见事体了了,当下告辞,柳湘莲殷切相送到门外,冯渊见他家丁寥落,都不甚勤快,就停了步子,拉了拉他的手,柳湘莲明白,就跟着他到了墙根儿,两个人站住了。冯渊才说道:“贤弟,愚兄跟你熟络,有些话不吐不快,你若是不爱听,就当没这回事。”柳湘莲望着他,说道:“哥哥要说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怎敢不听?”冯渊说道:“我看你这家宅虽大,却颇为冷清,家中的小厮之类,也不勤快,个个偷懒,贤弟须还有些祖上产业,不如早作打算。何况如今要娶妻房,自然要尽心尽力,为了日后着想,不可再如以前一般,总是不放在心上,过一日算一日。愚兄只所以这般说,全是因为贤弟此刻,就如愚兄没同你嫂子成亲之前相似,所以不想你耽搁下去。”

柳湘莲听了这番掏心的话,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哥哥提醒,只是金玉良言,我记得了。”手伸出来,搭在冯渊手上,用力握了握。冯渊知道他已明白,两个才握着手,出了门,柳湘莲见冯渊上马,目送他离去,才慢慢回了屋。

这厢冯渊便回家,不见莲生,就自来甄夫人这边寻她,不料却只见甄夫人一人在做刺绣功夫,问了,才知道莲生去了书房。冯渊便又奔书房而去,悄悄地推开门进去,却见里面静悄悄地,地上生着炉子,在桌子边上,莲生握着笔,正在描画什么似的,大概还是觉得冷,就画一会儿,停下来,呵呵双手,再俯身继续画,委实的全神贯注,都未曾发现冯渊进门。

冯渊见她这般认真,本有心吓她一跳,然而却又怕真个儿吓坏了她,便站住了脚,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莲生听了声响,才抬起头来,见他回来,忙说道:“这么快回来了,别站着门口被风吹着。”说着,就搁了笔。

冯渊将门关了,走上前来,莲生上前,握住冯渊的手,两手一握,双双愣着,冯渊说道:“明明是我从外头来,怎么夫人的手反倒更冷?”莲生说道:“我也正奇怪呢……大概是站的久了不动,就冷了。”冯渊便拉着她的手,搓了搓,两个再炉子边上烤火。

莲生问道:“你这么快回来,事情都办妥当了?新铺子有无问题?”冯渊说道:“那宋掌柜是个极能干的,全不用我插手。我又去问了,说是明后天都是好日子,选定了吉时就可以开张。”莲生说道:“这么顺利,真好。”又问,“外面冷么?”冯渊说道:“不冷,我的手都比你的暖。对了,你在做什么?那样入神?也不知道歇会儿?我去叫丫鬟送一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莲生说道:“方才还有些冷,这样烤烤火,已经暖和多了,我本来也想叫人来送茶的,可是想着想着,就一心想事情去了,所以忘了。”冯渊便出外,唤了丫鬟送茶上来。才又回来,问道:“你画的什么?”莲生说道:“你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便引着冯渊到了那桌子边上。冯渊低头一看,怔了怔,说道:“这画的是……”

只见白纸之上,画着一个翩然端庄的美人,仪态高贵,身着贵妇们常穿的对襟大袖,只到膝下,下方却衬着蹁跹的一抹裙摆,迤逦脱开,似被风吹动或者行动间扯开的模样,露出了裙摆上的纹路,隐隐地并不明显,却见是盛开的莲花图样。

这图虽然看似简单,但难得是尤为大气,且因图中之人气质非凡,冯渊看罢,立即问道:“莫非这人就是北静王王妃,这身衣裳……”

莲生微微一笑,说道:“你觉得如何?”冯渊说道:“我也说不上来……第一眼看的时候,觉得并不怎样起眼,只是寻常衣裳罢了,然而再看,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意思。”说着,又去看个不停。

莲生说道:“你能觉得如此,已经难得了。”冯渊说道:“夫人,这真个儿是给北静王王妃制作的生辰衣裳?”莲生点了点头,说道:“还只是初初的想法,其他详细,让我再想一想。”冯渊说道:“会不会觉得太过简单?”莲生说道:“她是王妃,若是弄些奇形怪状的,更不妥当。而且她是个恬淡的性子,恐怕不喜欢太过张扬。”冯渊若有所悟,说道:“说的是,夫人你是见过王妃的,定知道她的性子。”莲生说道:“我心底总觉得王妃并不是想要一件生辰的衣裳,……所以我想了许久,弃用了许多,才选定了这个看似最普通的。”冯渊张口称赞,说道:“夫人想得,怎会普通?必定有常人想不到的好。”莲生便笑,说道:“你眼里,我什么也是好的……只不过,要想叫王妃欢喜,不用张扬,不用奢侈,只要我们选定了一物,可她的心意,那就算是此事成了。”

第六十七章 生辰

莲生将旁边一本书取了过来,冯渊低头看去,却是本佛理,不由诧异,莲生翻开一页,指着上面一段,说道:“你来看。”冯渊低头看过去,原来是个“卍”字图形。

莲生说道:“这是个吉祥的图像,称为吉祥海云,又叫吉祥喜旋,在佛教上,也是大有来头的。”冯渊点点头,说道:“夫人要用这个?”莲生说道:“正是,王妃的服装,不能铺张奢华,只低调处见妙用,我想用它绣在领口处,也不用大红大绿的鲜艳丝线,只用些浅色的,绣出形状来,若隐若现的便可。”

冯渊说道:“想必你是因着王妃向佛,所以才用它,那么这底下的莲花,又有何讲究,我却是从未见到有人用莲花纹来做的。”莲生说道:“这才是咱们的与众不同之处,虽然这衣裳看来似平淡无奇,却要叫它有些独特之处,才显心思。”说着,便同冯渊说道:“近日来,我翻了几本佛经的书,其中,《无量寿轨》说:‘是菩萨作是思维,一切有情身中,具有此觉悟莲花,清净世界不染烦恼。’而《大藏经图像》第六卷,载的《白宝口抄》又云:‘论凡夫心如合莲花,圣人心似开莲花……有问:’何故众生心性譬莲花乎?’说:‘《秘藏记》云:莲花部吾自身中,有净菩提心清净之理,此理虽经六道四生界死泥中流转,而不染不垢,乃名莲花部。’”

冯渊听得目瞪口呆,忽地握了莲生的肩膀,说道:“夫人的名字有莲……却未曾想到,莲是如此清净不凡的……”莲生说道:“我本也不知的,只是去见王妃那日,她问我名字……”心头想了想,到底没有对冯渊说那一段儿,只说道:“王妃只说这个‘莲’好,又说,见莲而生。我近日来苦思,终于悟出一两点来。”

冯渊说道:“也是夫人的妙理心思。”莲生说道:“幸而有这些书,我看了几本,便记录下来,你看这里,《疏十二》云:‘观莲花不观余花耶?’意思便是独独取莲花为上,想那莲花处污泥之中,生处虽说是晦恶不已,然而那莲花体性清净,妙色无比,不为诸垢所染。所以回头再看先前那几本所说的,意思便是诸如我们凡夫也复如是,佛教上又有‘花开见佛性’之说,这里的花即指莲花,也就是莲的智慧和境界……所以,我想取这个,来叫王妃欢喜。”

冯渊听她侃侃地说罢了,问道:“那夫人是打算怎样行事,要用制缎之法,亦或者刺绣?”莲生便说道:“我就是想同你商量一下衣料所用,另外颜色选择,至于这莲花,虽则实体是粉红色的,但却不庄重,我想了想,必须要用金线,最好要鲜明,绣在裙摆之下,行动之间,仿佛有那莲纹随身,就算坐下,那金色的莲花散开,就仿佛坐那七宝莲台一般……你觉得如何?”

冯渊听得甚喜,说道:“夫人妙想!果真是好的,别个也想不出夫人如此用心。”莲生见他喜欢,就也笑道:“你不要赞我,也是多亏了你一语点醒我。”冯渊不解,说道:“我从来也不曾如此想过,怎会点醒夫人?”莲生便说道:“你可还记的当初我进北静王府拜见王妃,给叔叔求情之前?”冯渊皱眉深思,却无所得,只好再问莲生,莲生便笑道:“你当时看着我,说了两句诗,乃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冯渊这才回想起来。莲生便说道:“我又想,周敦颐有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且王妃又曾对我说过那一番话,所以我才想通了的。”

冯渊笑着说道:“未曾想到,我这般愚钝,居然也能帮上夫人。”莲生将画同自己所摘抄的纸张都收了起来,说道:“你切勿妄自菲薄,你比我好多着呢。”冯渊低头,在她耳边轻轻亲了亲,说道:“夫人才比我好多着。”莲生觉得痒痒,便缩了缩,冯渊自身后将她抱了,说道:“这里太冷了,不如回房去暖暖身子。”莲生说道:“你留心着,找上好的绝妙的料子来,也要那颜色明净纯粹些的……”冯渊说道:“夫人放心,这些交给我来做。”莲生才松了口气。

此后三四日,经过几番选料,试做,修改,几番比较,统共废了几件衣料,终于才将要用的料子及颜色确定下来。又过七八日,衣裳上的刺绣,细节之类的,也弄得差不多,十日上整件衣裳才做的妥当。冯渊取了衣裳,郑重地包裹了回家给莲生过目。莲生细细看了一番,裁剪匀称,毫无瑕疵,处处都好,唯有领口的“卍”字绣的过于细密,减了大方,颜色上也有些……莲生觉得不过意,便又令重做一件。

此一番众人更加兢兢业业,越发小心。又过了七八日,才算完成,取到了府内,莲生一看就喜爱上,两件对比,冯渊也觉得后一件更好。此刻距离王妃生辰没有几日了,两人看了无瑕,当下才才松一口气,又取了特制好的衣裳盒子,将两件衣裳叠的整整齐齐,盛了里面。冯渊便捧了,亲自送去北静王府。

冯渊将衣裳交付了,便等候在外。顷刻间,却见先前的那长史官亲自出面来,说道:“里面传了话,说是王妃很中意。冯少东,大见功力呀,王妃近年来从不出口称赞什么,真也不亏是当今圣上御笔亲题的莲记,巧夺天工,前途无量。”

顷刻,北静王也出来,厚重赏赐了冯渊银两,又特别赐了柄无瑕的玉如意给他,说道:“这一番劳烦了你了,能叫王妃称心如意,本王也欢喜无限。”格外高兴,狠狠嘉许了冯渊一番。那长史官才送了冯渊出府。

冯渊出了府,这几日天际放晴,街头上积雪也少了,冯渊骑马回家,将好消息告知莲生。却不料进了门,小厮来告,说是柳爷等了半天,冯渊进内,却见柳湘莲正安然坐在厅上喝茶,见了冯渊来到,笑着起身,说道:“哥哥忙碌呀。”冯渊急忙也做了个揖,两人重坐了,冯渊说道:“贤弟满面春风,不知有何喜事?”柳湘莲说道:“我瞧哥哥也是满面春风,想必亦有喜事。”两人异口同声,说道:“你先说。”而后相顾哈哈大笑。

顷刻,柳湘莲说道:“其实我这件事,正是前日为难的一件,如今特地来告知哥哥,好让哥哥欢喜放心。”冯渊问道:“何事?”柳湘莲说道:“正是那弟媳妇之事,如今我已经定了下来。”冯渊惊问:“订的是……”柳湘莲说道:“正是宁了府那一位。”

冯渊挑了挑眉,说道:“这般快?莫非贤弟你亲眼看过了的?”柳湘莲说道:“正如哥哥所说,我的确是亲眼看过了的。”冯渊说道:“既然贤弟答应了,难道那果然是个好的。”柳湘莲说道:“好不好,亦是见仁见智,不过我亲眼见了,也放心的多,她虽然名头儿的确有些……不过却难得的,很入我的眼。我本也犹豫,回头后思来想去,过了这四五日,终于想得通了,正如哥哥先前说的……这相遇上,也算是一场缘分,何况我也不是那种拘泥不化之人,难得她的脾气性格合我的脾气,长的也好,我便想着,不如做成这一番姻缘,省得错过了,日后后悔。”

冯渊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眉宇之间似隐约有所不足,但毕竟也是带着欢喜神色,就点点头,说道:“这是贤弟你的大事,横竖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可想清楚了?”柳湘莲微微一笑,说道:“这四五日之间,我为此苦恼,几乎彻夜不眠,本是想彻底舍了的……可是终究舍不得,我便想,这恐怕就是缘了,倘若我不见她的面,就舍弃了也罢了,不料那一眼孽缘之后,总是忘不了她的样儿……唉,没奈何……”

冯渊见状,笑了笑,说道:“贤弟你满意便可。回头我也对你嫂子说说,叫她安心。”柳湘莲便点头。又说道:“我今日是特地来告诉哥哥这件事的,改日我就行礼下聘,等成亲那日,还要哥哥去吃杯喜酒。”冯渊说道:“那是当然的了。”两人相让着,便送了柳湘莲出去了。

这边冯渊回身入内,才赶紧换了衣裳,见了莲生,将上面两件事给说了。莲生既喜且忧。冯渊问道:“夫人在想什么?”莲生说道:“柳叔叔虽则答应了,不过瞧你所说,他似有不足之意,怕日后会有什么变故……”冯渊想了一想,就说道:“他如此决断的要娶,也是个怕自己日后悔恨之意。他是个能做主的男子,日后就算有其他变故,也能一肩头担了,横竖由他去罢。”莲生点了点头,心想总归是柳湘莲的造化……只叫尤三姐不死,也算是一件功德。才将这件事撩开,冯渊便将北静王赐给的银子命人取去存好了,才拿出那柄玉如意来把玩。莲生也凑着看了看,她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玉如意,果然剔透好看。看了一会,冯渊就将它放起来,准备日后找人打造个架子,放在室内。

且说那边,蒋玉菡因大好了,就来向冯渊跟莲生两个辞行。冯渊问道:“如今你要去何处?”蒋玉菡说道:“我之事在京中闹得不太像,我便想着暂时离开此地,回应天府去。置买些田地,先安了身。毕竟我在那边熟悉些。”冯渊说道:“你一个人回去,怎么使得?”蒋玉菡说道:“无妨,我身边存了些银两,且又脱了籍,无人敢欺。”冯渊同莲生面面相觑,莲生说道:“既然叔叔去意已决,我们也不拦阻,只是叔叔身子刚愈,却要好生小心些,到了那边,也记得找人传信来报平安。”蒋玉菡一一答应了。

三日之后,蒋玉菡便启程回应天府。冯渊同莲生仍旧不放心,就派了两个家丁跟随伺候着,蒋玉菡同小两口挥泪而别,便奔着应天府去了。

又几日,便是北静王王妃的生辰之日,冯渊同莲生赫然也收到了请帖。两口子商量了一番,这也是北静王一片恩典,不好辜负,到了那日,只好也准备了贺礼,夫妻两个打扮一番,服饰鲜明的便去赴宴。

到了北静王府,分别有人将冯渊同莲生接了进去,莲生入内堂同王妃以及诸位官员大臣的女眷相见,冯渊便在外面跟男人们一起。且说莲生入内,有人进去告知,北静王妃听了,便急忙命传。众位女眷都甚是惊奇,原来这王妃生性冷淡,这些人来此,也不过碍于北静王面子,为了自家夫君着想。如今进内,见王妃坐在榻上,分外的庄严高贵,更是心头畏惧,陪着王妃,只觉得不知说什么好,有人大胆开个玩笑,也无人敢笑的。唯有那南安王妃,西宁王妃还陪着,能说上几句话,其余的人都噤若寒蝉状。

如今见王妃对待莲生态度分外不同,坐着的女眷们便打听莲生是何人,知道了是城中莲记的少奶奶之后,有人便露出不屑之面容来。原来她们都自诩乃是王宫大臣之妻,素有诰命的,颜面非凡,自然是轻视莲生这等商户中的妇人,又有人心头暗怀嫉妒……

不一刻丫鬟领了莲生入内,莲生行了礼,北静王妃唤道:“过来罢。”莲生便大胆上了前,见王妃今日穿着莲记所制的衣裳,上身是墨绿色的对襟宽袖,领口却用不染尘的银白色镶边,再加上嫩黄色的“卍”字绣着,一层接一层,分外古意,衬着里头一层雪白的里衣,又格外清新脱俗,叫人眼前一亮。而底下的裙子,是暗金纹金黄色的锦缎,又用缧金线绣出大朵的金色莲在下摆上,着实的贵不可言。

王妃本身的气质自然是清淡的,然而这样颜色衬着,却见了几分亲近可人。先前莲生未来之前,几位王妃也正在赞着。如今王妃唤了莲生,就说道:“我这衣裳,便是他们莲记给做的,我很是合意。”两位王妃看向莲生,连连夸奖。南安王妃说道:“我们家王爷前月买了件凤裘,据说也是莲记所出,难道就是你们家的?”为着北静王妃面上,也对莲生分外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