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珩瞧着贾琏牵着她手的修长手指,面上微红,朱唇微启,笑问:“四哥吃了吗?这会子要不要再吃一些?”

“在前头警幻斋吃了。”

“咳。”站在外间的老嬷嬷中的一个咳嗽了一声。

许 青珩略向外一瞥,自然知晓嬷嬷的意思。今晨起身后,因料不定贾琏会否回来吃饭,于是她便命人温着饭菜,琢磨着待贾琏回来后一起吃,也算是她从新婚第一日起 就勤勉地侍奉夫君的意思,于是许青珩并未吃饭。此时腹中空空,偏贾琏越过“吃了吗?”这一问,直接问起“吃了什么?”,一时间莫名的自尊心上来,虽有嬷嬷 提醒,许青珩生怕贾琏以为她是个喜欢腻着男人的女人,于是不肯将自己等着贾琏于是并未吃饭的话说出口,只是将自己的手从贾琏的手指下抽出,待婢女端了茶水 过来,便起身先从茶盘上捧了一盏茶水放在贾琏手边,另给自己也端了一盏,随后依旧在贾琏身边坐下。心里默默地巴望着贾琏再追问一遍“吃了什么”,但瞧见贾 琏微微有些出神却并未再问,便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充饥,自嘲地想她这饿着肚子也不敢说不出的模样当真矫情又可笑。

“二珩。”贾琏出了一会神后,终于回过神来,将两只脚踩在脚蹬子上后,理了理衣衽略转了头专注地望着许青珩。

“四哥?”许青珩猜着贾琏要说些要紧的话,忙停止自嘲,等着听贾琏说话,对上贾琏看似平静却又柔情脉脉的眼神,不觉如同被定住了心神一般。

“二珩,”贾琏重新唤了一声,略微蹙禁了眉头,压低声音道:“怕是要你受委屈了。”

许青珩忙摇了摇头,未免贾琏的失落模样被下人看了去,微微挥手令嬷嬷婢女们退下——索性这会子在屋子里伺候的都是她的人,只需一个眼神,众人便都退下了。

“四哥,我虽不很聪慧,但昨晚上的事我看在眼里,也大底明白四哥的难处。有话二哥就直说了吧。”许青珩道。

“难为你这样善解人意。”贾琏笑了一笑,“你如今就是二奶奶了,这家里日后都要靠你搭理了。”

“这是分内之事,二哥特特地说,却显得见外了。”许青珩微微吸着小腹,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果腹。

贾 琏轻笑道:“我心知你比旁人有主意,家中上下的事,一应交给你来处置,你也能处置得头头是道,比旁人家的男儿还了得。但荣国府里头龙蛇混杂,老的少的,上 上下下个个心眼比旁人多一窍,”略顿了顿,见许青珩点头,才又说,“荣国府外头等着算计我的也不计其数,不过是我先前事情做得难看了一些,叫他们生怕闹得 更难看了,才收敛了一些。”

“难为四哥了。”许青珩由衷地道,却又觉得贾琏这番诉苦,必定另有缘由。

“可 是对着你这新妇,怕他们倚老卖老、装傻充愣、强词夺理等欺负你脸嫩的事都是做得出的。是以,我琢磨着,待我出了京城后,与其叫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将心眼放 在你身上,令你这新媳妇难做,不若将事全推到我头上。是以,暂且请你这二奶奶大材小用只打理内账吧,左右外帐不曾到你手上,若是旁人动了歪心思,想从你手 上讹银子,你只管推说外头的银子不曾经你的手。”贾琏揉了揉眼角,克制而又谨慎地流露出无奈。

许青珩怔了一怔,心知这内账、外账 有何区别,类似贾府、许家这样的人家,外头的庄子、铺子收益俱是握在主母手上,主父只管一心求取功名封妻荫子不问家事。虽没有明文规定,但这也是约定成 俗,家家知晓的事。荣国府这等情形,俨然在外人眼中便是她不管就没人管家的模样。许青珩原已经做好了打理贾家的准备,这会子就好似被贾琏的话闪了一下,心 中失落落的。

“我知晓外头多嘴撩舌的人知道了,十有八、九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嘲笑你不得我的心,暗自猜度我提防着你……”

“四哥放心,青珩不是个旁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暗自神伤的人。”许青珩要强地打断贾琏安慰她的话,一心为贾琏分忧,于是反倒安慰贾琏说:“四哥放心在外头办事吧,不必为我多费神。”只觉腹中一阵翻滚,唯恐肚子里传出不雅的声音,便又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水。

“我 就知道你不是那等爱揽权的人。”贾琏笑了,掐算着许青珩的茶盏大底见了底,就体贴地将自己的茶盏递给她,隐隐看出许青珩脸色有些尴尬,只觉是因为外账的缘 故,终究不肯将外头的账目这样轻易地交给在他眼中还不算交心的许青珩手上——毕竟当真世道,钱财乃是命脉,轻易将命脉交到他人手中,哪里使得?只是明日三 朝回门,若叫许青珩这般尴尬地回门,却又容易生出是非来。

恰在贾琏思量着如何安抚住许青珩时,只听窗外鸳鸯的声音传来,“二爷,许大爷几个要告辞,二爷去送送么?”

贾琏听见这一声,先对窗外说“自然要送”,起身之后问许青珩,“你可要去见见大舅?”

一夕间从大姑娘变成少妇,许青珩不大好意思去见许玉珩,就低头略有些羞涩地道:“四哥去吧,左右明日回家,自然能见到大哥。”

“说来也是。”贾琏笑说着,就向外去,走了几步,回头对许青珩笑道:“今日错过了,不曾看见美人朝慵起,待明儿个慢着些梳妆,待我来给你画眉。”说吧,便一撩袍子,一径地向外去了。

许青珩被贾琏的两句话撩拨得惊了一池春水,紧挨着窗子目送贾琏英姿飒爽地大步远去。

“奶奶快坐下吧,二爷早没影子了。”婢女温岚笑着,将手上拖着的托盘放下,登时一阵清甜的米粥香气袭向许青珩的鼻窦,香气传入五脏六腑,五脏六腑登时闹了起来。

听见咕咕声后,许青珩暗自庆幸没在贾琏跟前闹笑话,擎着银匙,便吃起粳米粥来。

两 个老嬷嬷并个奶娘进来,瞧见许青珩这模样,对视一眼,便真真假假地调笑道:“奶奶跟二爷也算是青梅竹马,何必跟二爷那样见外,便是跟二爷说你不曾吃饭,难 道二爷会撂下一句‘你且自己个吃,我自去外头遛遛不成?’少不得二爷要陪着奶奶吃饭。这么着,也免得奶奶一个人吃饭,瞧着忒地寂寞。”

“嬷 嬷有所不知,四哥自然是善解人意的,若知道我尚未吃,他自然要陪着我用饭。只是我素知他最不喜欢那等成日里等着男人度日的女人,是以,宁可饿着自己一次, 也万不能叫他看轻了。”两口热粥下肚,许青珩拿着汤匙在碗中搅了一搅,话里虽好强,但到底新婚第一日,给自己找了委屈受,心里有些不自在。

因贾琏素来就有善解人意的名,又是众人眼中势必会敬重妻子的主,于是嬷嬷们便也不觉许青珩受了委屈。

略等了一等,待许青珩用过早饭,漱口后,便有鸳鸯笑盈盈地捧着一叠账册进来,款款地充许青珩一拜后,恭敬地将账册放下,随后笑道:“奶奶,家里上下都等着来给奶奶磕头呢,奶奶这会子是要歇着,还是要赏脸见上一见?”

许青珩依旧坐在窗边,并不看账册,只将手按在上头,不见贾琏跟着鸳鸯回来,就问道:“二爷呢?他如何说?”

“据 说忠顺王府一早也请太医,二爷去瞧瞧是不是忠顺王爷身体有恙去了。这会子二爷不在,一切但凭奶奶做主。”鸳鸯叠着手立着,因她已经听说外账并未交到许青珩 手上,是以这会子望见许青珩摩挲账册,不免提心吊胆起来,唯恐许青珩心里不忿发作到她身上,许久瞧见许青珩脸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暗叹到底是许家教养 好,倘若换了一个争强好胜的当家奶奶,那奶奶不冲贾琏发作,也要在他们这些下人身上撒气了。

“奶奶,据我说,合该等回门之后再见。”王嬷嬷笑眯眯地道,因贾琏并无房里人,又早知鸳鸯身份不同于寻常仆妇,便令婢女温岚挑了个上等的荷包打赏给鸳鸯。

待鸳鸯磕头接了荷包退出去后,王嬷嬷瞧着左右没人,才望着许青珩道:“奶奶,依着规矩,等着二爷回来了一起见才好。”

许青珩笑了一笑,哪里不知王嬷嬷是巴望着有贾琏给她撑腰,拿了账册略翻了一翻,见上面不过是记载着家中主仆每日月例米粮等琐事的账目,一时间觉得昔日所学无用武之地便将账册放开。

“奶奶不仔细瞧瞧?倘或瞧出什么差错来,等见那些主事的管事管事媳妇,也好说出来服众,免得叫他们以为奶奶腹中全是草莽,对家中内外的事一窍不通。”李嬷嬷上前两步,虽苍老却又矍铄地重新将放在茶几上的账册递到许青珩手上,俨然是对许青珩的才学笃信不疑。

许青珩眼瞅着两位老嬷嬷并婢女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账册,哪里不知众人都以为这账册里记载着贾家传说中动辄上万两银子的进进出出,于是便对嬷嬷道:“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花销,哪里值得仔细看?”

王嬷嬷听了不信,凑近一些,笑道:“贾家这样的人家,哪怕如今跟其他人家来往不多,三节两寿的,这其中的往来,也不至于零碎喽。”

“那礼尚往来的事项,自有老例子摆着,外头置办了,依着老例拿了帖子送去就是,也犯不着交到我手上。”许青珩道。

王嬷嬷因许青珩说得模棱两可,于是面上露出迟疑。

李嬷嬷稍稍一怔后,冲着许青珩拱手作揖道:“恭喜奶奶做了管家奶奶,以后奶奶管着一家的进项花销,可不比当初做姑娘时轻快。”

温岚、五儿、六儿几个见李嬷嬷作揖,便也笑嘻嘻地满口喊着管家奶奶。

许 青珩唯恐众人不知情惹出事来,忙道:“快别那样喊,仔细叫人笑话。他们家里,上有老祖母,下有婶子,还有管事多年的小姑子在。依着二爷的意思,是且叫我管 着内宅的胭脂脂粉四季衣裳这些分例,但过一二年,叫人看出我的能耐,再将外头的庄子铺子交到我手上。”为显得自己心甘情愿,面上神色越发平静。

陪嫁来的嬷嬷奶娘乃至婢女吃了一惊,众人皆以为以许青珩的家世并贾琏素来的品行,许青珩应当是一入门便要做叱咤风云的管家奶奶,这会子见落到许青珩手上的不过是些琐碎之事,个个诧异之余,又颇有些不平。

“奶奶,二爷在贾家积威甚深,大小的事,据说都由他做主,只要二爷一句话,旁人没有敢不服的。”奶娘钟氏素来不肯先于两位老嬷嬷说话,这会子望见嬷嬷们俱不开口,便先说了一句。

许青珩轻笑道:“二爷不能总留在家中,难不成要总靠着他的威风服众?”

“……每月开销的银子,可有数目?”迟疑了许久,王嬷嬷开口问道。

许青珩抿了抿嘴,点了点头,因不敢将贾琏的计划出京的事告诉旁人,于是也不多赘言。

“竟是一点奶奶做主的银子也没有?事事都要依着账册?”钟氏吃了一惊。

许青珩点了点头,笑道:“这样正好,嬷嬷妈妈们原说我出阁的年纪太小,如今差事轻巧得很,只管照本宣科,空下大好时光日日寻迎春、湘云几个丫头胡闹去。”

秦 氏待要开口,便见李、王二人齐齐给她递眼色,于是只得隐忍地住口,心说到底是琏二爷技高一筹,竟能叫她们姑娘那样死心塌地,如此这般,下人们磕头时有没有 贾琏陪着,倒也没甚差别,左右众人眼瞅着许青珩只管后宅脂粉月例等事摸不着要紧的进出银子,大底也要疑心他们新婚夫妇面和心不合了。

“我们且退下吧,老太太开恩,叮嘱说叫奶奶好好歇一歇呢,温岚且服侍奶奶睡下吧。”李嬷嬷笑道。

“哎。”

许青珩点了点头,只听一阵绫罗悉悉索索声,待众人都退出去了,略探着身子立在窗边,依稀听见一声轻微的碎言碎语,虽不曾听清,但料想当是陪嫁们在失望地议论她手上没有多余钱权的事。

“奶奶,宽衣歇一会子吧。”温岚小心翼翼地道,见许青珩在听外头的动静,便又柔声道:“奶奶,大家伙都只当以二爷在家里的派头、跟大爷的交情,还有奶奶的才干,一进门奶奶就要扛起管家理事的担子,毕竟老太太早不管事,家里又没个正经太太,是以才……”

“罢了,你闲时叫下头人仔细一些,莫叫旁人以为咱们才来,就兴冲冲地等着接管贾家百万家财。”许青珩站起身来,在床前站定叫温岚替她更衣,记起贾琏说要给她画眉,对着窗边穿衣镜,仔细照了照自己那柳叶眉。

“奶奶放心,咱们的人倒犯不上兴冲冲,只是贾家上下都以为奶奶要手握大权,恨不得将奶奶捧到天呢,若他们知道奶奶……怕又恨不得将奶奶踩到地上。”温岚小心谨慎地道,听不见许青珩说话,只得放下红帐后,便轻轻退了出去。

只 她一人在房中,许青珩身上并无疲惫,躺在床上拿着手摩挲锦被,想起昨晚上那有礼有节的温柔又细腻的触摸,越发睡意全无,翻身待要在枕上寻觅贾琏的气息,那 枕上又只有自己的香气,竟仿佛只有自己一人躺过,撩开帐子踱步下床,待要在房中寻些贾琏日常所用之物以知晓贾琏平日好恶,又见这新房委实是“崭新”无比, 一应器物,瞧不出一样是因贾琏常用而半新不旧的——既然没有日常所用之物,料想日后贾琏也不会在此地长久停留。

“真乃奇葩,竟有 不留恋闺房的。”嗤笑一声,许青珩恹恹地仰头躺在床上,枕着手臂,不觉揣测起贾琏不肯叫她管外账的真实心思,趿着绣花鞋寂寥地踢着葳蕤垂下的床帏,忽地一 扭头,望见一人身着红衣、丰神俊朗地倚着百宝格子抱着手臂看她,一怔后,立时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美人起床了?画眉否?”

许青珩愣了一愣,因那人妖娆一笑乱了芳心,随后不觉在心中叹息一声,隐隐猜到他特地赶来给她画眉,怕不是跟她一样惦记他,不过是唯恐明日回门她气色不佳,被许家人问起管家一事不好交代。

“好一朵奇葩。”许青珩心叹,虽已心思清明,但望见贾琏已经向明镜台走去,明镜中映照着一张俊秀面孔,心中一动还是答了一声画。

第124章 夫君如猫

因是夫君亲自画眉,自然不需再累赘地问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只是新嫁娘许青珩心中藏了心思,于是这昨日洞房之所中,便少了许多的温存缱绻。

许青珩的若有所思,贾琏也是看在眼中,只是此时二人彼此挨着肩膀,依稀可感觉到彼此的鼻息扑在脸上,他自觉安逸,便也懈怠了,虽有随口就能胡诌出一通甜言蜜语的能耐,这会子也懒怠开口了。

半晌听见窗外悉悉索索的声响,随后便传来一声含含糊糊的“一个个成何体统”,须臾,门外有人清脆地通报道:“大姑娘、宝二爷来了。”

许青珩闻言立时站了起来,略整了衣衫,颇有几分驾轻就熟地摆出一副“长嫂为母”的和蔼可亲模样。

果然一阵环佩叮当声后,就见迎春已然另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宝玉也将一早在贾母处穿着的外头衣裳脱了,二人俱是已将许青珩当做自家人的架势。

“难 怪才跨过门槛,就有左一个妈妈又一个奶奶地拦着呢。”宝玉是依旧不通男女之事,但东边花园子里,李纨思忖着贾珠体弱,贾兰年幼王夫人为人刻薄,倘或贾珠有 个万一,她没有钱帛傍身,只怕难以为继,于是日常除了贾珠处的花销,便处处能省则省。于是东边花园子里王夫人身边一干人等不能从李纨手上抠出钱财,便暗自 将李纨记恨上,猜度着王夫人最恨贾珠偏袒爱护李纨,便得了功夫就今儿个在王夫人耳边说一句“大爷今日给奶奶戴簪子了”,明儿个嘀咕一声“大奶奶今日的发 髻,据说是大爷一边咳嗽一边亲自梳的”。这些婆子们的风言风语,明眼人一听便知不可信。奈何王夫人恨极李祭酒不能提携贾珠,巴不得得个由头训斥李纨,便也 懒得去分辨真假,但凡听见,便总要或苦口婆心或故作无意地当着贾母、贾政的面对李纨提上一句“知道你年轻贪玩,但凡事都应以大爷身子为重”等等意味莫名的 话。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不管李纨夫妇二人到底如何,东边花园子里众人已然认定李纨“不守妇道”。

宝玉年幼,尚且不能似王夫人并众 婆子媳妇那般从“戴簪子”“梳头”等夫妻间的细微小事便能遐想到李纨夫妻间的床笫之事继而想到李纨闺房内的“贪婪无度”,于是懵懂间,眼瞅着婆子们挑唆的 嘴脸十分可憎,又望着恰在韶华的李纨十分的温婉斯文,于是不明就里地,就将梳头、画眉、戴簪子等事当做雅事。

于是这会子宝玉一边懵懵懂懂地在心中暗叹竟有好运瞧见人家新婚夫妇画眉,一边拿着眼睛再三去看许青珩,口中还不忘似懂非懂地调戏许青珩一句。

原 本宝玉年幼,许青珩也不理会他这话,只是落落大方地道:“不知宝兄弟、大妹妹大驾光临,所为何事?”说完眼瞧着迎春只管望着他们夫妇二人低头咬唇笑,又见 宝玉不住挤眉弄眼,便不由地向身后望去,才一回头,便瞧见贾琏翘着腿笑嘻嘻地坐着,手上依旧把玩着眉笔,大有意犹未尽之意。

“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迎春笑道,未免许青珩疑心她交出账册心有不甘,越发笑得亲昵。

“混说什么呢,快坐吧。”许青珩笑了一笑,心中因有些猜疑,于是这会子心里颇有些酸涩地想:只怕将来,她与人倾诉人生不如意时,别人都要反笑她得了个如意郎君还不知足呢。

许青珩要引着宝玉、迎春二人去明间里坐着,宝玉要看许青珩的梳妆台上水粉胭脂,却不立时跟着去。

迎 春见宝玉赖在这里,唯恐他耽误人家新婚夫妇团聚,便立意要立时带走他,唯恐坐下了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便站在原处对许青珩、贾琏笑道:“老太太说,她想跟新 嫂嫂多说说话,原想请新嫂嫂晚上去她那吃饭,又怕她老年人话多,一时多耽误了些功夫,叫嫂嫂精神不济,明日惹得亲家二老心疼。于是叮嘱哥哥嫂子午饭少用一 些,待过了午后请哥哥、嫂嫂去她那吃些茶点。”

“知道了,告诉老太太一声,不用打发人来请,我们用过午饭,便去跟老太太说话。”贾琏拿着眉笔在宝玉已经按在玳瑁胭脂盒子的手上一打,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就知道你要胡闹。”迎春赶紧走到宝玉身边,扯了他的袖子,便要带了他出去。

“嫂嫂,回头见。”宝玉装作手疼不住地揉手,又将许青珩上下看了一遍,琢磨着回去跟贾母如何描绘许青珩的新妇娇态,便不情不愿地跟着迎春出了门。

许青珩一直送到明间门边才站住,又从明间走回来,见贾琏依旧坐着,便笑道:“小叔子小姑子都十分活泼有趣,日后有得玩呢。”

“远则生怨,近则不逊,偶尔玩一玩尚好,倘或日日与他们玩笑,叫旁人以为你十分爱玩乐却也不好。”贾琏轻轻地将眉笔在梳妆台上放下。

“远则生怨,近则不逊,”许青珩低低地将这话咀嚼了一番,半日笑道,“二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说这一句,是要点出前头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贾琏笑道:“你又多心,莫非你不知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说了这一句,哪里还记得前头一句是什么。这般说,不过怕家中下人因你爱与兄弟姊妹玩笑便不敬重你。”

“好 一个不记得。”许青珩细细品咂了一番贾琏令她与迎春、宝玉等一干人等不远不疏的用意,暗道荣国府人丁虽少,其中纠葛却又错综复杂,贾琏早先在家中行事太过 冷酷无情,日后为官,为声誉计较,少不得手腕需柔和一些,对贾母贾政乃至邢夫人等都免不得要礼让一些。但贾琏心中凡事计较得清楚,又要名声又不肯吃亏,那 只能叫她这外头来的媳妇做个“斤斤计较”的坏人了。

看清楚了贾琏的算盘,许青珩反倒觉得轻快了些许,于是捏着帕子,便冲依旧坐着梳妆台边的贾琏行了个万福,含笑道:“日后还请夫君多多包涵,妾身不才,恰是个又善妒又吝啬又不近人情的。”

贾琏一怔,见许青珩行了万福后并不起身,忙起身将她搀扶起来,算盘被人摸清楚了,不由地拿着手按了按鼻子,颇有些悻悻地道:“你又胡言乱语什么?”

“我知道二爷不是轻易与人交心的人,但妾身还不算愚钝,是以,二爷有话只管话里藏话地说,妾身一次猜不中,猜上两三次,总有中的时候。”唯恐这话叫贾琏不喜,许青珩说话时越发笑得温婉动人。

贾琏一滞,将托在许青珩臂弯上的手收回,扶额笑道:“你倒是看得开。家中管事们可来磕了头?”

许青珩原以为自己揭穿贾琏话里藏话之事后,他便是胡说八道,也会胡诌一些知心话与她“交心”,这会子看他越发坦然毫无局促之意,又觉是她将夫妻二字看得简单了。略收了心思,便道:“方才鸳鸯姐姐来说了一回,我将人打发了,只等二爷回来了再见。”

“现在叫人来吧。”贾琏理了理衣裳,因许青珩并未不依不挠,不觉又看重她两分。

“……不如去二爷内书房见?这总是内宅,虽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们,但倘或撞见姊妹们也不好。”

“也好。”

许青珩暗暗松了一口气,思忖着她倒要去瞧瞧贾琏日常起居之所是个什么模样。略拢了拢发髻,便紧跟着贾琏出门。

“二爷,昨晚上人多事杂,二奶奶的几个大箱子叫小子们胡乱放在后头厢房里了。如今将箱子抬了出来,究竟要放在哪里,还请二爷指示。”

才跨过大红雕花门槛,台阶下有一个落落大方的奶娘几个正在抹汗的壮实陪嫁媳妇,媳妇们身边果然是四五个红木金锁箱子。

只看箱子上锃亮的金锁红漆,并奶娘媳妇小心翼翼的架势,便知箱子里的东西价值不菲。

许青珩倒抽了一口气,脸色不由地有些泛白,心知这会子奶娘媳妇们又将规整好的嫁妆箱子抬出来,是为了给她“长脸”,可才进了门,就在贾琏面前显摆嫁妆之丰厚总不是好事。

“左右是你们姑奶奶的东西,待你们姑奶奶闲了寻了空屋子放着吧。”贾琏只瞅了箱子一眼,便拱手请许青珩与他并肩向前去。

许青珩眼皮子微微一跳,笑了一笑,便对奶娘秦氏道:“随便寻个屋子摆着就是,里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话音落了,便又随着贾琏向前走,才行到院门门房处,便听院墙外一道虽矍铄却难掩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秦婆子果然不省事,老太太先也说不叫她陪过来,果然才来就抢着在二爷跟前露脸。那箱子好端端的摆着,她又咋咋呼呼地叫人将箱子抬到二爷跟前作甚?”

许青珩听出是李嬷嬷的声音,咳嗽一声后便去看贾琏的脸色。

贾琏回头,瞧见那在他跟前露了脸的秦氏讪笑着立在原处,嗤笑一声,便回过身来,又若无其事地向前去。

许青珩只得随着贾琏出了院门,待到院子外,望见老嬷嬷颇有些尴尬地站着,便笑了一笑,听着贾琏跟老嬷嬷寒暄两声也不吱声,只管紧随着贾琏向前去。

“你这老嬷嬷倒是忠心。”贾琏眯着眼睛望了眼天。

许 青珩一愣,尴尬地笑了一笑,心知贾琏这又是话里藏话,思忖着管他心里多少弯弯道道,她只管问心无愧,于是笑道:“我委实不知这事,全是嬷嬷她太过爱惜我, 听闻我并不能掌管贾家钱财,才闹出这么一出。那秦氏是握在嬷嬷手心里的人,这一出绝不是她的主意。应当是嬷嬷她要借此试探二爷如此,是吝惜钱财呢,还是不 满我呢。爱惜钱财倒好,倘若是对我不满,她必要替我出谋划策,知晓二爷不满在哪里,我又当如何才能叫二爷满意呢——二爷只管放心,不管哪样,她是知道轻重 的,绝不会在明儿个就在祖母跟前胡说。”听见有人低低地哎了一声,回头见是婢女温岚提醒她不该将李嬷嬷的心思说给贾琏听,便又转过头来,琢磨这李嬷嬷乃是 上了年岁的人,见多识广,怕是叫李嬷嬷瞧出贾琏并未待她多亲厚了。

“原来嬷嬷是这么个意思,早知如此,方才便该叫人将箱子抬到我书房去,不然岂不是叫嬷嬷会错意了?”贾琏笑道,因早料到许青珩的人势必会不满许青珩并未能全权管家,于是也不将这等示威的小事放在心上。

“二 爷的意思是吝惜钱财,对我并无不满?”许青珩抿唇一笑,一笑之后,不由地又想,贾家先前诸多事端,皆是由嫁入贾家的外姓妇人引起,也难怪贾琏不肯立时就将 内外管家之权交托到她手上,她虽无意,但难保她带来的人里没有怀有鸿鹄之志,要“鸠占鹊巢”,在贾家大展宏图的人物,这却又是贾琏的忌讳。

如此琢磨着,许青珩便又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若能用到贾琏的人,决不可用自己带过来的人。

贾琏微微将两手背在身后,抿了抿唇,瞧了瞧身边的许青珩,见她不像画眉时那般心思重重,这会子倒像是她自己释怀后边冷眼旁观来瞧他这小人如何小肚鸡肠呢,于是笑道:“你知道就好,人心险恶,我虽不常与人交心,但若交心,便绝不会收回。”

“小 人之心反复无常,哪个敢收?”许青珩嗤笑一声,见贾琏并不生气,心中料定贾琏并非对她不满,不过是时时刻刻将那“防人之心不可无”挂在心上罢了,见一路上 只有寥寥几位下人,并不似她往常出入的公侯之家遍地仆妇婢女,穿过巷子入了穿堂,在从一道穿墙游廊过去,便从后门进了警幻斋后院。

因 是贾琏日常起居之所,许青珩便不免处处留意,只见这警幻斋内外具是花团锦簇,花圃中山石果树栽培布置的满满当当,游廊上挂有各色鹦鹉八哥,游廊下摆着盆景 鱼缸,再进了那三间房中,便又见百宝阁上璀璨夺目,这一处设有黑白棋子交缠的棋盘,那一处是一堆雕刻坏了的桃核,隔着屏风隐约又可见书桌上尚有看了一半的 书、写了半张纸的字。

回头果然瞧见贾琏打发全福、全寿去召唤人来拜见新奶奶后,便十分惬意地盖着一张半新不旧的氆氇毯子斜倚在美人榻上看与好友的书信。

“果 然他人在这边才自在。”许青珩心里想着,先有些怅然,随后又释然,暗道他将自己个的屋子院子收拾得那般热闹,所用器物无一不花团锦簇,雅好又众多,可见他 是个于名利上不甘沉沦,于人情上也不甘寂寞的人,不过是仗着脸面生得好且又会花言巧语小心思又多,轻而易举便可引得红男绿女环绕,样样唾手可得,才被娇惯 成眼前这性子。

随手将贾琏每日常用的嵌螺钿云龙纹盖碗拿在手上看花纹,忽地眼前伸出一只手,随后便见方才还惬意的贾琏此时伸手夺过茶碗。

“也不知是昨晚上哪个喝醉酒剩下的残茶,吃不得。”贾琏笑了一笑,随手将茶碗递给全禄。

全禄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会子见贾琏说是不知哪个吃剩下的残茶,才要赌咒发誓说绝未叫旁人用了贾琏的茶碗,又警觉地闭了嘴。

许青珩笑了一笑,并不追问,又去瞧放在簸箕里的桃核,先去看那已然雕刻好的,便听贾琏道“喜欢只管拿去就是”,答应了一声,又去看那雕刻了一半的,才拿了那边上的黄铜小凿子比划了一下,面前果然又伸出来一只手。

“你来瞧我已经雕刻好的,若喜欢,只管拿到后头去。”贾琏笑着,便拿了簸箕下一个匣子递给许青珩,将凿子丢回簸箕里,就引着她在美人榻边的月牙凳上坐下后,然后又自顾自地看信。

许青珩心里已然明白这桃核雕刻好了,于贾琏而言就是无用之物,送人便也无妨了,于是将匣子放在膝上,却不去看桃核,也不再四处张望,只管边怡然自得地翘起脚尖看绣花鞋上缀着的东珠边想心思,暗道她先不理他,看他肯不肯先开口。

大抵是此时管事们各有要事,一时离了荣国府,于是过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也总不见人聚齐了来拜见。

“你是不是要瞧瞧我日常起居的屋子?”贾琏咳嗽一声,见许青珩只管自娱自乐并不理他,便开了口。方才许青珩那副好奇模样他自然看在眼中,只是怕她开口提一句将这些东西搬到后宅才故作不知。

“方才已经瞧过了。”许青珩温柔地近乎慈祥地道,微微眯着笑眼瞧着相貌风流倜傥的贾琏,“二爷应当是属猫的吧?”

人亲他,他就躲,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人远着他,他又要不甘寂寞地过来撩拨。要把猫抱在怀里,是该追还是该躲?

第125章 一毛不拔

“堂堂许府千金,连十二生肖有什么都不知?”贾琏轻笑,因他素来话中有话,便不免去思量许青珩的弦外之音,旋即,又有些当局者迷地自觉已然待许青珩十分好,便不再费心去想。

许 青珩拿着匣子只管笑,虽此时如先前一般,待见贾琏对她深情一笑便不免恍惚,但出嫁前雾里看花,凭着对贾琏的一知半解,只当自己要嫁的是个近乎完美无缺的 人,于是不免要时刻鞭策自己以期匹配贾琏,如今进了门见识到他那些个小心思,才觉他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觉若要匹配他却也不难,如此一想,一大早遮在心上 的阴霾便彻底散去,不自觉地面上便浮现出笑容来。

贾琏微微蹙眉,见许青珩自顾自地发笑,心中隐隐有些不满。

“二爷,管事们来了。”全福进来道。

贾琏闻言,便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见许青珩头回子来,警幻斋中人便怠慢了,便道:“令人隔着帘子磕头吧,再拿了柜子上的玻璃盅给奶奶沏了玫瑰茶来。”

“不用吃茶了。”许青珩笑道,待贾琏在堂上坐下,便也在右边椅子上坐下。

她虽这般说,到底全福几个俱是贾琏教训过的,全禄依旧去里间架子上拿了玻璃盅来,须臾,便将一盏红艳艳香喷喷的玫瑰茶放在了许青珩手边。

红艳艳的茶汤配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盅,煞是好看。

“这玻璃盅……”许青珩有些迟疑,毕竟这内书房是贾琏招待一干知己好友的处所。

“没叫旁人用过。”贾琏体贴地答道。

“越 是客套的体贴越伤人。”许青珩在心里默念道,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眼眸微微移动,听着帘子外有条不紊的请安声,便将外头等人一一记下,忽地想起自 己带过来的小厮小幺儿们贾琏还未见过,才要提,又见一旁伺候着的全福、全禄几个大有迎敌的架势,又想贾琏心思细腻,他若不提起,那就是他有心不提了。于是 在她也不必自找没趣叫人来见了。

一晃神,便见男管事们已经在帘子外磕完了头,剩下的女管事们,其中有贾琏的奶娘李嬷嬷并鸳鸯等人,许青珩便令她们进了门来磕头。

一一赏赐了红包,说了一些日后同心协力等场面话,见贾琏虽是男儿但所挑选的女管事均是妥当之人,于是便令人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