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悦明提出告辞要去沈家老宅住的时候,沈氏也没有挽留,背地里却跟庄氏掉眼泪:“爹娘好容易来一趟。我真是想好好尽尽孝心,可二婶那样闹。即便公公和夫君不在意,家里还住着两位弟妹,总不能叫她们日日陪着笑看脸色。”

庄氏笑道:“傻丫头,我自然明白,你得空常去陪我说说话便是了,哭什么?”

管氏回了沈宅,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人把沈姨娘叫过来:“绑也好,捆也好,一定要把这个不孝的丫头给我带回来,若是带不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沈爱萧只是不管不问,沈悦明知道后跟庄氏道:“随她闹,看她能得着什么好,瑞文和宛如的婚事连太后都知道的,太后十分喜欢宛如,要是知道她这么闹,还不知气成什么样。”

庄氏叹气:“五娘也太苦命了,先是做妾,又是守寡,当初要是嫁给了文明,哪里至于这样。”沈悦明也是默然。

沈姨娘的生母江姨娘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父亲原是秀才,靠着几亩地拉扯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后来江秀才去世,江姨娘为了供哥哥读书,这才嫁入了沈家做妾。

沈爱萧对清秀又有几分才气的江姨娘十分喜欢,足足一个月没进管氏的院子,这才让管氏恨毒了江姨娘,要说当时管氏已经生下了两儿两女,地位稳固,可她却是要强的性子,就是见不得沈爱萧宠江姨娘,变着法的叫江姨娘立规矩。

江姨娘千忍万忍,生下了五娘,因生产时伤了元气,又没好药材,拖了两年便去世了。

那时候,江姨娘的哥哥江亭已经中了举人,赴京赶考,江家无人在苏州,江姨娘便冷冷清清的下葬了,那一年的春闱,江亭中了状元,多少大臣想招赘为婿,江亭却没答应,回苏州看望妹妹,这才知道江姨娘已经去世了。

江亭看着才两岁的外甥女五娘,留在了苏州做了个教书先生,娶妻生下了独子江文明,江文明比五娘小三岁,十二岁就有了秀才的功名,江亭便去沈家提亲,说想亲上加亲。

管氏没答应,沈爱萧又不管,江亭便求到了沈悦明那儿,沈悦明答应了,说等五娘过了及笄礼便提亲事,谁知,只不过短短两个月,便起了那么大的变故。

管氏捉奸,五娘为妾,江亭得知后来沈家闹过,气的吐了一口血,从此卧床不起,五娘嫁入林家的第三天,江亭便去世了,五娘去江家大哭了一场,和沈爱萧断绝了父女关系,从此再不入沈家的门…

江文明当时也才是个文弱的少年,葬了父亲后,带着五娘给的银子,去江西拜师求学,十五岁中举,十八岁中进士,虽然年少有才,可因为朝中无人,仕途便十分坎坷。

沈悦明几次想出手帮助,都被江文明拒绝了,如今三十五岁的人了,在官场上熬了十几年,还是山西的一个小知县。

沈悦明每每想起往事,便觉得对不起五娘,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总不能再叫宛如走了五娘的老路,你不知道,我几次去江西见文明,他看着我的眼神都带着恨意,我真是怕…”

庄氏宽慰道:“即便他想报复,总要看着五娘,他们姐弟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咱们只要拉拢了五娘,五娘过的好,他也不能怎么样。”

沈悦明却摇头,他道:“你知道今年的状元叫什么么?”

庄氏愣住了,沈悦明一字一句道:“他叫江道,是江文明的长子,皇上钦点他入翰林院,还时常招他过去说话,要不是江家底子太薄,甚至想招为驸马呢,那日我进宫偶遇江道,他对我说,沈老爷,我听父亲说过,祖父临终前还说着您的好处,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还请您多多赐教,我当时只觉得不寒而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庄氏愕然,道:“江道既然来了京城,怎么不去见五娘?”

沈悦明摇头:“我不清楚,也没敢去打听,江亭的死和沈家脱不了关系,江文明恨咱们不算,他的儿子也恨咱们,这仇一代代的往下传,若哪一天沈家真的败在江家手上,我可是一点也不奇怪。”

庄氏没说话,夫妻俩都觉得十分沉重。

此时的莲花胡同却洋溢着欢声笑语,薛姨妈来做客,沈姨娘特意叫了一班小戏,两个人一边听戏一边闲话家常,说起了儿女亲事。

薛姨妈笑道:“前两日去贾府看老太太,老太太红光满面,高兴地什么似的,单等着孙媳妇过门呢,西府里的大奶奶也跟着凑趣,热闹极了,单看这阵势,就知道这门婚事错不了。”

沈姨娘笑道:“我也是谨遵老爷和太太的吩咐,太太是贾家的姑奶奶,就是看着她的面,也没人敢为难大姑娘,又有老太太护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薛姨妈笑道:“等黛玉嫁了,便轮到宛如了,你的心思也没了,我们宝钗还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沈姨娘笑道:“如今宝钗是公主身边的红人,连皇上都夸赞稳重,将来提亲的人只怕跨破了门槛,这倒是不愁,倒是你们家大公子,可曾说了亲事?”

薛姨妈提起来这事就发愁:“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又是独苗,我也想早点抱孙子,偏他那样的不着调,人家姑娘跟了他也是白吃苦,倒不如耽搁两年。”

又指了跟着的香菱悄悄对沈姨娘道:“已经有了个开脸的丫头伺候着,也不怕他出去胡闹,你瞧瞧如何?”

沈姨娘细细打量了香菱,笑道:“长得这么好,怎么偏生是个丫头,略微一打扮,说是奶奶也有人信呢。”

薛姨妈笑道:“谁说不是,性子又温柔,又细心,若不是个丫头,我还真想娶了做儿媳妇。”

管嬷嬷带着几个粗使婆子一上门,便有丫头报与沈姨娘知道,沈姨娘冷冷道:“我可不认识什么管嬷嬷,叫人赶走,若是吵嚷,直接堵了嘴捆了扔到街上去,也省得扰到左邻右舍。”

这是沈家的事,薛姨妈自然不好多嘴,等吃了午饭便离开了,沈姨娘这才叫了彤霞问话:“人可走了?”

彤霞满面气愤:“蹲在胡同口呢,见着人就说姨娘如何的不孝顺,爹娘来了也不去拜见,惹得一群人指指点点。”

沈姨娘苦笑:“一看便知是她的手段,如今我都成这样了,她还不肯放过我。”

彤霞十分不忍:“姨娘,这不是您的错…”

沈姨娘摆摆手,道:“你约束好丫头,不要叫她们嚼舌根,宛如她们姐妹也不要惊动了,这才是开头呢,后头只怕是源源不断的麻烦…”声音渐渐低下去,带了些疲倦。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波澜再起(三)

再说陈瑞文,那日石光珠给他报信,他略一打听便知道沈姨娘和管氏不对付,可一个是未来丈母娘,一个是叔外祖母,亲疏远近他自然分得清楚,对沈家的女眷便摆出了冰山脸,直到沈家人搬去了深宅,他这才急急地往莲花胡同这边赶,也不知道宛如有没有受委屈。

刚到胡同口,他便听到一个婆子大声的吵嚷着,唾沫横飞,满嘴的“不孝女”,不禁皱了皱眉头,叫人上前驱赶。

管嬷嬷正说得兴起,忽见几个满脸横肉的军士来赶人,吓了一跳,及见了陈瑞文,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原来是表少爷,表少爷您可不知道,太太特地叫我来接五姑奶奶和表姑娘,可还没进门就被人轰了出来,五姑奶奶太不懂规矩了,您趁早别去,太太在家里正夸着表少爷,您不如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她肯定高兴。”

陈瑞文的眉毛凌厉的竖了起来,他本来就骑在马上,此时猝不及防的一挥鞭子,管嬷嬷脸上便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管嬷嬷捂着脸鬼哭狼嚎起来,陈瑞文却收了鞭子,冷冷看了一眼,往胡同里走。

早有林宅的下人哨探着消息,见了这一幕赶忙满脸笑容的给陈瑞文牵马。

管嬷嬷满脸是血的回了沈宅,把管氏吓了一跳,厉声喝问:“是五娘那个小贱人打的?”

管嬷嬷哭丧着脸道:“是陈家的表少爷打的。”

管氏气的要命,猛地站了起来:“给我备车,她不肯来,我便亲自去,我看她敢动我?”

管嬷嬷自然忙不迭的应了,叫人传话备车,早有丫头报给沈悦明和庄氏知道。庄氏亲自过来道:“五娘毕竟是晚辈,弟妹生气也要自重,你这么去闹,五娘心里更不舒坦。”

管氏怒道:“我可不管这么多,非得叫她乖乖给我磕头认罪才成。”

庄氏无语,语气了也带了几分责问:“认罪?五娘有什么罪?”

管氏尖声道:“她不认我这个嫡母,便是不孝,怎么没罪?”

庄氏冷笑:“你也知道你是嫡母,当初要不是你非说五娘行为不检,五娘何至于去做妾?五娘虽是庶出。可沈家出了五服的姑娘都得了好归宿,五娘却成了妾,出嫁的时候你才给置办了十二抬嫁妆。我都替你臊得慌,当初你如何的对待五娘,现在五娘便如何的对待你,你也别哭天抢地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自己受。”

管氏见庄氏语气严厉,便大哭大闹起来:“我也是明媒正娶进来的,给沈家生儿育女,熬了几十年,如今连个庶出的丫头都管不了了。还活着做什么?”

庄氏最烦她跟泼妇似的哭闹,皱着眉头看着,沈爱萧闻声出来。庄氏气道:“你媳妇这样,你也不管管?”

沈爱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哭她的,和我什么相干,大嫂也别生气,快进来喝口茶。”

庄氏气的扭头就走。沈爱萧这才看向了管氏:“五娘当初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不答应。你却撺掇着说五娘嫁入林家做妾,也给沈家丢脸,逼着我答应,如今我和五娘已经不是父女了,你也不是她的嫡母了,还是哪来的回哪去,少丢人现眼。”

管氏不可置信的望向了沈爱萧,沈爱萧却拿着向沈择借来的五十两银子出门闲逛。

沈爱萧是文人,自然爱逛笔墨铺子和书肆,走了两家,买了两本新书,便坐在茶馆里喝茶,这间茶馆正对着莲花胡同,可以清楚的看见胡同里的人出来,大街上的人进去。

沈爱萧极有耐心,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才见到一个素衣打扮的妇人挎着篮子走出来,今天是四月十三,是江亭的忌日,也是江姨娘的生辰。

每到这一天傍晚,五娘都会找一棵柳树给江姨娘和江亭烧纸,因为江家老宅子门前栽了五棵柳树,那是江秀才效仿五柳先生所种的,成了江家人的标志。

莲花胡同不远处便有一棵柳树,沈姨娘走到树下,将香烛纸钱取了出来,默默地烧给了母亲和舅舅,当初舅舅叫她嫁给表弟,她想着只要嫁出去脱离管氏的折磨就好,便满心欢喜的待嫁。

谁知管氏竟那么恶毒,诬陷她与人有私,逼着她做妾,还气死了舅舅,表弟年幼,不能和沈家抗衡,含恨按下了父仇,离开了苏州,算起来已经快二十多年没见了,也不知现在如何,是否已经娶妻生子。

沈姨娘默默地烧完了纸,刚一转身,便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人,天色将晚,看不清样貌,可那刹那间给人的感觉,还是叫沈姨娘立刻意识到,那是她同样二十多年没见的父亲沈爱萧。

她没说话,怔怔的站着,沈爱萧背着手看着女儿,也没说话,半天才抬脚往胡同里走,沈姨娘赶忙跟了上去。

对于父亲,沈姨娘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怨,怨父亲的冷漠,看着她被管氏磋磨却不闻不问,怨父亲的无情,眼睁睁看着亲娘和舅舅去世却置之不理。

她心里明白,父亲的世界里只有繁花似锦的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曲赋文章,其余的都是空话,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

沈爱萧不客气的坐在了上首,沈姨娘站在旁边,没说话,丫头们感觉到这股诡异的气氛,上了茶便离得远远地。

沈爱萧看着手里的茶碗,是精致的海棠争春粉彩瓷器,茶叶是今年新下来的雨前龙井,看厅里的摆设,雅致,大方,丝毫没有窘迫和穷酸气息,心下便多了几分安慰,道:“宛如呢?”

沈姨娘走出去低声吩咐丫头去叫林宛如。

林宛如听到消息也是万分惊讶,她想了想,换了一身素净些的衣裳,带了太后给的那支素银镯子,去了前厅。

沈爱萧听到丫头的通报,不经意的抬头一瞧,便愣住了,眼前的人,婷婷袅袅,一袭雪青色的春裳,绣着素雅的玉兰花,头上只戴了一支杏花钗,手上也只笼了一支素银镯,可等他看清那镯子,更是浑身僵住了。

那镯子是母亲二十五岁的生辰,他亲手雕的,母亲十分喜欢,从不离身,后来外祖父去世,母亲去金陵料理丧事,匆匆忙忙中便把镯子弄丢了,很是难过了一阵子。

如今这镯子,竟然重见天日,难道这丫头是母亲投胎转世的?要不怎么会如此相像,还带着那支镯子?

沈爱萧打翻了茶碗犹不自知,林宛如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慢慢上前福了福:“沈二老爷好。”

沈爱萧看着桌子上的茶渍和茶叶,道:“你叫我什么?我是你外祖父!”

林宛如看着沈姨娘,清清冷冷道:“姨娘叫您一声父亲,您自然是外祖父,姨娘不叫您父亲,我总不好胡乱认亲。”

沈爱萧冷笑:“胡乱认亲?你小小年纪倒是伶牙俐齿,五娘,你就是这么教导孩子的?”

沈姨娘转过头去,轻声道:“当初我可是和您三击掌,一断生恩,二断养恩,三断父女血亲,从此两不相干,生死无怨,您忘了,我可没忘。”

沈爱萧不说话了,可也不动,就这么坐着,林宛如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便叫丫头请了林黛玉来。

林黛玉娉娉袅袅的过来,给沈爱萧请安:“我父亲也算您的子侄,我便厚着脸皮叫您一声世祖,您可不要嫌弃。”

沈爱萧看着语气轻柔,姿容无双的林黛玉,松了口气,他也怕没个台阶下,遂道:“你和你父亲很像,他从三岁便开始读书,你可识字?”

林黛玉笑道:“父亲请了先生教过,略微识得几个字罢了。”

沈爱萧摆手道:“咱们,不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学问越好,越该觉得脸上有光才是,你也别谦虚,我问你,录春集可读过?”

竟是考校起学问来了,林黛玉抿嘴一笑:“您的大作,晚辈自然拜读过。”

沈爱萧满意的点点头:“知道录春集的人可不多,你竟然读过,可见是博览群书,很好,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子就该这样。”又问林宛如:“你读书如何?”

林宛如没读过录春集,可听说过,里面收录了生长在春天的上百种花草,原是沈爱萧的游戏之作,却是人人称颂,她道:“我没读过书,不懂这些。”

沈爱萧便不高兴起来:“居然没读过书?这怎么行?是你父亲没教你,还是你没学?”

林宛如道:“想来您不知道,我自小身子不好,没有跟在父亲身边,自然不比姐姐学问好。”

沈爱萧便不说话了,当时五娘带着孩子在苏州,却硬生生的和沈家成了陌路人,别说自己不知道,就是这个外孙女,也是头一回见。

沈爱萧赖在家里不肯走,沈姨娘也不好赶人,就着耗着,好在林黛玉和沈爱萧说起诗词歌赋来,沈爱萧对才思敏捷的林黛玉十分喜欢,甚至提出了要收她为弟子。

二人相谈甚欢,直到了二更天,沈爱萧意犹未尽,看了看外头的夜色,道:“天色已晚,我就住一宿,五娘,叫人给我腾间屋子。”

沈姨娘无法,命人收拾了院子安置沈爱萧,半夜的时候,沈爱萧还起来一回,说饿了,叫灶房重新起火做了宵夜,比在自己家还不客气。

这一夜,沈姨娘无眠,林宛如也无眠,沈宅却因为“走丢”了二老爷,灯火通明了一个晚上。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波澜再起(四)

第二日一早,沈择双眼青黑的来到了莲花胡同,刚对沈姨娘道:“五娘,不好了,二叔走丢了…”便看到沈爱萧背着手从外头走进来,诧异的嘴都合不拢了:“二叔,您怎么在这儿?您知不知道全家人找了您一宿,你可真是,来这儿怎么不说一声?”

沈爱萧很不高兴:“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走丢?瞎操心。”

沈择却是哭笑不得,赶忙叫人去沈宅报信,沈姨娘便留了沈择吃早饭。

无论是沈姨娘还是黛玉和宛如,都更偏爱江南那边的饮食,因此特意请了江南那边来的厨子,沈择和沈爱萧同是江南人,自然十分喜欢,大家一起吃了早饭,沈择便说请沈爱萧回去:“二婶急了一夜,哭的跟什么似的。”

别看沈爱萧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死活不肯离开:“我想住哪儿你管不着,要回你自己回去。”

沈择多劝了几句,沈爱萧便发了脾气:“怎么,你还敢当我的家?信不信我抽你。”

沈择便不敢劝了,垂头丧气的回了沈宅。

沈姨娘也是猜不透为何父亲坚持留下,可心里却觉得心酸,也不管不问,径自和郑嬷嬷盘点起林黛玉的嫁妆来,全套的红木家具,堆了整整五间库房,还有金银首饰,将三层高,每层五个抽屉的紫檀木雕五福捧云的的妆奁塞得满满当当。

沈姨娘看了十分满意,瞧着单子上的东西道:“要不是来不及,我真想回苏州一趟,老宅里的好东西更多。”

郑嬷嬷笑道:“姨娘置办成这样,就是太太在也挑不出什么来,大姑娘出嫁了,也不枉太太临终前给您的嘱托。”

沈姨娘想起林黛玉的生母贾敏便叹了口气:“我也是听自己的心罢了。前两日不是有绸缎庄来送时新的料子?都搁在哪儿了?”

郑嬷嬷便叫彤霞和绿云捧了来,细密柔和的质感,复杂精致的花纹,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都有。

沈姨娘道:“大姑娘不喜欢艳丽的颜色,再多准备些雪青色,碧色,蓝色的来,到时候搁在箱底,上面照旧用大红色的织锦和真紫色的刻丝料子压着。毕竟要图个喜气。”彤霞笑道:“姨娘放心,倒是头一抬嫁妆放些什么好还要请您示下。”

沈姨娘道:“我也正犹豫着呢,有青玉雕的福禄寿三星翁。还有一对上好的红珊瑚,不知道用哪个。”

主仆这边闲话着,沈爱萧却在林黛玉的书房里给林黛玉点评诗词,林黛玉素日里便爱写些词句,定装成册。闲时拿出来翻翻,此时有沈爱萧亲自指点,自然是极好的。

林黛玉兴奋地满脸通红,对沈爱萧越发的尊敬,也越发的亲切,林宛如被迫在旁边旁听。只觉得无聊。

沈爱萧也觉得林黛玉极有天赋,遣词造句,典故信手拈来。立意也极为新颖,往日他在家里觉得亲自教导出来的长孙女沈蔓已经了不得了,可和林黛玉一比,明显就不够瞧了。

林黛玉笑道:“北静王的妹妹水柔立了个诗社,叫拂云社。我们时常说着聚在一起作诗玩笑,若是能得您的指点。那可真是受用不尽了。”

沈爱萧道:“虽是玩笑,可也不乏真才实学的,改日你们做了什么诗尽管拿来给我瞧。”

林黛玉笑道:“您若是不嫌弃,我现在就写帖子给她们,她们肯定高兴。”说着紫鹃早已捧来了几张空白的请帖,沈爱萧瞧着心中一动,看向了几乎要昏昏欲睡的林宛如:“叫宛如来写,我看看她的字如何。”

林黛玉含笑望着林宛如,林宛如被惊醒,听见要她写字,道:“我认得的字不多,还是姐姐来写吧。”

沈爱萧一听,脸就黑了一半,林黛玉却是知道林宛如是在故意气沈爱萧,也不好点破,只得自己提笔写了帖子,沈爱萧却是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林黛玉无奈的看着宛如:“到底是你的外祖父,你这么着可就过分了。”

林宛如觉得无所谓,姨娘受委屈的时候不见他出言相帮,如今倒往上凑,一点意思也没有。

沈爱萧气归气,中午还是留下吃饭,谁知刚撤了桌子,便有丫头来通报:“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说是来瞧姨娘的。”

沈姨娘心中已经有数了,带着丫头婆子迎了出去,庄氏已经扶着儿媳妇李氏的手下了车,往院子里走,后头跟着板着脸的管氏和满脸不屑的小管氏。

庄氏远远瞧见沈姨娘过来,便笑道:“五娘,你什么时候搬过来的?这院子收拾的可真不错。”

沈姨娘匆匆屈膝行了礼:“大伯母好。”又对李氏道:“大嫂好,原该我去拜见,倒让你们受累跑一趟。”

庄氏呵呵笑着:“我年纪大了,正好出来走走,松快松快,今儿一来是看你,二来也是给黛玉添妆,对了,宛如那丫头呢?元娘夸得跟什么似的,我倒要瞧瞧。”

沈姨娘便扶了庄氏往里走,看也没看管氏一眼,管氏气的心口疼,一甩手把手里的沉香拐杖砸在了地上:“沈五娘,你见了嫡母还不过来磕头拜见?”

庄氏不悦的看着管氏,管氏却目光凶狠瞪着沈姨娘,沈姨娘面无表情道:“我早就和沈家断绝关系了,叫一声大伯母也是看着大姐,只是不知你又是什么人?”

管氏指着沈姨娘,手直抖,小管氏插嘴道:“五娘,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你打小没了娘,是母亲抚养你长大,都说生恩不及养恩,这十几年下来,就是一头白眼狼也该喂熟了吧,就为着当年没叫你嫁入江家的事,你就和养了你十几年的人生分了,也太让人寒心了。”

沈姨娘怒极反笑:“我当初和沈家断绝关系,是因为沈家逼死了我舅舅!而不是因为我被所谓的养了十几年的人逼着去做妾!如今和我谈养恩,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还要匀出一两来打赏丫头婆子,一年十二套衣裳,却被克扣的只剩八套,连个体面的丫头都不如,一年下来不过是百十两银子,你打发贴身的丫头出嫁,都给了五百两银子的嫁妆,我出嫁的时候你却只给了不到二百两银子,其中陪嫁的布料不是过时的,就是上了年头快发霉的,如今说寒心,该寒心的人是我!”

院子里丫头婆子也不少,此时却寂静的一根针掉下来也听得见,庄氏暗暗摇头,沈姨娘深吸一口气,敛了怒色,搀住了庄氏:“大伯母,咱们进去说话,说起来大姑娘的嫁妆虽然准备的七七八八,可我毕竟没有经验,还要您给瞧瞧,要不要添减些什么…”

管氏脸上青白交加,小管氏也是讪讪的,身后跟着的女儿沈蔓也是满面通红,只觉得丢脸,三个人并跟着的丫头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的时候,陈瑞文赶过来了。

他听说管氏来了莲花胡同,便怕宛如受委屈,急急赶了来,小管氏一见陈瑞文便眼睛发亮,暗暗推了沈蔓一把,沈蔓又是羞又是气,只得强自按捺下去,稳住身形,匆匆福了福:“表哥怎么来了这里。”

陈瑞文眼睛也没抬,径自问院子里侍立的婆子:“宛如呢?”

那婆子脸上立马笑成了一朵花,道:“姑娘正在院子里歇着呢,不过这会子说不定正陪着姨娘和沈太太看大姑娘的嫁妆呢。”

陈瑞文本想不理会管氏,可想想还是不妥,道:“老太太,您也去瞧瞧吧,虽是四月了,可站在这院子里不免风大,您进去坐吧。”

管氏哼了一声,扶着小管氏进了正堂坐下,沈蔓匆匆跟在后头,偷偷拿眼睛瞄陈瑞文,俏脸通红,陈瑞文却目不斜视,侧脸越发的英俊和凛然,一直到了东跨院,看到林宛如,眼底这才浮现了一层笑意:“宛如,你做什么呢?”

林宛如正指挥丫头从库房搬了轻巧些的妆奁给庄氏瞧,一回头便看到了陈瑞文,笑了起来:“表哥来了。”

等看清陈瑞文身后的人,眼里浮现了一抹疑惑之色。

那老太太也是快知天命的年纪了,头上却戴着金簪银钗,打扮的十分华丽,穿着墨绿色的团花褙子,板着脸,显得有些凶狠。

旁边服侍着的是个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妇人,容貌和老太太有几分相似,也是穿金戴银,满身富贵。

倒是那妇人身后站着的年轻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五官精巧,容貌秀丽,穿着打扮也十分秀气文雅,气质高贵,一看便知是个大家闺秀。

林宛如隐隐约约猜到这可能便是管氏,小管氏和沈家大姑娘沈蔓了,心里有几分不悦,故意道:“这是哪家的太太小姐?我怎么没见过,表哥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