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夏金桂故意停下,不再说下去,只看向堂上行礼。魏娘子盖着盖头,看不到她的神色,随着傧相高声赞礼,魏娘子一一行礼下去。

宝钗却记得夏金桂方才说的话,拉一下夏金桂的袖子:“嫂嫂说如果,如果什么?”夏金桂看着宝钗的神色,对她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姑娘以后,好生珍重。”

、摊牌

“嫂嫂这话说的,我和嫂嫂原本是一家人,我要珍重,自然还要拖赖嫂嫂。”宝钗在微感诧异后回了一句实在无可挑剔的话。夏金桂还是看着宝钗没有动,过了许久才对宝钗道:“姑娘要的珍重,和我要的,不是一样的。姑娘想的,和我想的,也不是一样的。姑娘,我…”

夏金桂停下不说话,傧相已经在那高声唱礼毕,送入洞房,众宾客嘻嘻哈哈簇拥着新人往洞房里面去。宝钗看向夏金桂:“嫂嫂,你我…”

“我也要往洞房去,瞧瞧我的新弟妹。”夏金桂站起身,看向宝钗:“姑娘要什么,我明白,然而我也不怕告诉姑娘,我和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更谈不上一家人。姑娘此后好自珍重。我的事,和谁都没有关系。”

宝钗听出夏金桂话语中的决绝,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对夏金桂道:“嫂嫂毕竟是…”

“什么嫡母不嫡母,奉养不奉养的,都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夏金桂说完就径自离开,宝钗站起身想往夏金桂那边追去,接着宝钗就坐下,追不回来的,也劝说不了。薛姨妈见夏金桂离开,对宝钗道:“方才还好好地说话,怎么这会儿她就恼了。宝钗,我和你说,她是分不清好歹的人,我们今儿就不该来,给她撑什么面子。”

“妈妈!”宝钗喊着抓住了薛姨妈的手,薛姨妈察觉到宝钗手心全是冷汗,这下慌了:“宝钗,你是怎么了,难道说今儿来的人气味庞杂,你有些身子不适?”

“妈妈,并没有…”宝钗说了半句想到就算告诉薛姨妈这件事薛姨妈也阻止不了,反而会让薛姨妈平白添了忧虑,想到这就转口:“我们既然已经观礼完,就回去罢。”薛姨妈见宝钗神色苍白,以为女儿真是被这种气味不好的地方给熏的不适了,叫来同喜,让她去和夏太太告辞一声,就带了宝钗离开。

同喜寻到同贵,让同贵去和夏金桂说。夏金桂听到同贵的话,只点头说知道了。旁边夏太太问夏金桂:“有什么事吗?”

“那边太太说有些不舒服,先告辞了。”夏金桂的话让夏太太有些不满:“说好了是来坐席的,我还以为他们家毕竟看重你,谁知只观了个礼就走了,这样失礼,实在是…”

“娘,老人家身子不舒服也是常事,我们去坐席吧。今儿您是新婆婆,要坐上席才是。”夏金桂不愿意就这件事和夏太太讨论,笑着把话岔开。夏太太果真又笑了:“好,好,就依你。”夏金桂扶着夏太太起身,夏太太瞧见女儿如花面貌,又如此乖巧。夏金桂曾对夏太太说的话又在夏太太耳边,夏太太不由叹气:“哎,难道说你就真一辈子葬送了?”

“娘,今儿高兴,不说别的话,这些话等明儿再说。”夏太太主动提起这事,夏金桂心里也是高兴的,不过夏金桂晓得这会儿不是说这事的时机,又用别的话岔开,和夏太太一起去坐席。

宾客虽来的不多,但席面上还是十分热闹,也有人问起薛姨妈母女,听说薛姨妈身子不好就辞去了,还有人叹息:“果然这富贵人家的女眷,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就这样略坐了坐,就身子不好,不能再来坐席了。”

“谁知道是真身子不好还是假身子不好?”有个邻舍笑着说了一句,就伸手推方才说话的那个人一下:“只怕是你方才问人话问的太多,才把人吓跑的。”

众人大笑出来,夏太太又招呼众人喝酒吃菜,夏金桂也在席上应酬着,想着等过两天,就把自己心事向夏二叔说出来,到时由夏二叔出面去和薛家说自己要离开的事,等这件大事定了,别的事就在自己掌握之中了。这样一想,夏金桂就心情欢畅,也多喝了几杯酒。

不过这夏金桂还真是不胜酒力,夏金桂第二天起来时候就觉得头有些疼,还没梳洗就让厨房去煮碗醒酒汤来。同贵来服侍夏金桂梳洗,边服侍边说:“奶奶今儿要回去吗?”夏金桂没接话只从镜中瞧了同贵一眼,同贵乖觉,对夏金桂道:“虽说奶奶想多在这几天,可奶奶毕竟是做人媳妇的,再说也要娶二奶奶了,奶奶也好过去帮着些。”

“这些话,是昨儿姑奶奶告诉你的,要你说给我听?”婆子已经端来醒酒汤,同贵上前接过就服侍夏金桂喝汤,夏金桂且不去喝汤,只瞧着同贵慢悠悠地说。

同贵急忙给夏金桂跪下:“奶奶,小的毕竟是薛家的奴才,姑奶奶这话,也是为了奶奶好。”

薛家薛家,果真不把这薛夏氏上面的薛字去掉,就不得安宁。夏金桂轻叹一声:“起来吧,你是薛家的奴才,我自然晓得。不过…”同贵战战兢兢地等着夏金桂的下一句,夏金桂却伸手去端醒酒汤把那汤一口喝干就站起身:“有些事,还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呢,我们去寻二叔吧。”

同贵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站起身陪着夏金桂出去。

夏太太早早就在堂上和夏二叔夏二太太坐在那,喝了魏娘子奉上的茶,又接了魏娘子给婆婆做的针线,夏太太也给了见面礼,魏娘子见过了婆婆,也就在一边坐下,大家正在那说说笑笑,就见夏金桂走进来。

瞧见夏金桂夏太太就笑着道:“你昨儿喝了好几杯酒,我也不好把你叫起来,这会儿来的正好,这是你弟媳妇。”

夏二太太不由抿唇一笑:“大嫂喝了媳妇茶,欢喜的都不成样子,我听侄媳妇说,她和侄女当天已经在天齐庙见过了,这会儿大嫂还张罗什么?”夏太太也笑了:“说的是,我是太欢喜了。”

夏金桂从进了堂屋就在那思忖,听到她们的对话已经对魏娘子笑了笑,魏娘子已经脱了素服,换了件鲜亮衣衫,瞧着比那天在天齐庙的时候容色出色的多。夏三在旁边张着嘴笑,已经对魏娘子道:“媳妇,我能娶了你,还要多亏姐姐呢。”

魏娘子浅浅应是,刚要对夏金桂说话,夏金桂已经上前跪在夏太太跟前。

这下所有的人都惊讶了,夏太太急忙伸手去扶夏金桂:“金桂,你快些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要有什么话就和我说,我怎会有不答应你的?”

夏金桂当然不会起来,瞧着夏太太,那话却是对夏二叔说的:“二叔,现在我兄弟也娶了媳妇了,这以后生意怎么做,有伙计帮衬,还有二叔在旁指点,想来也是不会错的。我娘以后的日子,过的一定会好。”

这话透着奇怪,夏二太太不由拍拍心口,对夏金桂不确定地道:“金桂,难道说,你想出家?”

这怎么会拐到出家上?再说夏金桂看起来也不像那样清心寡欲的人啊?夏金桂还没来得及回答,夏太太就一把把夏金桂搂在怀里:“金桂,你可不能出家,我就你一个闺女,就盼着你能好好过日子。”

说着夏太太就哭起来,夏太太一哭,夏二太太急忙安慰:“大嫂,总要问问金桂的打算再说。”

是要问问,夏太太急忙把眼泪擦掉,瞧着夏金桂:“金桂,你只要不出家,什么我都答应你。”

夏二叔虽然没有说话,但看起来这会儿他还是挺赞成夏太太的,夏金桂毫不迟疑地道:“二叔,还求二叔做主,我不愿再在薛家了。”

不愿再在薛家,又不是出家,那就是要和薛家和离?夏太太和夏二太太还有魏娘子都惊讶地看着夏金桂。夏二叔的眉已经紧皱:“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须知女儿出了阁,就…”

眼看夏二叔就要开始说那些封建的陈词滥调,夏金桂急忙挤出几滴眼泪对夏二叔道:“二叔,女儿也一般样是人,一般被爹娘娇宠长大,所托非人已属不该,更况此人已是死囚,难道我要一生一世都要顶着一个死囚妻子的名声?”

“金桂,这事,只怕薛家那边也不好开交的,况且你也说了,那人此刻已是死囚,等到…”夏二太太的话没说完夏金桂就哭的更悲切了:“二婶,我自然知道这事是难的,可是难道因为难就不去做了,这是其一,其二呢,我也晓得他活不得几天了,我若此刻不和他家撕掳开了,到死也要顶着个死囚妻子的名声。”

夏金桂一哭夏太太就心疼,想要去把女儿扶起来,但夏金桂怎么肯站起身,夏太太索性就把夏金桂抱在怀里看向夏二叔:“二叔,我就金桂一个女儿,她说的也有道理,二叔,就求求您,去和薛家料理这件事吧。”

、决定

果然溺爱女儿的人好说话,夏金桂心中一松,但面上神色却更加悲伤了,靠在夏太太怀里哭个不停。夏二太太也有些心酸,但这件事她还是不能决定,只瞧向夏三和魏娘子:“三侄儿已经成亲,要按了习俗,夏家这房就是你做主了,我们做长辈的都不好十分主张,你说说,这事,该怎么办?”

要自己做主?夏三没想到刚成亲就遇到这样一件大事,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魏娘子微一思索就道:“既然二婶这样说,虽说我是个刚嫁进来的,不过我们做女人的才晓得做女人的苦处,姐姐年纪也不算太大,还是花一般的年龄,那家子听说也不是什么好对头,况且这死囚的名声着实难听。我就主张,就听了姐姐的罢。”

魏娘子的话音一落,夏金桂就松了口气,夏二太太倒有些担忧地看向魏娘子:“侄媳妇,这件事,毕竟是大事。”

“二婶,虽说是大事,但我们家现在也就这么几个人,只要我应了,你侄儿应了,不就没什么大事了?”魏娘子话语中已经把夏太太排在外面,不过这样的性情,倒投了夏金桂的心。毕竟夏太太还是个典型的宅门妇人,比不上魏娘子这个敢自己做主的。

因此夏金桂对夏二太太语气更加悲伤地说:“二婶难道以为,我这要回来,是丢了夏家的脸?”

夏二太太急忙安慰夏金桂:“不,不,并没有说你丢了夏家的脸,只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啊!”

果然古人就是古人,夏金桂还想再想几句话,把夏二太太的心再打动一下,就听到魏娘子笑着道:“二婶这话说的有理,可是一来呢,这是姐姐心甘情愿的,说不定姐姐离了薛家,还有别的好姻缘等着。那拆了这门不合适的婚,成就了另一桩好姻缘,岂不就是造了七级浮屠?”

好会说话的一张嘴,夏金桂更加安心了。夏太太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二婶,我这一生就只得金桂一个女儿,她过的不好,我这心都是酸的,她要离了薛家,就算落后一辈子不嫁,我也心甘情愿。还望二婶二叔替我金桂做主。”

“既然侄儿侄媳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那就这样罢。”夏二叔沉吟良久之后开口说话,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定下了。夏金桂觉得自己的初期目标总算达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过面上的悲伤神色还是没有褪去,只抬头看着夏二太太道:“二叔二婶对我的恩德,我着实,着实,无以为报。”

说着夏金桂又开始哭泣起来,夏二太太急忙安慰夏金桂几句,这事情既以决定,剩下的事就是夏二叔带上夏三前去薛家,和薛姨妈商量这件事了。夏二太太让丫鬟扶了夏金桂进去里面歇息,就和夏太太、夏二叔开始商量起来,还商量不了几句,婆子就来报,说薛家来人接夏金桂回去。

这倒是有些奇怪,夏金桂往夏家跑,薛姨妈从来都是不主动让人来接的,今儿怎么主动来接了?夏太太吩咐人进来。薛家的婆子见众人都在,唯独缺了夏金桂,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对夏太太行礼之后就恭敬地道:“给亲家太太请安,我们太太说,家里现在要办二爷的婚事,也有许多事情要大奶奶回去操持,特地命小的来接。”

“我们姑奶奶还有些事,要留在这边,等明儿,我亲自送我们姑奶奶回去,并要和亲家太太说几句话。”夏太太还没说话,夏二叔已经开口。婆子这下更感奇怪了,历来这来接来送,都是女人的事,怎么会有个夏二叔亲自送回去?不过婆子心里在打鼓,面上笑容没变:“亲家老爷既如此说,小的也不敢多说,领命就是了。”

夏太太吩咐打赏了婆子,等薛家婆子走了,夏太太才对夏二叔道:“也不晓得薛家那边会不会痛痛快快地让金桂回来。哎,当初要早知道,就不该结这门亲。”

“天下事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夏二太□□慰夏太太一句,才对夏二叔道:“这件事,瞧着只怕是不好撕掳的。老爷,您…”夏二叔沉吟一会儿,心中早有底稿,对夏二太太道:“放心,这件事,我准报薛家答应。”

说完了夏二叔又叹息:“说起来,当初薛家这孩子,看起来也还好呢,要怪,也只能怪当初许亲太急,没有打听清楚。”

一句话说的夏太太脸上一红,都是老亲,自觉知根知底的,怎会没有打听清楚呢?不过夏太太是薛家的习气,这小孩子不懂事让下人打重了些,也是平常事。过后自己知道错了,拘在家中就好。谁知道还有改不了的脾气?

夏家人在这商量时候,薛家的婆子已经回到薛家,薛姨妈听到婆子回来禀报说夏金桂不肯回来,眉头皱的很紧,宝钗抱着东西从屋里走出,见到薛姨妈皱紧了眉就把东西放在桌上,对薛姨妈道:“妈妈,那边昨儿才成亲,有些琐事只怕也…”

“宝钗,我这心头突突地跳,想是有些不好。昨儿你回来和我说的,说要对你嫂子多担待一些,我也听了,可这会儿好声好气地去接她,她也不肯回来。宝钗,是不是有些事,你还瞒着我。”

当着众人,宝钗也不好说什么,只安慰薛姨妈:“妈妈,怎么说嫂子也是您儿媳妇,既然那边的亲家老爷说他要亲自送嫂子回来,只怕也是他训诫了嫂子。妈妈,您…”宝钗话没说完,薛姨妈已经把女儿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宝钗停下说话,轻轻地拍着薛姨妈的手安慰。

过了很久薛姨妈才叹气:“你嫂子不和你哥哥一条心,也是平常事,可是她毕竟是薛家媳妇。”

姑娘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样。夏金桂的话又在宝钗耳边响起,宝钗的心颤了一下就收起思绪安慰薛姨妈:“妈妈,不会的,嫂嫂也是识字读书,懂的道理的人。”

道理?薛姨妈苦涩一笑,宝钗见薛姨妈笑的很苦,拿过自己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对薛姨妈笑着道:“妈妈,您瞧这料子的花色可好?这是给邢妹妹预备的。妈妈,邢妹妹和嫂子不是一个性子,等到邢妹妹过了门,您啊,就享媳妇福了。还有,香菱要有了身孕,生下孩子,您也可以含饴弄孙。”

“宝钗啊,你别这样安慰我了,我就想问问你,你嫁过去也有那么两年了,宝玉现在也瞧着比原先清醒多了,什么时候你给我生个外孙,我欢喜,你婆婆那边定会更加欢喜。”提起宝玉,宝钗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薛姨妈。要看在外人眼里,自己夫妻也算是很好的一对,宝玉是个温柔性子,宝钗早已知道,举案画眉,温柔相对,似乎都有,然而却总是隔了一层。

就像宝玉偶尔会停下画眉的手,看向远方,那时他的眼神十分温柔。宝钗却知道这温柔是给谁的。活人怎么能和死人争呢?宝钗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骗了谁也不能骗自己,宝钗知道自己在乎,唯有面对丈夫的时候,不愿再大度。然而这些话,宝钗谁都不能说,只有午夜梦回时候,仿佛还听到那个少女的笑声,姐姐视我为知己,我视姐姐为知己。

那个才貌双全的少女,人人都说宝姑娘比林姑娘好,体恤下人,大度。然而只有宝钗自己知道,心中羡慕着她,羡慕她可以尽情地笑,尽情地哭,尽情地施展才华,而不是像自己一样小心翼翼,把什么都藏起来。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没有了,少女已经逝去,尽管宝二奶奶是自己,有些东西,自己永远得不到。所得到的,或者只是那个人的躯壳罢了。

“宝钗,宝钗…”薛姨妈见宝钗发愣,有些惊讶地连叫宝钗数声,宝钗回神过来,对薛姨妈微笑:“妈妈,这些事,哪能由得我自己,生男长女,总是命中注定的。”薛姨妈也笑了:“是啊,我急了些。”

宝钗把那些衣料又往薛姨妈这边推了推:“妈妈瞧瞧这些料子可好?”

薛姨妈戴起眼镜细细地瞧着这些料子,宝钗的心却已经飞到很远,也不知道明日夏金桂回来,她会说些什么,难道说她真要离开薛家,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可是女子,嫁了丈夫,就是一生一世的事情,哪还能更改?

夏二叔是在第三天才和夏三一起往薛家来的,薛姨妈听到只有夏二叔带着夏三前来,眉不由皱紧,但还是命人请了进来。让薛蝌在一边陪着,自己坐在屏风后面听夏二叔要讲些什么。

薛蝌见夏家并没把夏金桂送回来,心中十分诧异,但还是依照礼仪给夏二叔行礼后才道:“亲家老爷辛苦了,我们家大奶奶,怎么没见回来?”

、第 31 章

这是来说退亲的事,也不用虚与委蛇了,夏二叔稍一思量就道:“贤侄,今儿来贵府,是有要事相商,还请把亲家太太请出来。”

要事,还要见薛姨妈,薛蝌更感惊讶,薛姨妈在屏风后听到,急忙让婆子赶紧去荣国府寻宝钗回来,自己依旧在那坐着听。夏二叔见薛家不把薛姨妈请出来,只有薛蝌在那应酬,夏二叔笑着道:“贤侄,这件事,你小小人儿没法做主。”

薛姨妈听的心头突突乱跳,强撑着从屏风后走出来,也不和夏二叔见礼就问夏二叔:“什么样的大事,必要我出来?亲家老爷,这也不合礼仪。”今儿来说的话,原本就不合礼仪,夏二叔才不在乎薛姨妈这句,对薛姨妈拱手道:“按说男女姻缘,本是前生注定,方能成婚。只是也有月老错系红绳的事。凡遇到这样的事,都是两家相商,把这红绳重新解掉。薛太太,今儿来,就是商量这件事的。”

果真夏金桂不想在薛家了,薛姨妈觉得自己都快吐血了,慢慢地坐下才对夏二叔道:“亲家老爷这话,我听不懂呢,夏薛两家成亲,也是三媒六聘,并无一点不合适的。”

“三媒六聘本是结亲之必须,只是小夫妻不谐,我们做老人的瞧着,心里也是伤心的。因此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两边长辈做主,把这婚姻给断了。”夏二叔怎么不明白薛姨妈这话什么意思,依旧耐心想说服薛姨妈。

薛姨妈咳嗽两声,对夏二叔道:“这话从何说起,说起来贵府也是讲理有名声的人家,你们姑奶奶在我们家的那些所为,贵府也是知道的,不好好地劝你们姑奶奶安心侍奉婆婆,这会儿,反倒要来出面把贵府姑奶奶领回去。这事真要做了,夏薛两家的面子,都要往哪里搁?”

说着薛姨妈觉得心中十分难过,开始哽咽起来:“我自然也晓得,薛家这会子穷了,你们舍不得家里人吃苦,可我儿子已经没了指望,现在儿媳在我身边,等…”薛姨妈只在那唠叨个没完,夏二叔已经打断薛姨妈的话:“薛太太也晓得我们舍不得女儿吃苦。薛太太更晓得令郎已经没了指望,薛太太又何必为了面子的事,强要我们女儿留在这里?”

这话说的太过直接,薛姨妈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伸手指着夏二叔不晓得该说什么。薛蝌在旁听着,要从薛蝌心上想着,夏金桂退回夏家,也能落个清净,可薛蝌更明白,这件事一做了,夏家也好,薛家也罢,就会被人讥笑。因此薛蝌也对夏二叔开口:“亲家老爷,这件事虽说我做小辈的不好开口,可这婚姻本是前世注定,既已过了门,就该…”

“贤侄,这话我自然也晓得,可这天下也有红绳错系的。改正错误也是常见的。”夏二叔咬死不松口。夏三已经在旁边急了:“薛太太,我姐姐说了,你薛家待她着实不好,况且这死囚妻子的名声,说出去又好听不成?薛太太,横竖这名声都不好听,我姐姐想来想去,就自己捡个不好听的名声带上,你还不知足,还想把我姐姐强留在家中,我想着,你家这样才是不对。”

薛姨妈听到夏三这几句诛心之语,夏金桂从嫁到薛家再到现在的一切行为都在薛姨妈眼前浮现,薛姨妈想反驳,谁知喉头腥甜,张口就吐出一口鲜血来。旁边的同喜见状,急忙喊着太太,薛蝌忙抢前一把扶住薛姨妈,又让婆子快些去请太医。

薛姨妈被薛蝌扶在椅上坐下,在那晕了半响才抬头对夏二叔道:“你们家,可是要逼死人?”

见薛姨妈突然吐血,夏二叔也晓得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机,站起身道:“薛太太既不舒服,那我们改天再来。”说着夏二叔喊了声来人,夏二叔跟着的小厮就走进,夏二叔对他们吩咐道:“薛太太吩咐去服侍姑奶奶的人,都带回来,还给薛家,还有姑奶奶的一些物件,平常动用的物品,就先带走,别的话,以后再说罢。”

薛姨妈刚刚定了定心,听到这句,差点又晕过去。夏二叔还对薛蝌拱手:“贤侄,还请你们家这边,出个人来,去瞧着,免得带走薛家的东西。”薛蝌见夏家这是铁了心要断这门亲,再劝想来也劝不了,又见薛姨妈又要晕过去,对夏二叔拱手还礼:“夏二老爷,大嫂的随身物件,我们也不晓得都是哪些,再说…”

“这不劳你们操心。”夏二老爷又唤来人,宝蟾走进来,夏二老爷指着宝蟾:“这个丫头你们也认得,是我们侄女贴身服侍的,就让她去拿那些东西,你们这边再派个人瞧着,到时拿了什么东西,照册写了,再画个押,不就完事了。”

“好,好,好,我这会儿才晓得,你们家到底安着什么心。”薛姨妈边说话边流泪,看着夏二叔真恨不得把夏二叔给生吃了,这是来撕扯这种事,自然也不指望别人的好颜面,夏二叔对薛姨妈还是彬彬有礼:“薛太太,这件事,虽说我侄女也有些错,不过凭良心说,我侄女再闹,也没有闹出人命来。”

这一句是薛姨妈的死穴,薛姨妈的眼顿时瞪大,看着夏二叔一脸不可置信。薛蝌也晓得薛蟠出事都是薛姨妈平日溺爱太过,不过这自家人要帮着自己家人说话。因此薛蝌上前一步:“夏二老爷,夫妻之间闹成如此,也不止是一个人的错吧。”

“都晓得不是一个人的错,所以我家甘愿冒天下之不韪,把女儿带回家去,难道薛二爷还不愿吗?”这一句又堵住了薛蝌,薛蝌还在迟疑,夏二叔已经指了一个薛家的婆子:“时候不早了,还请这位带了这丫头,进到我们姑奶奶房中,把动用的东西都带走。”

薛家婆子被指,顿时慌了手脚,看向薛蝌:“二爷,我,我,我…”

“走,都带走,这人的心都不在这边了,那些东西,又值得什么?”薛姨妈边哭边诉,同喜给她捶着背,薛姨妈只在那咳嗽个不停。夏二叔也不去管薛姨妈如何,吩咐宝蟾跟了那婆子去夏金桂房里。

宝蟾急忙去开了夏金桂的房,把那些妆台里的东西,还有床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夏二叔也不好再在厅内等待,带了夏三就对薛蝌告辞,要在门外等。

宝蟾在那收着东西,薛姨妈靠在同喜身上泣不成声。薛蝌见太医也不来,宝钗也不来,夏家这边又无法阻止,急的热锅上蚂蚁一样,只在那转来转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在薛蝌焦躁无比时候,就听到贾琏的声音。薛蝌急忙走出厅,给贾琏行礼,简单叙述了事情由来。贾琏眉头一皱:“难怪薛大妹妹让人去请我,说这事,非我出面不可料理,还说她总是女子,不好出面的。”

难怪不见宝钗却见贾琏,薛蝌连连叹气:“也不晓得这家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会儿大嫂子又闹这么一出,真是都不好出去见亲戚们了。”

“其实呢,要依我说,倒不如顺着令嫂。”贾琏微一思索就对薛蝌说了这句,薛蝌倒愣住了:“这,琏二爷,你和我说玩笑话?”

“并不是玩笑话。”贾琏正要细细地说,就见婆子领着个太医进来,也就煞了话头:“你先让太医去瞧瞧姨妈,夏家的人还在外面,我先去问问他家那边。薛二弟,我晓得你是觉着,香菱一旦有孕,薛大兄弟这边就有了根,你大嫂子也会安心守节。可是还有一句话,你就算怨我我也要说,这只是你想,并不是别人想的。”

说着贾琏凑在薛蝌耳边轻声道:“再说了,就薛大奶奶这脾气,真要强她在家守节,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薛二弟,这些事呢,姨妈不清楚,难道你和薛大妹妹也糊涂了不成?何必为了这会儿不好出去见别人,非要等到以后闹出点什么事儿来,你们才觉得面上好看?”

这个道理,薛蝌不是不明白的,他只叹了一声就道:“我和伯母,毕竟隔了一层,等姐姐回来,我再和姐姐细说,再让姐姐劝伯母。”贾琏点头,示意薛蝌先去瞧薛姨妈,自己就往门外走去。

夏二叔叔侄就在外面马车上等着,贾琏虽没见过他们叔侄,但也好寻的很,走到马车跟前,贾琏就对马车内拱手:“夏二老爷可在里面,在下荣国府贾琏,想求见夏二老爷一面。”

夏二叔正在那闭目思索,东西一拿从此就算撕破脸了,就是不晓得夏金桂以后要做什么打算?听到贾琏在外说话,夏二叔急忙掀起车帘,跳下车对贾琏道:“原来是琏二爷,早听说琏二爷十分能干,不过从没得见。还不知有什么事请教?”

、商议

贾琏打量一下夏二叔,得出结论此人不好纠缠,哈哈大笑一声就道:“夏二老爷也是久知贾薛两家关系,因着薛大兄弟的事儿,姨妈请我出面料理,方才这边的事,我已听闻了。”

夏二叔并没接话,只是看着贾琏,等着贾琏后面的话。贾琏已经笑了:“按说这种事,轮不到我这做晚辈的说话,不过事出紧急,也就先来请教夏二老爷,这要断亲,是真心的,还是假意?”

夏二叔听出贾琏话里的意思,还没答话,夏三已经掀起车帘跳下车:“自然是真心。”

贾琏并不意外,只哦了一声就道:“既然是真心,想来夏二老爷和夏三爷,也晓得了这断亲对薛大奶奶的影响了?”

“自然知道。”夏二叔沉声回答,接着夏二叔就对贾琏道:“人在这世上,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不过议论几句就完了。我只是想着,我侄女嫁过来这几年,和丈夫不晓说,就算是和婆婆,想来琏二爷也是深知的。虽说女子该以守节贞静为要,可也要她自己欢喜,不然不过就是害了她也害了别人。”

贾琏面带微笑听完才道:“果真夏二老爷的主意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夏二叔的眼看着贾琏,贾琏微微一笑就道:“这边不肯应,也难。”

“婚姻之事,原本就是两家欢喜,这会儿我家不欢喜了,情愿断亲,他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夏三又插嘴了,夏二叔也没喝止夏三,只对贾琏道:“薛太太不愿断亲,理由我也明白。但我这里撩下话了,这亲,我是一定要断的。”

贾琏面上笑容一点没变,只对夏二叔道:“夏二老爷的意思,在下心中有数,只是想问夏二老爷,这要断亲,是好好地了呢,还是真要撕破面皮,从此再不来往的了?”夏三听不懂贾琏话里的意思,张嘴又要嚷。

夏二叔却已经伸手挡住夏三,对贾琏道:“说来夏薛两家,都是老亲,若非孩子们着实过不下去,谁也不会想到要断亲这一条路。若能好好地了,还是好好地了。”

“果真夏二老爷想的周到。”贾琏只笑一笑没说下去。这会儿宝蟾已经带着夏金桂的东西走出,身后还跟着薛家的婆子。夏二叔吩咐夏三:“你把你姐姐的东西,好好地送回去,我在这里和琏二爷商量事情。”

说着夏二叔就回头对贾琏一拱手:“琏二爷,不如我们出去外面寻个酒楼,好好地喝上一杯?”

“夏二老爷执意如此,在下自然不能推辞。”贾琏和夏二叔说着话走了,夏二叔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夏三,千万不要胡闹。夏三摸不着头脑,但不敢违背夏二叔的命令,也就让宝蟾上了车,径自回夏家。

宝钗听得门上来回,说夏二叔被贾琏请走了,对躺在床上的薛姨妈道:“妈妈,琏二爷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定会劝说夏二老爷改了主意的。”薛姨妈一双眼泪汪汪的,对宝钗道:“我们家的家运,到底是为什么,衰败的都不能提了。原本我还想着,你嫂子安静下来了,等香菱生下孩子,她好好地抚养这个孩子,我和她婆媳一对寡妇,也就这样过日子罢。家里虽然没银子了,横竖还有亲戚们帮衬着,也难过不到哪里去。谁知她想的主意真是一个比一个毒。”

说着薛姨妈又大哭起来,同喜端着药走进来,宝钗上前接过药,喂给薛姨妈:“妈妈,您也不用太操心了,太医说了,您这病,就是从操心上起来的,要慢慢养着。”

薛姨妈喝了两口药就把药碗推开不喝了:“我的儿,不操心除非我闭了眼。”宝钗忙又安慰她几句,好容易把薛姨妈哄的睡着了,宝钗这才走出屋子。薛蝌在厅里等着,瞧见宝钗走出来就上前迎着,悄声道:“姐姐,伯母这病,是从操心大哥上起,这事已成定局,再不能改了。做兄弟的还有另一件事要和姐姐商量,就是…”

宝钗晓得薛蝌要说夏金桂的事,害怕薛姨妈听到醒来,指着外面自己走出。薛蝌会意,姐弟俩走到拐角处薛蝌才把贾琏说的话全告诉了宝钗,最后又道:“仔细想来,琏二爷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大奶奶着实是个搅家精。姐姐你的意思呢?”

宝钗老早就明白夏金桂不愿在留在薛家了,轻叹一声:“琏二爷说的话的确有道理,只是别的罢了,我怕妈妈又,毕竟她这一生,要的也是个脸面。”

薛蝌当然也晓得这个道理,连连叹气。宝钗稍微想了想就对薛蝌道:“那边还有事情,我先回去了。妈妈这里,等醒来后你就和妈妈说,琏二爷那边已经把夏家劝回去了。你只先操办你的婚事,若夏家有什么说话,你就命人去寻我。等到香菱回来,那时香菱若有了身孕,妈妈一欢喜,再把这事慢慢地回了,也不会像这会儿被气到。”

薛蝌应是,目送宝钗离开。婆子已经来报薛姨妈睡了会儿就醒来,正问宝钗呢,薛蝌也只有先回去哄住薛姨妈。

夏三带着宝蟾回到夏家,夏金桂见夏二叔没回来,也顾不上去清点自己的那些东西,只让宝蟾和夏太太两人清点,就拉住夏三问到底怎么了。夏三一五一十把夏二叔的话说了。听到夏二叔去和贾琏商量,还有什么要不要好好了的事儿,夏金桂倒放心下来。有贾琏这么一个灵活机变的人在中间,再加上夏二叔心意已决,这件事会圆满解决的。

夏三见夏金桂听完后就不说话,还当夏金桂在那懊恼呢,对夏金桂嘟囔道:“姐姐,当时就该我跟了去,我瞧那琏二爷,油头粉面地不是什么好人,只怕他三言两语就把二叔给说服了。”

“胡说,人家是能干,可不是什么油头粉面的。”夏金桂收起思绪笑骂一句就对夏三道:“今儿累了你,你先回房歇着,等明儿啊,不是还要去看那些匠人们挑的桂花苗,这些事儿你也学一学,说好了做桂花树苗生意的,若连桂花树苗好坏都分不清,被人哄了去,到时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夏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回房。夏太太已经在屋里叫夏金桂:“金桂,你快来,这些东西,你也该自己好好收着。”

夏金桂深吸一口气,看向天空,此刻正是太阳落山时候,天边云彩被染的像锦缎一样,自己的人生,从现在起,就该和原来不一样了。

贾琏一回到荣国府,还没来得及换衣衫,平儿就进来说宝钗来了,要请琏二爷说话。贾琏急忙把解开的带子系好,对凤姐笑着道:“只怕就是说那件事呢。说起来,薛大傻子那个人,但凡真疼女儿的,晓得嫁了这么一个人,也要断亲。”

“我这会儿瞧着薛大奶奶和原先有些不一样了。不过这也是人家的事。”凤姐的感慨只说了一半就推贾琏出去:“快些去吧,薛妹妹只怕等的急了。”

贾琏笑着掀起帘子走出里屋,正在喝茶的宝钗已经把茶放下,站起身迎着贾琏:“事出紧急,我就冒昧上门了,琏二爷可别笑话我。”

“哎,这真是越做了亲,越生分了,当初可不是这样。”凤姐也从里屋挑着帘子,斜倚在门框上打趣。宝钗对凤姐微微一笑,贾琏已经坐下:“薛妹妹请坐。这在你凤姐姐屋里,也不用这样客气。”

宝钗这才告了座,望向贾琏:“今儿我娘家的家事,不知琏二爷心中可有主意?”

贾琏和夏二叔商量了半天,也定了主意,只对宝钗微微一笑:“薛妹妹心中也有了主意,这会儿反倒问起我来。”

“毕竟是婚姻大事,我再能干,也是妹子,自然不好越过我娘和哥哥做主。”宝钗的话没有出贾琏意料,贾琏又是一笑:“此事,倒不如去问问令兄,一来这断亲的事,总是关系到他,二来呢姨妈那边只怕不愿意。但我想着,原本这门亲结的已有抱怨,倒不如这会儿好好断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得个帮忙。若真彼此扯破脸皮,反为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