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当然明白贾琏说的都是好话,没有立即答应,只在那沉吟。凤姐在旁看见不由叹气,这么几年,真是家家的家运都不大好,就说自己家,外面看起来还是轰轰烈烈的,可内里到底怎样,凤姐比别人都清楚。

凤姐的叹气声传进宝钗耳里,宝钗对贾琏道:“琏二哥哥这话,说的着实在情在理。横竖香菱也是要到了接回来的时候,我让薛蝌去接香菱的时候趁机问问我哥哥。若…”

宝钗没说完就叹气,凤姐听的心酸,急忙上前拍一下手:“哎,都听说这叹一口气减一分运,你们也别叹气了,宝二奶奶,这眼看要过年了,你可准备好要怎样过年?”

、命运

宝钗的神被叫回来,贾琏也笑着站起往外走:“得,你们两个又要商量这过年的事,这事我就不掺和,我还是去找宝兄弟说说话,说来我们弟兄俩,也好些时候没说话了。”宝钗站起身:“多谢琏二爷,琏二爷慢走。”

凤姐拉着宝钗重新坐下:“哎呀,瞧你这话说的,倒不像是在我屋里,是在你屋里似的。”

凤姐的俏皮话说的宝钗只微微一笑,也顺势坐下。凤姐也拉着宝钗的手说一些怎么过年的话,宝钗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还在算着,要怎样给薛蟠写信,劝他就此丢开手,还有香菱那边,可不能让她知道这事,免得说漏了嘴。

宝钗在第二天过来探望薛姨妈的时候,寻到薛蝌,把贾琏的话和薛蝌说了。薛蝌也皱眉叹气,但也认为贾琏的话说的很对。既然如此,宝钗也就把写给薛蟠的信交给薛蝌,还不忘叮嘱他:“你可要多劝劝哥哥,还有,这事不能告诉香菱。”

薛蝌接了信,郑重点头。宝钗把薛蝌交代好了也就进薛姨妈的屋里,和薛姨妈说该去接香菱回来了。薛姨妈今儿比昨天要好了许多,靠在床头叹气:“这日子过的可真快,怎么转眼香菱就去了这么多天了?”

“当初不是算过吗?香菱接回来的时候,就差不多是薛蝌娶亲的时候了。”宝钗在那安慰着薛姨妈,薛姨妈又叹气:“哎,香菱要真有了身孕,虽说是件好事,可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爹,眼见着他娘也不要他,我这心里也着实的…”

“娘,说到这事,我还正要和您商量。”宝钗思忖一下就道:“大嫂子的脾气,您老人家是深知的,若是大嫂子执意不要香菱,非要赶了她出去,您怎么办?”

薛姨妈还没想到这层,啊了一声就伸手抓住宝钗的衣衫:“宝钗,你大嫂子,不会这样做罢?”

“我也不过就这么一说,妈妈,等香菱回来,那时再看是什么情形。”宝钗今儿只是先提一下,好让薛姨妈能在数日之后接受夏金桂的离开,果真薛姨妈已经点头:“是呢,你大嫂子怎么说也是读书识字的。” 

宝钗又在心中叹息,瞧一瞧薛姨妈的脸色,也不好说出实话,同贵端着药走进,薛姨妈有些惊讶地问:“怎么是你?你不是在服侍大奶奶吗?怎么又回来了?”宝钗已经把药接过,送到薛姨妈手上,同贵垂手侍立并没说话。

宝钗含笑道:“妈妈今儿也是糊涂了不成?大嫂子昨儿才闹了这么一场,难道还意思让同贵继续服侍?况且她现在住在夏家,夏家那边还有宝蟾,我听说还有另买的人,不愿意同贵服侍她,也是平常事。”

薛姨妈再次被说服,把药喝完,同贵上来接药时候也顺着宝钗的话往下说:“太太,姑奶奶说的是实话,其实前儿大奶奶还有些话,我不好回的太太的。”

“既然不好回,就不要回了,免得妈妈操心。”宝钗喝住了同贵,又对薛姨妈笑着道:“妈妈,人在气头上,说什么都能想得出来。大嫂子要真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您也不要放在心上,您难道还要和她置气不成?”

薛姨妈自然又点头,宝钗又陪薛姨妈说了会儿话,见薛姨妈重新睡下,也就走出屋子,示意同贵跟自己出去。

同贵跟宝钗走出屋子,还没说话宝钗就对同贵轻声道:“家里这会儿还要忙着你二爷娶亲的事,大奶奶那就算说了什么,你也不用告诉别人。”

“是,姑奶奶,我省的。”宝钗又叹一声气:“有些事,总要等到尘埃落定了,再好告诉太太的。同贵,你和同喜都是薛家的家生子,轻重缓急,自然晓得。”同贵再次应是,莺儿已经走过来催宝钗回去,说时候不早了,那边太太还等着有事呢。

宝钗叮嘱同贵服侍好薛姨妈,刚要离开时候就听同贵迟疑且小心地问:“姑奶奶,大奶奶是不是不愿意回薛家了?”

宝钗的脚步微微顿了顿,就对同贵道:“这件事,你也不要问,总等到什么都料理清楚了,再说。”

同贵已经猜出几分,没有再说,目送宝钗离开。莺儿见宝钗神色有些苍白,伸手给宝钗擦着额上的汗,宝钗止住莺儿,望向远方,轻声叹息:“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心中是怎么想的?”

“什么,她竟要做这样的事儿?”薛蟠听薛蝌来说夏金桂不愿再在薛家,要和自己断亲,虽说是在牢中,也把那桌子狠狠一拍,面前的酒菜险些被推翻。香菱忙上前拿着抹布把桌上的酒给擦干净了,又给薛家弟兄重新倒上了酒。

薛蟠自己把气压下去了,这才对薛蝌小声地道:“我和她也做了那么些年的夫妻,凭良心说,我从没对不起她一星半点的,原本我也想着,以她的性气,想要好好守节是难上加难,不过是能给我守过三年,她要嫁,就任由她嫁去。这会儿,竟是我还没死,她就要离开,她这心,到底什么做的?”

薛蝌这一路上就在想要怎样说服薛蟠,这会儿自然也要安慰几句:“哥哥不必发怒,难道忘了一句俗话,夫妻本是同林鸟?”

薛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什么同林鸟,那也要等到…”

“哥哥方才也说了,想着大嫂子不会为你守节,既然如此,她有别的想头也是平常事。”薛蟠已经把酒杯放下,瞧着薛蝌双眼亮晶晶的:“你说,她会不会在外面有了外心,这才想要早早和我断了。好兄弟,你索性…”

“大哥,你怎么这样想?”天下就没有这样拿着绿帽子往自己头上磕的人,薛蝌虽然知道薛蟠混账,但没想到他能这样混。难得罕见地高声打断了薛蟠的话,薛蝌这才重新低声对薛蟠道:“大哥,就算有了外心,这事嚷出来,难得大哥面上又很好看。再说还有菱姑娘,要是她有了喜,大嫂子一时离不了,怀恨在心,她毕竟是菱姑娘的主母,要做些什么也容易。大哥,您不为别人想想,就为菱姑娘肚中的侄儿想想。”

香菱在旁听的面容羞涩,只是牢房也小,避无可避,香菱只在那低着头一言不发。薛蟠看着香菱,想起这一路来香菱所为,良心上有些过不去,叹气道:“一说香菱,倒让我想起许多事了。当初若不是,罢了罢了。”

提起过往,香菱鼻子一酸,更为难过,只有把头转过去,不让薛家弟兄看见自己的眼泪。

“大哥既然这样想,那也要为菱姑娘想想。兄弟我虽然在外面奔走,只是这件事,再难开交了。”薛蝌说的婉转,薛蟠已经连声叹息,连连喝了两杯酒。薛蝌没有再劝,只在那小心布菜。

薛蟠突然一拍桌子,对香菱道:“香菱,过来,我这一生,算来也对你不起。当初虽说是拐子从中作恶,可我也少年气性,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今儿我离死期也没有多远了。你大奶奶又不愿等着我,替我守节。香菱,我这就写下一封休书给你大奶奶,再和你说,从此你就是我薛蟠的妻子,你可愿意?”

香菱不料薛蟠会这样说,整个人都愣住了。薛蝌刚想说薛蟠这话未免有些太胡闹了,但转念想想,夏金桂已经要离开薛家,香菱是侍妾,陪薛姨妈守寡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若是就此扶正,也好让她心甘情愿地守节。

因此薛蝌就对香菱笑道:“恭喜菱姑娘了。”

薛蟠已经推薛蝌一下:“什么恭喜菱姑娘,还不赶紧改口?”薛蝌急忙站起身对香菱一揖到地:“见过大嫂。”

香菱的神这才回过来,急忙阻止薛蝌:“二爷,不要说玩笑话。”接着香菱看向薛蟠:“大爷,总不过是…”

薛蟠已经又拿过一个酒杯,把酒满上,望向香菱,语气是难得的诚挚:“香菱,我晓得,我是个混人,害了你的终身。香菱,难得你还愿进牢里来服侍我,还愿给我留个儿子。香菱就算我百般对不起你,这临到死前,总不能再对不起你。你喝了这杯酒,从此你就是我薛家的大奶奶。”

香菱眼里泪珠滚落,双手颤抖着拿起那杯酒,那杯酒洒了大半,香菱端起酒杯,把余酒一口喝干,眼里的泪落的更急。薛蝌已经笑着给薛蟠香菱作揖:“见过大爷,大奶奶。”薛蟠哈哈一笑,高声道:“来人,有赏!”

薛蟠的声音渐渐低落,此刻是在牢里,哪有什么能打赏的,命已经剩不下几天了,宝钗他们,定会待香菱好的。薛蟠长长叹息,算是临死之前,最后能为香菱做的一点事。

、落定

薛蝌拿了薛蟠写的休书,又安排好了牢里的事,这会儿送的银子,不过是让薛蟠在牢里住的舒服些,也就带上香菱回到京城。薛蝌先去见了宝钗,宝钗听到薛蟠肯写休书,倒愣了一下,接着再听到薛蟠说了,要把香菱扶正,眼里的泪就扑飒飒落下:“哥哥他临到没有路的时候,倒还有几分清明。”

“姐姐,您先别哭了,大哥既是这样说,但总要给亲戚们知道,不然岂不是空口白说?”宝钗收起泪就对薛蝌道:“这事还是我过去和妈妈说。”

“难道姐姐怕伯母不答应?”薛蝌的话让宝钗摇头:“不是怕她不答应,是怕她听说了大哥要把大嫂子休了,又要气过去。”薛蝌了然,宝钗也就收拾了往薛家来。

薛姨妈这会儿正和香菱在说话,薛姨妈心中最挂念的是香菱有没有身孕,不过这还没满一个月,哪里能知道呢?只是旁敲侧击地问,问的香菱一张脸满面通红,低头不语。香菱还在羞涩时候,就听丫鬟们说宝钗来了。

接着宝钗就走进屋里,香菱刚要站起,宝钗就对香菱笑着道:“恭喜恭喜。”

香菱晓得宝钗已经知道薛蟠说的话,脸上更红:“姑娘说什么恭喜呢?”

“是啊,宝钗,你对香菱说什么恭喜呢?”薛姨妈也感十分奇怪地问。宝钗已经坐在薛姨妈身边,对薛姨妈笑着道:“妈妈,这是喜事,大喜事。”

薛姨妈眉头皱的更紧:“难道说你能掐会算,晓得香菱肚子里,已经有了喜?”

宝钗对薛姨妈摇头:“妈妈,不是这么件事,我是恭喜妈妈,从此之后,有个好儿媳日夜在身边服侍,再不受那些闲气。”好儿媳,在身边服侍?薛姨妈第一反应宝钗说的不会是邢岫烟,再看向香菱,香菱一张脸更红,薛姨妈有些迟疑地道:“宝钗,你说什么,好好地和我说。”

“妈妈,哥哥已经愿意把嫂嫂给休了,扶正香菱。妈妈,香菱虽说是我们家买来的丫头,可要论起为人,比嫂嫂强了十倍。”宝钗的话让薛姨妈的身子晃了晃,接着就对宝钗摇头:“我当然晓得香菱好,可这世上,哪里有这样荒唐的事?”

“妈妈!”宝钗叫了薛姨妈一声,又有些担心地望向香菱,见香菱神色没变,宝钗这才继续说下去:“妈妈,这扶正的事,虽说不多,可也有前例。”说着宝钗叹气:“再说我们家这时候,还要去讲什么规矩?”

一句话说的薛姨妈眼泪落的更急,宝钗拿过帕子给薛姨妈擦着眼泪:“妈妈,您也不要难过。事由轻重缓急,哥哥混账了一辈子,到了这会儿,倒有几分清明。他既然愿意,妈妈又何必伤心难过?”

薛姨妈拿过帕子擦擦眼泪才叹气:“我这一辈子,也没法做你哥哥的主,就这样吧。”

说完这句薛姨妈就望向香菱:“你以后,可要…”不等薛姨妈说完宝钗已经笑着道:“妈妈,您这话说的,菱姐姐的为人谁不知道?这会儿您还叮嘱什么?”薛姨妈勉强笑了笑。香菱站在那里,听着她们母女的对话,命运对自己,似乎总是在捉弄嘲笑。现在这样,也不知是喜是悲。

香菱还在思索,就听到薛姨妈叫自己:“香菱,过来,给我磕个头,这会儿先委屈着你,等那边接了休书,娶你二奶奶过门的时候,再让你出来见客。”

宝钗已经把垫子拿过来,放在香菱跟前,香菱忙跪下给薛姨妈磕头,薛姨妈等香菱磕了头就拉起香菱,指着宝钗:“这是你大嫂,你也要过来和她见见。”宝钗微笑:“这是自然!”说着宝钗就上前来给香菱行礼,香菱急忙扶住宝钗,薛姨妈见两人相视而笑,心中的叹息也渐渐消失,虽说心中还有不平,然而到这会儿了,能这样也就罢了,罢了。

宝钗和薛姨妈商量着,就请贾琏做中人,把这休书送到夏金桂那边,夏金桂的嫁妆,要紧的东西夏家那天也来取走了,剩下那些粗笨家伙,问夏家一声,若不要,也就放在自己家。等夏家接了休书,从此之后,就和薛家没有关系了。

薛姨妈听着宝钗一一安排,那泪又有些止不住了:“哎,娶个媳妇,总是指望着她生男长女,侍奉公婆。这会儿娶了这么一门来,到头来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落的一场空。”

宝钗瞧一眼旁边的香菱就对薛姨妈笑着道:“妈妈也别说这样的话,以后您有了大嫂子陪着,等大嫂子给我生下一个侄儿来,一家子和和气气过日子,感情好呢?”薛姨妈微笑,伸手拉过香菱的手,百般亲热。

香菱只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宝钗又寻了几句笑话来说,莺儿就匆匆走进面色苍白:“二奶奶,太太遣人来说老太太有些不舒坦,还请二奶奶快些回去。”宝钗急忙站起身,边走还边问莺儿:“凤姐姐那边,可让人请太医没有?”

“琏二奶奶听说也有些不舒服,太太让她好生养着。”莺儿回了这么一句,宝钗就不语,带着人匆匆离开。薛姨妈已经在屋里听见,对香菱道:“这府里都仰仗着老太太的福气呢,这会儿老太太若真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真是…”

香菱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薛姨妈一下以示安慰,不知怎么的,香菱想起夏金桂来,虽说她为人悍妒,可是她有个什么事,她的家人,愿意为她竭尽全力地谋划。想着,香菱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地问问夏金桂,自己的家人寻到了,他们对自己又是什么想法?这会儿,后悔也没用了,香菱轻叹一声,手抚小腹,但愿这里已经有了个孩子,在他的陪伴下,余生也不会太过寂寞。至于别的,不管是妻也好,妾也罢,那都是给世人看的。

贾母这一场病,虽说是老人家常有的头疼脑热,但也折腾了两府上下人仰马翻,贾琏这边,足足过了四天才拿了休书前来寻夏二叔,那时夏金桂盼的真是眼里都要长出手来。虽说知道在古代要做这样的事很麻烦,可真要遇到了,才晓得这麻烦不是一般两般的。

听到婆子来报说荣国府的琏二爷到了,夏金桂丢下手里的账本就要往外走,还是魏娘子拉住她:“嫂嫂,这外面的事,自有他们男人家去做。我们还是对这帐好了。”哎,真讨厌这种动不动男人去做事,女人只能在家里待着的社会。

夏金桂坐回炕上,重新把眼放在账本上,对魏娘子道:“朱家那边,听说他家女儿要定亲了,我觉着,你也去送个礼。”

“姐姐,这样的事,何必要您提醒?”魏娘子笑着说了句就压低声音对夏金桂道:“姐姐是怕,怕薛家那边不肯放人?”夏金桂和魏娘子这些日子相处的十分好,这里也没外人,夏金桂也没有回避,瞧魏娘子一眼才压低声音:“不是怕他家不肯放人,是…”

话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夏三的不满:“哼,什么休书,我姐姐又没有错,倒是他家要养出这么一个死囚儿子来,也好意思忝着脸给个休书出来,真是气死我了。”

休书?夏金桂的眉微微一皱,魏娘子已经下了炕,耳朵就贴到门边。

贾琏当然晓得夏三是个夯货,和他说话是说不成的,因此贾琏任由夏三在那发着脾气,只对夏二叔微笑:“夏二老爷,不瞒您说,就算是这休书,也是我费了许多力气,让人去说服那薛呆子的。若真要像令侄一样,更要费许多精神。令侄女要的,不过是从此断亲,恩断义绝,又何必在意是休书还是离书?”

夏二叔手里拿着那封休书沉吟不语,他所想的,头一件就是夏金桂的名声,毕竟年轻轻轻的少妇,总不能从此就不再嫁,在家守着?这休书和离书,虽只差了一个字,可外面人听起来,那是完全不同的。

贾琏这会儿可一点也不着急,端着茶慢慢地在喝,横竖今儿只是来送这封休书的,夏家也不会一怒之下就把这休书给撕掉。

贾琏的茶还没喝完,帘子掀起,夏金桂从屋里走出,上前拿了夏二叔手里的休书飞快地看起来,看完了就对贾琏道:“琏二爷,这休书,我接了。”

“侄女,你…”夏二叔不料夏金桂会直接出来,还想再劝劝夏金桂,夏金桂已经对夏二叔笑着道:“侄女求的,不过是从此离了薛家,休书也好,离书也罢,又有什么区别?”

“啊,姐姐,你可不晓得,这休书,听起来名声有多难听!”夏三已经跳起来,对夏金桂急切解释,夏金桂面上微笑没变,把那休书放回到桌上,对夏三道:“名声,薛家大奶奶的名声,早就被糟蹋的一点都没有了,还在乎这个?”

、希望

一直冷眼旁观的贾琏这会儿才笑着道:“薛大奶奶,不,夏姑娘,您这话说的,可是有些…”

“琏二爷!”夏金桂瞧着面前剑眉星目,自带一股风流俊俏味道的贾琏,打断他的话:“横竖在这世上,女人自己要离了婆家,也是被众人说的没有一个好字,既然如此,有什么话,我就受着,那瞻前顾后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的做派,我学不来。”

说着夏金桂重新拿起休书,把它拍在贾琏跟前:“琏二爷,这休书要怎么办,你和我二叔商量罢,从此之后,我就不再是薛家人了。”

贾琏瞧一眼夏金桂,觉得她和原来倒不大一样了,但要说哪里不一样,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于是贾琏转向夏二叔:“夏二老爷,既然令侄女这样说了,那就…”

夏二叔叹一口气,夏金桂对夏二叔行礼下去:“侄女知道,侄女让二叔操心无数,等到以后,侄女一定好好地孝敬二叔,这会儿,还求二叔再为侄女操心最后一回罢。”夏二叔扶起夏金桂,转向贾琏:“琏二爷,一切就照你说的办。”

贾琏收回搔着下巴的手,对夏二叔微笑:“自当效劳。”

说着贾琏迟疑一下才对夏金桂微笑:“夏姑娘也许还不知道,薛大兄弟那天写了休书,还说,要把香菱从此扶正,还慰藉姨妈那边。”

夏金桂倒没想到薛蟠会这样说,但再细一想,这也是薛蟠这个人会说的话,于是夏金桂对贾琏微笑:“很好,香菱和太太、姑娘相处的都好,从此她们一起作伴,是件好事。”贾琏没料到夏金桂竟如此平静,倒不是当初要用种种手段置香菱于死地的夏金桂了,愣了一下,面上的笑容一收。竟想起尤二姐来,当初…接着贾琏摇了摇头,把思绪从脑中摇走,很多事,都要等着以后慢慢料理,而不是这会儿着急把它做了。

夏金桂说完话就退回屋内,魏娘子见夏金桂走进来,就对夏金桂笑着道:“我果真没看错姐姐。”夏金桂故意装作个不知:“你怎么没看错我?”

魏娘子笑着道:“我也不瞒姐姐,我当初从那家子出来,也是有不少人求亲的,有为财的,有为貌的,所以选了这个呢,就为的是姐姐。姐姐说话做事,颇有女中丈夫之意,这是一,二呢,”

魏娘子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端起茶喝茶,夏金桂拍魏娘子的肩一下:“好好地说话,喝什么茶?”

“二呢,我早就想着,我们女子什么都不差,为何总要让男子一步。但后来我又想着,这世道如此,我没有法子,倒不如就寻个丈夫,把他当做幌儿一般,我就做我的事。”魏娘子话一说完,夏金桂就伸手拧魏娘子的嘴:“得,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妹妹,到了这会儿,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我也想着,要好好地做个大生意,把这夏家再做起来。”

魏娘子已经拍手:“好啊,好啊,姐姐想的,和我心中想的竟是一样的。”夏金桂斜了眼魏娘子,凑到魏娘子耳边:“我只怕另一件事,妹妹想着这夫妻恩爱,等日子久了,就把我撇到一边!”

“姐姐休要说这些耍话!”魏娘子神色一凛,接着就轻声道:“我啊,还怕姐姐嫌我是个外人,把我撇在一边呢。”

夏金桂掩住口微笑,魏娘子也笑了,两人四目相视,并没说话,但感觉彼此之间,心灵相通,无需任何言语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外面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夏金桂面上的笑容越来越甜,从此之后,就真是没有挂碍,没有拖累,而是有好伙伴,可以大展宏图了。

“金桂!”夏太太的声音突然响起,她面色有些焦急地走进屋来:“我才听见宝蟾说,说薛家给你的是休书,你竟然接了,你这傻孩子,哎,这事,还是得我…”

“婆婆。”魏娘子已经跳下炕,挽住夏太太的胳膊对夏太太柔声道:“休书也好,离书也罢,姐姐要的不过是离开薛家,姐姐都愿意了,婆婆您又何必想那么多。”夏太太一双眼还是没离开夏金桂脸上,一脸的叹息:“哎,你小孩子家,哪里知道,这…”

“娘,弟妹都这样说了。再说弟妹也不会看不起我,您老人家也不用担心。”夏金桂也跳下炕,挽住夏太太的另一只胳膊,对夏太太有些撒娇地说。夏太太两只胳膊,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儿媳,终究还是只叹了一声:“哎,罢了,我晓得你们都是有主意的人,我也不多说了,以后这日子,你们自己过罢。”

“不但我们自己要过好日子。娘,等以后,这生意重新做起来,再给娘您买八十个丫头,四十个小厮,您一进了门,就雁翅样排起来,齐齐行礼,娘您说可好。”

夏金桂在那软语柔声哄着夏太太,夏太太被女儿哄的一笑,接着脸又板起来:“什么八十个丫头,四十个小…”

“不但这样,再给婆婆打一个金凤冠带着,都镶了那外洋来的宝石,出门做客,那八十个丫头簇拥了,谁不说,这太太谁家的,好气派。”魏娘子也顺着夏金桂的话哄着夏太太。这下夏太太是真的笑出来了:“好,好,你们啊,就哄着我,你们自己的事呢,以后也不用告诉我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娘,这才好呢!”夏金桂靠在夏太太肩上一下,接着又笑开了:“娘以后就好好地瞧着家里的产业又兴旺起来,到时过的日子,是谁都想不到的。”夏太太瞧着左边女儿、右边儿媳的笑脸,罢了罢了,去想那些做什么?自己还是少操点心吧。

贾琏代表薛家,和夏家这边交割完毕,从此之后,薛夏两家这门亲,就算断了。薛蝌娶邢岫烟那天,薛姨妈把香菱打扮好了,让香菱陪着自己出来,也是告诉众亲友,夏金桂和薛蟠已经断亲,从此之后,薛家大奶奶,就是香菱而不是夏金桂了。

虽说扶正一事在这样人家很少见,但薛蟠这些年的所为,也让众人晓得他就是个混人,这个混人这会儿又是个死囚,他说扶正也就顺了他的意罢!因此众人也对香菱说了恭喜,送了几样礼物。薛姨妈也就和香菱安安稳稳过着日子,还没等到过年,薛家那边就请了太医,诊出香菱有了喜。

这让薛姨妈更是有了指望,急忙让人把信告诉薛蟠,虽说有了指望,但薛姨妈想起儿子等开了春,再过一个秋就要问斩,也哭了好几场,亏的宝钗来薛姨妈身边劝慰,薛姨妈又瞧着香菱那渐渐隆起的腹部,巴望着香菱生个儿子出来,也好接了薛家香烟。

这些事,都是魏娘子有时候出去应酬,听别人说了,回来学给夏金桂的,见夏金桂全不放在心上,魏娘子也就不再学说。

眼见过了年,这开了春各种小树苗就可以卖了。魏娘子这些日子,也不单去朱家,还去了别的好几家应酬,也有些人家说要先看看夏家的树苗,如果真是好呢,明年就要多买些。夏金桂得了这个信儿,更是和魏娘子把这些树苗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候夏三已经听了陈角的,在城外租了一个庄子,庄子不大,不过二十亩地,胜在有水源,冬天还有火炕,好让这些树苗不被冻死。陈角和几个花匠在那庄子上日夜忙着,夏三有时也去住上几晚,看看那些树苗。

夏金桂和魏娘子既然看的那些树苗重要,自然不能让夏三一个人管这件事,也就挑了一天,两人也坐了车,前往那庄上去看那些树苗。

陈角迎出来,见夏金桂下车就在那道:“姑奶奶原先可是不爱这些事的,现在也在意这些了。实在是…”

看来这夏金桂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和陈角见过面,夏金桂心里思忖着,面上笑容没变:“陈叔说什么话呢?那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这会儿可不一样了。那些树苗都在哪里,我去瞧瞧。”陈角见夏金桂竟然没有发怒,心中更感惊讶,还是请夏金桂和魏娘子两人进了苗圃。

那苗圃里面,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也有上千棵苗木,有种在盆里的,也有种在地上的,最高的一棵都快有屋檐高了,那叶子墨绿,最矮的苗是才插好出芽的苗,芽还嫩黄着,看起来十分可爱。

夏金桂看着这完全不同于外面的春意盎然的苗圃,仿佛看见这些树苗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向自己扑来,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出事

“那给朱家的苗在哪边?”魏娘子粗略一看,十分关心朱家的树苗,直接就问出来。陈角已经指着那棵快有屋檐高的树苗:“这就是给朱家的,除了这些,还有一百二十棵。”

树总是越大越难移栽,这个问题夏金桂这样不通园艺的都晓得。看着那么高的树,夏金桂忍不住问出来:“这么高的树,要保证载活,可要费许多工夫。”

“不然怎么显出我们家的手段来?”提起这个,陈角不免带了点得意洋洋,说着陈角就指着这棵树:“到时不光是要保证能活,而且还要连着开花时候一起送过去,这就叫金桂芬芳。”

到时一百多棵树,棵棵都开着花,一起送过去,这阵势。夏金桂想想就很激动。手不由拍了下:“好,就该如此!”

“不过到时若出什么事,也…”魏娘子有些不放心地说了这么一句,夏金桂已经摇头:“不会出事,一定会顺利的。”

夏金桂的镇定仿佛也感染了魏娘子,她也点头微笑。夏金桂再次看向那些树苗,仿佛已经看到这些树苗各自长大,花朵盛放时候,夏金桂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人。

夏金桂和魏娘子此后隔三差五也要往苗圃去一次,看着那些树苗渐渐长大,夏金桂还和陈角请教了些怎么种花的技术,横竖现在家里也有个院子,空地不少,没事时候夏金桂就在那空地里面种花,不管是玫瑰还是牡丹,还有什么蔷薇,夏金桂都种了不少。有一棵蔷薇竟在夏金桂种的当年就开花,那花攀援上屋檐,垂在窗前,透过窗看过去,竟有花迷人眼之感。

贾府那边,听说贾政已经回来了,薛姨妈也去再次请托过贾政,然而贾政只是叹息,说这事已经板上钉钉,再没有回转余地,薛姨妈也只有收泪叹息。而贾政那边,更是头大如斗,一个个弹劾的奏折,上面的一个个贾字,让贾政宁愿自己不再姓贾。

夏日将终,算着时候,给朱家的一百多棵树苗这时候也该交割了,这是头一笔大生意,夏金桂和魏娘子都很重视,两人这天早早起来,就收拾打扮好,坐了车往苗圃里去。夏三昨晚就到了苗圃里,在那指挥众人小心翼翼地把那棵最高的桂花树给起出来,捆扎好了,好送到朱家去。

这棵桂花树已经在含苞,枝头点点如碎金一样,夏金桂到的时候,正看到众人小心翼翼地把这棵桂花树送到车上,这可真是连一点碎金都没掉下。夏金桂自问也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人,见到这样场面,还是觉得心都砰砰跳。

“姐姐您来了?”夏三正在那指挥着,见夏金桂和魏娘子两人来了,上前招呼了下夏金桂,就用下巴点着那些花:“姐姐不用担心,这啊,绝不会出事。”

“我不是担心。”夏金桂不好说出自己的担忧,只是看着这棵桂花:“除了这棵,别的树苗呢?还有我听说…”

“姐姐,都说了您别担心了。”这大半年来,夏三也觉得自己比原先多了许多历练,不再是那个住在庄里的,看人说话就会脸红的庄里小子。他嘴一咧就道:“不单有陈叔,还有好几个师傅都说,他们当年贡进宫中的,有的是比这个更大的花树呢!”

当年啊?夏金桂看向陈角,陈角也想起当初夏家全盛时候的情形,微带叹息地说:“哎,那些都是旧话了!”

“陈叔你放心,以后,我们家一定还能贡更大的花树!”夏金桂话里带着自信,这让陈角笑了,对身后的花匠们招呼:“仔细着,上车了!”一百多棵桂花,被整整齐齐地放上了大车,领头的是那棵最大的桂花树,夏金桂看着这些大车依次驶出苗圃,手悄悄地握紧,这第一炮,一定要打响啊!

魏娘子的手往后一碰,碰到夏金桂的手,感到夏金桂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魏娘子不由抿唇一笑:“姐姐不要担心,这半年来的辛苦,也不是白费的。”夏金桂抬头看向魏娘子,夏三也走过来,用手扇着风:“都只顾着看这些花树被起出来,倒忘了请姐姐去喝茶。这会儿剩下的事儿都差不多了,姐姐和娘子,还是进去里面喝茶,别的事,都交给他们。”

夏金桂也晓得在这站着没有益处,但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魏娘子又是一笑:“姐姐,还是进去里面喝茶吧,这后面的事,有他们呢。”

夏金桂这才收回依依不舍的眼,和魏娘子进了苗圃的屋子,里面早已备好了茶水点心,还有小厮在那倒茶,夏三上前把小厮推开,拿起茶壶倒茶,端起茶杯放到夏金桂面前,真心诚意地说:“姐姐,这会儿有了这个,虽然外人都说是二叔不计前嫌的功劳,可我更晓得,这是姐姐您的功劳,这会儿也没有酒,就以茶代酒罢。”

夏金桂没想到夏三这会儿是历练出来了,微笑着把茶杯端起:“我还没说你这些日子在苗圃辛苦,你就谢起我来,我倒真不好说什么。”

“姐姐,快把茶给喝了罢,也不是我说你兄弟的好话,你兄弟啊,着实历练出来了。”魏娘子也在旁边帮腔,夏金桂把茶一饮而尽,刚放下茶杯想说什么,就听到外面传来乱糟糟的说话声,还有人焦急的声音:“快些请三爷。”

这是怎么了?夏金桂和魏娘子的脸色不由变了,接着就有人跑进来,也不管许多就对夏三道:“三爷,不好了,前面的大车遇到一匹惊马,别的罢了。那棵最大的桂花树,掉进沟里了。”夏三听了面如土色,夏金桂虽然知道总会有紧急的事,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就对那报信的人道:“在哪里,快带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