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

孙大爷已经放开拉住夏金桂的手,对春梅道:“赶紧来服侍梳洗,这两天你们进来的越来越晚了。”

“爷和奶奶正在新婚时候,我们若进来早了,只怕…”春梅话没说完,就和小舍儿挤眉弄眼的笑,孙大爷看一眼夏金桂,见夏金桂面上神色没变,接过小舍儿递过的手巾在那擦脸。

“我认输了。”夏金桂的话又在孙大爷耳边响起,孙大爷不由有些烦躁上来,接过手巾时候,差点把水盆都给弄翻了,亏的春梅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水盆,但还是引来春梅惊讶眼神。

孙大爷按下心中的叹息,梳洗过后用过早饭,也就上车往夏家行去。

夏金桂上车之后就坐在角落,想到她从起床醒来时候就没说过多少话,吃早饭的时候还是那样沉默,孙大爷忍不住上前拉一拉她的手。

夏金桂抬起眼,她的眼生的很美,也十分有神,可这会儿孙大爷从她眼里看到的是茫然。那种深的见不到底的茫然。

“金桂,我和你说过,你想做什么,还是可以做什么,只要像…”孙大爷的话在看见夏金桂眼里的茫然没有任何改变时候停止,甚至孙大爷恼的手握成拳往车壁上打了一拳,夏金桂都没有任何反应。

马车突然停下来,接着是刘婆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爷,大奶奶,到了。”

平常怎么觉得这路不算近,今儿怎么就到了?孙大爷没有去掀起帘子,只看着低垂在那的帘子,觉得面前的夏金桂已经把自己关在一个厚厚的笼子里面,任何东西都触动不了她。

“我知道。”夏金桂见孙大爷在那一动不动,伸手去掀帘子,掀起帘子时候轻声说了这么三个字。

但孙大爷一点也不快意,夏金桂这三个字后面的意思就是,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她身上的生机全都消失,她的叛逆,她的大胆也全都不见,剩下的不过是和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的表现。

夏三的声音已经从车外传进来:“姐姐,娘已经念叨了一整晚,还让我一大早就去外面把厨子请来。说这厨子专门擅长做的就是炸骨头。”夏金桂低低地答了一句,夏三已经探头往车里瞧:“我姐夫呢?难道说我怪我没有一大早去孙家迎接姐姐你?这就冤枉我了,不早说过了,家里人口少,只好委屈姐姐姐夫自己回来了。”

孙大爷听到这里掀起帘子对夏三露出笑:“我想让你姐姐和你多说说话,并没有着恼。”

“姐夫没有恼就最好,最好。”夏三忙不迭地给孙大爷拱手行礼,夏金桂已经扶着小舍儿的手走进院里,孙大爷看着夏金桂的背影,又想叹气了。这让夏三误会了,他笑嘻嘻地说:“果真是新婚,这会儿就分开一会儿都不成。今儿啊,二叔二婶都来了,娘也交代过了,要我好好陪您,姐夫快要里面请。”

孙大爷迈进院内,见夏金桂正在和夏太太说着什么,阳光照在夏金桂身上,显得夏金桂特别娴静。可是这样的娴静,却是孙大爷不喜欢的,夏金桂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夏金桂仿佛感应到孙大爷看向她的目光,转头对孙大爷微笑,这微笑也和孙大爷想的不一样,自己想要娶的那个人,仿佛在说出她认输了之后,就烟消云散了,代之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姑爷好,我这女儿啊,从来都娇惯了,嫁过去这两天,还不晓得给姑爷添了多少麻烦呢!”要说最悬心的,非夏太太莫属,这夏金桂出了阁,她在家坐立不安了两天,生怕夏金桂又闹起来,被孙家退回来了,那才真真叫打脸。

“娘,听说二婶也来了,我们先进去给二婶请安。”夏金桂当着夏太太的面,怎么也要做一做戏的,提醒夏太太。

夏太太仔仔细细瞧了,见夏金桂和孙大爷两人面色都很平静,看来这关口是过去了,夏太太这才对夏金桂笑着道:“你说的是!”

接着夏太太又转向孙大爷:“姑爷,还往里面请,你们成亲那天,你二叔二婶也来了,不过因是女家,没过去那边。这会儿,也好见见亲。”

丫鬟已经在那打起帘子,众人走进屋内。

夏二叔夫妇已经站起身,他们的儿子也跟了来,已经上前对孙大爷拱手叫姐夫。又恭喜夏金桂,彼此寒暄几句,这才又请夏太太坐到上面,孙大爷和夏金桂大礼展拜。夏太太看着面前的女儿女婿,笑的眼都合不拢了,又给了两个红包,叮嘱夏金桂几句。

孙大爷和夏金桂又拜见了夏二叔夫妇,夏二叔夫妇也称赞几句,夏二婶笑眯眯地拉着夏金桂的手道:“你这出了阁,日子过的好好的,你二叔啊,也能睡的安稳些。”

夏金桂微微一笑,夏二婶已经对夏太太道:“嫂子,我们先进你屋里坐着,这边就留了他们男人们在说话。”

夏太太只有连声赞好的,夏金桂扶着夏太太进了上房,夏二婶和夏太太相对坐在炕上,夏二婶把夏金桂拉了坐在自己身边:“瞧瞧,这经过了一些磨难,人和原先就是不一样了。嫂子,也不是我这个做婶子的说你一句,你啊,早先就是太宠金桂了。”

“她爹去的早,婶子你是尽知的。”说着话,魏娘子带着丫鬟端着茶水点心进来,魏娘子先往夏金桂面上扫了一眼,这才笑盈盈地道:“方才我本想出去呢,里面事忙,姐姐这会儿不会怪我吧?”

夏金桂抬头看着魏娘子,这个原本以为会是同伴的人,然而夏金桂更晓得,这些事也怪不了她,她能有这样的勇气,想出这样的法子,进而让她有这样的处境,过着舒服日子,夏金桂还能要求她别的什么呢?毕竟有个安乐窝,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对她们来说,已经很好了。

“我怎么会怪你?”夏金桂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这茶不错,但是夏金桂却喝不出什么清甜来。

不会怪,但是从前的那些莫逆将会消失,魏娘子听出夏金桂的话外之音,微微愣了愣就笑了:“我就晓得姐姐是最宽宏大量的了。”

“瞧瞧,你们两个,真是比人家亲姐妹还要好一些。”夏二婶也要凑趣说上几句好听的话,这话让夏太太立即精神起来:“婶子,说的是呢,我啊,从没想到,我还会有这么一天。金桂又嫁出去了,你那侄儿现在也比原先聪明多了,最难得的是,你这侄媳妇,真是个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人儿。等她再给我生个孙子啊,我就更心满意足,再没有别的念想了。”

夏太太的话让夏二婶哈哈大笑:“嫂子你这话说的,你这以后享福日子还长呢,我瞧着这孙姑爷,也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人。”

“说的就是!”夏太太也控制不住得意,魏娘子见夏太太和夏二婶谈的开怀,对夏金桂道:“姐姐不如去你自己房里坐坐,我也好和姐姐说说话。”夏金桂正在百无聊赖之时,站起身往外走。

魏娘子交代丫鬟一声,也就跟夏金桂走出去。两人来到夏金桂的旧屋子,屋子里的摆设和夏金桂离去之时差不多,夏金桂习惯地坐到了窗前的椅上,原先,望着窗口的桂花树,夏金桂那时畅想的,都是如何赚钱,如何把自己的快乐日子给过起来。

可是现在夏金桂深深地知道,这个世界,早给人定下了种种规矩,你但凡想脱离,就会被这规矩教训。

“姐姐还在怪我?”魏娘子并没坐下,只是把手放到夏金桂肩上,轻声问着。

“我没有怪你。毕竟你有你的立场,再说了,在世人眼中,孙…他也不算一个坏的对象。”夏金桂并没抬头,也没转头,只是看着外面。

“姐姐,我不晓得姐姐在想什么?原先我以为,姐姐是和我一样,从不长进的夫家脱身,再嫁的话,就要自己好好挑一个,然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但现在瞧来,姐姐似乎不是这样。我就想问姐姐到底想要的是什么?”魏娘子毕竟已经怀孕三个来月,这会儿站着有些不舒服,寻了把椅子坐下,对夏金桂轻柔相问。

“我想要的…”夏金桂抬头看向魏娘子:“我想要的,是不靠男人,就能自己过日子,是不用嫁人,就能得到众人尊重。妹妹,我和你,从一开始要的,就不一样。”

“姐姐这话说的我很同意呢,不过姐姐,这个世间,原本就这样安排的。况且我瞧姐夫对你,也是十分尊重的。”魏娘子的话让夏金桂又笑了:“原本我以为,我们之间,你还是能懂我的心的,谁知这会儿,听你说了,我才晓得,你并不懂我。妹妹,你…”

、醉话

“姐姐,我懂你。”魏娘子坐在夏金桂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语气十分肯定,夏金桂不由苦涩一笑。

“姐姐想要的,是要像个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做一番事业。姐姐,这样的志向,我自然也是向往的。”魏娘子的话让夏金桂更感惊讶,但夏金桂并没说话,只是等着魏娘子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但这天地,本就不是这样安排的。姐姐,我能顺了这天地,认了这命,姐姐为何不能?”

果然,自己没有猜错,然而,还是要分道扬镳。夏金桂长长地叹了一声,接着摇头。这摇头让魏娘子的笑容也有些发苦:“姐姐果真是被婆婆宠爱着长大的,不像我,什么都要自己去争。”

“你的娘家人?”夏金桂这才想起魏娘子的娘家人来往的并不频繁。原本以为这和出嫁女来往不频繁在这个时代也是常见的,可这会儿听起来,不是这个意思。

魏娘子已经笑了:“姐姐从来不爱关心这些事。想来也是,就连我嫁给他,也是姐姐的主意。姐姐,我的娘家人,不提也罢。我只是羡慕姐姐,有这样疼姐姐的家人,姐姐嫁的男子,更是胜了我嫁的男子许多。姐姐这会儿还觉得不够。”

“所以,我和你,终究是不一样的。纵然你懂我,也不是这样的。”夏金桂的话让魏娘子笑了:“姐姐既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劝,只是姐姐,你能和姐夫过的好好的,对谁都有好处,不止是对姐姐自己。”

“我明白。”夏金桂说了这么一句话,丫鬟已经在外面道:“大奶奶,姑奶奶,酒席已经备好了,太太让我请你们入席。”魏娘子答应着,手扶着桌子站起身,夏金桂并没帮忙扶一把,只是看着魏娘子:“你当初应了,我从薛家出来,也是因着这样对你最有利?”

魏娘子点头:“是!”夏金桂了然:“如此,你也不算欠我了。”魏娘子看着夏金桂,面色真挚:“我是真的把姐姐当做亲姐姐一样,所说的话,也是为了姐姐好。”

“我晓得。”夏金桂只说了这么三个字,就掀起帘子走出,丫鬟不见魏娘子走出,急忙问夏金桂:“姑奶奶,大奶奶呢?”

“我在这呢。”魏娘子也从屋内走出,夏金桂回头看她一眼,如同望着一个路人。魏娘子又想叹气了,但魏娘子很快把心中的叹息咽下去,自己想要得到的,已经全都得到,从此以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了孩子,也没有人再会来为难自己。至于夏金桂,魏娘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

阳光之下,夏金桂的背挺的很直,仿佛无所畏惧。她想要的,偏偏是这个世界不能给的,即便心里对她有一丝佩服,也不能说出来。魏娘子收回眼,扶着丫鬟的手往堂屋里面走:“大爷和姑爷的酒席,也摆上了?”

“摆上了,大爷陪着二老爷和姑爷在喝酒呢,三个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丫鬟的话让魏娘子微笑,当走进夏太太房内的时候,魏娘子面上的笑更显欢喜。夏太太让魏娘子坐到自己身边来:“你来这边坐,都是自己家的人,也不用再立规矩。”

“说的是呢,你这会儿还坏着孩子呢。”夏二婶也高高兴兴地说。魏娘子坐下时候,看着坐在夏太太另一边的夏金桂,夏金桂面上的笑很是敷衍,不过屋内没有人注意夏金桂面上的敷衍笑容。都在那说说笑笑,举杯同庆。

回去路上,孙大爷多喝了两杯酒,靠在车壁上,夏金桂的手一直放在斗篷内,眼神还是那样茫然。

“你以后,就真打算这样过下去?”孙大爷突然开口说话,倒吓了夏金桂一跳,毕竟方才孙大爷看起来喝的不少,但很快夏金桂就道:“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会真的爱上你,为你动心?”

“为什么不可以呢?”孙大爷话里,还带有半醉时的嘶哑,听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性|感。

“你很好,真的很好,可以说,就你们这个地方而言,你是我见过,对女人最好的男人了。”夏金桂的话并没让孙大爷感到高兴,他反而把眼睁的更大一些:“其实你是想,想让我对待男人一样的对待你吧?”

这还真能抓的住主要矛盾,毕竟这个年代,只有男人会允许有独立人格,不,只能说,是部分男人,比如读书的士人,至于那广大的,连人格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人,是不被允许有独立人格的。

“就算你知道了,那又如何?”夏金桂的话刚说完,刘婆子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大爷、大奶奶,到了,大爷酒喝的有点多,我已经叫小幺儿抬了竹轿来,好把大爷抬回去。”

孙大爷摇晃着打算站起身:“不用,我自己走回去。”话是这样说,他却差点一头栽到帘外去,车厢狭窄,夏金桂不得不伸手扶了孙大爷一把,孙大爷顺势靠在夏金桂肩上。这人竟然趁酒醉占便宜,果然方才的说话,什么像对待男人一样对待自己,就是空口说说罢了。

夏金桂正要把孙大爷给推出去,孙大爷已经低声在夏金桂耳边道:“你以为我醉了吗?不,我清醒着呢。金桂,我喜欢你啊。”

夏金桂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在这样一个地方,听着一个半醉中人的酒话,会像被雷击中一样,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外面的人等在那里,已经有些等急了,但车厢里面没有动静,自然也没人敢上前去掀起车帘,毕竟这新婚夫妻,又是在酒后回家路上,要有点什么情不自禁,大家都懂的。

刘婆子看着那一直没动静的车帘,不由微笑,看来大姑奶奶说的,想早点抱上一个侄儿的心愿,会早点了了。

“竹轿在哪里?快些把大爷给扶下去。”一只手掀起帘子,接着是夏金桂急促的说话,刘婆子急忙上前去帮忙把孙大爷给扶下来,孙大爷眼睛半睁半闭,唇边还有笑容。刘婆子飞快地往夏金桂身上看去,见夏金桂的头发微微有些乱了,衣衫好像也整理过,不由笑的更加意味深长。

不过刘婆子还是不会多说什么,和小厮们把孙大爷扶上竹轿,刘婆子就对夏金桂道:“奶奶要不要也要人抬进去。”

“不用,我想走一走,这会儿太阳正好,就当晒太阳了。”夏金桂此刻心烦意乱,更不想一回房就面对着孙大爷。

那声喜欢,夏金桂可以肯定,孙大爷说的是很真挚的,不含亵玩。然而真挚又有什么用?多的是有人的喜欢,是要把人关进笼子里,只对着他一个人的喜欢。这和夏金桂想要得到的不一样。

而且,这声喜欢之后,夏金桂似乎也不能再像昨晚一样的对待孙大爷了。真是难办啊!昨天才说了认命,可是今天做的事,却实实在在告诉别人,自己不认命,也难以认命。

“奶奶可是有些头痛?”春梅见夏金桂用手握成拳在额头上敲了敲,急忙殷勤地问。

“不,不头痛。我就想知道,你们家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夏金桂见上房离的不远了,不想回到屋里和孙大爷大眼瞪小眼的她索性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装作询问春梅。

“奶奶先请起来,这石头冷。”春梅已经让人跑去拿了个褥垫,给夏金桂垫上,这才请夏金桂重新坐下。小丫鬟又端来茶,春梅给夏金桂把茶捧过去。

这真是个有眼色的丫鬟,夏金桂接过茶,并没喝茶,只是瞧着春梅:“你们家大爷是什么样的,你说说。”

“大爷是个很好的人,就是对三爷严厉了些。”春梅含笑说了一句,还要再说就见一个婆子走进来,对夏金桂行礼:“大奶奶,姑奶奶遣人来,说是请您去吴家一趟。”

按夏金桂对孙大姑奶奶的了解,孙大姑奶奶轻易不会麻烦人,这又是为什么?夏金桂没有说话,那婆子已经笑着道:“大奶奶,您怎么忘了,三爷也要寻亲事了,大姑奶奶说,原本说的,是苏家要往夏家去贺喜。不过后来大姑奶奶想了想,两家素无来往,贸然而来并不好,因此就请了苏太太往吴家去。”

要这婆子不说,夏金桂都快忘了有这件事了,不过这也好,能不回房去见孙大爷,夏金桂站起身要走,春梅奇怪地问:“大奶奶不换衣衫了?”

倒忘了她们这出门进门,都要换不同的衣衫,不过夏金桂也不打算换:“不用,吴家也不是外人,你告诉大爷,不用等我吃晚饭。”春梅见夏金桂急急忙忙地走了,也只有赶紧回去禀告孙大爷。

孙大爷醒来时候听春梅说夏金桂往吴家去了,只浅浅一笑没说什么。夏金桂这一天到了掌灯时候才回到孙家,一进屋,夏金桂见孙大爷坐在窗前看着自己,倒吓了一跳。

、痛哭

“回来了?大姐今儿说了什么?”孙大爷已经看出夏金桂的震惊,索性先开口打招呼。

“大姐说,那苏姑娘不错,我瞧着,也真不错,人品相貌家世,都好。说定了,等过了年,正月初八就让人上门去说亲。”夏金桂努力让声音变的平静自然,孙大爷只唔了一声,夏金桂走到梳妆台前打算卸妆,从镜中看到孙大爷在那大马金刀地坐着,一点没有回避的意思。

闺房之中,男人看着女人卸妆,也算是一种乐趣,但夏金桂和孙大爷之间,现在还完全谈不上这么亲密。

“大爷,您能出去一会儿吗?”夏金桂伸手去取发上的簪子,对着镜中的孙大爷说话。

孙大爷站起身,夏金桂担心他往妆台这边走,但孙大爷已经往外面走去,夏金桂松了一口气,谁知孙大爷走到门边就停下,看着夏金桂道:“这会儿我有些饿了,我这出去,让厨房再开个夜宵上来。”

“好。”夏金桂漫应着,孙大爷走出去,夏金桂觉得手心的汗把簪子都浸湿了,松开手时簪子噹地一声掉在梳妆台上。站在夏金桂身后给夏金桂卸妆的小舍儿有些惊讶地看夏金桂一眼。夏金桂掩饰地说:“这金簪太沉了,等过几天,打几根轻便的来。”

“谁家的首饰不这样打?”春梅带着小丫鬟端着热水上来,听到夏金桂这话就笑了:“偏奶奶和别人不一样,喜欢这些轻便的簪子。再说奶奶这根簪子也不算沉,都没镶宝呢。前儿我见大姑奶奶戴着回来的一根,那上面指头盖大小的宝石,镶了好几颗,出门见客,总要这样才叫气派。”

说话时候,春梅已经服侍夏金桂洗过脸,擦过牙。夏金桂知道自己该用愉快的心情来听着丫鬟们的说话,偶尔也要加上几句自己的话,这才叫正常的人家,可夏金桂再强迫自己也做不到。果真心口没法一样啊!

夏金桂轻叹一声,换上寝衣。两个婆子已经提着食盒走进,春梅上前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两碗面,面汤清澈,上面飘了两棵小白菜,这样的时令能吃到小白菜的人家都不是一般人家。走近些,能闻到喷鼻的香味。这汤头是用老母鸡再加火腿熬的,熬出来后沥掉汤里的残渣,再打掉那层浮油。面是现擀的,煮到七分熟的时候,把面从锅里捞出,浇上这勺汤,再烫上两棵小白菜。端上来的时候,正好面也熟了。

夏金桂原先还不饿,闻着这股香味,倒有些饿了,婆子又从另一个食盒中拿出四碟小菜来,这既可以就面吃,也能当做浇头,

孙大爷已经走进,见面摆好,上前坐下拿了筷子,春梅又把各样小菜给他夹上些,再给他把面拌好,孙大爷这才伸筷子夹了一筷面吃起来,孙大爷吃了两口抬头看夏金桂:“你不饿?”

这会儿见孙大爷吃那么香,夏金桂也就坐下,春梅把面拌好,夏金桂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起来,两人头碰头地一起吃着面条,屋内什么声响都没有,这还真有些…夏金桂觉得自己无法形容这会儿的诡异心情。

夏金桂吃了两筷子,面条本没多少,已经见了底。对面的孙大爷已经放下筷子,接过婆子送上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又漱了口抬头见夏金桂手里握着筷子呆呆地坐在那里。孙大爷上前把筷子从夏金桂手里抽出去,夏金桂这才回神过来,轻叹一声。

所叹为何,夏金桂也不晓得,也许是为自己,也许是为他人,也许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夏金桂照样漱过口,孙大爷已经躺在床上,丫鬟们把桌上都收拾干净,关了门出去。

屋内又只有一盏灯还亮着,夏金桂站在屋内,有身处虚空,无处可去的茫然感。孙大爷伸手拍拍自己身边:“过来躺着吧,你要想事情,也不是这样站在那想。”

夏金桂走到床边,孙大爷已经坐起身,看着夏金桂:“你犹豫的,你怀疑的,到底是些什么?”

“我知道,我该抛开的,我晓得,我只有顺从才能获得在这个地方最大的利益。作为一个商人,我很清楚明白该趋利避害,但我做不到。”夏金桂的语气有些破碎,孙大爷了然地点头,把她拉了躺下:“既然做不到,既然想不明白,你为何不睡一会儿,睡醒了,或者就有主意了。”

“没用的。”夏金桂虽然依言躺下,但并没有半分放松。

“你都没试过,怎么会没用?”孙大爷转身对着夏金桂,两人的脸离的很近,夏金桂能感受到孙大爷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夏金桂又是浅浅一笑:“因为你没有这样的经历,自己曾经什么都有,但是一夕之间,你的身份,你所能依仗的,全都失去。”

“这有什么?当初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我也曾…”孙大爷的话被夏金桂的摇头打断了:“不一样,我爸…爹刚去世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认为的,但那时候我很清楚地知道,不管他们用什么样的手段,我是他产业的唯一继承人。有无数人会站在我身后支撑我,没人会骂我这样的想法是大逆不道的。也没人会说,女子只该结婚后相夫教子不该出来。”

孙大爷了然地点头,夏金桂又叹一声:“你瞧,我从这样的地方来,而仅仅是一夕之间,就全都变了。在这个地方,身为女人就只有结婚生子,做一个世俗眼中的好女人。不能走出去,不能有自己的见解。红袖添香中的红袖,活在男人光芒下阴影之中的女子。我当然有许多方法能讨你的欢喜,可是这些,都是我不想要的。”

孙大爷感受到夏金桂的激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夏金桂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的声音也开始哽咽:“我刚来的时候,还以为,凭着我自己,总是能寻到一条路,给自己打一个小小的,十分安全的小天地,那里没人会说我什么,我可以过的自由自在。可是,我连香菱都救不了,我连宝钗都说服不了。我其实,无能为力。纵然我离开了薛家,纵然我在别人眼中,让夏家重新起来,可就算如此,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还是需要嫁人,不能这样过下去。”

夏金桂颤抖的更厉害了,甚至于喉咙中也有了哽咽之声。孙大爷顺手把她揽过来,伸手轻抚她的后背:“你想让香菱,就算薛家那个姨娘做什么呢?还有贾府那个二奶奶,你又想说服她什么?”

“我想救香菱,告诉她,不要把这辈子都赔在薛大傻子身上,他不配,一点都不配。可是香菱只会认为我说的都是错的。我想让宝钗,让这个被她的母亲和哥哥拖累的人不要再把这样重的负累背在身上。但是,我无能为力。”

大势所趋,无能为力,大势所趋,所以个人的抗争显得那样渺小无力。夏金桂的泪落的更急,孙大爷抬起她的脸,看着这个哭的不能自己的女子。那双明艳动人似乎永不服输的眼里,此刻写满的,是比早上更深的茫然。

孙大爷轻叹一声,把夏金桂搂的更紧一些,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夏金桂并没察觉出来。这不是当初去说服夏二叔时候的假哭,也不是知道孙家把自己家的桂花树给撞坏了的时候,带有要挟的哭。这是真正的伤心,是那种被文青最爱问的那句,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论人生的哭泣。

这眼泪已经打湿孙大爷胸前的衣襟,眼睛已经哭的红肿,夏金桂也没有停下哭泣的意思。孙大爷也不觉得搂着夏金桂手臂有多不舒服,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并没有说话,好让她哭的更尽兴一些。

夏金桂渐渐停下哭泣,变成抽噎,接着抽噎声也渐渐消失。孙大爷低头看去,见夏金桂已经闭上眼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孙大爷伸手拿过帕子擦了她脸上的泪,这才把夏金桂放开,陡然失去温暖怀抱,夏金桂在睡梦中伸手摸索了一下,接着就用双臂抱紧自己,继续睡去。

这个动作让孙大爷哑然失笑,伸手把被子给夏金桂盖上,起身换了件里衣重新躺下,夏金桂已经睡的很香了,孙大爷伸手摸一下她的脸,泪水已经干了。孙大爷在黑暗中微笑,自己知道了关于夏金桂更多的事,也许,这是一个转机。

夏金桂这一觉睡的很香,等醒来时候屋内已经洒满阳光,身边并没有人,另一半床整整齐齐,床边椅上放着一件里衣,上面似乎有水渍。

“奶奶,您醒了?”春梅带着丫鬟走进,见夏金桂一脸疑惑就对夏金桂笑道:“大爷走的时候说奶奶您还睡着,要我们不要吵您。

、家规

夏金桂嗯了一声,春梅上前扶夏金桂下床,小丫鬟收拾房间,夏金桂站起身的时候看见小丫鬟拿起里衣,打算卷了卷就送出去给人洗。夏金桂也不知为什么喊了声:“那件衣衫,拿给我瞧瞧。”

小丫鬟有些惊讶地看着夏金桂,还是把衣衫送过去,夏金桂瞧着小丫鬟手里的衣衫,这件衣衫,确实是昨晚孙大爷穿在身上的那件,还有,这上面的水渍,不,或者不是水渍,而是自己的眼泪。

“奶奶,这件衣衫,要不要放起来?”小丫鬟见夏金桂定定地瞧着这件衣衫什么都不说,迟疑询问。

夏金桂这才回神过来:“不用了,把这件衣衫收下去洗,我要洗脸。”春梅急忙把手巾递给夏金桂,夏金桂擦了脸,抬头看向镜中自己,双眼肿的跟个桃一样,那昨晚的确不是做梦,自己真的哭了,而且…

夏金桂的眉微微皱起,哭的很伤心很难过,还靠在了孙大爷怀里,那时候的温暖夏金桂并没忘记。还记得曾去追索那种温暖。那温暖啊…夏金桂叹了一声没有说话,伸手拿起脂粉来上妆。

春梅当然也看见了夏金桂的双眼红肿,再加上今儿孙大爷一大早走的时候说的话,春梅很好奇很想问问夏金桂,但春梅不敢问,见夏金桂在上妆,春梅也就拿起梳子给夏金桂梳头。梳洗完后,用过早饭,刘婆子又带着管家娘子们进来问询家中事务,当然最要紧的就是和苏家的婚事,快到送年礼的时候了,今年给苏家的礼物,当然不能泛泛而送。

夏金桂打起精神料理了几件事,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没人来回事。午饭送上来,孙家的饭食比夏家的要精致多了,但夏金桂一点胃口都没有,只用汤泡了两口饭,就把筷子搁下,借口要歇午觉,打发人都离开自己屋子。

春梅带着人走出屋子,关上门。靠在榻上盖着薄被的夏金桂睁开眼,环顾着这间屋子。屋内的家具不是酸枝木就是花梨木,连个小小的妆盒,都是螺钿的。地上放着一个大火盆,里面的炭烧的通红,让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脚边放着脚炉,被窝里放着手炉,丫鬟们不敢让主母受一点风寒。这样的生活,在这个时代,算得上奢侈了。更别提在众人看来,孙大爷又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既没纳小,也没宠婢,房里没有别人。多少人求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也能顺手就得到。

可是,这不是自己要的,纵然这屋子无比奢华,纵然这男人对自己很好,但这一切就像镜中月水中花一样,转瞬即逝,再没有什么影响。在男人庇护下生活,仰仗的是爱与良心,但是这两样东西,都是别人给的,不是自己要的。

然而就算挣脱出这里,离开了,又能怎样?这偌大世界,竟是一个巨大牢笼,逃不开挣不脱。

“让我死了吧,或许死了,就不用再面对这一切。”夏金桂闭上眼,声音低低地,像是在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谁,夏金桂也不晓得,此刻她心中满是愤懑,为这命运的不公平。

“为什么要死?”孙大爷的声音突然响起,夏金桂从榻上惊跳起来,看向孙大爷:“你,你怎么会突然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孙大爷摊开双手,一脸惊讶:“为什么要通报,她们说你睡着了,我就想不打扰你,谁知听到你这样说。为什么要死?”

又忘记了,夏金桂有些泄气地重新躺下,转头不去看孙大爷。

“让我猜一猜,你不是因着衣食不周,也不是因着我不好。那么,就为的是这个地方,不像你原先那个地方,这样自由?”孙大爷的声音继续传来,夏金桂很想叫他闭嘴,但也晓得在这个时代这样说又要引起孙大爷大惊小怪地询问,因此夏金桂把眼闭上,打算真的睡上一会儿。

“金桂,我不晓得你执意要回去的那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但我也只想告诉你一句,你,回不去了。”孙大爷并不打算就此停止,声音又传来,夏金桂想捂住耳朵,想对孙大爷咆哮,不用说服自己,自己知道回不去了。正因为知道,才不甘心。

“金桂…”孙大爷坐在夏金桂榻边,伸手拍拍她的肩:“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金桂,想来你父亲也曾和你说过,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努力过的好。”

父亲?想起已逝的爸爸,夏金桂转身看着孙大爷:“你什么都不懂。我是要努力过的好,但那是作为一个人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