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洗漱后,蓝雀把门关上,笼布打开,“家里的存粮没多少了,小姐,将就一下吧。”

“林小姐那边送了没?”用干布擦着手。

“一早就送过去了。”把馒头递给我,顺手想去关门。

从我的角度,可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正咬着手站在木廊蒿草的缝隙间看着这边,那双大眼睛里的羞怯与艳羡让人怜惜,于是让蓝雀等一下关门,来到门口对那女娃点头,示意她过来,可这样的动作却让她躲进了木廊里,只露一双眼睛窥视这边。

蓝雀也觉得那女娃娃生得讨喜,蹑手蹑脚把她给带回了屋里。

“叫什么名儿?”蓝雀伸手用布巾蘸水替她擦洗手脸。

小女娃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怯生生地看着我,蓝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呵呵一笑,“小姐,这女娃兴许是觉着你好看。”

打发了这句玩笑话,把女娃拉到身边,递给她馒头,她迟疑了半天才接,闲暇无事,与蓝雀闲聊着,取了篦子,细细替她梳起了头发。

东方渐起红晕,天光乍亮。

光头留下的人匆匆来找,说是方示请我到北门接父亲跟小妹,一听这话,忙不迭地披上斗篷随他们出门。

三天两夜的厮杀,北门大开,从杨潼关送来不少伤员,又从城里运出大量的粮草,一大早,北门显得尤其忙碌。

“光头?!”隔着老远,就见光头正指使人丛内巷取弓箭。

光头四下转脸,找了我半天,跳马下来,“小婶子,一大早你怎么来这儿?”

“我找方先生,你见到他没?”

“刚还看见来着,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不是,他让我来北城接家父跟胞妹。”望着城门不禁诧异,怎么让我来,自己却又不见了?

光头莫名也跟着我四下张望,忽然对城门口振臂高呼,“大哥!这儿!这儿!”

“”不禁往斗篷里缩了缩,怎么他也回来了?

一身冰霜,铠甲上的雪与血凝成冰花,满脸的脏污,看不出来模样,手上还握着一把长剑,剑鞘有半截已经被砍断,可见剑锋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他走到近前,我不免往光头身后挪了挪,那天的事还记忆犹新,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虽然细想想似乎也不是我的错,。

“你怎么来这儿?”说话间,连吐吸都带着血腥气。

看着他胸前的铠甲,半天后,“方先生说让我来这里接父亲跟小妹。”

“哦,我都忘了!”

静默,光头在我们俩中间左顾右盼,突然笑一声,而后转身走人。

“仗打完了吗?”总要找些话说。

“第一场差不多了。”

视线停在他左手上,虎口处裂开了,白肉被冰霜冻翻了出来,心下一颤,口如心说,“不包扎行吗?”

顺着我的视线看看自己的手,“没事!”伸手把柔往里按一按,伤口上的血冰细细落了一层,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折腾,从袖子里取出绸巾,伸手替他细细绑好。

一抬眼,正见他贼笑的双眸。

这时,城门口传来一阵咕噜噜马车声响,方示老远喊了一声“夫人”,从他的肩顶看到方示身后一辆没有棚顶的马车上正坐着三个人,虽然灰头土脸、很是狼狈,不过一眼仍能认出正是父亲、小妹还有薛启。

“二姐!大哥!”薛启一见我们,蹭的从马车上蹿下来,就往这里跑。

不禁从他身边挪开了一点,他略有深意的看我一眼,笑一下,将左手握住剑柄,袖甲正好挡住了手上的丝巾

父亲他们从马车上下来,因为三天两夜都跟随后方粮草押运,所以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如此,可父亲还是硬装成一副泰然自若,尤其在申屠破虏面前,一副长辈的严肃。

少见的,申屠破虏在父亲面前却显出了世家子弟的一面,平和有礼。

“将士战,为国为民,不惧生死才是我大梁的好男儿。”父亲声调扬起,引来周旁军士侧目。

他也微微颔首。

“姑父,我要跟大哥去沙场杀敌!”薛启趁机插进来一句。

父亲有点没反应过来,一时没说话。

“薛启你年纪还小——”小妹劝。

“三姐,你看这些人都是大哥营里的,也有年纪小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去!”

到是父亲先出声首肯。

伤员均已运至,粮草武器也都运出了城外,他翻身上马,薛启跃上光头的坐骑,高兴地跟兔子一样。

浓云微露一角,日光穿刺射来,照在城门一角,刹那间又被风雪掩盖

“夫人,在下也告辞了。”方示拉马过来,拱手抱拳。

“先生也要随军出城?”

“粮草已尽,强敌环肆,最后一决,自当随军。”

“先生保重!”

城门再次阖上,风雪骤然肆虐,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倾城之决,只愿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地归来。

三十一 新兴贵族 一

朝廷放弃了杨潼,甚至放弃了东马山以北的所有土地,据说这是为了先安内乱,再屠外虏,这个时候是指望不上谁来解救了,唯有拼死一决。

也许是感受到了这种气氛,城里的人有些蠢蠢欲动,很多人围在城门口,想逃出城去,害怕城倾人亡,屯门守卫们不敢开门,怕一开城门,整座城池就会倾覆。

几个人想出城不要紧,最怕这些人影响到别人,当守卫们不得不将刀口对准预闯关的自己人时,也就预示着这场乱子要爆发了。

“夫人,外面开始乱了,你们赶快进屋!”他留下的拿几个人提着刀守在正门口,因为骚乱,不少不法之徒趁机行抢,高门大户就成了他们的目标,“是他娘男人的,不论老少,但凡有些力气的,在各处守着,只要有人跳进院子,给我狠狠地打!”一边把女人孩子推进屋里,一边吆喝男人拿上能用的武器。

这么一吼,吓得屋里孩子们憋屈着脸哭泣,灾难不只是敌人给的,还有自己人给的。

“父亲!”见父亲抽下墙上的剑,小妹惊呼,“您也要出去?”

“跟你二姐待在屋里,不要出来!”把小妹推到我身边,提剑出去,父亲一介文士,从来不舞剑弄棍,这也是被逼到了头上。

院墙上已有人跳了进来,几个老人孩子拿着榆木棍围上去一阵狠打,那人抱头四处乱窜,又有人跳了进来,不只一个,家里住得都是些老人、孩子,力气上自然拼不过那些年轻人,索性他留下的几个人拳脚功夫都不错,但也架不住对手多。

就在屋里的女人和孩子纷纷自找武器防身时,只听外面一声惨叫—— 一人倒在血泊之中,父亲怔愣,他手上的剑直刺在了那贼人的心口起身拔剑时略有些踉跄,回头看了一眼屋门方向,脸上被溅得都是血。

“人心灭,则天下亡,文攻心而治天下”父亲一直认为崇文可理正天下,武则泯灭人心,这是作为文职官最大的自豪,可今天他攻得不是人心,做得也不是什么理正天下的作为。

一声吼后,再无顾忌,提剑往贼人去,反倒镇住了众人。

小妹依在我身侧,两人对视一眼,打小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副样子,一时都没能从震惊中清醒。

因为精诚协作,跳进院子里的贼人基本被收拾了,套上麻绳,躺在地上疼的直吆喝,这时风已停,雪下得正急。

外面似乎也没了声响,万籁俱寂,陡然让人心提了老高——太安静了,像是大厦将倾前的戛然而止。

从屋里出来,站在大雪之中,院子里的人都四下观望,这时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男人都慢慢攥紧手中的武器,缓缓退成半个圈,挡在女人跟孩子们的前面,马蹄声在门口戛然而止,接着便是急促的敲门声,可是没人敢上前开门,谁也不知道来者何人,前方战事正紧,怎么可能瞬间进城?

“不会遭了贼人了吧?”门外有人喊。

紧接着是咕咚咕咚的撞门声,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我迟疑一下,对最靠近门口的人点头,那人面色凝重地跑去开门。

门一开,两个身影一个趔趄,跌在了门内的雪堆上,只余一个五六岁大的漂亮男孩站在门槛外,咕噜噜转着一双大眼睛,以及几个布衣年轻男子,手上还抬着一根烂掉根的木桩,还没来得及撞门。

这些面孔没一个是认识的!

地上的两个人爬起身时,站在我身旁的小妹默默转过身,侧对着大门,行迹很是奇怪。

“夫人。”两人中的一个起身冲我抱拳,这人长相好熟悉,是——“尉迟——”

“夫人还记得在下。”比之前壮实了不少,眉心还多了一道伤痕。

我心里暗想,难怪小妹反应这么大。

“三小姐。”冲着小妹抱拳。

小妹却一声也没应,反而转身进了屋,虽然她脾气一向刚硬,但也不是不守规矩的,何况父亲还在跟前,不禁想这尉迟跋上次在京城看来真是惹得她不轻。

虽然小妹的待客之道不周正,不过客人显然并没有因此不开心,脸上依旧一副笑意盈盈,反倒他身旁的男子显出几分可乐的表情,此人生得一副龙虎之姿,尤其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看人时幽如深潭,还从没见过有人有这么黑的眼睛的。

“在下玉士,与贵府大公子十多年前曾并肩抗击过匈族。”

这申屠破虏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动不动就冒出一个奇怪的人来,而且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候。

“哦,将军先请屋里坐。”再将一旁的父亲介绍一下,他们两个人分别拜过。

“申屠夫人,苏大人,城外战事紧,等不得,在下进城是想请夫人照看一下幼子。”说罢招呼了门外那个漂亮男孩,“律儿,老老实实待着,要是再敢淘气,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很难想象话语间那咬牙切齿的威胁是出自一位父亲之口。

小男孩仰头笑呵呵地点头。

“夫人,这小子淘得很,不用跟他客气,该打的就狠狠的打!”交给我前,特别交代了这么一句。

两人临走时,尉迟跋朝里屋看了一眼,似乎期待小妹能再露个面,不过屋门始终紧闭,显然里面的人没这个意思。

人走后我还纳闷这些人怎么会突然进城,别说那个素不相识的玉士,就是尉迟跋的出现也够令人吃惊的了。

“夫人,这玉士不是我们大梁的人。”他留下的人中有一个叫平木的,和光头一样,自小在边城便跟着他,所以知道一些内情,“也不姓玉,本姓金,是东方小四国的一家遭贬的贵族,当年他们在边境上遭了马匪,大哥救过他们一次,就结下了这个义气,后来一起打过匈族人,听说前些年拉帮子反了,在东北一带的势力还不小,这次肯定也是听到风声来相助的。”说罢,平木看看桌上正在吃饭的男孩,“小子,你爹带了多少人来?”

那男孩停下筷子,瞥来一眼,与刚刚的乖巧可爱相比完全变了个样,一个字没回,只哼了一声,显然平木的话哪里惹到了他。

“嘿,这小子。”这么大一个人被小孩子瞪了,自然不高兴。

既然孩子的父亲是来帮忙的,当然不能慢待,先打发了平木出门打探一下城里的情况,外面一片安静,也不知道是不是骚乱已经被稳了下来。

父亲因为失手杀了贼人,坐在厅里一个上午没说话,别人也不敢上前打扰,院里的人也被骚乱吓到了,现下都窝在角落里休息,只那个玉律儿最精神,因为长得漂亮,妇人们不免有心逗弄,但这小子不招人喜欢,不让人碰,不但如此还欺负院子里的孩子们,因为他是主人家的客人,所以即便孩子被欺负了,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小姐,你看丫头被那小子挠得。”蓝雀抱进来一个女娃,正是那个不说话、长相讨喜的女娃,听带她来的人说这孩子是在城门口捡来的,父母像是都不在了,只一个人站在城门口,见她可怜,就一并带进了城,身世甚是可怜,所以我跟蓝雀都特别照顾这女娃,只是一时不知道她叫什么,只随意叫了丫头。

早上给她梳好的两个小抓髻,现下都被挠得乱七八糟,她到也不哭。

小丫头虽然被抓乱了头发,可是依旧眨着大眼睛,不哭也不闹,而那个始作俑者却扒在门口笑看着自己的杰作。

“过来,丫头。”把女娃招到身边,拿起梳子重新帮她梳过,小妹正好端饭进来,顺手递给小丫头一只特别做给她的肉包子——因为没多少存粮,肉包子算是极为少见了。

扒在门板上的男孩见状,突然跑进来,站到丫头面前,伸过手,说了声“拿来”,丫头便把包子给他,看得我们三人惊愕不已,这小子还真是霸道。

关键是他刚吃过没多久,并不饿,似乎抢来的东西就是好吃,当着丫头的面,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吃完还拉起她的手,让她出去玩,小丫头却不动声色,就是眨着大眼睛看他。

小妹突然笑了出来,“二姐,这丫头的韧劲还真有点像你,倔脾气都放在心里,就是不说出来。”

也许是小妹那句像我说动了小丫头,她一个回身,倚在我的怀中,埋起脸,不管玉律儿怎么拉拽,就是不去,可怜的小逃避者,不会与人对抗,只会埋起头来装作看不见,还真是跟我很像。

我跟申屠破虏又何尝不是如此?尽管我再怎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所有的事依然照旧发生,就像方示所说的,他是个不喜欢别人反抗自己的人,而我何尝不是只在心里倔,面子上却极擅于被欺负的人?

“她都把包子给你了,为什么你还不放开她?”搂过丫头,决定介入两个小家伙的争端。

“我喜欢跟她玩。”

“可她看上去不想跟你玩。”

“她又没说!”

我愕然,是啊,丫头自己又没说,我又何尝正面拒绝过他?除了面子上做给别人看得,我似乎并没有真正拒绝他。

看来我并不是一个如自己所想的,是个多么守规矩的女子,而是骨子里透着勾引人的信号?

三十二 新兴贵族 二

由于玉士跟尉迟等人的协助,战局暂时稳了下来,因大雪封山,匈族人不得不撤回关山内,这就意味着战局暂时完结了,起码可以消停一个冬天。

暖阳高照,漫山遍野一派银装素裹,将家里借宿的农人送至城门口,只有怀里的丫头形单影只,无人带走,小妹提议不如收养这个女娃,还给她起了名儿——忆烟,听上去有点怪,不过倒是有个意思,想让她记住自己是在烽烟战火中来到我身边的。

大雪停歇,若在南方,这种时候,雪必然融化,可这里是边塞,一场大风袭来,酷寒降临,雪化成冰。

饥寒交迫的杨潼军依然驻守在残破的关塞上,军中来了消息,说是他受了伤,父亲的意思是我既然还算是申屠家的主母,自然不能不去看望,何况他的亲眷都不在,为国受难却无人理睬,这没有道理,父亲说这话时,小妹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她本想陪我一同去,却又碍于自己待嫁的身份,未嫁的女子当然是不能去关塞那种男人堆里。

玉律儿一定要我带他见父亲,还托着忆烟不放,父亲也是同意我收一个孩子傍身,但他的意思是如果能收养一个申屠家宗亲里的男丁,那是最好了,不过眼下这时局,看上去不怎么现实,亏得亿烟生得漂亮又乖巧,讨人喜欢,不过父亲给她正名时却在纸上写了个“苏忆烟”,显然是觉得最好不要收做养女,只养在身边,算是苏家的人就好。

杨潼关离边城不算太远,沿途跟出城的边塞农人一起,往北而行,路上积雪成冰,车马难走得很,再加上个调皮的玉律儿,简直可谓艰辛。

隔老远便可见杨潼关上破败的虎旗,战火已灭,烽烟尤在,兵士们正在从战场上搜罗战死的兵士,无亲无家的拖到关内掩埋,有亲眷的焚烧,将骨灰送至家中,一场仗打下来,有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多少母亲失去了儿子?

见一具具尸首从面前被拖走,忆烟偎在我身旁,不敢看他们,只抬头看我,一旁的玉律儿到是没有害怕,只是眨巴眨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大夫在给他换药。”兵士领着我们进了一方破院子,方示正站在院子里,见我们进来,颔首带笑,“夫人一路辛苦了。”

“伤得重吗?”听到他受伤,其实是高兴的,起码他还活着。

恰好大夫从屋里出来,见他满手的血,心里咯噔一下。

“将军还醒着?”方示问了大夫这么一句,显然是想让我进去看他。

大夫点头,说是应该还醒着。

把两个孩子交给方示,进到屋里。

屋里很暗,略有些湿冷,男人的地方,总显得简陋又脏乱,他正趴伏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脏被褥,被角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渍,双眼紧闭着,似乎是睡着了。

看着他略显灰白的脸,眼泪也跟着跑了出来,一个本来活蹦乱跳、气势汹汹的人转眼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手背试试他的手,有些冰冷,解开身上的毛斗篷,一并盖到了他身上,转身将门口的火炉托到床前,看不下他躺在这么杂乱的地方,卷起袖子着手开始打扫,方示伸头探视,见我这副样子,笑笑,拉着两个孩子离去。

记得王嫂说过,女人可以让屋子温暖起来,如果她愿意的话,这话并不一定是对的,但大部分是不错的,女人的忙碌往往是幸福的征兆——在她自愿的情况下。

忙忙碌碌一个上午,头上起了一层薄汗,四下看看,比刚进来时整齐了许多,也没那么冷了,火炉烧得正旺。外面的太阳非常好,轻轻拉开破布帘,阳光悄然蹿了满屋。

一转脸,他正睁着双眸,笑看着我这边。

尴尬了半刻,搓搓手,“方先生说你伤得很重。”

笑笑,爬起身。

“别乱动,大夫刚换过药。”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要写信告诉二爷他们吗?”

“不用,又死不了,别让他们跟着担心。”费劲地坐起身,“你一个人过来的?”

“嗯,顺便还把玉将军的公子一起带来了,我想玉将军应该不会去边城了吧?”玉士跟尉迟跋的身份特殊,一个是异国人,一个是乱军头目,虽与他有私交,但他毕竟还是大梁朝亲封的将军,明目张胆地与这两人交往,总不是太好。

“你来这里,家里人同意?”

“父亲说我应该来。”

“若他不同意呢?”直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