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侯府的暗卫与锦衣卫一同将花无艳的尸首送到刑部之后,已经是五更天了。

但今日天色不佳,眼看着就要下雨,晨时一阵狂风大作,残暑的热气也渐渐消散。

赵宁醒来时,春竹和夏雪二人已经在榻前伺候着了,另有赵淑婉身边的四个贴身丫头。

赵淑婉身为侯府嫡小姐,架子很大,单是近身伺候的下人就有五六个,她院里的婆子丫鬟足有二三十人。

春竹眸色恍惚,熬了一夜,但精神还算好,只是突然不太敢直视赵宁,“姑娘,您醒了?昨个夜里,三位公子已经将那采花贼给杀了,您和三姑娘都安全了。”

赵宁这几天睡得很好,她昨天晚上根本就不困,但还是睡着了,此时再看屋内陈设,她有点懵,“这里不是祖母的西暖阁么?”此前,赵宁在老太君身边小憩过,睡的就是这间屋子,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春竹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四公子早有谋划,将您和三姑娘送到了老太君这里。这不,昨个儿夜里,采花贼还当真去了桃园。”

春竹提及赵慎时,敬畏之意难以掩饰。

赵宁再看了一眼睡在里侧的赵淑婉,俨然昏睡的天昏地暗,她这三天都不怎么的睡下,估计一时半会也行不来。赵宁便一人起榻了,吩咐道:“都别吵着三姐,让她多睡一会。”

“是,姑娘。”三三两两的下人纷纷应了一声。

赵宁洗漱一番,就去给赵老太君请安。

赵夔是侯府世子爷,代表着定北侯府去了刑部办事,赵翼和赵慎正在堂屋内陪老太君吃早茶,朱浩天和萧家姑娘也在。

赵家与萧家都有结亲的意思,但赵老太君却发现几个孙儿俱没有表现出任何迹象。

老大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他是世子爷,将来是要袭爵的,他的妻子必定会成为定北侯府日后的主母,一定要选一个贤良淑德,品行端正的女子。

萧家姑娘是个合适人选。

萧家姑娘一直坐在赵老太君身侧,存在感颇低,有旁人在场时,她也不说话,直到赵宁来了,她才稍感放松。

“小五醒了啊,快到祖母这边来坐着,今个儿早上小厨房做了荷叶鸡丝粥,是你喜欢的。”花无艳死在了赵家公子的剑下,赵老太君与有荣焉,她赵家的子嗣,将来必定是要做大事的人。

赵老太君就喜欢娇柔可人的姑娘家,让赵宁和萧家姑娘一左一右坐在她身侧,丫鬟很快就另添了一副碗筷。

赵宁落座之后,忽闪着几下大眼,她刚睡醒,这几日又休息的甚好,水蒙蒙的眸子灵气十足,说话时,眼睛是会笑的,总能轻易吸引住旁人的视线。

她道:“二哥,四哥,你们辛苦了。大哥怎的不在?”

赵翼三日都不怎么歇息,见小妹一笑,他眼前顿觉一阵清风拂来,做兄长的,肯定要护着家中妹子,再怎的辛劳也不算什么。

况且,他们三兄弟两年前在大同对抗鞑子,有一次将近一月没有挨到床榻,实在困狠了,就席地打坐。

这三天的煎熬,还真是算不得什么。

赵翼面带笑意,“大哥有事在身,小五啊,这几日可吓着了?”他慈爱的像个对待小女儿的老父亲,嗓音极为缓和。

三位兄长当中,赵宁最喜欢二哥了,他就是一丈日光,只要挨近了他,这世上不好的琐事也悄然消散了。

小姑娘看着赵翼的眼神太过明显的友善,赵慎只是一眼,就尽数捕捉到她所有的表情,是安心,欢雀,以及纯真的。

但她在他面前却没有这个样子。

赵慎手中的竹箸放下,动作雅致,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淡寡到了极点,“祖母,我吃好了,您慢用。”

老四一直心性寡淡,赵老太君一开始对赵凌抱回来的私生子还不甚喜欢,但这些年过来了,赵凌是将老四捧在心窝上宠着的,老四也从未行差踏错,故此她这个做祖母也不好为难他,“嗯,好,老四啊,你先回去歇着吧,你们父亲过几日也该回来了。”

眼看着就要变天,京城一凉快,侯爷和侯夫人也不需要继续避暑了。

赵慎点头,起身后就离开了葵阁。

赵宁知道赵慎日后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故此对他自然是格外关注,他孤冷如常,但赵宁总觉得四哥今日好像有点古怪。

用过饭后,小厮过来传话,“老太君,二公子,太子爷和三殿下过来了。”

花无艳被诛杀的消息已经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这三日之内,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尤其当数有女儿的官宦人家,所有人都在观望着,也猜测着。

果然,花无艳终结在了定北侯府。

开什么玩笑,赵家的三位公子是吃素的么?赵家的姑娘也敢肖想,花无艳这是活的有多腻了啊。

这似乎是一件众人意料之中的事。

朱浩天换了一身簇新的团花纹绸缎的袍子,但即便如此,几夜没怎么休息的少年,此时也有些精神恍惚,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家胸.口还隐隐泛疼呢。

听闻太子和朱明辰过来了,朱浩天强行打起精神,理了理腰上的玉件,起身去迎接两位堂兄。

赵宁和萧家姑娘自是要回避一二。

萧家姑娘脸色不佳,留在了赵老太君的的东稍间歇息,赵宁与她说了一会话,便准备离开。

*

外面层云重重,疾风没完没了的肆虐,看样子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雨来袭。

赵宁从葵阁出来,领着两个丫鬟急步往梅园走,现在采花贼已伏诛,她也不必去桃园了。

零星的雨滴从浩瀚无边的天际砸了下来,落在了赵宁的脸上,春竹和夏雪也没有携带雨具,主仆几人的步子都有些急。

还没走出葵阁多远,一陌生,但又熟悉的男子叫住了她,“表妹!”

这人是朱明辰。

赵宁一阵厌烦,她原本还想尽快离开,省得与太子和朱明辰碰面,而且还另外择了一条小径,怎还是避不开?

风声很大,赵宁占着自己年纪小,难免犯糊涂,就当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雨越下越大,青砖小径上的青苔开始滑腻,赵宁的步子已然不怎么稳当了。

“小五表妹。”另一条小径上的人又唤了一声,嗓音中带着和善与关切。

身后的人离着自己还有一段路,赵宁继续蒙头向前,只要越过一道漏花窗,她就能将自己隐藏了。

太子与朱明辰是天皇贵胄,她是斗不过的,躲着总成了吧。等到四哥问鼎帝位,一切将尘埃落定。

冥冥之中,赵宁盼着赵慎早日得势。

赵宁走的很急,一直盯着脚下的路,当那抹素白撞入眼底时,她已经来不及止步,脚下很滑,赵宁一抬头就栽进了赵慎的胸.膛。

他的胸膛很硬,铜墙铁壁一般,赵宁微微吃痛。但与此同时,在这个时候闻到薄荷香,她竟无比的心安。

赵慎非但没有帮她一把,反而任由她撞了上去。

头顶的雨止住了,赵宁抬起脸来看着他。

是赵慎单手持着油纸伞,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垂眸低低的斥责,“跑什么?也不怕摔着。”

作者有话要说:

朱浩天:人是我抓的,也是死在我怀里的!求夸奖,求关注!

一个时辰后。

朱浩天:人呢?今天没人么?

数个时辰后。

朱浩天:.......卒!

赵夔:很好奇,老二怎么对花无艳那么熟悉......纯粹好奇,真的只是好奇,仅仅是好奇。

赵翼:........

赵慎:忙着与小五的对手戏,无暇聊天。

众人:!!!

第54章 甜到发腻

一伞一世界,赵宁被高大的少年团团环住。

鼻端全是他一人的气息。

即便是风雨欲来时, 满园的夏花浓香也不及他。

赵宁一直都知道赵慎长的好看, 这般近距离的仰视着他,竟与以往所见的不太一样, 他眉目之间都是超脱尘世的卓然,哪有什么帝王野心?若说是踏云而来的仙士也不过为。

赵宁以为,肯定是她修行太浅, 根本不懂看人, 尤其是他这样的人。

赵慎是天降紫微星,岂是她这个凡间小女子可以看穿的?

“四哥。”赵宁唤了一声,面色微显慌乱。

这一切落入赵慎的眼中,成了他不愿意承受之事,他又低斥了一句, “不必跑, 没有人会为难你。”

赵宁怔然失语,来侯府这大半年, 她犹如置身幻境,太不真实的安逸。

上辈子十岁来了京城, 后面那些年过凄风苦雨, 她已经不敢幻想平稳的日子, 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自己可以有恃无恐。

她渺若蝼蚁, 不过是权贵争抢的玩物,还不曾被谁珍视过。

赵慎的掌心温热, 透过她的臂膀,一寸寸钻入她的心窝里,在里面扎了根,发了芽,只是她并不知道何时会开花。

风依旧,雨也开始滴滴答答的下了。

赵慎低垂着眼眸,看着小姑娘时,眸底全是她。

“四哥,我………我想回去了。”赵宁喃喃道,声音低到了尘埃里,被雨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掩盖。

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上面还描有蝶恋花的图案,做工十分精致,不像是男子所用之物。

“赵慎,你也在。”朱明辰不依不饶的走了过来,他大约是看见赵慎了,上前打个招呼。

与朱明辰和太子同行的人,还有赵翼与朱浩天。他二人是特意出来迎接太子和朱明辰的。

赵宁如今只能挨到赵慎的胸膛,她被他拉着往身边带,将她老老实实的困在了伞下,挡去一切风雨。

身边全是他的气息,赵宁本能使然,抓住了赵慎的衣袂,像是漂泊无依的浮萍,在风浪里遇到了一块安息之处。

赵慎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小姑娘抓着的衣袖,那里微微褶皱,但她的手很漂亮。

“太子,三殿下,下雨了,我先送五妹回去,你二位且随意。”赵慎淡淡道,眉宇极浅,旁人看不出他的任何心性与情绪。

太子与朱明辰倒也不以为意,赵四公子本来就是冰山一样的人物,京城谁人不知道呢。

太子身后有随从撑了伞,那伞是棕黄色的,太子脸色隐入其中,逐渐变成阴郁,他的视线从赵慎脸上移开,直接又明显的落在了赵宁的脸上,她明玉一般的脸靠着赵慎那么近,像可怜的兔子寻求一丝庇佑。

她啊,总是傻。

上辈子就该早点求他的庇佑。

现如今同样是傻,一个区区侯府四公子,能给她怎样的前程?

呵呵,太子笑了两声,嗓音低沉的要命,“赵五姑娘胆子很小啊。”

赵宁愣在那里,她竟然忘记了给太子与朱明辰请安了!

在她的认知当中,赵慎就是真龙天子,她站在天子身侧,还需要给谁伏首?

但,眼下还不是幽居傲物,顾影怡颜的时候。

“给太子和三殿下请安。”赵宁盈盈一福,但一只玉白的手依旧抓着赵慎的衣裳。

朱明辰见小姑娘长的精致,小模样又乖巧的不像话,遂逗了几句,“表妹,方才喊你,你是没听见?还是有意躲闪”

这让人怎么回答呢?对,她就是有意躲避!

赵宁上辈子孤立无援,一切都靠她自己。

可能人总是容易被惯坏的,她又往赵慎身侧一挪,索性就不说话了,一副吓傻的样子,对朱明辰不理不睬。

赵翼可能容不得自家妹妹这般可怜,岔开了话题,“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了,太子,三殿下,你二人且随我先去避避雨吧。”

朱浩天也道了一句,“两位堂兄,小五妹妹胆子的确是小,咱们还是别打趣她了。”

太子不知因何,面色突变,他应了一声,“嗯,也好。”之后转身便走,没有顾及身侧的朱明辰。

朱明辰有些诧异于太子的变化。

他记得太子此前甚是温和,是个喜好文墨的雅士,说话做事从不会与人难堪。

但隐约之中,太子似乎对他有意见,难得今日太子提出要来定北侯府询问一下有关采花贼一事,二人便作伴过来了。

赵翼侧身对赵慎交待了一句,“老四,你送小五回吧。”

赵宁岂会真的吓成这样

她只是觉得连敷衍都觉得多余,不想接触,那便不接触。虚与委蛇也是很累的。

赵慎点头,“嗯。”

目送着赵翼等人走远了几步,赵宁的臂膀一紧,竟被赵慎硬生生拉着转了一个圈,他修长精壮的臂膀圈着她,将二人置于伞下,半提着她往前走。

身后是正淋雨的春竹和夏雪,二人见此光景,也不敢多言一句不妥。

四公子做事应该………是有分寸的。

姑娘身子骨弱,又不能淋雨………

春竹和夏雪都是聪明人,二人默不作声的跟在赵慎与赵宁身后,对眼前的一幕,视而不见。

走到岔道口,赵宁感觉到赵慎带着她继续往前,她懵了,那不是去梅园的路。

一张茫然的小脸抬了起来,她其实生的很娇气,偏生有时将自己伪装的刀枪不入,但赵慎知道,她也有怕的时候。不过,赵宁今天的表现让赵慎很满意。

“看我作何?四哥现在没有利用价值了,小五就急着走了?”少年这话不曾带有半分怨气,可叫赵宁听了,却是十足的压力。

四哥这意思,是她利用了他,现在又抛弃了他

她哪里敢呢?

即便他借给她十颗龙胆,她也不敢这么干呐。

可事实是,她已经快十二了,自然不能留宿在兄长院中,她不走,难不成还留下在小住几日?

赵宁近日词穷的次数愈发频繁,应对四哥不仅需要胆子,还得腹中有墨才成。

她无言为自己开脱,身子随着赵慎的行动而移动,他那么高大,如一座山挡住了她所有的去路,只能跟着他往前,没有退路。

赵慎将赵宁带入了书房,赵宁这才发现他另一边肩头落了雨,素白色的锦袍沾湿后映出了里面的中衣。

夏裳本就薄透,她还能看清中衣上的盘扣。

赵慎相貌偏于不食人间烟火的俊美,他脸上被雨打湿,鬓角还有湿发,如此更显得清俊,魅惑。

他或许再也不是什么少年,凸出的喉结那样明显,下巴上还有隐约可见的青色胡渣的痕迹,但乍一看还是很光滑。

赵慎问她,“字画临摹的怎么样了?”

莫不成那一堆字画真是让她回去临摹的?

这是什么癖好?

这一世的赵慎究竟经历过什么?

赵宁立在那里,看着赵慎熟练的盏灯,又看着他去支开了菱花纹的窗棂,她在一片茫然中找了一个最为合理的借口,“……四哥的字画气韵浑然天成,妙趣匠心独具,笔墨横姿,我………要领悟精髓,还需一些时日。”

赵慎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没有觉得小姑娘在敷衍他,“不懂的地方就过来问我。”

赵宁发现,几位兄长俱很‘慈爱’,或许四哥的慈爱方式与其他两位哥哥不太一样,她应道:“………嗯,我知道了,四哥。”

他肯定是为了自己好,大约是觉得她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时辰还早,但外面风雨交加,屋内已然昏暗,灯盏里的火苗如豆,一阵疾风吹进来,火光会忽闪几下。

赵宁杵在原地,着实不知所措。

四哥到底想干什么,也不告诉她?

帝王的心,她哪能猜的出来?

赵慎落座,铺开了一张簇新的宣德贡笺,沾了雨水的衣袖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斑驳,他并不嫌弃,拿起毛笔,沾了墨就画了起来。少顷,一副清河小莲跃然纸上,方才沾湿的地方成了湖中波,赵慎落笔,抬起头来,看着小姑娘,道:“拿回去好好临摹。”

赵宁实在不擅书画,“四,四哥,我过几日就要去内书堂了。”

这个理由太过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