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那缓慢的脚步在走过大厅后边的快了起来,王璩都快追不上她了。终于到了阿蛮平日住的地方,也是被烧的最彻底的一个院子,还能闻到新刨木头的味道,看见阿蛮跑了进来,两个陌生的侍女上前行礼:“见过公主。”

阿蛮就像没听到一样,冲进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的摆设和平时一模一样,但已看不到娜依温和的笑。阿蛮跌坐在地上,虽然恢复的和平时一样,但变了就是变了。

王璩的手落在阿蛮肩头,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空的,阿蛮没有站起身,话语有些破碎:“我五岁那年娜依就来我身边了,阿娘和阿爹都很忙,除了娜依就没人陪我玩了,娜依有个心上人,我说过等明年她满了十七岁就让她出嫁,出嫁的时候送她一千头羊,一百匹马,这样娜依这辈子都不用再愁吃肉了。在宫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娜依一定没有死掉,她只是受了伤,或者被火烧坏了脸,怕吓到我才让别人告诉我她死了,我还在想,要是她的心上人因为她脸坏掉了不要她,我就提起鞭子去为她出气。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娜依是真的没有了,不在了。”

一滴泪从阿蛮眼里流出,滴到了王璩手上,对娜依王璩接触的不多,只知道她比阿蛮大一岁,从小就服侍阿蛮,阿蛮院子里所有的事也是她打理的。能干漂亮,如同王璩曾经想拥有过的心腹丫鬟一样。这样鲜活的生命就死于一场叛乱之中,而这场叛乱她毫不知情,只是受了池鱼之殃。

如果青唐真的以那个理由对大雍用兵,那更多鲜活的生命由此消失,自己承担的起吗?王璩觉得心烦意乱,一直被自己刻意忘在角落里的念头又重新翻起,她想夺门而出,找个地方仔细想一想,为自己母亲伸冤赔上那么多条性命,敢吗?

侍女送上茶水点心的声音让王璩从思绪里走了出来,阿蛮的双眼已经哭红,王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自己想不想,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全都控制在德安公主手里,难怪当日静慧师太会说那番话。

王璩摇摇头,这样才能把脑中的烦乱摇掉,事已至此,或许可以慢慢等候,等候一个合适的时机,劝说德安公主慢慢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才能为母亲伸冤?打到大雍皇室低头,这是最快速的办法,但继之而来的生灵涂炭,王璩知道自己承担不起。

或者在中间能有两全的法子,而这一切就要等舅舅回来了。哭泣过后的阿蛮脸上满是疲惫,王璩让侍女服侍她睡下,阿蛮的睡容依旧是那样安静甜美,如果能做个一直不长大的孩子该多好,可惜不能。王璩抱着膝盖坐在阿蛮身边,仿佛已经看痴。

曼陀罗的婚礼很快就到了,这在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的燕京也算是一件大事。托德的妹妹正式成为皇后后的一个月,托德被封为南王,他的长子也被封为东元郡王。曼陀罗虽然没有得到公主封号,但她的婚礼也水涨船高,规格远胜过从前。

阿蛮再不高兴也要来恭贺曼陀罗,和一群没出嫁的青唐贵族女子在曼陀罗的闺房里听着各种各样祝贺的话。青唐女子比大雍女子要大胆的多,不时有少女在那里说嫁过去以后要如何如何。

当听到到有个少女泼辣地说:“姐姐你不要担心,要是鄂博敢欺负你,我们就拿起鞭子好好教训他一顿。”这话让王璩顿觉目瞪口呆,这样的话太背离自己曾受过的教导了。少女说完之后一群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说起来,有人还叫着说:“何必要我们出手,曼陀罗的鞭子也不是吃素的,不过欺负是不会,要是鄂博敢领了别的部族献上的美女,曼陀罗你会去抽谁?”

曼陀罗今日还是一身红衣,听了这话她的眉就竖了起来:“谁敢给鄂博献上美女,我先去把那个献美女的人给抽一顿,再把美女赏给别人,至于鄂博,哼哼。”少女们又笑了起来,王璩觉得自己的脑子就要炸了,这些太颠覆自己的认知了。

大雍并不是没有不许男子纳妾的妻子,可是这些妻子大都是用柔情来收服男子,更多的是不动声色地对付妾室,像这种公然要抽一顿鞭子的女子,不被人说成是母老虎,天生嫉妒才怪。

看着她们肆意的谈论,在讨论着该怎么用鞭子征服男人,王璩明白了为什么阿蛮会嫌朝鲁不好,打不过的人又怎能娶她呢?

在曼陀罗房里待了一会,阿蛮就要告辞,曼陀罗的眼盯着她:“怎么,这么早就想走,那天我们的比试还没有结束呢,来来,现在趁着这么多人在,我们比试比试。”

阿蛮哪是禁得起激的,站起身就要走,旁边的人立即来劝她们:“曼陀罗,你明日就要出嫁,今天就不要再比了,不然万一花了脸,脂粉盖不住。”今日再不比,以后就没机会了,曼陀罗哪是别人能劝住的,已经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把匕首就要往阿蛮那里飞去。

阿蛮的鞭子如同长了眼一样,远远卷了过来,匕首被鞭子一触就掉在地上。曼陀罗一击不中,心中愤怒,正要再来的时候听到托德夫人的声音:“曼陀罗,难道你还没长记性?”

托德夫人,不,现在该叫南王妃了,已经出现在门口,贵族少女们纷纷行礼,南王妃举手示意她们起来,面对阿蛮温和地道:“你来了这么久,殿下想来也等急了,就由我送你出去吧。”阿蛮恭敬应是,出房门的时候对曼陀罗皱皱鼻子做个鬼脸,这才跟在南王妃身后出门。

阿蛮的这个举动没逃过曼陀罗的眼睛,她瞪一眼想笑的其他人,手就往凳子上捶去,这个闷亏,自己是吃定了。

南王妃并没有像大雍主母一样只送到二门口,而是一直把阿蛮送到了大门口,王府大门口现在人来人往,随从已经牵来阿蛮的马,阿蛮行礼后就打算上马,南王妃脸上的笑容没变:“还没恭喜过你,燕王很快就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舅舅啊,你快些回来吧。

归来

南王府门口人声鼎沸,南王妃的声音并不大,但声音十分清晰,王璩的眉扬起,舅舅,终于要回来了吗?这次出征,他已足足走了七个月了。

阿蛮的一只脚已经上了马镫,听到这话重新站回地面,脸上的兴奋之色毫无掩饰:“伯母,我阿爹真的要回来了吗?您是听谁说的。”南王妃笑的依然那么慈祥:“陛下亲口所说,怎么会假呢?”

是皇帝说的?对皇帝来说,燕王的归来不像是一个很好的消息,最好的结果该是两败俱伤,而不是谁压过了谁?王璩的眉微微皱起,青唐动荡不安的局势,在现在是不是就要平静下来?

阿蛮想的没那么多,她满脑子只有父亲要回来的喜悦,阿蛮的笑声让王璩莞尔。看着阿蛮的样子,南王妃的面色更加和蔼,对王璩微一点头:“也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娶到阿蛮,我家那个傻小子,看来是不可能了。”

这样的试探王璩听的多了,只微微一笑没有接话,拉着阿蛮行礼打算再次告辞。南王妃的手已经抬起,道别的时候又到了,纵然是长辈送人出门,也要看着人上了马才算礼数周到,阿蛮的脚再一次踏上马镫。

前面突然有人跑了过来,嘴里喊着让人回避,托德府前的人已经让出一条路,这种阵势,除了帝后驾临没有别人能引起。

南王妃脸上的笑带了几分喜悦:“娘娘驾到了。”皇后是托德的妹妹,曼陀罗的姑姑,侄女出嫁亲自驾临这在青唐是很正常的事。阿蛮现在要走也可以走,毕竟皇后的车驾还没到托德府前,可毕竟是个小辈,这样不礼貌的行为阿蛮是做不出来的。

阿蛮颓然地重新站回地上,把缰绳丢给一边等候的从人,从人已经把马牵了下去。接到消息的托德也带着人赶了出来,准备迎接皇后的车驾。

车驾最前是十六个侍卫,之后是四个内侍,内侍后面是四把各式扇子,之后才是一辆翟车,车辕两边有金包的花纹,这是皇后才能用的。车前悬着的红色丝绦带着喜气。车两边各有四个女官随行,最后又是同样的内侍和侍卫。

来青唐几近一年,王璩还是头一次见到全副仪仗出行。青唐立国虽久,王公贵族们对这些排场多有嗤之以鼻的,实际掌权人德安公主也是不爱排场的,每次来回都不过就带数个侍卫。

这样的排场显示着来人的尊贵,毕竟皇后正式归家,和平日简行又是不同。车驾已来到南王府前,南王接驾,又是一番礼仪之后,皇后才步入南王府,她并没有忽略人群里的阿蛮,命女官上前:“娘娘想请公主一叙。”

不知道为什么,王璩直觉皇后请阿蛮不是什么好事,想替阿蛮直接回绝掉。阿蛮已经开口:“今日南王府办喜事,舅母难得归家,这种时候我还是不敢打扰了,等后日再入宫和舅母叙话。”呃,王璩愣住,没想到阿蛮说起这样的话来也有模有样的。

女官不过是传话的,阿蛮不去她也不敢硬拉,行礼后就退去。阿蛮呼了一声,让从人把马牵了过来:“好了,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王璩也上了马,看着阿蛮依旧很慢的放着缰绳,想起刚才南王府门口她说的话,王璩不由微笑:“什么时候你也会拐着弯说话了?”

阿蛮的手轻轻拍打着马脖子,眼一时也不离开周围的店铺,要不是身边有侍卫,旁边还有王璩只怕阿蛮早就下马进店铺里大肆购买一番。王璩问到第二遍的时候阿蛮才回答:“阿娘和我说的啊,说现在和原来不一样,舅母已经是皇后了。”

接着阿蛮就叹气:“这样讲话好累哦,还好不需要经常见到皇后。”看着阿蛮脸上那丝不甘愿,王璩的头微微点了点,不管德安公主和舅舅对阿蛮的保护有多完美,阿蛮终究是要走上她的路。

燕王在这年十一月归来,除了带回东阳王的尸体,东阳王全眷也被带了回来,至于东阳王的那十万大军,已被编入燕王自己的队伍里面。从此,东阳王的所有势力都归于燕王之手。

燕王的势力又强大了,或者说,是德安公主这方的势力又强大了。来青唐这些日子,王璩也知道了舅舅是怎么样从一个驸马变成今日的燕王了。都是一战战打下来,扫平不甘愿的部族,灭掉那些不愿臣服的力量。青唐人,只信服强者,这是王璩来这些日子最深的体会。

燕王负责打仗,德安公主在背后替他扫平这些后事,舅舅和舅母这对夫妻,真算得上是一种另类的天作之合。王璩把手里的书放好,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常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只有到了现在,王璩才真正明白了这点,接触到不同的人,眼界才能开阔,而不是只知道头顶的那一方狭小天空,把人生都寄托在丈夫的宠爱,儿女的未来身上。

十一月的青唐已经很冷了,阿蛮屋里烧着旺旺的火盆,在屋里也觉温暖如春,只要不出门,穿着夹衣也足够。王璩就地躺了下来,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毡,有些地方还丢着羊皮,这是方便阿蛮的随处坐卧。和阿蛮待久了,她的习惯也被王璩接受,这就地随便躺坐,不受椅子和床的限制,真是一件舒服的事。

有倦意袭来,王璩打个哈欠打算睡去,有人打开门进来,接着是阿蛮兴奋的喊声:“姐姐,阿爹明日就要到燕京了,陛下要带着文武大臣在城门迎接,姐姐你去不去?”皇帝亲迎,这对归来的将军来说是最大的荣耀,这种热闹王璩不想去凑,只是摇头打算好好睡一觉。

阿蛮的脚步声在屋子里不时回响,偶尔还能传来她叫侍女的声音,让她们把衣服拿出来,阿蛮还挑一件最出色的去迎接自己的父亲。

铺了这么厚的地毡都能听到阿蛮的脚步声,阿蛮看来是太兴奋了。王璩翻身睡去,脸上的笑容能看的人沉醉,其实连王璩自己都不知道,来青唐日子越长,这开心的笑次数也就越多。

皇帝亲迎归来的燕王,温言问询东阳王死前的情形,为自己长兄的去世掉了几滴泪。接着就传诏废东阳王为庶人,男子十岁以上者全数处斩,十岁以下者和女眷尽数没为奴。

东阳王妃本是东平郡王的妹妹,东平郡王上表皇帝,愿接回自己的妹妹。这样的顺水人情皇帝自然会做,除了允许东平郡王接回自己的妹妹外,还把东阳王的两个由王妃所出的女儿也送进了东平郡王的府邸。

东阳王的叛乱至此全都结束,征战数月的燕王也回到了公主府,常年在宫里的图鲁也出宫和家人团聚。燕京正好降下一场大雪,全家人在厅上围着火炉烤肉喝酒赏雪。

在大雍的时候王璩从没见过这样的烤肉,全家人都围在炉子跟前,也没有侍女服侍,从割肉到放调料都是自己动手,这样有些新奇。

炉火不大不小,太旺容易把肉考焦,太小肉就不容易熟。阿连怀德是个中高手,翻滚几下一块香喷喷的烤肉就出来了。拿起刀把肉分成几块,先放到王璩面前,然后是图鲁,阿蛮不等父亲送过去就用刀戳起肉吃了起来,边吃边赞好吃。

德安公主自己割了一块肉下来烤,看着这和乐融融的样子脸上露出笑容。炉火旁的小银壶里温着酒,虽然来到青唐很多年,但在冬日阿连怀德依旧不肯喝冷酒,总要热一下。

连续烤了几块,阿连怀德这才停了下来,随意地往炉子上扔了几块肉,自己手拿酒壶直接就着壶口喝酒,德安公主从他手上拿过酒壶,也就着壶口喝了两口,这才放下壶,没去擦唇上的酒滴,轻轻敲一下银壶,开始唱起歌来。

唱了两句阿蛮也跟着和,这样的歌王璩从没听过,最美丽的少女你在哪里,是在山的另一面还是在我身边,最美丽的少女啊,她发似流泉,眼如星辰。谁能得到她的回顾,会一生一世醉死在她的唇间。

这样的大胆让王璩的脸有些微微发红,阿连怀德眼里渐渐有迷茫之意,当年自己醒过来的时候,耳边传来的就是这首歌,歌声清冽,词语大胆,顺着歌声而去,段崇德看到的是一个坐在溪水边的少女。

没看到眼如星辰,先看到发似流泉。少女当时一边哼着歌,一边在用光裸的脚丫把溪水高高踢起玩耍。那白嫩的脚丫不时浮出水面,那道道溪水已经把段崇德的衣衫打湿。

可段崇德毫不在意,只觉得陷入一种迷醉之中,少女玩耍了一会觉得无趣,转身打算离去的时候看见身后站着的人,她并没有惊讶,只是轻轻一笑:“你醒了?”于是段崇德看到她如星辰一样的眼睛,双眸也被那眼吸了进去。

那一刻的心动阿连怀德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记,即便是知道真相后的暴怒,也不能盖过那时的心动。如果重来一次,阿连怀德想,自己也不会杀了她。知道真相之后,段崇德的手已经环上她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捏,她的性命就此消失,可是她还是那样笑,笑的就如溪水边初遇时一样。

这样的笑让阿连怀德松开了手,纵然日后知道她不是外表看起来那样。即便她让自己万劫不复,让自己有国归不得,让自己再也没有了家,让自己从段崇德变成阿连怀德。可阿连怀德知道,自己再也下不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舅舅和舅母当年的相遇我想写的很美,可是功底不够,呜呜呜。

这章改了很久,所以现在才发出来。

纠结

歌已经唱完,壶里的酒也干了。阿蛮拿起壶摇一摇,笑嘻嘻地喊侍女过来,要她们再拿酒。德安公主制止住她:“你阿爹这一路辛苦,酒还是少喝点。”阿蛮一笑,还是让侍女端来了酒:“阿娘总是这样关心阿爹,不过这点酒,连我都不会醉,更何况是阿爹呢?”

阿蛮的笑声让阿连怀德从追忆里醒来,下意识伸手去取酒,手还没碰到壶就被德安公主握住:“这一路辛苦,酒还是少喝一点。”德安公主的手不是那么柔嫩,握住阿连怀德的手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疤痕。这道疤,是自己知道真相的时候狂怒之下用剑刺伤的,这么多年还在。

阿连怀德的手顿了下,接着就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我就喝一点点。”阿蛮已经笑嘻嘻地给阿连怀德倒满一杯酒:“阿爹辛苦了。”阿连怀德一饮而尽,杯子放下时候看着那所剩不多的生肉:“还有肉吗?再让她们端几盘上来。”德安公主已经从炉子上拿下两块肉来:“这是我昨日出城打的新鲜鹿肉,还让他们杀了头牛,几只小羊,你这几个月都没好好吃。”

说话时候德安公主已经拿刀把肉都切成小块,蘸上作料放在阿连怀德面前。阿连怀德并没用筷子,也没有拿德安公主切好的肉,而是从炉子上拿下大块的烤肉,随便抹上盐就大口吃起来。

这个动作让德安公主微微一叹,他们夫妻之间,算不上相敬如冰,可也和恩爱两个字差的远。故国始终是阿连怀德的心结,看着一边的王璩,德安公主的眉微微皱起,等到最后了结了和故国的恩怨,或者夫妻之间会有大的改变。

至于剩下的事,那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德安公主瞬间的黯然消失,面上露出笑容,烤肉分肉,让图鲁吃的慢一点,招呼王璩要多吃些。不时扭一下阿蛮的脸,说她一点也不像个大人,曼陀罗都出嫁了,她比曼陀罗也小不了多少,假以时日也该做别人家的主母。这样的举动如同每一个平常人家的妻子,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阿连怀德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伏在德安公主怀里撒娇的阿蛮,眉挑起:“托德家的那个女儿也出嫁了,那刁蛮的性子,也不知道鄂博那小子能不能受得了。”德安公主轻轻地拍一下怀里的阿蛮,笑声里带着几分揶揄:“你说人家的女儿刁蛮,难道阿蛮又是那种好脾气的?我看啊,她嫁到谁家都不好。”

阿蛮用手捂住耳朵使劲摇头:“我才不嫁呢,一辈子都陪着阿爹阿娘。”德安公主用胳膊环住女儿,只是轻轻拍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图鲁还是那么安静,阿连怀德又喝了两杯酒,伸手拉起儿子:“走,阿爹去考校考校你,看你有长进了没?”下那么大的雪,王璩往外看去,满天都是白的,这雪比雍京的雪大太多了,冒雪考校,不怕全身都湿了吗?

图鲁并没有穿上裘衣,穿着薄薄的就和阿连怀德往外面走。王璩有些担心的问:“这样出去不会着凉吗?”阿蛮已经坐直,听了这话就笑了:“姐姐,男子家就该这样,冒雪出去,连冷都害怕的话,以后怎么上战场?”对,这是青唐,不是大雍。

王璩又重新坐下,阿蛮喝了两杯酒,双腮如胭脂一样,提起酒壶里面的酒已经空了,她把壶一扔:“姐姐,走,我们去瞧阿爹怎么考校的弟弟。”不等王璩答应德安公主就制止:“阿蛮,你姐姐身子没你好,这着凉了可不是玩的。”

阿蛮已经拿起旁边的裘衣给王璩披上,又拿过一顶厚厚的帽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皮子做的,戴上去王璩就觉得暖融融的。阿蛮已经把王璩拉了往外面跑,德安公主摇一摇头,继续坐在厅里喝酒看雪,这种时候还是不去,去了总有些不好。

王璩可谓全身上下都包的严严实实,但一走出大厅,风卷着雪扑面而来,王璩还是打了几个喷嚏。阿蛮穿的没有王璩这么多,帽子也没带,一进到雪地里就满是欢喜,正在伸手抓雪就听到王璩打喷嚏。阿蛮摇头,把王璩的手紧紧握到自己手心:“姐姐,等春天到了,我带你去打猎,这样你身体很快就结实了。”

骑马去打猎,这只有书上才能看见的,王璩的唇弯起,这种生活是何等让人向往。

阿蛮跑的快,已经来到阿连怀德考校儿子的地方,阿蛮头发上,肩上已经落满了雪,她一点也不顾及,快步跑上前,只是在那里拍手大笑:“阿爹,这拳你用的力气不大,图鲁,你再闪的快些。”

王璩看去只觉得是三个白生生的东西在雪地上晃,动作什么的都看不清。砰的一声,有人倒在地上,接着是阿连怀德笑声响起:“不错,能抵挡得住我这几拳了。”倒在地上的是图鲁,他虽然年纪小,个头已快赶上王璩,用手抹掉唇边的血迹,有些不服气的说:“阿爹你明明就没用尽全力。”

阿连怀德又是一阵大笑,手往儿子头上拍一拍:“你这些日子学的也不错,教你们的老师是谁?”图鲁说了一个名字,阿连怀德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走吧,再进去喝两口酒,吃几块肉。”

阿蛮捏捏还愁眉苦脸的图鲁的耳朵:“别哭丧着脸了,我也挨不过阿爹的三拳。”小小的图鲁眉头皱的很厉害:“姐姐,你是女的,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打倒而不是想着就挨了那样三拳。”阿蛮怎么肯服气,已经嚷了起来:“谁说的,那个朝鲁笨蛋就打不过我。”

图鲁才不管:“去,朝鲁那个笨蛋是让着你。”一行人已经回到厅上,侍女上前给他们脱掉满是雪的衣服,换上干净的,又拿来手巾给他们擦脸。

阿连怀德顺便擦了两把就坐到炉子边,拿起肉大嚼,德安公主已经倒满了酒放在他面前,两夫妻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现在王璩才发现,舅舅和舅母之间的话,一直都很少。如果是在大雍,这种情形并不稀奇,女子年华老去,男子尽可纳妾,把情谊放在新欢之上。

可这是青唐,不是大雍,德安公主也不是那种柔弱女子,也许这是有外人在,他们夫妻才不爱说话吧。看着德安公主招呼图鲁坐在她身边,阿蛮不时说笑,一切都和平常人家一样,或者真是自己想多了吧。

夜晚来临,壶里的酒已经空了,炉子上的肉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酒喝多的阿蛮被侍女扶下去歇息,图鲁毕竟年幼,和阿连怀德在雪地里打了一场就有点咳嗽,德安公主带着他下去了,屋里就剩下甥舅两人。

和舅舅重逢之后,这是王璩第二次和舅舅单独在一起,火光映着阿连怀德的脸,王璩想开口说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阿连怀德已经开口:“你这个样子看过去,很像你娘。”

王璩微微讶异,接着就开口:“舅舅知道舅母要做什么了吗?”阿连怀德嗯了一声,把酒杯放下,屋外的大雪依旧没有停,阿连怀德缓缓开口:“威远侯府在大雍已有一百多年,传了七代,大雍世家本就彼此联姻,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若要连根拔起,所用的功夫极大,况且我们也没有这个精力去做这些。”

用谋略让威远侯府覆灭是能做到的,可是没有个十来年的经营要见成效谈何容易?而威远侯府还有一位公主儿媳,要威远侯府休了公主儿媳也不可能。况且这位公主,也是当日罪魁。

王璩越算心里越冷,看着舅舅喃喃地道:“舅舅,难道只有战争吗?可是,那是我们的故国,如果为了娘的事情就发起战争,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阿连怀德安抚地伸手拍拍外甥女的头,王璩低下头,阿连怀德看着外甥女单薄的肩膀,再开口时话里已经有了几分凝重:“初二,普通人家死了女儿,娘家出头往往还会以人命数条做为终结,更何况是两国之间,当日你寻到我,说出你娘的事,这件事就不能轻易了结了。”

王璩知道舅舅说的对,也该出言赞同,可是那毕竟是无数条无辜人命,她的双手绞在一起,以无数条人命的鲜血来洗掉母亲身上的冤屈,这是洗冤还是为母亲造孽?

王璩只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怔怔坐在那里,或者自己当初就不该有为母亲伸冤的想法,做出这种事的的自己的父亲和祖母,背离他们就是不孝。可是不为母亲伸冤,又枉为人子,何去何从,竟纠结如斯。

王璩的反应当然没有逃过阿连怀德的眼睛,他声音变的柔和些:“初二,你说的对,那也是我的故国,不到万一,我不会轻动干戈。”这是不是舅舅安慰自己的话,王璩感觉不出来,抬头之时眼里不自觉有了泪。阿连怀德的声音里有重重的沧桑:“我当日虽是被人陷害,背了故国,今日若再为一己之私,妄动干戈,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地下段氏的先祖?”

段氏一族,忠贞为国,这是段崇德昔日的骄傲,可忠贞为国换来的是什么?是段氏全族几乎都死在了战场上,还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因别人的私利而被逼死,以至让自己的外甥女假死遁出,孤身一人寻到青唐?

两种思想在段崇德脑里交锋,是快意恩仇挥兵南下为妹妹讨个公道还是记得故国,让战火熄灭?阿连怀德不由用手捧住了头,那个问题又出现在脑海里,自己究竟是青唐命定的能光耀青唐的人还是大雍段家的将军?

阿连怀德的变化让王璩惊讶,刚要让侍女去寻德安公主来,就听到传来德安公主的声音:“你真的还要自己骗自己吗?”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舅舅不纠结是不可能的,包括女主也是,不纠结是不可能的。

使团

德安公主站在门口,毫不在意身后的漫天大雪,她的脸上竟有那么几丝疲惫,王璩望着她,从没想过她也会有疲惫之色,一时王璩竟忘了上前行礼,只是坐在那里,屋里很安静,安静的连外面雪花飘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阿连怀德眼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德安公主轻轻走上前,没有再说一句只是握住他的手,靠在了他的肩头。王璩起身离去,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内情,结果都是自己的母亲死去,舅舅在异国生活,这些已经无法更改。

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王璩轻声叹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早已脱离自己的想法,何去何从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做主的,王璩回头望向大厅,只有自己的舅舅舅母。

侍女没有催促王璩,依旧静静站在身后等待,直到王璩浑身沾满雪花,变的一片雪白王璩才重新抬脚往住处走,脚步有些迟缓,但一步步都很坚定,没到最后一步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什么,就静待其变吧。

雪依旧在下,很快就把王璩的脚印遮住,这夜德安公主和阿连怀德屋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谁也不知道他们夫妻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阿连怀德依旧和往年一样,在第三天辞别了皇帝,前往各部族巡视。德安公主送走丈夫,依旧做着自己的事。

王璩是燕王外甥女的事情也在燕京传开,不过德安公主没有再提封王璩为公主的事情。燕王骨肉团圆,总是有人要来庆贺的,况且又是冬天没什么事可做。德安公主带着阿蛮王璩两人去各王府应酬,礼物收了一堆,赞美的话也听了很多,现在王璩可以肯定,自己对青唐人的判断有所失误,真做到位高权重的人,他们的家眷也只有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爽朗大方。

漫长的冬天就在这些应酬来往中过去,积雪消融,绿树发芽,春天又到来了。阿蛮在公主府里憋了一个冬天,又被德安公主带去做平日最不喜欢的应酬等事,早就憋不住了。一月的时候就缠磨着德安公主,要她放自己出去城外。

东阳王已经伏诛,依附于他的势力也被扫的差不多,德安公主总算松口让阿蛮出去外面。这让阿蛮十分高兴,等到雪一消融,就拉着王璩出门。

青唐王公贵族都有猎场,德安公主也不例外,出城快马行两日就到了德安公主的猎场。阿蛮要打猎,当然就要往猎场去,带的也不是侍女仆从,而是侍卫,刀枪弓箭各项都准备齐全,连帐篷都预备好了,这一路上未必能有人家,带着帐篷更方便些。

在城内还是慢行,等一出了城阿蛮就轻轻踢一下马肚,让马儿快跑起来。王璩的骑术虽然比初来时候要好,可是怎么比得上阿蛮这些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人?如果不是侍卫们的马也跟着快跑,裹着王璩的马前进,王璩一定会被单独落在背后。

好在阿蛮虽兴奋还是想起了王璩,快马跑出半个时辰就停了下来,王璩此时已是面色苍白,梳好的头发全都落了下来,要再快跑一会儿,只怕就要吐出来。阿蛮勒住马,伸手把王璩从马背上抱了下来,王璩下马后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和平时一样。

王璩抬起头,阿蛮把水囊递到她面前:“姐姐,对不住的很,我一时忘了姐姐你不善于骑马了。”王璩接过水囊喝了几口,觉得舒服许多,见周围侍卫都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是我跑的慢,不如这样,我在后面慢慢走,你们在前面快跑。”

阿蛮的性子怎能忍住在这大路上慢慢骑马?可是王璩又分明骑术不精,阿蛮的眼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想快马奔驰的念头胜过照顾王璩,想来想去叫过塔叔,塔叔的伤已经全好,和原来一样带领白龙卫。

见阿蛮叫自己塔叔走了过来,阿蛮让塔叔亲自带四个侍卫保护王璩在后面行走,塔叔也知道王璩对燕王的重要性,很快就挑了四个精干侍卫过来。阿蛮这才重新上马奔驰而去。

看着那一群马扬起的灰尘,王璩心生羡慕,什么时候才能像阿蛮一样快马而去,而不是在马背上缓慢而行?再心生羡慕现在也只能慢慢的走,这样一拖延,到德安公主猎场已经是三天后。

虽然到的慢,阿蛮的兴致一点也不减,每日带着人去围猎,附近猎场的主人也有知道阿蛮来的,都相约互相去对方的猎场围猎。都是年轻的少男少女,聚在一起只觉得是生气勃勃。

里面当然有朝鲁,王璩这才知道托德家的猎场就紧挨着德安公主家的,朝鲁和阿蛮的相识就是源于争夺一只两家猎场边缘的野兔而起。最后当然是朝鲁打不过阿蛮,那只野兔被阿蛮带走,一次打不过,就次次打不过,一直到现在,朝鲁还是打不过阿蛮。

王璩听着这些少年男女对朝鲁的取笑,第一次只怕是真的打不过,再到后来,就是有心相让了。风吹着地上的草,王璩觉得十分舒坦,她骑术不精,射箭什么的就更是抓瞎,跟他们一起围猎只是凑数。有很多次猎物被赶到王璩马前她都射不中,好在她还会做菜。

那些猎物之前拿回来他们都只烤了吃,有王璩才就不光是烤,煮汤小炒红烧,凡是能想到的手段王璩都拿了出来。这让阿蛮吃的大喜,说以前只以为烤肉好吃,没想到这样做就更美味。

除了自己吃的,送回城里去的,还有许多吃不完的做成肉干,可惜不是冬日,不然就能挂腊肉了。王璩做着之前在大雍不会亲手去做的事情,把那些纠结的往事抛开,这才是真正的偷的浮生半日闲。

一转眼来猎场就半个多月,那些别的猎场的少年男女已经陆续回城,只有朝鲁还等在那里,等着和阿蛮一起回去。

阿蛮哪有回去的心思,一心还想再多猎杀一些猎物,直到德安公主派人来说,不可竭泽而渔。阿蛮这才收拾行装带人回去。

回去的路上除了朝鲁,还多出一个小姑娘,她是东平郡王的女儿琪琪格,曼陀罗的小姑。今年刚十四岁的少女个头比王璩还要高些,一双眼十分灵活。听说托德的猎场里有难得见到的熊,东平郡王的儿子就来托德猎场猎熊,等了几天没等到熊,只等到几头野猪。

乘兴而来没等到,早在三天前就去了别的猎场,跟着哥哥来的琪琪格却没有跟哥哥离去,而是留在了托德家的牧场。

多了琪琪格,行程又慢了下来,琪琪格也是爱说爱笑的少女,一路上缠着王璩问大雍的情形,阿蛮不时过来听一听,王璩说的她都见过,听了几句就又打马向前,不管阿蛮是走前还是走后,朝鲁都紧紧跟随着她。这让阿蛮十分恼怒,又不时和朝鲁拌嘴,朝鲁却只是摸头笑笑,随便她去。

琪琪格听着王璩讲的那些,眼神里的向往之情更厉害:“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大雍逛逛就好了。”王璩不由吃惊,阿蛮去大雍的时候也才十四岁,虽然只是在大雍的边境一带游历,但也不是不可以去,为什么琪琪格不能去?

琪琪格似乎看出王璩的疑问,伸手抱住马脖子,整个人都快趴到马身上:“我和阿蛮不一样的,她有白龙卫,燕王和殿下又极其宠爱她,哪里不能去,可是我就不行,连离开燕京城来猎场都是求了王妃很多次,又有哥哥带着才能出门。”

琪琪格又叹一声,眼里似乎是王璩讲过的繁华的大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玩一玩。这样的事王璩是无法开解的,人和人不同,虽然表面上阿蛮和她们的身份是一样的,可实际上截然不同。阿蛮的随心所欲更多的,是建立在燕王和德安公主的庇护之下。

如果某一日,这种庇护消失了呢?看着不远处的阿蛮和朝鲁,王璩不知怎么会想到这样问题,心开始紧了起来,但愿永远不要有那一天,让阿蛮脸上的笑容保持永久。

燕京城已经在望,路上的车马也多了起来,进城时候,王璩看见衣甲鲜明的士兵站立成两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王璩好奇地看了两眼,阿蛮已经问了出来:“怎么,是陛下要出城吗?”领头的士兵已经回答:“不,是大雍的使团到来,南王要出城迎接。”

大雍的使团?本在后面懒懒的王璩被这五个字惊起,去年遣使是为了庆贺皇帝大婚,今年又没有什么喜事,要说喜事,也就是皇后上个月断出有孕,可这还没生呢,总要等生了儿子立为太子才能遣使庆贺。

这消息对阿蛮没什么影响,她只哦了一声就示意自己的队伍下马靠边,把路给南王让出来。南王今日难得的排开自己的仪仗,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他自然看见路边的阿蛮,脸上露出笑容微微颌首致意,当看到王璩的时候他的眉微微一皱,接着就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南王的仪仗离开,阿蛮继续往前走,在岔道口和朝鲁分开,琪琪格和王璩再三说了要她去自己家里玩,看见王璩答应了这才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开。

这么一会功夫,大雍使团也进了城,南王已经不骑在马上了,想来是进了马车和使者在一起。王璩低着头,如同一个最普通的青唐老百姓,看起来毫不起眼。使团的马车缓缓驶了过去,一支手挑起车帘,眼从街上扫过,当看见王璩的时候手的主人眼里露出不相信的目光,紧紧盯着王璩看了很久,虽然王璩低着头,可那眉那眼还是能看的清楚,直到马车完全离开那个地方他才放下了帘子,满脸不可置信,这竟是真的,她没有死,活生生站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终于要等到舅母发飙了,啦啦啦。

故人

使团的车队已经完全过去,王璩这才和阿蛮继续往前面走。她当然不会看见方才马车里认出她的人,也没有注意使团里都有些什么人,只是看到那熟悉的衣着,听到偶尔传来一两声雍京的话语有些恍惚,原来就算在青唐过着从没有过的日子,在心里也怀念着故国。

使团在到达的第二天进宫朝见皇帝,朝见已毕,自然皇帝要设宴款待,德安公主夫妻没有出席。这次使团的正使不过是正议大夫王安睿,副使为翰林侍讲学士平续宗。规格比起上次以晟王为正使的使团要低一些,南王相陪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