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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喷地笑了,觉得“生活家”这个词不错,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又兴味盎然地问:“楚襄那你说说看,有没有一些哲学名言特别好的,座右铭之类。”

他一听不假思索:“黑格尔讲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端起茶杯露出神秘的微笑,嗓音动听地道:“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这个民族才有希望;如果一个民族只关心脚下的事情,那么这个民族是没有未来的。”

“你挺爱国么。”

“是啊。”他喜滋滋地,“喜鹊山森林公园去过没,风光不错,高速一下就到。”见我摸不着头脑,便言归正传,色迷迷看着我:“徐欢欢,有空一起去搭个帐篷看星星啊。”

立马语塞,我有种冲动想把茶泼到他沾沾自喜的脸上。

菩提茶馆有座大钟,瞄了瞄,晚上6点多了。

本来只想敷衍坐十分钟,谁料不知不觉,竟已经聊了两个多小时天。实际上,跟这个设计师挺有聊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感觉非常古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不安。想了想,开始编造理由准备撤退。

“得走了,晚上还有事,跟老同事约好去她家玩的。”

楚襄满脸遗憾吃着生煎包,却也不挽留。

“打车送你啊。”

“不用不用。她男朋友开车子的。”我赶紧找个借口独个儿溜走了。

打算送掉的名牌钱包很妥帖地捂在身边,最终没拿出来。假如当面掏出钱包,那个厚脸皮的设计师不知道会胡说些什么。我打定主意了,请陈小安帮忙转交。

第二天我揣着钱包去了红太阳路17号。

拨开大门的塑料软门帘,只见隧道似的书店一点儿也没变,书堆得满满的,洋溢着油墨的气息。柜台后面,陈小安仍旧埋在手提电脑里,噼噼啪啪飞快打键盘。

网上交流很多次,已经熟悉许多。

我径直打招呼:“小安!”

陈小安倏然抬头,又惊又喜:“欢欢!你怎么来了啊!”

见她这么热情,我嘿嘿一笑,客套说:“没事过来看看你呀,小安,还在写<十年生死两茫茫>吗?”

她兴奋地比了个V的手势:“还差2万字!”

“速度真快。”

“还好啦,我给读者留言这个星期出大结局哦。欢欢跟你说,我本来想把端木夫人写死的,后来收到了三条野生读者的留言,叫我别悲剧结尾,哈哈哈!太幸福了!所以我决定,再加一个转折,让端木夫人活过来。”

“…野生读者。”

“对,就是不认识的那种。你属于家养读者。”她津津有味。

我听着,不禁暗中惭愧,觉得不太记得“端木夫人”究竟怎么回事。生怕露马脚惹她伤心,我连连点头。

“要求不高!有三五个野生读者给我打打气就行了!先把<十年生死两茫茫>完结掉,然后准备写一个新的,主角就是沈杨枝,沈杨枝我很喜欢她,虽然不如端木夫人漂亮,但…”小安红光满面,一脸幸福地介绍起她的新构思来了。

“沈杨枝”就更没印象,不敢随便乱插嘴。小安滔滔不绝讲解了五分钟,头一抬,满怀期待地问:“欢欢,你感觉这个故事好吗?”

我捣蒜似的点头:“好的,挺有意思的。不过我不太懂,再问问内行的朋友吧。”

小安意犹未尽托着下巴。

好半天,她合起笔记本电脑,笑嘻嘻地问:“欢欢,你是不是过来找楚襄,他最近都上新公司忙,不来书店了。”

我连忙摇头表示否定。

小安莫测地笑了,别有用心瞅我一眼,那神态活像战争电影里面对特务的潜伏八路军。瞬间我豁然开朗,明白了,陈小安全知道了。

正尴尬呢,忽听她语出惊人:“欢欢,你昨天不是还跟楚襄喝茶的吗?”

我差点滚到柜台底下去,那个小疯子也太八卦了,怎么逢人就说啊!好端端藏在身边的钱包登时又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拿出来不好,不拿出来也不好。

“嗯嗯…”我支支吾吾。

“昨天凑巧遇到…”终于,我抱着为国牺牲的情怀下定决心,说,“楚襄上次就请我吃肯德基,怪不好意思的,这个钱包麻烦你带给他。”

掏出盒子,故作镇定递给陈小安。

陈小安惊喜交集地接了过去。

“送给楚襄的吗?”

“‘Dolce & Gabbana’呀!”她很识货,眼睛闪闪发亮,跳着激动和兴奋的光芒,“干嘛要我转交呢,你自己亲、手送给楚襄嘛!”

我立即装傻:“打折货打折货。帮我交给他就行了。”

“那你要不要写张便条给他?”

“不用。”

“那要不要留个口信?”

她双手合什,把钱包抱到胸口,温情脉脉地看着我,像个日剧女演员,就差弯腰鞠躬拜托我说“阿伊西带路”了。真怀疑她会胡编乱造传假消息给楚襄。

“小安,你别多想啊。”我板起脸欲盖弥彰。

“没,没多想。”她笑嘻嘻的。

不宜久留,我忙打马虎眼:“小安谢谢哦,还有事,先走了。”

“再坐一下,这样好了,打电话叫楚襄一块儿吃中饭。”

“…”

“坐坐嘛。”

冷汗都快冒出来,我吓得转身就走,以为出门就安全了,殊不料陈小安乐呵呵从塑料软门帘里伸出头来,朝我铿锵有力地喊:“欢欢!钱包会交给楚襄的,就说是你送的。真的没话要留给他吗?”

郁闷死了。

“欢欢,要不要跟他说,改天一起吃饭?”

“或者出去玩?”

“欢欢…!”

我差点抱头鼠窜,其实确实没有别的意思,还情而已。为什么一件简单的事搞成这么复杂?风很冷,捞起领子后的兜帽盖住脑袋,又掏出大皮手套,戴上了。

默默地朝家里走去,心想:对,楚襄条件非常好——海归、平面设计师、开卡宴车、品味又好长得又帅。对,他是个好人。

然而这个世界上毕竟坏人少好人多。也不是说,两个人都是好人,就相配的啊。

我跟楚襄,感觉…明显不合适嘛!

我摇摇头。

不合适。

我没发现,对楚襄,已经从“不喜欢”微妙地变成了“不合适”。

接下来一段时间没再遇到他,大概他公司事情也挺忙的,没空老瞎胡闹。冬季最寒冷的几天渐渐过去了,其实我觉得,除了温度,大城市四季的区分几乎没有意义。

然后我找到一份新工作。

在本市最大的阿迪达斯旗舰店干起老本行。

吕雪那小妞儿帮了大忙,旗舰店的老板曾是她的“男性朋友”之一,暧昧了三个多月。现在虽然已经撇清关系,但生意不在仁义在,见面还是好说话。

有吕雪一层面子,店长对我很客气。

巧的是旗舰店刚好在滨江广场星巴克旁边,中间只隔了一家哈根达斯。每天上班透过大玻璃橱窗,我都望得到广场,还有那个公共洗手间的墙角。

某些事情,以为永远会缠在心肠里。

现在却倏然发现,原来世上最不靠谱的词儿就是永远。

望着滨江广场我已经不觉得撕心裂肺,只是不免有点唏嘘。沧海桑田啊,难怪这世道人人都不把感情当真,再怎么情比金坚,折腾几番风一吹也就散了。

而且挺奇怪,我居然并不排斥回忆那晚的事;恰恰相反,空的时候我会极度恶趣味地在心里情景重现,一边播放一边鄙视自己——啧啧,像条虫子似的赖在地上,嚎啕大哭,真狼狈啊,楚襄就站在旁边拉我一下再拉一下,拉不动。

想着想着眼窝就发酸。

不是那种纯悲伤的发酸,是很复杂的,甜酸苦辣又掺丁点欣慰。

我真是个变态。

店里忙过一阵,春季新款全面铺开的时候,每年一回的员工福利又开始了。本地区的阿迪达斯组织公费旅游,员工分拨成行。今年的项目是苏州二日游,虽然目的地不远时间也不长,我仍高兴坏了,没想到还能轮上这样的好事。

日程决定那天,我死活邀请吕雪上星巴克喝咖啡。

她被一个正交往的“男性朋友”开车送过来。那男人四十岁左右,据说是个玩具厂的老板,身材保持挺不错,美中不足就有点脱发,再来座驾是奥迪,离保时捷稍微差一点,估计几下一综合,吕雪的态度就有所保留。

奥迪出奇客气,硬替我们买咖啡,附送一份蛋糕一份沙拉。周全之后才笑着告辞。

“小妞。”我目送奥迪的背影有点叹为观止,“你套男人的功力太强大了。”

“哼,那是因为我值得啦!”吕雪很自负,配着又软又嗲的声调,逗得我直笑。

她搅着咖啡,问我近况:“这边生意还好做吧?”

“挺好的。”我很开心地告诉她,“公司要组织苏州二日游,吕雪你有没有空,腾两天,300块钱一个人,交钱就可以带家属!我们结伴去苏州玩怎么样,我请客。”

“我跟你,结伴去苏州?”

“是啊。”

她边啜咖啡边摇头,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新男朋友有眉目了吗?有对眼的赶紧带上,这种旅游啦出门啦机会最好,感情一下子就升华了。就算暂时没喜欢的男人,也正好,睁大眼睛仔细找啊。你拖着我干什么?”

“…”我无语。

“究竟有没有人选呀?”

“没有。”

“欢欢你真丢脸啦!”她简直大呼小叫,“来看着我…就这样,脑子里什么都不想,闭眼睛,什么都不想啊…”强迫我闭上眼睛,在耳朵旁边数:“1,2,3,4,5…睁眼。”

摸着我腮帮说:“睁开眼睛第一个想到的男人是谁,就他了,准没错,苏州去吧!”

“神经。”我打开她的手,笑了。

心中却暗暗吓了一跳,因为居然,有道很浅很浅的轮廓浮了起来,某张不正经的俊脸,在我脑海里嘿嘿乱笑。

忙定定神,说:“吕雪,你要是不去,那我自己去了。”

吕雪又浓又翘的睫毛忽闪忽闪,撇嘴说:“不带男朋友去,你可别后悔,知道为什么单身出差特容易出轨吗?就因为陌生的地方更无聊,道理一样。”

她说得很夸张,我偏不信邪。

公司委托旅行社组团,游程很快定下来了。出发那天,为节约时间,包车清晨五点就从滨江广场出发,不巧正赶上一拨寒潮,刚暖和起来的气温骤然降到零度,冷得要命。

我穿起羽绒衣到广场,夜晚的灯还没熄,朦胧晨曦里显得既生动又孤零。

爬上车,我坐在小赵旁边。

这批旅游的总共二十五号人,但旗舰店员工只分到我和小赵两个。小赵是店里的收银,平常躲在柜台后面不大吭声,我和她向来没话多聊。

不管怎么说,公司掏钱,不去白不去。

高速开到苏州,换个地陪,导游一看就是刚毕业的学生,表面故作轻松,却连笑话都不会讲,拿起话筒开始背书:“各位团友,现在要去的地方是拙政园,嗯,拙政园是中国四大园林之一,始建于明代,嗯,拙政园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呢?因为晋朝潘岳<闲居赋>里有‘灌园鬻蔬…此亦拙者之为政也’这句话…”

整车听得昏昏欲睡。

导游好像也发现气氛低迷,抓抓头忙笑道:“这就是拙政园的大概情况了,这样吧,我先给大家唱首歌。”说着憋声憋气哼哼一首《老鼠爱大米》,搞得满脸通红,幸亏一曲唱罢,司机已经把车停在拙政园旁边,只见他明显舒了口气。我觉得这社会混口饭吃真不容易。

大队人马闯进拙政园,穿堂过院。

没人跟我说话,我便走到导游身边,听他没半点水分地介绍着:“各位团友,这就是中国古典园林的布景手法之一,借景…各位团友,园林的布景手法很多,这是对景…”

我认为他讲个荤段子可能效果会更好。

自由活动时间没到,不知谁喊了一声,团友一哄而散,吓得导游拼命乱叫:“四十分钟后拙政园大门集合!四十分钟后拙政园大门集合!”

人倏地走光了,小赵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站在西园的三十六鸳鸯馆旁茫然四顾。

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慢慢溜达一圈。古典园林各种各样的门道,我看不出来,只觉得拙政园挺美,但再漂亮的房子也就是房子,对不对?穿过水池的时候风特别大,把我冻了个哆嗦,前后左右游客结伴成群,我感觉自己显得比较傻。

毫无目的乱走一气,不知不觉就到了大门口。导游在那呆呆等着,他倒认识我,一挥手讪讪打招呼:“诶,你这么快出来了。”

我朝他笑笑。

“导游,下个地方去哪儿?”

“哦…下个地方。”他想了想说,“留园。”

“跟拙政园差不多吗?”

“跟拙政园齐名,也是四大名园之一。里面有一尊冠云峰,是太湖石的绝品。”

这导游其实知识丰富,可惜高估了世道俗人,我压根懒得打听什么才是太湖石,两只眼睛遥望天空很无聊。被吕雪那乌鸦嘴说中了,这趟旅游远没想象中有趣。

显然在哪儿玩是次要的,跟谁一道怎么玩才最要紧。

有点后悔——早知道就算请楚襄出来也好呀——念头瞬间这样转过,我马上狠狠唾弃自己,别人稍微对我好一点,就顺着竹竿往上爬了,鄙视!

不知为什么,那张嘿嘿笑的脸,居然又从心里面浮了起来。

我赶紧转头,问导游:“除了园林,还去别的特色景点吗?”

导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天,含糊说:“其实吧,苏州的最大特色就是古典园林。你们团时间也短。不过今晚住观前街附近,老店很多,可以去逛逛街。”

我点点头。

导游犹不甘心,嘀咕一声:“苏州园林是世界文化遗产,明天去狮子林,很好玩的。”

我说:“噢。”

不咸不淡逛着公园,直到晚上,还是一个人。想找伴奢侈下AA制品尝松鹤楼名菜,居然没人附和。我只好聊胜于无地逛观前街,在黄天源糕团店买了些点心,对付过去了。

拎着点心站在酒楼前直想叹气,觉得这趟苏州算白来。

第二天已经有点意兴萧索,被导游带着在狮子林钻洞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楚襄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兴高采烈:“嗨!徐欢欢!”

“今天有空吗?晚上Kiwi当冤大头,请客吃饭,小安说叫你也去,在会所吃苏州菜,那边大厨做的松鼠鳜鱼和荷叶粉蒸肉可好吃了。”

我觉得这人会不会上天专门派来针对我的。

“怎么样啊?”

“我现在就在苏州。晚上没空。”

“就在苏州?”他拉高尾音显得惊讶极了,“在苏州旅游吗?一个人去的?”

真会猜,一下戳中痛处,我更郁闷,没好气地说:“公司组织的旅游团,刚刚玩狮子林呢,估计晚上回去十点多了吧。”

“这么晚啊…”他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