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
“旅游团在哪儿解散,正好我吃完饭接你回家。”他乐呵呵地。
我忍不住一怔。一时半刻不知道怎么接话。
楚襄高高兴兴在电话那头自说自话:“我有车方便嘛,朋友帮忙应该的,别客气。你看天这么冷啦。快告诉我地址。”
手机似乎信号有点干扰,传来轻微的嗞嗞声,我走出假山,捂起一只耳朵。
“徐欢欢,地址。”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好了。”
“晚上单身女性多危险,前段时间不是还有女人乘出租车后来那啥,嘛。”
“那啥,什么那啥。”
“别装傻了,你把地址告诉我就行。”他居然挺一本正经。
我站在假山外面顿了半天,不说话,东看看西望望,狮子林满眼都是嶙峋的怪石头,叠来叠去。石头上还有个亭子,两个老头在亭子里拉胡琴,咿呀咿呀哟…
“徐欢欢你人呢?地址啊。”
我呼地吐了口气,低声说:“滨江广场。”
“那就这样,晚上快到的时候再发短信联系。”他二话不说开心地把电话挂掉了,留我捏着手机发愣。
我觉得有点不妙。
一些事情似乎离预想越走越远。而且脱离了控制。
跟吴诚分手后,在老家那段日子,痛定思痛,盘算过将来要嫁怎样一个人。我想过,他不必很帅很有钱,或者学历高;我自己没什么特别优势,所以他也要平凡,两家门当户对。
我想找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言行一致,品性端正,好跟我同甘共苦、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花俏,不吹嘘,不在这个处处光怪陆离的社会妄图哗众取宠。
总之构思出来的,是一副暖色的、低调的、和善的、看上去没任何伟岸之处实际却充满力量的肖像。对照这张图,我立即能得出一个结论——
楚襄很危险。
晚上从苏州回程的时候,我没给楚襄发短信。
他也没发过来。
旅行团包车停在滨江广场的公交车站,时间比预计晚,几乎接近午夜。所有的公交车都超过末班期,站里空空荡荡。同事们涌下车叽叽喳喳的声音,使得空旷的场地显得更加冷清。
风从江上刮来,毫无阻挡,吹得人衣服簌簌乱抖,寒气直钻到皮肤里去。
顶着风,大家一忽儿就散在路边等出租。
我背着包也想走,乍然,目光锁住了一道人影。
那人独个儿立在十几步外车站的不锈钢栅栏旁边,穿着厚实的双排扣外套,藏青色裤子,看上去很休闲、很英俊。他把两只手插在衣兜里面,一杆昏黄的路灯正巧照在头顶,光线像雾气一样撒下来,使得周围阴影深深,但他的身体却一片光明。
他好像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头发已经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我看到他面露疑惑地左右张望,像正在人群里找什么东西。
心脏登时像被两根手指轻轻捏了一记,有点窒,有点紧张,有点意外,也有点不由自主悄悄的欣喜。脚登时胶在原地,挪不开了。
我朝着他看。
他张望半天,眼光陡地跟我对上。
“嗨!徐欢欢!”他脸上露出笑容,很快跑过来,手还是插在兜里,欢欢乐乐打招呼。
“楚襄…”我讷讷。
“正好遇上了嘛。我就猜客车会停这个车站。”他喜眉笑眼。
“今天晚上广场风实在太大了,我都冻死了。”不废话,他潇洒一招手,断然指挥道,“往那边,我的车停在那边。快上车!”
“你等了很长时间吗?”
“还好。”他说得很轻松,脚步却贼快,一溜烟已经冲过去了,好像后面有鬼追着。我只得加快速度跟着他,遥遥望去,角落荒凉地放着两部车,但仿佛没看到大个子的卡宴。
忽然我瞪大眼睛,吃惊地停下来了。
前头楚襄飞快拉开某辆小车的门,嗖地钻了进去。那竟是一辆苹果绿圆溜溜的QQ车。不能吧…他怎么改爱好了?
我观察着,觉得这QQ看油漆也不像新的,侧面粘了张漫画贴纸,车头焊着变形金刚汽车人标志,屁股则焊个变形金刚霸天虎标志,很有想象力。
见我绕车转悠,楚襄摇落车窗:“上车!”
我醒悟,拉开副驾门坐进座位。
车厢里非常温暖,收音机正在款款播放,洋溢着爵士乐的小资气息。大概因为空间紧凑,有点心理作用,觉得离楚襄特别近,甚至嗅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皱着眉头暗中嘀咕。
“今天没开自己的车吗?”过了会儿我问他。
“什么自己的车。”
“那辆黑的SUV呀。”我故意加重语气,“保时捷卡宴。”
“哦,那部车…那部车被关泽看上了,硬买去了。”他转头看我一眼,很肉痛地说。
我不禁一愣。
“被关泽买去了?”
“啊。”
“他有钱,为什么不买新车?”
“那家伙做生意多精,心多黑啊,贪图二手车比较便宜呗。他还想压我价呢。”
说得很严肃,我不禁又一愣。
其实不相信他的话,正打算说什么质疑一下,再仔细一想,觉得他爱卖车不卖,好像跟我没半毛钱关系。
我从包里掏出一袋黄天源糕团店带来的苏式点心,塞到他怀里,假装不经意地客套说:“苏州买的特产,百年老字号,你拿去吃啊。”
他一听明显很高兴。“买给我的?”
“…唔。”
“谢谢啊。”他喜滋滋地捞起袋子,马上拆开了,捞出一块糕,扔进嘴巴里,“芝麻馅的,味道不错。”
我干笑。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鼓着腮帮子发动QQ车,丢一声,绝尘而去。
刚刚驶上大马路,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了毛毛雨,车的雨刮器咔咔摆动,两旁行道树的枝条被风吹得左右乱摇。天气看上去冷极了,十足的倒春寒。
“徐欢欢,你明天上班吗?”
“嗯?”我微微一怔,说,“半天班,上午休息。”
“这么说可以睡懒觉啦。”
“是啊。”我竖起耳朵,顿时警觉。
“徐欢欢,那现在去看场午夜场电影吧!”果然,没什么好话说出来,反光镜里照出他满脸坏笑。习惯了,我板起脸不理他。
“怎么样?”
“不看。”
“嗨,不是那种成人电影啦。”他鬼鬼地。
“午夜场很好看,上次播了个老片子<德州电锯狂人>,相当经典,还有<电锯惊魂>系列也不错,你们女孩子不喜欢电锯的话,那就看<死神来了>,或者<异次元杀阵>,或者<咒怨>。这些都常年播反复有放映的。”他一下来了兴致,喋喋不休地介绍起来。
“从不看恐怖片。”
“不用怕,有我嘛。”他很热心。
“不看。”
“那我们去找找,可能会有<侏罗纪公园>,这个不算恐怖片吧,斯皮尔伯格导演,上次我做梦还梦到被小恐龙追,很有趣的。”
“不看。”我断然拒绝。
他露出挺失望的表情。
夜晚道路空阔,QQ车风驰电掣,一直飚到红太阳新村的楼底下,吱一声停下来了。我下了车,几步跑进单元门,然后转身看去,只见楚襄竟解开安全带也出来了,顶着风和毛毛雨朝我笑眯眯说:“再见啊,有空多联系。”
我笑笑:“再见。”
他又钻了回去,QQ车像绿色甲虫般灵活掉了个方向,冲进夜幕。
目送QQ开走了。我哼着歌蹦蹦跳跳上楼,摸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蓦然觉得自己好像太开心了一点,赶紧清清喉咙打住。其实我知道的,楚襄肯定在车站等了很久。
电话里跟他说,晚上十点多,大概他从十点就已经站在那里,将近两个钟头。
照道理,我应该有点懊丧,有点后悔,有点生气,觉得他自作多情;但不知为什么恰恰相反,我竟偷偷觉得挺高兴,情绪软软的暖暖的像滚在云彩堆里,总之舒心,仿佛正抚摸一只毛很长的猫。
钻进浴室洗个澡,团进被窝,想了半天,抓起手机编辑一条短信:“楚襄,今天晚上谢谢你啊,回家早点休息。”发送之前,又把后半句删掉,加了个“:)”。
生怕楚襄拨回过来,忙关机,睡觉。
一夜好梦。
早晨穿衣起床,拉开房间薄薄的窗帘,发现天已经变晴,太阳光透过玻璃直挠挠我的头顶和脸,从没这么舒服过。大概,寒潮过去了。
我去刷牙洗脸。忽然想起什么,口里含着牙膏泡沫打开手机,片刻短信音“叮咚”一声,果然,昨天半夜楚襄回的:“不用谢,朋友帮忙应该的。”
我对着镜子微微发笑,不由觉得,是不是应该报答他一下,毕竟这么冷天,不能太没心没肺啊。很快我漱掉牙膏,鬼迷心窍地编了条信息:“楚襄,实在太麻烦你了,要不然有空请你看电影吧。”
手太快,正斟酌着想按退出,竟已经发过去了。
暗暗又后悔,祈求短信发漏。
但只过十秒,手机就“嘎嘎”震动起来,楚襄的电话。他在那边非常兴高采烈:“嗨,徐欢欢!你说看电影吗?看电影今天晚上就有空啊,你怎么样?这段时间刚巧播<飞屋环游记>,3D动画片,迪士尼和皮克斯出品,据说挺不错,我们去看啊。”
“…”
“行,那就这样约好了。”他明显气定神闲,隐约还有翻报纸的声音,“十五分钟一场,选在晚上8点怎么样,北极熊影城,就在滨江广场旁边,你知道吧。”
“唔…”
“说定了啊。”
我想半天,只得答应:“好的。”他一听喜洋洋地就把电话挂掉了。
慢慢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摘下来,我猛然惊诧,怎么居然约了楚襄看电影?约了…楚襄?…脑袋里多了根电阻丝…?
正发怔呢,手机又开始震动。还是那个洋洋得意的设计师。
“嗨,有件事忘记提醒你了。”
“什么事。”
“晚上电影票挺紧俏的,等会儿你去上班之前,别忘了先把票买好,位子嘛,最好I排中间,I排卖光的话,H排也行。F排之前不要。”
他说得美滋滋的,我头马上炸了,简直能想象到那张舒眉展眼的脸孔。
“要求这么高,你自己去买啊。”
“你说请看电影的嘛。”他一点也不惭愧。
“知道了!”我粗声粗气地应付,“没事就这样,我挂了。”
“等一下。”他很镇定。顿了顿,蓦然放低嗓门,忽地一笑,款款问道,“徐欢欢,有人送过你花吗?”
我登时安静了。瞬间脑袋里警钟大作。早就知道,不应该玩火,玩火自焚。
假如那个楚襄真捧花去电影院,众目睽睽之下,场面可有的看了。我确实没准备做他的女朋友,所以感激放心里就是,何必招惹他呢?捏着手机悔得肠子发青,但内心深处又察觉到一些说不清的滋味,像飘忽的期待,又像模糊的抗拒,总之,很奇怪。
“喂,徐欢欢?”他叫唤。
“楚襄你想干嘛。”我换上硬口气,外强中干地质问。
“不要多疑么——Sam你还记得吧,摄影师,王小明,他送了我几包花籽,风铃花和矢车菊,很快到春播时间了,你家有没有盆子,送给你种。开起花来很好看的。”
没料到原来这样,我悄悄松口气。
“不会种。”
“很简单很初级的,你阳台正好没花,养几盆不错。反正比玩网上农场好。”他笑呵呵地说,“喜欢现在给你拿过去啊。”
“现在?”
“今天阳光好嘛,我正巧要去趟书店,下午就没空了,公司开创意会。”
“嗯…”打算婉拒的半句话还在脑子里盘旋,已经听他豪情壮志地下结论:“那行,我大概半小时后到,准备盆子啊。”
一阵忙音。
这个风风火火的小疯子!
我张了张阳台,那有三个大瓦盆,其中两盆种仙人球,是房东留下的,长势良好,每年都开大白花;自己则种了一盆葱,绿油油的,有时候来不及买,就剪几段炒炒菜,挺好呀,难道把它们拔掉吗?
我才不准备花盆,看他怎么办。
没多久,有人咚咚敲门,楚襄兴冲冲地到了。
见我开门,他拎着个环保袋,笑容满面钻了进来。
“徐欢欢!”
昨天晚上太匆忙,没仔细看,现在忽然发现,他的头发越蓄越长,有扎小辫子的趋势,更像个玩艺术的了。不喜欢男人搞这一套,我心里不以为然。反正跟他总有代沟。
我泡杯热果珍,他坐在小布沙发里,不客气地接过杯子,一边喝,一边探头探脑张望:“你家不错。”
“租的房子。”
“挺好。”他笑眯眯。
“你的花…”我赶紧言归正传,瞟他的环保袋。
他把果珍一放,提起口袋,兴致勃勃将手一挥,招呼我去阳台,很有活力的样子。我伸长脖子凑过去,见他已经蹲在地上拉环保袋搭扣,慢悠悠地从里面掏出十几片干泥巴,排成一溜,还有个褐色格子塑料盒,嘴很长腰很细的漂亮洒水壶,相当齐全。
这么隆重,太出乎意料了,我睁大眼睛。
“你现在种花吗?”
“是呀。”
“家里没花盆。”我嘀咕。
“就知道你没花盆。”他蹲着不动,却转过头朝我晃晃干泥,很愉快也很狡猾地说,“先用育苗块,就是浇水会发胖的压缩泥。Sam那里剥削来的。”
“Sam很懂种花?”
“还好,活一半死一半吧。”
我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