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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掉头钻出书店,闷闷不乐地站在红太阳路的人行道上。

不远处的车站,那个残疾乞丐仍在凄凄惨惨拉二胡;戴红袖章的老头儿吹着口哨,比着手势,把自行车流引到路的另外一边去。

对面是红太阳新村。

我只瞄了一眼,便招手拦出租车。

女朋友而已,很稀奇吗?大丈夫青云当自致,何必求知音,难道还怕打光棍?看Kiwi就知道,倒霉!好容易讨了个老婆,整天只会异想天开,简直不如单身来的爽快。

我当即回家拖出旅行包,把出差需要的衣服物品胡乱塞进去,整装待发。

周三天气不坏,春光和煦。

按计划搭关泽的车去机场,一切都十分顺利:跟同行的三个同事会合,换登机牌登机,准点起飞,然后准点降落在首都机场。

北京方面的品牌经理是个三十来岁的职业女性,姓赵,当初送简报,开briefing会议的时候见过,彼此算认识。这回她亲自接机,把我们送到酒店。

于是当晚请赵经理吃饭,了解了一些对手的情况——比稿邀请函总共送给三家公司,除我们外,其中一家放弃竞标,另一家则号称国际4A。

我一听就觉得有戏。

对方说到底是民营企业,目前急于突破平台期,心理当然希望广告公司可以出奇制胜、休戚与共。显然4A不行,4A最擅长锦上添花,提案的时候搞几个金光闪闪的老外,动不动×模式、360°、DNA…黑话一堆,能把人转晕。双方的沟通力、理解力、心态环境相差太远,总之不合适。

酒过三巡,赵经理忽然举杯,笑吟吟跟她手下介绍:“楚总监当初留学德国,是‘哲学系’的海归高材生。”

我登时微笑,这娘们儿在“哲学”上加重音,以为我听不出来?我谦逊道:“不敢当,哲学是广告的祖父,文学是广告的父亲嘛。”

“听说广告圈特别讲究资历,没在4A待过就不敢谈出身,真的吗?”

“赵经理肯定不看武侠小说,名门正派一般都不是主角。”

“哈哈,楚总监真幽默。”

“在赵经理面前,不知不觉就变得会说话了。”

“希望这次贵公司竞标成功,双方合作愉快。”

“请赵经理多照顾呀。”

我干掉了一杯红酒。

我忽然觉得,这世界上没一个女人不麻烦,全和徐欢欢差不多,不过徐欢欢比这个赵经理可爱,起码更漂亮更性感,说起话来也不阴阳怪气。

酒宴散后,北京城华灯熠熠,忙了一整天,大家都有点疲劳,各自回酒店休息。

然而没料到,居然在这个地方,碰见了意外——我刚刚踏进酒店大门,前台附近便有道绰丽人影,款款走来。

她径直停在我面前,朝我挥挥手。

我愣了愣。

这是个挺时尚的女人,剪厚厚的齐刘海,短发微卷,连衣裙套短款风衣,挽一只皮手袋。她含笑打量我,又挥挥手,用德语加中文笑道:“Guten abend,Schon lange nicht gesehen,楚襄,还记得我吗?”(晚上好,好久不见)

我又愣了愣,不禁惊诧地张大嘴。

“嗨!…陆思娜!”

“太好了,你总算没忘记我。”

“好久不见,你…发型变了,刚才差点认不出…这么巧?!”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眼睛,怎么会在这儿遇见陆思娜!

“不是巧。”陆思娜嘴角一翘,倒很坦然,说,“去你房间敲门,没人应,专程在大堂等你的。”说着看看表:“大概等了半个多小时吧。”

“什么?!”

“老同事久别重逢,应该请吃东西,坐一坐?”

我也看看表,晚上八点三十分。

你们知道,生活原本就面临着很多选择,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选项,每种选项又都带来不同的结果。说起陆思娜,渊源比较长。

当年毕业回国的时候,我在一家德国电子企业做翻译,陆思娜正好是公司的计算机程序员。那公司阳盛阴衰,陆思娜不仅相貌端正,而且性格活泼,头上便当仁不让顶着“首席美女”的桂冠。

其实不关我事。

但恐怖的是,作为IT达人,她在网络上居然认识宋敬学。

有了这层关系,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硬跟我混熟了。明明她办公室出门五步左转就是其他翻译组,非不用,非整天赖着我,搞得我经常连轴转,额外工作特别多。

后来我辞职,她跟我保持联系足足两年。

幸亏我人品优异,道德高尚,面对诱惑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不越雷池…慢慢才没了声息。据说她也跳槽去了别的城市,照道理,我们应该两条平行线再无交集,谁知今天居然又见面了!

我猛地想起,难怪陈小安之前说那种不三不四的话——原来她早就知道,在北京会有女人找我。

靠!有没有搞错!

和陆思娜一起走出酒店,不打算乘交通工具,几百米外的胡同里就有家小咖啡店。

正想往里走,她忽然拉住我,指指隔壁,说:“这家,这家好。”

隔壁是间饺子馆,玻璃窗上热气腾腾的。

我诧异:“吃饺子?”

她嘿嘿一笑,说:“刚才骗你的,等了你三小时,没来得及吃晚饭。”

我不动声色。

进去找好座位,假装闲聊,打听道:“陆思娜,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北京,Kiwi告诉你的?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她表情理所当然,说:“很长时间没和宋老师联系了,前不久遇到几项难题,自己解决不了,只好请教宋老师;既然如此么…顺便提起你,他说你目前开公司,仍旧单身。”

我镇定地翻饮料单,心里暗暗吃惊。

Kiwi以前纯粹是个混蛋宅男,沉浸在虚拟世界,没一点点八卦细胞,怎么跟陈小安结婚后变成这样,简直有其妻必有其夫,比传染病还厉害。

埋头翻半天单子,招招手叫来服务员:“一罐旺仔牛奶。”

陆思娜呵呵一笑,奚落说:“楚襄,你口味从来不变呀,还跟婴儿一样,喜欢奶制品。以前不是更喜欢那个什么酸酸乳吗?”

我若无其事:“现在不喝了。”

“什么时候回去,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明天没空,有个重要会议开,晚上就走了。”我抖抖眉毛,手指弹着桌面兴高采烈,“抓紧时间赶回家,还和Kiwi约了打牌。”

“打牌?什么时开始喜欢打牌了,你以前不是纯洁高雅五好新人类么。”

“那是以前。”我强调,“别老记着以前。”

“呵呵…”她笑了笑,不知装傻还是真傻,笑道,“倒也是,现在当老板了。不过凭你就想和宋老师打牌?宋老师牌桌上可是神级的人物。”

“你说神就神?我还是帝级呢。”

“吹牛。”

“不信啊?现在我业余钻研桥牌,比如杨小燕你认识吧,美籍华人,桥牌冠军,写过好几本专著,跟咱国家几个领导人都有交情,我还看过她的那本自传电视片<桥牌皇后>…”

大概见我滔滔不绝,陆思娜手掌突然在桌面上一拍。

“楚襄,你行了,别东拉西扯。”

“聊天嘛。”

“我不是找你求婚的。”

“嗨!陆思娜,你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我笑眯眯抬起头,只见她气势汹汹地伸出左手,摊平在桌面。她的无名指尾端,戴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白金钻戒。

“我已经订了婚,老公是公司Boss,又年轻又帅,也从德国留学回来,白手起家,比你有钱。这个钻戒专程在香港订的,一克拉无瑕疵。”她说。

“恭喜!”

她收起左手,掰开竹筷,唰唰地开吃猪肉饺子,故意吃得津津有味,只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楚襄,现在你真单身吗?”冷不丁,她又问。

“不是。”我断然回答。

“嗯?”她看着我的眼睛,明显稍微一怔。

“有女朋友。只不过没结婚。”

“你就瞎掰吧,宋老师说…”

“宋老师消息准确,还是我消息准确?”我迅速出击,反问一句。

她不吭声,筷子插在饺子里,动作顿半天。

然后夹起一只大饺子,蘸很多辣酱,使劲儿塞进嘴里,边吃边说:“北京的酒吧比别的地方都好,反正女、朋、友不在,等会儿去玩吧。”

“今天得早点休息,明天开会,很重要,不容有失。”

“什么时候开始创业的啊,跟离经叛道的生活永远说拜拜了?这样吧,楚襄,既然不出去玩,那等会儿回酒店,有没有兴趣跟人one night stand。”(一夜情)

“别说英语嘛,文化低,听不懂。”

我呵呵地笑。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无缘无故,忽然也乐了,跟我一样呵呵笑起来,边笑边往盆里倒一点陈醋,慢悠悠扫光饺子,把竹筷搁盆沿。

“刚才我骗你的。”她说。

“什么?”

“订婚的事,骗你的。”她伸出左手,撸下白金钻戒,“叮”一声,随手抛入垃圾桶,小小戒指立刻掉进垃圾的缝隙,找不见了。“小摊买的假货,十块钱。”

她又默然几秒钟,问:“楚襄,你是骗我的吗?女朋友?”

我摇头:“不是。”

“你女朋友姓什么?”

“徐。”

“真的?”

我喝口牛奶,很严肃地看着她。

陆思娜忽地缄口。

空坐十分钟,她才笑笑,说:“那行,那祝你早点结婚啊。到时候别忘了通知我,酒宴上的牛奶算我的,权当贺礼。”

“你真客气,多谢啊。”

我们起身出馆子,走到路边。我替陆思娜拦了一辆车,她款款地坐进去了,门将关未关的刹那,转头朝我一笑。

“再见。”

尾灯一跳,出租车扬长而去。我手插兜里,遥遥望着首都不息的车流,和那流光溢彩的繁华之夜。

第二天的会议十分稳当。

其实正式提案不过两小时左右,公司准备得相当充分,主干延展深入、枝叶细节饱满,基本节奏都在掌握之中。

市场…对手…SWOT…

路线…创意…传播…

AIDI模型…营销…策略…

定律…法则…政府公关…

进行得干净利落、顺理成章,很漂亮。

对方老总刚入座的时候,表情阴沉,仿佛跟我们有血海深仇,渐渐脸就松弛下来,虽没明确表态,但眼睛里闪动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阐述和提问很快全做完了,对方老总不发表意见,只淡淡暗示他们企业的光辉发展史,自吹自擂好一阵子。

我觉得,这是不是说明“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此时无声胜有声”?

中午握手散会,我打开手机。

“叮叮”弹出好几条短信,显示“未接来电11个”。

所有的未接来电竟全是以0571开头的固话——0571是什么地方?我想了想,正打算回拨过去,那陌生固话又急匆匆地打进来了。

“襄哥。”

“伊丽莎白?”我很意外。

“襄哥——Sam死了。”

“什么?”

“Sam死了——”一阵干巴巴的嚎啕哭声。

古罗马皇帝玛克斯 奥勒留,在《沉思录》里经常谈到死。

他说:“列举一下那些顽健而长寿的人们,他们比起短命而死的人们又好了多少呢?从任何方面看,寿命之长短其差异是很小的。时间在你后面张着大嘴,向前展望,又是一个无穷的永恒。在这永恒之内,只活三天的婴孩的寿命和长达三世纪的一个Nestor的寿命是一样的。”(Nestor,特洛伊战争中最年长的领袖)

0571的区号,是杭州地区。

离降落到杭州萧山机场,还差一个小时。

从机舱往外望,白云仿佛鱼的鳞片,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喝了口滚烫的咖啡,《沉思录》里关于死亡的句子,像雨点一样不断地落下来。直到现在,我还没从震惊中醒过神,有点发懵。

Sam是个职业摄影师,从认识他开始,时不时就见他出发去外地采风,西藏、新疆、滇南、川西、尼泊尔、柬埔寨…摄影师喜欢的地方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次去的是徽杭古道,以及浙皖交界处的清凉峰。

“华东黄杉,华东黄杉你知道吗?”

“不知道。”

“操,你这种海龟,就是被几句洋话给弄傻了。”Sam板着脸,抄起一本很厚的植物图鉴,“哗哗”一阵乱翻,递给我。

“这不就是黄山迎客松吗?绿绿的,枝丫往一边倒。”

“你给我滚!一个是杉,一个是松!华东黄杉历年被砍伐得太多,又很难怀孕,更新率极低,现在安徽境内只有黄山云谷寺附近有一两株,濒临绝种。不过清凉峰发现了成片的几十株,很有科学意义。”

“嗨,Sam,原来你是植物学家,树也会怀孕吗?”

“就你会找语病。”

“不会只去拍几棵树吧?那多无聊啊。”

“不是,清凉峰那片是自然保护区,最高海拔1700多米,生态很完整,具体你自己谷歌,回来给你看片。”他从裤兜里掏一包哈德门,抖出一支,叼在嘴里。

“伊丽莎白也去吗?”

“操。”他狠吸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