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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说真的。”我嘿嘿一笑,故意吊儿郎当,逗他,“把伊丽莎白也带去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们正好培养感情。”

“丫有完没完!”他朝我不耐烦地摆脸色。

那是从喜鹊山森林公园回来的第二天,心情不好,百无聊赖,去秋林别墅骗吃骗喝。正巧Sam买了去杭州的火车票,兴致勃勃给我看清凉峰登顶路线图,聊了好几小时,扯了一堆废话。

后来公司事忙,就再没联系。

直到双休日开完碰头会,从公司出来,顺道又去了一趟秋林别墅,才发现Sam不知什么时候已出发了,伊丽莎白满怀不高兴,守在工作室里。

“襄哥,Sam说话不算话。”

“怎么了?”

“以前答应要带我去采风,结果这次去清凉峰,他又一个人走了!”伊丽莎白很委屈,拉拉吊带衫,拉拉超短裙,粘假睫毛的眼睛拼命乱眨,摆出玛丽莲梦露般动人的表情。

我笑得妙不可言。

Sam不算工作狂,却对摄影有种偏执的热爱。

就像《百万美元宝贝》的女拳击手,又像《光荣之路》的黑人篮球队,总之走的是励志电影路线,披荆斩棘,矢志不渝,一辈子就吊在摄影这棵树上。

我怀疑他是不是充满了热忱的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加入马格南图片社。

他对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之类,特别钟情,每年都给《National Geography》投稿一两次,但从来不提,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成功过。

这世道其实充满了荒谬和势利,舆论对成功人士饱含激情,认为“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但对无名小卒,所谓的“志”马上就变成了不识时务的笑话。

所以我对Sam有点佩服。

刚回国在德企的时候,人人都认为,翻译是个体面的金饭碗:高档写字楼,穿西装打领带,社会声誉好,整天趾高气扬,怎么看怎么中产阶级。只有我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经常暗暗沮丧。

那阵子Sam已经混了一段时间摄影圈,很不得志,勉强糊口,一事无成。明明是个反面教材,我却跟在他屁股后面辞职了。

报告批下来那天,请Sam去馆子喝酒。

他灌一杯冰啤,嘟嘟哝哝:“操,本来以为总算认识了个白领,转眼又变成游民。”

“不要这么说嘛。”我笑眯眯,“以后还要请王哥多关照。”

他喝酒,沉着脸不吭声。

从此我开始揽活儿,做平面设计,素材不喜欢用图库,Sam的作品占了大头。从不提钱,我主动送分成过去,他一把抓起,直接就塞进裤兜了,没跟我计较过多少。

飞机在嘈杂中降落。

出了萧山机场,我立即打车前往杭州长途汽车西站,买了张去临安的车票。Sam的亲属已经赶去处理相关事宜,一行人昨天刚从清凉峰镇转移到临安市区,暂住一家小宾馆。

按图索骥,我敲开301房间。

门刚刚开条缝,很大的烟味就直冲出来,仿佛里面着了火。

开门的是个穿皮夹克的精瘦高个子,两眼布满红丝,肤色灰暗,一脸疲惫,见是我,点头打招呼,又伸手拍拍我肩膀,客气地笑笑,说:“哦——楚襄,多谢你赶过来。”

Sam的大表哥,曾见过两次,我叫他老陈。

标间里只有老陈一个人,被子没叠,皱成一团,空床散着几只包和杂物。

大概察觉到屋里烟味太重,老陈随手扳起窗扣开窗透风,脸朝户外,对新鲜空气深深地吸,又缓缓呼出,像给肺换气,又像长长一声叹息。

然后顺手拿根烟,又点燃吸起来。

“要烟吗?”把香烟壳递给我示意。

我摇头。

“明天的车回去。”老陈猛抽一口,沉吟片刻,忽然苦笑,说,“姨妈吃不消,躺在医院里,回去以后不知道怎么办。”

“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他点点头,沉默,继续吞云吐雾抽着烟。

“节哀顺变。”见状我嘀咕似的,嘴边溜了个词,有些想好的话也梗住了。

老陈又苦笑。

半晌喷出一片青色烟雾,在烟雾笼罩下,声调苍白地开口:“小明今年30岁。”说完这半句话,顿了很长时间,像在心里预先组织后面的汉语语法:“——虚岁31,姨妈老催他结婚,他不肯,赚了一点钱就用来买设备,到处跑,说是单身主义者。”

“他爸爸很早去世了,自己学校毕业之后几年没工作,在外面游荡,想做专职摄影师。好不容易找了点关系,开摄影工作室,才稳定下来…”

空气像胶水似的粘稠,老陈下意识弹弹烟灰,才发现一支烟烧到了滤嘴。于是把香烟头揿进缸里,扭成奇怪的形状。

我不说话,听他慢慢回忆,谁知,话题忽然又跳跃。“电话刚打给我的时候,没说清,只讲出事故,凌晨4点多啊,什么样的事故值得凌晨4点多吵人?我一听就知道,坏了。”

老陈摇摇头。不知道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又涩涩地笑笑。

“听说,五个人上山,三男两女,天正好有雨,起雾,他们合计了一下,觉得有雨有雾拍照更好…倒真顺利登了顶…下撤的时候找不到方向,小明跟另外两个男的合伙探路,不知怎么走散了。其余四个人找到路下山,到检查站报警。”

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起来。

我仰面朝天,很傻的明知故问了一句:“…没搜救成功吗?”

老陈“嘿”一声,说:“武警和当地村民都冒雨去找,连续30多个钟头,找到的时候人已经在山谷里,那个山谷30多米深…”

“楚襄你跟小明是哥们儿,你说,他值不值?”

“…”

我囫囵抹把脸,不吱声。

“对了。”他骤然停顿,转头问我,“吃饭了吗?”

“没事,不吃了。”

老陈又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抽着。过了会儿,说:“饭总要吃的。”

这时房间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位不认识的长辈探进来,原本准备和老陈说话,猛地看见我,微张嘴,愣了愣。

“舅妈。”老陈介绍,“这是小明的朋友,来帮忙的。”

话没讲完,舅妈已经连续点头,用力抓住我手,嘴里用点头的频率使劲说“谢谢,谢谢”。

“舅妈,节哀。”我脑子很空地说了句套话。

老陈和舅妈开始谈殡仪馆、公墓、道场的事,我不想听下去,只好打断他们,问道:“对了,伊丽莎白在隔壁房间吗?”

“谁?”

“小明的助手,那个女的。”

“在隔壁睡觉吧。”老陈仿佛习惯成自然,硬冲我笑笑,“她也两天没吃饭了,哭得那叫一个惨,眼看就瘦了一整圈。楚襄,她是小明的女朋友?”

“…嗯。”我想了想,点点头。

“要不先去吃饭吧。”老陈的思维又回转过来,“走走走,吃饭。”挥挥手,打开房间门,又敲开隔壁房间。

那房里挤着四人,或站或坐,个个神情沉重;有张床被子鼓鼓的,显然蒙头裹着人,可能是伊丽莎白。

手插兜里,我站在空荡荡的宾馆走廊,悄悄望了一眼。

百般滋味,感到无所适从。

Sam的遗体运回本市的当天,就送进殡仪馆举行追悼会。

告别厅不算大,门口挂一幅挽联,字迹草草,悬满纸花,匾额却是个电子显示牌,一行红字来回滚动:王小明同志告别仪式。

Sam穿一套他生前从来不穿的黑色西装,已经化好妆,掩掉头面的些许伤痕,黄白菊簇拥中,安详地躺在玻璃棺里。

主持人拿张作业簿撕下来的练习纸,严肃沉痛地念悼词。

“王小明同志,生前是一位成功的摄影家…”

哀乐齐奏,啜泣声起。

忽然家属群中有个老年妇女支持不住,瘫倒在地:“飞来横祸啊——小明是我看大的啊——小时候多皮——生病都是我带去医院的啊——”

“小明,小明——”

哭号触发了情绪,越来越多人开始放声大哭。伊丽莎白登时滚在玻璃棺旁边嚎叫。

“Sam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周围还镇定的亲属赶紧围上去,分工合作,劝的劝,拉的拉,乱成一团。主持人见势不对,悼词也不念了,指挥大家把人扶出,好按时进行下一项步骤。

我低头,默默往告别厅外走。

跨出那个门槛才发现,原来宋敬学和陈小安也在,两人站在外围,胸前各自别朵小白纸花。陈小安的眼泪正簌簌往下淌。

宋敬学拍拍我的背。

“嗨,Kiwi,你们怎么来了?”我有点意外。

“Sam的家人给电子邮件里每个地址都发了封讣告,以前Sam给我们拍婚纱照,估计地址没删,我收到信就和小安过来送一程。”

“哦…”

宋敬学又拍拍我的背。

“活人为大,多劝劝阿姨。”他说。

我点点头。

“楚襄,追悼会还没结束,你去哪儿?”陈小安擦着眼泪问。

“出去走走。”

“你别太伤心啊。”

这女人可真搞笑,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反而叫我别太伤心。

我毫无目的地一路晃到殡仪馆公园。

公园中心亭子旁边,塑着仙鹤,几株粉红的月季开得很旺,背后则是一片松柏。

两个不知事的小女孩手臂别黑纱,挺高兴地玩来玩去,看护她们的长辈则提满满一包香烛纸钱,严肃地坐在石凳上。

眼睛里罩起一层水雾,我仰面吸口气。

Sam相机里的照片我看过了,清凉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奇峰怪石,云蒸霞蔚。

“王小明同志,生前是一位成功的摄影家…”

殡仪馆主持人根本不知道王小明是谁,悼词念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其实,很难判断王小明同志是否真正成功过,不过我觉得,他肯定从来不曾失败。

蹲在台阶上,闷头不吭声。

每个人当初来到这个世界,并不经过自己同意;等离开这个世界,同样也不经过自己的同意——《沉思录》里说,“按照自然之道去排遣这短暂的时间吧,漂漂亮亮地走向这旅途尽头,像一颗橄榄烂熟落地一般,赞美那在底下承托着的大地,感激那令它滋长的万物。”

有人走了过来。

抬眼一张,竟是个女人。穿修长的黑色牛仔裤,黑色外套,胸前扣缝绕了朵白纸花。

我诧异地瞪着她,赶紧抹把脸。

她也朝我看看,抿紧嘴唇,忽然微微笑了一笑。

沉默。

远远就看到,楚襄穿着件皱巴巴的黑条纹衬衫,头发用橡皮筋扎了南瓜蒂似的一小撮,独个儿席地坐在公园中心亭的台阶上。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胳膊肘支着腿,仰面一动不动坐了十分钟,忽然又垂下脑袋,让手掌掩住脸孔,我想,大概在哭了。

从没见过他伤心的样子,我悄悄咽口唾沫。

四下一望,公园很清静,附近只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追追闹闹,围着仙鹤雕塑玩。犹豫片刻,朝楚襄慢慢地走过去。

相距四五步远的时候,他也发现了我,显然他有点措手不及,露出很吃惊的表情,下意识猛一揩脸,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其实他的两只黑眼圈肿兮兮的,脸拉得十分长,综合起来,像个故作勇敢的小男孩。

他瞅我一眼,不说话。

沉默。

我抿紧嘴唇,心里感觉又甜又酸,不知该用哪种表情才合适,只好笑了笑,然后也假装镇定,把大拇指□牛仔裤紧绷的裤兜,稍稍踮起脚尖,晃了两下,语气很平常、很没起伏地打招呼:“楚襄,你好。”

“从北京赶回来的吗?”

“嗯。”

“…”

一时没词了,于是再沉默。公园的卵石小径曲曲折折,从脚底延伸到亭子,楚襄的屁股底下,再从亭子另一端穿到仙鹤雕塑附近,我用眼神走了一遍,最后看自己脚尖。

不习惯楚襄沉默寡言的样子。心脏像毛巾似的拧了起来。

想起刚才在告别厅的事情——

刚才我赶到殡仪馆,追悼会刚好已经结束,告别厅里人群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几个聚成一个圈,伊丽莎白蜷腿拖在地上,手扒住玻璃棺“嗷嗷”哭叫,披头散发,歇斯底里,任由怎么拉,拉不动。

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以为我是家属,满脸严肃对我说:“你们这样不行!想想办法赶紧把她扶走,时间排得紧,后面还有别人等着用7号厅呢,这样我们工作怎么做?”

说着一指门楣,电子显示牌滚动:赵巧妹同志告别仪式。

再转头一看,有个中年男人捧幅老太太遗像,狠狠瞪着我。

我仔细研究着鞋面的灰尘,半晌,抬头扯起嘴角,朝楚襄迅速笑笑,没话找话地解释:“陈小安打电话告诉我的…太意外了,怎么突然出这种事故,乍一听还以为小安开玩笑呢…刚才看见伊丽莎白,你,你帮我劝劝她,自己也不要太难过了。”

“好的,谢谢。”

“没什么。”我嘟囔一句,同时数着自己的呼吸,数到十,余光瞥去,楚襄仍旧闷头呆坐,看起来今天他不打算搭理我了。

我又讷讷地问:“等下有什么安排吗?”

“等下?…等下他们送Sam去陵园,晚上办丧宴。”

“那你们忙,我,我不打扰…我先走了。”

楚襄不声不响溜我一眼,几秒钟后终于站起来,声音淡淡地说:“徐欢欢你等一下,这里交通不方便,转公交车得好几趟,叫Kiwi开车送我们,反正我也要走了。”

“你不去陵园吗?”

“亲属才去。”

“那…”发了个短促的音节,发现楚襄已经去找宋敬学了,只扔给我一道茕茕的背影。怔了怔,站在原地,感觉嘴里苦丝丝的。

毫无疑问,楚襄的态度半点都不热情,甚至可以说,很冷淡。他心情不好,我当然明白但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个念头,怀疑他是不是也因为,不太高兴看见我。大概,懒得应付我;大概,他已经彻底被我搞烦掉了…

心中不由惶惶。

可想想看,柏林墙是我自己亲手砌起来的啊,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我们一行四人走去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