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很快就上了高速路,车速并不快,侯卫东透过车窗,回忆着与周昌全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他心情很压抑,但是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行为举止和神态也没有太大变化。

车行十来分钟,侯卫东想到周昌全曾经是沙州老领导,于是给宁玥打了私人电话:“周省长走了。”宁玥态度平静地道:“接到通知,正朝那边走。”侯卫东道:“我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就要来。真来到了,还是觉得,觉得沉重。”宁玥劝慰道:“胰腺癌到了晚期非常疼痛,老书记早点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挂断电话。侯卫东便沉默了,直到日新月异的岭西省扑入眼帘,才稍稍振作精神。

晏春平坐车提前来到省里,将花圈、礼金全部准备好,接到侯卫东以后,就陪着侯卫东来到周家。

省政府秘书长郑浩存已经来到周家。与大周、小周两兄弟谈了省政府关于成立治丧委员会相关事宜。治丧委员会成员关系到对逝者的评价,一点都马虎不得,办公厅相当重视。大周、小周国外受过教育,对岭西政治习惯不熟悉,因此对郑浩存提出的方案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大周回国早一些,学了一句常用语:“我没有什么意见,听从组织安排。”

多数客人都在外屋,侯卫东地位不一样,与周昌全关系不一样,便被带到里屋。他与郑浩存、大周小周打过招呼,便去看望周昌全爱人。周昌全爱人失去了主心骨,虽然还能坐在椅子上。可是身体明显就老了一头。

按照周昌全遗愿,追悼程序从简。因此,追悼会于第二天在岭西殡仪馆举行。悼念厅内外摆满了花圈、挂满了挽联。从省委书记到省政府办公厅的同志。人们用各种方式表达对周昌全同志逝世的悲痛和哀悼。

新任省长郑强国亲自参加追悼会。他是受岭西省委书记吴玉清等领导委托,昨天深夜他专程从外地的会场赶回岭西,参加追悼仪式后,还将要乘机飞回会场。

沙州市委书记宁玥代表数百万沙州人民,其所送的花圈上写着“周书记,沙州人永远怀念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对周昌全的感激、思念。

到了上午十点,殡仪馆的空地上、台阶上站满了从全省各地赶来的老同事老朋友。侯卫东在此时只能作为曾经老同事中的一员。戴着白花,等着追悼仪式的召开。

十点半。哀乐声中,周昌全同志追悼仪式开始。由省政府秘书长郑浩存同志介绍了周昌全生平事迹,讲述了不少情真意切的往事。然后,所有参加追悼会的同志们依着顺序与周昌全作最后的告别。

周昌全同志安静地躺着,脸颊削瘦,双眼紧闭,头发梳得如往日一般整齐。只是,以前瘦得有力量,总会让同志们感到十足的精气神,此时,所有活力都被胰腺癌这个凶恶的病魔抽走,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侯卫东在周昌全遗体前,恭敬地三鞠躬,围绕着遗体走了一圈,与周昌全家人一一握手。

仪式结束后,周昌全遗体火化。

对于侯卫东来说,一段与自己有关的历史也就结束了。每个人的岁月都需要有相关人来印证,当相关人纷纷离世之时,他本人的岁月无人能够证明时,也就到了应该结束之时。所以,有很多活得很长的人面临同时代人纷纷凋零时,会感慨:“为什么我要活这么长。”

在整个追悼会过程中,侯卫东心情非常沉重,但是他将所有情绪都牢牢地锁在了心底,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离开时,他肚子有点不舒服,抽空到了殡仪馆卫生间。

岭西殡仪馆这几年重新装修过,卫生间是装修重点,所有蹲坑都如机场一样做有封闭式木门,还算整洁干净。

侯卫东蹲在卫生间里,拿出一枝烟放在鼻尖嗅着,思绪又飘向了曾经的沙州岁月。

“周昌全还是拖得久了些,白白受了些痛苦。他到了后期,腹胀如鼓,脸色黄得吓人,身体瘦得像枯柴,全靠止痛药。”

外面小便间响起说话声,侯卫东听出这个说话声,是省政府办公厅的一位姓吴的处长。

另外一人道:“最倒霉的还是楚休宏,如果周昌全不死,他总归能混得县委副书记或者县长来当当,周昌全死了,他的机会就少多了。还是侯卫东的运气好,在最合适的时候跟对了合适的领导。”此人也是省政府办公厅的人,应该是一位副处长,但是不清楚姓名。侯卫东在省政府当副秘书长时,没有分管过这两位,只是同在办公厅,偶尔也有些接触,记住了说话的声音。

吴处长道:“侯卫东的好运也到头了,他能起来全靠了周昌全,周昌全走了,没有了后台老板,他也和我们差不多。”

另一人道:“侯卫东是实职正厅,大权在握,我们算什么,说得好听说是处长,说得不好听就是打杂的。”

两人都是为省政府领导服务的,但是对于周昌全的离去没有任何伤悲。今天参加追悼会就和一次寻常会议差不多,不会伤感,顶了天就是说一声人生无常。

侯卫东深刻地理解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深刻痛楚。但是他并不责怪办公厅两位同志,这两位同志和周昌全仅仅是同事,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参加追悼会更多是程序化的公事。要想他们发自内心地伤悲,那是违背人性的。

为了免得见面尴尬,侯卫东蹲在里面不出来。谁知两人见厕所无人,干脆在厕所里抽起烟来。他蹲得腿软,只能发出些声响。

听到卫生间木门里有声音,外面迅速传来的脚步声,随即再也没有声音。

与大周握手后,侯卫东在离开时遇到了楚休宏。

楚休宏明显比前一阶段瘦了。跟随着削瘦的领导,他似乎也受到了传染,变得削瘦起来,而且眼睛里有血丝,显得很疲惫。

“走吧,到外面说两句。”侯卫东招呼了一声,然后朝外走,楚休宏不紧不慢跟在其身后。

侯卫东道:“这一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个结局,所以,也能接受现实。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楚休宏摇了摇头,道:“思绪很乱,没有想好。”

“我们是男人,就不要小儿态了。”侯卫东用手指着心口,道:“我们是把老领导记在心里,而不是挂在嘴上。真正做出一幅伤心模样的心,其实未必伤心。”

说话的时候,他看到了办公厅吴姓处长。吴处长身穿着黑色羽绒服,臂上藏着青纱,神情严肃,没有笑容。

楚休宏道:“如果没有其他变化,还得留在办公厅,慢慢熬吧。”

侯卫东道:“留在办公厅没有什么意思,你干脆就回沙州吧,周省长曾经给宁书记说过你的去留。”

楚休宏知道此事,可是现在周省长离开了,以前的话是否算数,还是一个未知数,道:“我在宁书记面前说话不管用。”

侯卫东道:“宁书记是重情义的人,沙州也确实需要得力的干部到县里去工作。她出面,事情不难。”

楚休宏道:“谢谢!”

两人正在说话,省纪委副书记济道林走了过来,道:“卫东,你在这儿,我还在找你。”楚休宏是见面极明的人,从济道林这一句中便明白有事要谈,打了声招呼便借故离开。

济道林双鬓完全白了,头顶的密发变得稀疏了,眼袋也很明显。与九三年神采飞扬的沙州学院副院长济道林相比,现在济道林很无奈地多了老态。

“卫东,你要节哀。”

“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心理上准备了很久。”

“前期调查结束,沈东峰被正式立案了。”

“什么时候?什么事情?”

“昨天。”

“莫伸手,伸手必备捉,这是在任前谈话时特意我送给他的一句话,没有料到还是出事了。”

济道林锐利目光看着侯卫东,见其目光中有惊讶和一闪而过的怒火和惋惜,但是并没有慌乱和紧张,也就放心许多。

一点闲话

从2008年1月1日写下《官路风流》第一个字,转眼就过去了八个年头。当前,《官路风流》在起点中文网上共更新了907章。共出了简体书九本,其中《侯卫东官场笔记》八本,《巴国侯氏》一本。

为了写作侯卫东及其伙伴们的故事,小桥投入了巨大精力,也得到了很大的回报。最辉煌的一年是2011年,《侯卫东官场笔记》八本简体书皆进入全国虚构类作品销售前一百名,最高名次是第十一名。为避免盗版(实际上也未能成功避免,市面上有很多非小桥的续作),在起点中文网的更新曾经长时间中断,非常抱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桥将于近期将《官路风流》结束。主要人物都将有一个明确交待,主要伏笔都有大体上的呼应。因为种种现实原因,故事结尾和最初预想有比较大的差别,最初的预想是侯卫东走上省级干部岗位,现在的结尾是其职务停留在茂云市长岗位(侯卫东和小佳不会离婚,小佳更不会出轨,怎么可能让小佳出轨?!郭兰的命运暂且保密吧。)

《官路风流》结束后,小桥将开新书《静州往事》。这是一本和《官路风流》类似的现实题材小说,重点写青年们的成长和奋斗故事,目前在起点更新了几章,希望朋友们喜欢。

第921章 多事之秋(中)

离开殡仪馆,侯卫东心情变得极为沉闷。

晏春平默默地跟在身后,没有主动说话。

两人沿着热闹的街道走了数百米,与周边热闹的街景格格不入。城市是一座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外表热闹,内心却是极度冷的。

周昌全病逝,蒙豪放、钱国亮、朱建国、祝焱等岭西省老领导陆续调至中央或其他省工作。这些事都是侯卫东不愿意发生的,可是变化才是世界的真相,不变是欺骗人的假象。侯卫东知道变化来临时,除了想办法去克服以外,没有其他办法。

晏春平提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为了不打扰侯卫东的思绪,有意放慢脚步。取出手机,见来电是秘书长柳青原,他的脚步放得更慢,轻声道:“柳秘,我是小晏。”

柳青原心急火燎地道:“侯市长还在殡仪馆没有?”

晏春平道:“已经出来了。”

“那我直接给他打电话。”柳青原又问道:“侯市长心情怎么样?”

晏春平道:“不怎么样,他没有坐车,我陪着他在街上步行。”

柳青原叹息道:“老领导走了,谁都会难受。但是这个电话我必须得打,不得不打啊。”

很快,侯卫东接到柳青原的电话。

柳青原在侯卫东面前就尽量让情绪平静下来,报告道:“侯市长。在南城小回村拆迁过程中,钉子户苗凤高往楼顶上泼了汽油,当工作人员靠近楼顶时,苗凤高点了火,结果烧了起来。”

侯卫东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道:“有没有死伤?”

柳青原道:“苗凤高伤很重,救护将其送到医院进行了抢救,抢救无效死亡。在等救护车时又出了意外,苗的儿子趁着楼下工作人员注意力在楼上,用锄头敲了当一位队员头,队员经抢救无效。以身殉职。”

侯卫东没有想到死了两个,倒吸了一口凉气,道:“现场怎么样?”

柳青原道:“苗家亲戚抬起棺材,陆续在市政府门口集中,堵了门。据我得到的消息。不少记者在朝茂云赶过来。”

侯卫东当机立断地道:“按照预案,以姬程副市长现场指挥,召开紧急会议,拿出初步方案。”

此时,段宜勇正在美国出差,侯卫东作为市长必须将责任承担起来,又具体安排道:“我提几点意见,第一。请法制办召集与拆迁有关的所有部门,清查拆迁手续是否合规;第二,请西城区政府作好家属的安抚工作。不管谁对谁错,先把情绪安抚住;第三,请公安的同志严格执法,依法处置杀人案件,不能因为群体事件而姑息。而且,搞好现场控制,绝不能出现打砸抢等群体性事件;第四。请宣传部同志接待好记者,立刻准备新闻发布会。这种事捂不了盖子,要透明化,不要藏着掖着,越是透明越不容易产生更多负面新闻。通稿由姬市长把关,外宣办也要看;第五,拆迁工作暂缓,等市委市政府批准后才能动;第六,作好牺牲同志家属的安抚工作;第七,启动应急预案。”

他补充道:“启动应急预案应该放在第一条,由姬市长全权负责。但是按照分级负责的原则,对外一律由西城区负责,这样能给市政府预留空间,同时,要将处置情况及时上报省应急办。”

柳青原担任多年秘书长工作,极有经验,在打电话时按下了录音键,这样也就可以完整地领会侯卫东的意思,不至于造成工作上的失误。

打完电话,侯卫东灰暗的心情被即将面临的乱局完全一扫而空。他伸手拉开停在身边的汽车,敏捷地跨进了车内。

车行一段,他吩咐道:“放点音乐。”

“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海面上微风吹,碧波在荡漾……”

晏春平知道侯卫东的习惯,在这个时候放《桑塔露琪亚》肯定不会错。果然,侯卫东在歌声中眯着眼打旽。

车行至茂云境内,侯卫东突然睁开眼睛,给《政经评论》驻岭西记者站段穿林打了电话,简单讲了苗凤山之事。

段穿林倒吸了一口凉气,道:“现在拆迁这么敏感,这种出现两人死亡的案件,绝对会震动全国。”侯卫东异常平静,思维格外清晰,道:“老弟能不能到茂云来,我给你最真实的材料。”段穿林道:“侯市长不邀请我都要来,《政经评论》不敢缺席这样敏感的事件。”侯卫东道:“来吧,可以多带两人,等会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有通稿。老弟就直接到我办公室。”

与段穿林刚通过电话,段英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没有寒暄,道:“我是报道组组长,马上要过来。”

侯卫东道:“欢迎你,希望你们能早日介入,全面、真实地报道。”

段英道:“卫东的观念是对的,有的领导遇到这种事情就想要捂盖子。”

侯卫东道:“想捂也捂不住啊。”

段英道:“当领导真心不容易。得知事故发生以后,我总是想起在非典时期,你在非常艰难的日子里所做的一切,但愿这一次事故对你伤害不大。”

侯卫东道:“我刚从老领导葬礼上出来,多经历几次葬礼,人就豁达和坦荡了。”

段英道:“多保重,保护自己不要受伤害。”

侯卫东道:“这件事情伤不了我,我也不会轻易让这件事情伤了我。”

小车在《桑塔露琪亚》的歌声中回到茂云。市政府门外广场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看热闹的市民,在政府大门前有许多标语和横幅。几排特警组成人墙,将披麻戴孝的人群阻在大门外。

侯卫东的小车沿着隐蔽的后门进入市政府。他站在窗口查看了现场情况。又与诸良、姬程以及宣传部、西城区、公安、国土等部门负责人进行了十分钟的沟通。

然后他亲自向省长吴玉清作了报告。

在侯卫东的指挥下,整个市政府就如开足马力的机器一样运转起来。

由于南城改造拆迁涉及面广,满意者众,不满意者也不少,加上茂云就业不足。颇有许多无所事事的闲汉,因此,聚集在市政府广场内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凌晨时分,终于发展成了打砸事件,四辆警车被砸毁。

市委常委、副市长姬程没有料到事件发展会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望着熊熊燃烧的警车。精神压力大得几乎就要崩溃。在小会议室,往日梳得整齐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耷拉着,脸色苍白,尽管是冬天,额头上有着密集汗珠。他不停地搓着双手。道:“侯市长,事情越闹越大,怎么办?是不是给省里打报告,请求省委省政府派工作组。”

侯卫东冷冷地看了姬程一眼。姬程在具体负责南城改造工作中,根本不理会侯卫东提出的南城开发三原则,急于求成,步子迈得大,工作难免粗暴。故而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如今遇到困难又乱了方寸,昏招频出。

侯卫东从心底瞧不起姬程,淡淡地道:“现在还不到请求省委省政府派工作组的时候。西城区有十个工作组正在深入群众,相信很快就有效果。”

在市政府大门外,两个广播在反复播放侯卫东的简短讲话,讲话主要有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尊重民意,与群众代表进行对话,认真解决群众的合理诉求;二是以人为本。做好两个死者的安抚优恤工作;三是及时公开对事件的处置情况;四是坚决打击违法犯罪行为。

随着警车逐渐增加,以及相关措施一项一项落实。到了凌晨四点钟,疲倦的人们开始回家睡觉。一场有可能扩大的骚乱渐渐平息了。

姬程站在窗前看着市政广场,手里夹着一枝烟,轻微颤抖着。他一直在省级机关工作,所做工作是针对干部的,往往是通过会议和文件来管理和指导基层,从来没有面对面与最基层群众打过交道。在沙州做副市长时,原本要经历一场与非典的遭遇战,结果意外出了车祸,虽然成了抗非先进,但是丧失了接受大规模群体事件的考验。这一次因拆迁引起的群体性事件是姬程第一次经受严峻的执政考验。

侯卫东是老基层工作者,从上青林开始就屡经群体性事件考验,面对此事紧张但是并不慌张,一板一眼指挥有力。他拿着烟放在鼻尖嗅了嗅,对褚良道:“禇市长,你想抽烟就抽吧,我是下定决心戒烟了。”

褚良点燃点炎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道:“事情差不多了,你回家休息吧,明天还有得累。”

侯卫东对站在窗边的姬程道:“姬市长,过来碰个头。”

姬程在沙州时曾与侯卫东同为副市长,一直对侯卫东担任茂云市政府一把手之事感到不服气,经历了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夜晚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听到招呼后赶紧回到桌前。

侯卫东道:“姬市长不能睡觉,盯在这里。我要回家睡一觉,明天还得应付方方面面。”

“我会按照侯市长的要求,一条一条落实。”姬程作为开发南城的常务副指挥长,对今天之事负有很大责任,态度变得很是恭敬。

侯卫东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姬程站了起来,跟在侯卫东身后,道:“我想让各部门都要留下一个负责人。”

侯卫东道:“你安排就行了。”

第922章 多事之秋(下)

回到2号别墅区,侯卫东意外看到屋内居然有灯光。

能在这个时候进入别墅的,除了管理员以外只能是小佳。侯卫东拿出手机看了看,里面没有小佳的电话,这意味着在屋里是小佳的可能性最大。

打开门,果然见到小佳盖着羽绒被子在沙发上睡着了。听到开门声音,就从羽绒服里抬起头。

侯卫东弯腰脱下皮鞋,道:“你怎么会来?不给我打个招呼。”小佳观察着丈夫的脸色,开玩笑道:“我是来突然查岗的,看有没有第三者。”侯卫东道:“这里遍布摄像头,有第三者肯定会暴露无遗,所以抓第三者是找错了地方。”

说了这两句,小佳断定丈夫心情还不算太坏,道:“情况怎么样?”当拆迁事件发生后,小佳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她当即给县里请了个假,驱车前往茂云。这样做对时局没有任何意义,却能表明夫妻之间的感情。

侯卫东坐在沙发边上,将头靠在小佳盖在身上的羽绒服上,道:“暂时把局面控制住了,广场的人基本散了,现在关键是后续影响。”

小佳在临江县当了副县长,这才明白地方工作之艰难,她用手抚摸着丈夫的头发,道:“你也别太操劳了,这些年都生出些白发。”侯卫东道:“我还好。白头发不多,上个月见到陈树,他的头发白了一大半了。”

侯卫东又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是司机送你的,还是自己开车?”

小佳道:“我是自己开车的,到你这里来,我不想带司机。”

从临江县来到茂云要穿过长长的山道,山道有不少路段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如果出车祸往往就是车毁人亡的结局,侯卫东脸色变得很难看。道:“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一段路你最好不要自己开。公路窄,路况又不好,还有很多横冲直撞的大货车。你都是副县长了,何必逞强自己开车。配给你的专职司机就不要怕麻烦他。能为你办点私事,他会觉得你信任他。”

小佳道:“好了,别讲大道理了,下回我注意。你去洗个澡,早点休息。”侯卫东从沙发上撑起身体,道:“你是明天走,还是玩几天?”

小佳道:“我请了三天公休假,去年一天公休假都没有玩成,每次想请假时都有脱不开身的事情。今年我要聪明点。早一点把公休假用了,免得白白浪费。”她又道:“我原本要参加周书记的追悼会,确实有一个筹备很久的教育工作大会。我走不开。”

侯卫东道:“没事,我作为代表就行了。”

走进卫生间,侯卫东闭着眼,抬着头,迎接从天而降的热水。在热水冲洗下,他脑子里浮现了与周昌全遗体进行告别时的情景:“周昌全非常安静。头发整齐,就如沉入睡梦中一样。其亲朋好友围绕着遗体作最后的见面。”

他涌出一句诗:“死后元知万事空。”于是又在脑子里琢磨:“这句诗写得也不对。死后就归于寂灭,死者哪里又知道万事空,万事空本身就是一个生者的概念。”

从周昌全开始,侯卫东又想起了在这起事件中丢失宝贵生命中的两个人,一个钉子户,一个工作人员,都不应该在2005年元旦丢掉生命。

小佳听到哗哗水声一直没有停,便来到卫生间门前,卫生间的房门没有锁上,轻轻推开,就见到浴霸光芒下仰头迎接热水的丈夫。丈夫应该保持这个姿势有些时间了,于是,小佳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侯卫东睁开眼,道:“在热水下冥想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小佳问道:“你在想什么?”

侯卫东道:“什么都在想,年轻时一心想着拼一个好的前程,没有时间思考,现在经常回忆过去,思索些比较玄的问题,看来我真的老了。”

侯卫东以前有八块腹肌,身材非常好,现在腹肌变成了四块,开始渐渐有肥肉了。小佳道:“你一点都不老,我还能看见你的腹肌。等八块腹肌变成了一块时,你才真的老了。”

夫妻俩说了些闲话,临睡时都接近五点钟了。

早上七点起床,侯卫东觉得浑身发僵,不仅大脑,还有手脚都不听使唤。他在院子里做了些伸手、踢腿的活动,又到食堂喝了一碗小米稀饭,身体才舒服起来。

晏春平同样是满脸倦容,但是仍然在七点钟准时来到食堂,与侯卫东见了面。

侯卫东道:“小佳昨天到茂云了,今天中午你安排她和《岭西日报》的段英见面,我估计中午会有很多事情,我没有时间陪她。”

晏春平跟着侯卫东多年,对其朋友关系大多熟悉,闻言就将此事牢牢记在了心里。

到了上班时间,侯卫东立刻就进入了繁忙状态。在九点钟开了碰头会,通报了苗凤高事件处置情况,制定了进一步处置工作。

碰头会即将结束之时,值班室又传来一个消息:苗家亲戚又来到市政府门口,提出释放被抓进公安家的死者儿子,否则就要到省里、中央去闹。

所有参会者将目光集中在侯卫东脸上,等着最高指挥者侯卫东做出决策。侯卫东把手中笔放下,对政法委书记道:“杜书记,这事由你牵头处理,我只有一个要求,有法必依,执法必严,对这种严重的刑事犯罪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杜山东道:“此事估计是这一段时间的焦点。他们急于将犯罪嫌疑人余光勇救出去,必然还要制造事端。还有不少记者都找到了苗家和余家,我听到一种说法认为余光勇是正当防卫。是我们干部先动手。”

侯卫东道:“这就要看公安的基础工作是否扎实,打铁还需自身硬,自身硬了就不怕有妖蛾子飞出来。”

杜山东道:“我特意让公安将现场录相送了过来,根本不存在干部动手这回事,余光勇是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二话不说,对着我们干部就用锄头打。”

侯卫东道:“我同意杜书记的判断。余光勇之事有可能成为焦点,必须要有预案。检察院可以提前介入。确保公安依法办案。另外,西城区的十支工作组要继续深入到辖区,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

会议结束后,侯卫东刚走出会议室。就见到《政经评论》的段穿林。

段穿林越长越和其父亲段衡山接近,完全是一幅儒雅的大学教授模样,与侯卫东握了手,道:“我还带了两个人来,他们都到现场去采访了。”

侯卫东对晏春平吩咐道:“半个小时以后,你请王莉部长到我办公室来。”

段穿林道:“一个小时吧。”

侯卫东看了段穿林一眼,道:“一个小时。”

两人进了办公室,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喝茶。侯卫东道:“今年引起关注的群体性事件有几起?”段穿林道:“我到过现场的有三起,茂云这一起最为复杂。”侯卫东道:“2005年元旦闹这么一出。看来今年都不会平静。”

段穿林笑了笑,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个大号的牛皮信封,“侯市长。我们暂时不谈拆迁的事,各地具体情节不同,但是内核其实都一样,这是新时期很尖锐的矛盾。我想谈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侯卫东知道段穿林这么郑重地拿出来的材料,绝对非常劲爆,接过牛皮信封。拿出里面的材料,脸色却一直未变。

整个材料反映的是整个茂云矿山中出现的腐败现象。矛头直指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袁正军。材料是以东湘县国土局副局长田兵在矿山整治中的违法行为作为起点,列举了袁正军非法参与矿山经营的七个问题。材料非常翔实,厚厚的足有七十多页,另外还有证明材料。

侯卫东用了半个多小时把材料匆忙扫了一遍,材料列举的事实与他听到的传闻非常接近,只是传闻是没有来源的,这份材料却是逻辑严密,证据齐全。他将材料关闭以后,道:“这个材料是一枚重磅炸弹,足以惊动省委,把茂云官场炸出一个大窟窿。”

段穿林道:“《政经评论》追踪茂云矿山乱象有两三年了,这些材料都是货真价实的。”侯卫东道:“为什么要给我看,你们完全可以直接将材料递给省里,甚至更高层。”段穿林道:“这份材料此时已经摆在了关键领导的案头上,有可能批示都出来了。”侯卫东道:“茂东真是多事之秋,几年前来了一次官场大地震,没有想到又要来一次。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给我看?”

段穿林道:“非典之时,您和我父亲是肩并肩战斗,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我父亲一直为有你这个学生而骄傲,这是其一;我们交往也有很长时间了,我本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总觉得如今你这样不牵涉乱七八糟事情的官员不多见了,希望你能为社会多做一些贡献,这是其二。我希望你提前就有思想准备,不让这件事情打乱茂云的发展,这是其三。还有其四,我就不说了。”

侯卫东道:“你不担心我通风报信?”

段穿林道:“如果你会通风报信,那我真会深深的失望。但是就算是通风报信,也不会影响到大局。”他又道:“我也想问一个问题,看了这份材料,你下一步会做什么?”

侯卫东道:“不管是省委省政府还是市委市政府都是一个领导集体,每个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到了我这个地步,没有太多英雄主义,人生故事会变得很平淡。刚才是题外话,回归正题,我会按照党的纪律和规则来行事,这就是回答。”

段穿林道:“这等于没有回答。”

侯卫东道:“这就是最真实的回答。”

一年小时后,宣传部长王莉来到办公室,侯卫东提出一个要求:“段站长将会把本次事件真实地反映给上级,所以宣传部门不要对段站长有所保留。”

第923章 清算(上)

中午时间,侯卫东要陪段穿林吃饭,就没有回2号别墅,让小佳在别墅里招待带着一个小组过来采访的段英。

由于侯卫东的原因,段英一直有心理阴影,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愿意与小佳单独相见。

直到非典以后,她才真正走出心理阴影。

段英一直认为丈夫梁进文是一个好男人,业务精湛,为人善良,唯独欠缺男子汉气概。可是在非典时期,文雅的梁进文冒着生命危险从南方拿回了病毒样本,在关键时候其无所畏惧的英勇行为让段英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丈夫。

心灵认同以后,身体也就完全配合。这是段英家庭生活真正和睦的开始,也是彻底埋葬与侯卫东关系的开始。

从此以后,段英能够单独与小佳见面。

茂东市委小食堂单独为小佳做了羊肉汤锅,两人就在别墅的饭厅一边喝酒吃羊肉一边聊天。

小佳道:“现在我们基层都有一句口号,叫做防火、防盗、防记者,你们这些记者经常是无事找事,在鸡蛋里挑骨头,专门找出负面新闻来吸引眼球。我在临江管教育,刚上任就遇到老师罢课,被记者团团包围,现在听到记者这两个字都怕。”

空调将室内温度控制在二十度。屋内非常温暖。段英脱掉外套,身材性感无比。她夹了一块肥嫩的羊肉在锅里涮了涮,送进嘴里美滋滋地品尝着。调笑道:“毕竟是厅级干部的享受,这羊肉味道比外面餐厅强得多,不知道是不是特供的。我就拿这个来做一个题目,茂东市委小招待所的所有餐品都有特供渠道,普通老百姓吃不到。这个标题怎么样?”

小佳给段英一个白眼,道:“其他地方我不敢说,其他菜品我也不敢说。唯独这个山羊肉我有说法。当年祝书记在当市委书记时,祝书记所在机关党支部与贫困户结对子。祝书记带头捐了钱,用大家捐的钱给贫困户买了五十头山羊,还送了如何养羊的书,然后说好这些山羊只能卖给小食堂。换个说法就是由小食堂包销。第一年这个贫困户没有什么经验,山羊死了十几头。当地镇政府知道这是祝书记联系的点,就悄悄补了十几头山羊。这个养羊户现在有了经验,每年都能卖上百头山羊给小食堂,小食堂消化不了,就卖给大食堂,还在机关干部里公开出售。由于山羊质量好,每年过节,机关干部都等着买这家特困户的山羊肉。现在特困户的帽子早就摘了。还请了人帮忙放羊,这就是传说中的山羊特供渠道。这个好题材你们怎么不报道一下,是不是祝书记离开了岭西?”

段英道:“这个新闻太小。上不了《岭西日报》。这个新闻又太正,上了《岭西晚报》又没有多大意思,读者们会认为很假。”

小佳道:“现在是什么事啊,真事大家不信,假事深信不疑。”

段英道:“没有办法,这就是现实。报纸是企业。也要生存,总得找些大家喜欢的话题。”

小佳道:“我觉得应该是媒体引领着潮流。这才是大报风范。”

段英道:“你说的是往事,如今多元化社会,报纸被网络逼到墙角,很多事也是没有办法。”

聊了一会媒体,两个女人随即转回到全天下女人都喜欢的八卦话题。

段英道:“我们总算熬过了人生中最难过的日子,现在想起大学刚毕业时的生活,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最让小佳牵肠挂肚的也是当年两地分居的艰难时光,道:“以前经历时总觉得艰难,现在回想起还很怀念。”

段英道:“你是运气好,初恋情人就遇到了侯卫东。我的命不如你,接连遇到两个人都是内心怯懦的人,所以我憎恨软骨头。每次回想起与刘坤谈恋爱时度日如年的感受,就下定决心如果昨日重现,我宁肯辞职也不作当年的选择。”

她随即又道:“话分两面说,我能够进入媒体,从《沙州日报》一直来到《岭西日报》,能有现在的美好家庭,也全靠了当年刘坤的爸爸,刘家人唯一让我报有感激之情的就是他。说实话,他们家全毁在刘坤妈妈身上,这个女人不仅是自私自利,更关键是愚蠢,才将儿子毁掉了。刘莉早年跟着爸爸,这才没有被毁掉。可见,一个女人在家庭的重要地位。有一个好女人,家庭就兴旺,没有一个好女人,家庭就要被毁掉。”

后面一段话将小佳的隐忧引了出来,小佳道:“我赞同你说的话。当前我最担心的事情是我的小囝囝。我和卫东平时都忙,不可能将她带到身边,只能放在沙州。如果奶奶不生病,放在奶奶家里我还稍微放心一点,我婆婆是小学老师,为人也好,由她来教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奶奶生了病,只能放在我家里,我爸妈的文化不高,在工厂干了一辈子,让他们教育小囝囝实在不放心。”

段英对刘光芬印象也很好,道:“伯母的病情怎么样了?”

小佳道:“她是肺癌,目前控制得还不错,但是这种病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发作。卫东这两年过得也不痛快,一个半师半友的领导去了,一个是感情最深的老妈得了病。而且,越往高层走,他走得越难。”

段英知道侯卫东当前面临的困境,安慰道:“侯卫东走到今天全靠了自己,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我相信能突破当前的局面。从另一角度来说。他已经算是功成名就了,当初我们沙州学院毕业的一个年级,没有一人能做到他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