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商允不觉笑出声来。

翌日,她便果真来看。

“原来没有开花。”头一次养花,一路期盼就有些失望。

商允轻笑:“是要耗些耐心,开花得到四月里去了。”

那岂不是还要将近一年?卿予叹气,真不知他平素养花的耐性是从哪里练来的。

商允就俯身料理花枝,有意无意道:“有心便是一年,无心,兴许七八年也不开一次。”回眸瞥她,她仍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他认识卿予已然八年,府中茶花都开过好几轮了。

卿予才从思忖中反应过来:“若是明年,会不会商允的花的都开了,唯独我的不开,那…”

那该是多尴尬的场景。

我养的不就是你养的?商允眼眸微动,隐晦笑颐从眼角丝丝流转开来。

卿予道了句也是,遂又启颜俯身去看他修理花枝,比比划划。清风徐来,挂在枝头的叶子有些摇曳,商允低头,两人的影子贴得很近,鼻梁下的弧度,好似亲吻,耐看得很。

一连三月,晋州生活都很平静,日子转眼从初秋到了冬日。

永宁侯府中谋士走动明显,政事卿予不大懂,只觉近日各个脸上一副欣慰无比的表情。

“朽木都可开窍!”说的便是再直白不过。

卿予莞尔,料想有人就是那颗朽木。

也难得朽木开窍,自然比过往忙碌了许多,不像从前那般清闲过不了几月就要四处游玩。现今他在议事厅一坐,她有时竟要泡上五六杯热茶,他和张相都浑然不觉。

商允父亲生前托孤于张相,他尽心尽责,对商允更是好得不可言喻,是商允最信赖的长辈和家臣。若非如此,商允往常那般诸事不上心,晋州早已生乱。自京中回来后,商允如开窍了一般,张相心中自然高兴。

一高兴就顾不得旁人。

“茶要一口口品,饭需一口口吃。张伯伯,侯爷还在喝药调理,您看…”她素来知晓如何贿赂张相,她一开口,张相便嘴角抽搐:“卿予丫头,知晓了,老朽明日再来。”

商允哭笑不得,她素来讨张相欢心,她说话比他好用。

但张相定是张相,其他谋士就不以为然。

忽有一日群起而攻之婢子不知礼数!恃宠生娇!我晋州府议事厅上岂容女子染指?!

卿予一脸疑惑悄声问他,染指是什么意思。亏她想得出来,商允强忍笑意附耳道:“就是他们不让你在议事厅上说话,不合规矩。”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说这个?不想商允为难,卿予便福了福身:“卿予知错,还忘各位大人见谅。”

“乱了礼数…”某人的后半句便隐在喉间,脸上忽红忽紫,甚是尴尬。

商允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后缓缓言道:“卿予不过是替我斟茶,我们自幼要好,说些体己的话有何不可?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永宁侯从前是言听计从,没有任何异议。近几月来却是说话办事都隐隐气度在内,主上风骨拿捏有度,臣下便不好反驳。

商允遂将茶杯递她:“卿予你先回去吧。”

卿予不想给商允添乱子,主动去议事厅的时间就少了。除非商允唤她,斟茶的活儿她就叫了旁人。

商允怕她置气,还送了只八哥给她解闷,说是哪国的稀有品种。但这只八哥实在话痨,卿予越听越像那群道貌岸然的谋士,所幸将它养在西苑里求清净,每日去看它。

不出几天,却突然发现了它的妙处。教它说话时多给吃食,它就学的特别快。八哥知晓了主人的秉性,相当配合。是以,八哥居住地虽然没有搬离西苑,但每日得了放风的机会。

定时到议事厅门外走一圈,八哥就开始自觉炮轰。

商允啼笑皆非,几个谋士脸上将要挂不住。终于三日后商允将八哥禁了足,是将八哥禁足,不是将卿予禁足。

这才真真好笑。

卿予时有小性子,但绝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商允知晓她是有意为之,便在看花的时候问起:“非要惹他们几个做什么?”

卿予便也不隐瞒:“我不喜欢他们几人。当初刚回晋州府的时候,他们没少给你脸色看,也没少明里暗里使绊子。内有你二娘外有这帮人,你吃的苦头还少?若不是张伯伯撑着,眼下还不知是何光景?”

商允微怔,侧眸看她。修长的羽睫下眼眸澄澈若琉璃,光线剪影的弧度衬托得身影纤弱。

卿予未察觉身旁之人唇边的笑意,继续言道:“如今晋州渐入佳境,便各个都出来指手画脚,争名夺利。张伯伯知晓你身体不好,不会让你久待,他们几个是夸夸其谈,根本不言其他。我就是有意的,反正我是你的丫鬟,他们也拿我无法。”

“你也没少替我挨板子。”商允目光落在远处,声音里一片温润宁静。

卿予微怔,片刻失神:“不都说了,打我几下不痛不痒的,打你几板子才是吃不消。”

【彼时商允虽活着回来袭了爵位,二娘频频设计挑刺,动辄拿出永宁侯在家法面前也该恭恭敬敬。商允身子淡薄,一板子下去就该痛晕了。卿予就公然顶撞,说事情是她做的,结果二十板子下去躺了七日。

商允守着她,脸色煞白。“卿予,对不起…”

卿予趴在床上就笑:“没事,我小时候皮,爹爹老打我板子,这几下不痛不痒的。”她是四海阁的掌门千金,从小到大又是爹爹的掌上明珠,哪里挨过板子?

“真的?”商允犹疑。

卿予郑重其事点头,其实痛到要死,却还是性子倔到连眼泪都没有掉过一滴出来。

商允当时就信了。

如今知晓她是死鸭子嘴硬。后来府里有丫鬟家丁犯事挨板子,卿予看到就于心不忍有时亦会哆嗦。商允方知她是怕的,从前府里上下都是二娘的人,只有卿予会护他。

翌日,商允叫来管家,以后晋州府把打板子这样的罚给撤了。小错教诲改之,大事送出府就好。

卿予心虚看他。

商允就笑:“是我见着打板子害怕。”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却也信了。】

过去这么多年依旧记忆犹新,商允轻笑出声。她向来护他,何时到他护她?

卿予低头摆弄花枝,眸中掩不过的流光溢彩:“商允,还有四月便要开花了。”

商允便也俯身,气息贴在她耳后缓缓笑道:“是该开了。”

时间一晃到了冬日。

节气官上呈折,今冬有望瑞雪兆丰年。晋州地处偏南平素少有下雪,倒不失为一翻好景致。

家臣便上贡了柄宣州特质油纸伞以供赏雪。就连油纸伞上的图画都是他喜欢的山茶,想来是费劲了心思投其所好。

商允蓦然想起除却第一次见卿予时她身边带了把伞,之后似乎从未见过她用伞。即便是雨天,宁肯缩在屋檐下等到雨停亦或是干脆不支伞。

是没有这般习惯还是不喜欢?

但这把油纸伞实在好看,又是她中意的茶花图样,商允觉得她会喜欢。就在雪后送她好了,还可撑伞踏雪,也算诗情画意。

兀得一顿,不觉笑出声来。和卿予谈诗情画意,好似有些对牛谈情意味。

冬雪初霁,卿予久居晋州已然多年没见过雪景,一时兴起就拉着商允在苑里打雪仗。玩累了,遂又开始堆起雪人。

鼻尖冻得有些红,霎是可爱,商允心中动容,遂又想起初初遇见她的时候,也好似这副模样。

【当年永宁侯爵位嫡庶之争,他被刺客追杀逃出晋州。不知滑落何处山底,在阴冷的山洞里摔断了腿,又额又痛。终日提心吊胆,忽有人进了山洞,他吓得挥手挡住头,不要杀我。

卿予是想走的,却见他摔断了退,还在流血不治是会死的。

商允心下怕极,半晌人走近了,搬开他手的便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鼻尖微红,应该刚哭过,模样却可爱动容。

“会有些疼,忍着点。”她话不多,明明是个陌生人却暖人心意。她俯身去触他的腿,他疼得叫出声来,她发间的馨香却顺着肌肤浸入四肢百骸。

卿予略有蹙眉看他,这回俯身却是上前吻住他的双唇。商允一惊,素不相识,萍水相逢,惊愕之余,才反应过来腿上胜于方才百倍的巨痛。终于搬回正位,卿予舒了口气,遂又撕下衣襟裙摆将捡好的木块与他的腿绑上定型。

也不知是否先前疼痛的缘故,还是唇上的清甜味道,商允涨红了脸。

“虽然接上了,但三日之内别动。伤筋动骨一百日,痛些是自然的,忍着就好了。”卿予拾起放在一旁的伞,商允明显看到上面还有血迹。

眼见她转身,商允喊出声:“你去哪里?”

卿予回眸:“我要回去找我亲人。”鼻尖一红,眼底便泛起氤氲泪光。商允手足无措,又不知言何安慰,只得硬着头皮道:“能不能帮我找些吃的,我怕我饿不过三日。”

商允低头,这种祈求,脸比先前红得更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起,更新调至18:00哦。

这章粗略交待了下两人之前的事情。

感情调剂期。

上一张卓文的人设图把,也是网上找的,大家多半见过这副图。

还是蛮符合我心目中的样子的。

一眼看上去还是温文儒雅的。

商允的人设也找到了,不过要放在后面些才有惊喜。。。

留言的都是好孩子,么么哒

第十六章 依赖

第十六章依赖

“那…你还回来吗?”商允抱着果子啃,之前便饿极,一边说话一边吃就急得呛了起来。这一两天卿予是他唯一见过的人,替他接腿,还给他觅吃食,还,亲过他。

“嗯。”卿予木讷点头:“我会回来寻你的。”

商允皱起的眉头就突然舒展开来,好似良久都没有笑得那么欢畅过。他不走,他在这里等她,腼腆开口:“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卿予有些楞,逸之带他逃出来的时候再三叮嘱,不要告诉外人真名。她叫洛语青,就随口应了句:“青语。”

青语?他没来得及问哪两个字,卿予已拎了伞出山洞。

商允就在洞中等了三日,她给他摘的果子够吃。商允回想起她的狼狈模样,她又时有走神,若是着急回去是不会这般散慢的。也就是说,她想回去,却又怕回去,莫非她也和自己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商允兀得有些担心。

后来搜索他下落的刺客找到这里,还是卿予赶回来救的他。她身影其实娇小,和几个刺客过招时险些送命,却还是咬牙挺过来。劫后余生,商允吓得不轻,卿予却是将伞一扔,寻在他一侧低头坐着一言不发。

“谢谢你。”商允知晓她心情不好,她明明说的是回去寻人,眼下只有一人。

卿予侧脸看他,不消片刻,竟哇得一声哭出来:“爹爹和逸之都死了,我在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商允心中沉得难受,伸手去给她擦眼泪。她哭得更凶,迟疑片刻,商允心一横,一把揽入怀中。

“谁说的,我就是你亲人。”】

卿予表面性子虽倔得很,实则惯于依赖人。于是八年来,他是她的亲人,她也是他的亲人。

旁人又如何比?

恰逢卿予给雪人插上胡萝卜鼻子,正好回头朝他笑。商允一把雪团拍过,卿予始料不及,脖子上微痛想来该是红了。正欲恼怒他偷袭,商允却已俯身贴上双唇,温柔亲吻。

卿予身体明显一僵,商允却倜傥笑道:“亲过就不痛了,你从前告诉我的。”她从前替他接腿时就说过,但这个亲吻却不同以往任何一次。“卿予,我喜欢你。”呼吸近在耳畔,熟悉中沾染了浓郁的爱慕和缱绻之意。

卿予尴尬转身,商允便又从身后抱着她转圈,欢喜笑道:“玩笑而已,怎么越来越笨了?”

玩笑而已?

卿予有些怔,商允今日一句“亲过便不痛了”已在她心中泛起涟漪。直至回房,卿予才默默缩在床榻一角,手臂环膝。离开三个月,她倔强不去想任何关于某人的记忆,却在商允一袭话下土崩瓦解。

可知如何不会痛?

她分明记得。

【从前在四海阁后山遇到凶兽追赶,卓文让她先走自己垫后。逃窜时腰间有碎石扎入,沾满血迹,动辄吃痛。

“可知如何不会痛?”他嘴角挑起一丝风流笑意:“青青,亲我。”厚脸皮若他也不管面前之人反应,主动凑上。趁着唇齿间的甘甜似蜜,他猛然将石块取出,额上已是大汗淋漓。

上药时候又蛰得慌,他眉头渐紧,卿予就贴上去亲他。

卓文欣喜难掩。

她扶他回去,走得缓慢,影子在夕阳下拉得狭长。“青青,你怎么长得这么慢?”他似是有些恼。

“爹爹前日还说一晃就这么大了,你倒说的不同。”卿予没懂他的意思。

“你爹那是舍不得你,我却是等不及了。”这次他说得通透,卿予想起他说过的女子十五及笄才可嫁人。“我又不嫁别人,三年哪里算久?”她也瞥他一眼,羞赧下脸色稍红,好似果实成熟前的诱人和生涩。

若是没有受伤,卓文拿捏不住自己会对她如何?

“说好的不准嫁别人,这个便当做给我定情信物,我先取了,省得你日后反悔。”他抢过她随身的花色荷包,乐此不疲。

不仅抢了,还将那枚羊脂玉佩塞到她手中:“这是我送青青的定情信物。”这块玉佩跟了他十八年,自出生就带起。“收好了。”

她接过,一眼瞥到上面的“文”字。

卿予捏在手中笑逐颜开,定情信物,那她便日日带着。连睡觉都在枕下枕着。有时忽然枕着不妥,就举在手中端详或是捏在手中入梦。

逸之“啧啧”两声,连这都给你了?平素让他给我看一眼都不,重色轻友!逸之和卓文年纪相差无几,顶着师叔侄的名号,其实熟念。

卓文就笑,逸之,爱屋及乌更贴切些。

再不久后,卓文离开,四海阁却突遭杀戮。

四海阁有数百年基业,山门不会轻易被人屠戮。对方人数众多,来得毫无预兆,又全然避开了所有机关和陷阱。

对方有山门地图!

爹爹让逸之带她走,逸之收了重伤,带她一路抄小路下山,回望时已是火光冲天。

“爹!”她哭得撕心裂肺。

“卓文这个叛徒!”逸之眼中的怒意顷刻将人吞没:“他回四海阁果然就是为了秦赵宝藏!。”

卿予怔,卓文?

对方是从后山小路突破的,后山是禁地,卓文却频频带她去后山玩耍。片刻之后心中好似钝器划过,压抑到窒息。

逸之没有再多说,拼命带她逃跑。可惜逸之伤得过重,路上又有追兵阻挠,他断后之时,她失足滑下陡峭山崖。

“语青!”逸之疯了似的声音,扑上来时将将拉住她的手,力道不够,手腕顺着指尖划过。“语青!”逸之声嘶力竭,身后却有剑光闪过。

“逸之!”她不知如何喊出来的,终是无用。

后来她跌落山崖,顺着树枝挂滑到山洞门口,遇到的商允。腿摔断了,惊慌喊着不要杀我,她恍然想起逸之。她不信逸之死了,也不信爹爹和四海阁的人会死,心底却隐隐知晓真相。

花了一日回去,听山脚下的村民道起惨状,山门已被一把大火烧尽。

卿予浑浑噩噩在后山山门面前跪了一天,四海阁三百余口,无一生还!

脑中空荡得像被抽尽,为什么是卓文!!

依稀想起小时候初见卓文时,他就跪在山门。爹爹说他心术不正不见他,她却求爹爹放好看的哥哥进门。

昔日引狼入室是她。

带他到后山的也是她。

卿予恶寒,身体不停打着哆嗦,嘴唇咬得发紫。

卓文,为什么是你!!

前尘往事尽付,血亲之仇不共戴天。她也清楚记得卓文抱着卓母时,眼中要杀她的滔天怒意。】

原本好好的一切,为何会在某日醒来,演变成这副模样?!她恨他,他同样也恨她。但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相互仇恨,而是一句冷嘲热讽的“洛姑娘,如此问候可还喜欢?”

她说过的她不嫁别人,她到如今还记得。他的此生只娶她一人,却在娶妻生子,相敬如宾中消融殆尽。

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是他在骗她!

忍了整整三月,终是缩在一角大哭,他凭什么这般对她!“青青,我想要个孩子。”他沉溺于与她身体的欢好,却直言不讳四海阁的事是他做的,除此之外半句解释都没有。

“商允兄好福气,羡煞旁人。”眼色中的晦暗,亦或是“青青,先前光顾喝酒,现下饿得胃疼。”时的片刻软意。

卿予死死攥紧被褥,哭得声音沙哑。商允听了许久,终是心烦意乱推门进入。两人皆是愣住。

冬日里没有披羊绒披风,在屋外站了多时,寒意渗入近乎将他冻透,嘴唇便也是泛着灰白。“商允!”卿予有些措手不及。

进门便见她缩在床边,有人只觉心猛然沉到谷底。一言不发上前,惯有的并排而坐,片刻后伸手扣住手腕将她扯进怀里。“又想起从前的事了?”听不出何种语气,但他手指覆上自己额头,卿予才发现冻得冰冷刺骨。

“冷不冷?”卿予问完才觉这个问题其实很蠢。恐怕不知他在屋外站了多久,现下该是冻僵了。

“冷。”商允也不推脱,卿予下意识去捂他的手,他就顺势攥在手中。“江湖儿女都是这般爱哭的吗?”明知她平日自诩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眼下这副模样还有意稀落,多少有几分哭笑不得。

由得这几许哭笑不得,商允蓦地俯身亲她,便是一日之内亲了两回。嘴唇上的温度也同手一般冰凉,好似先前冻透,贴在她温和的唇瓣上孜孜不倦汲取暖意,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