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传出,他的手下都是一怔,随即则是更大的欢呼。这意味着三天内他们可以随意杀戮抢劫,只要能破开那一户的门,就能抢走里面所有他想要的东西,更有妇女可供奸淫。

早先寿王虽说了让江宁上下皆为齑粉,可那话更像是威胁,而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奖励了。攻城一方声势更旺,而江宁城头的守卫则一个个杀了个眼红,他们都知道再也没有退路。

而时刻关注着战场形势的朱抵也骂了一句粗话。

“将军?”赵旭犹疑的叫了他一声。

朱抵一笑:“我这王叔一定是不相信粮库着了,咱们就再放一把大的。继续!”

原来朱抵知道凭自己这点人要去攻寿王的大营,那是找死。就算这天寿王拉出了大半主力去攻城,他也没有去尝试。

说起来寿王与兵事上虽然一般,但他手下颇有几个知兵的,所以营寨扎的还是比较稳固的。但他坏就坏在夹裹了太多民众,这些没经过训练的普通百姓在打顺风仗的时候自然是好帮手,做炮灰也不心疼,可一旦仗打的不顺,就是漏洞了。朱抵来后,从封千户那里得到了足够的信息,就选了一处杂营作为口子,派了自己的人去正面攻打,又让常州、无锡两处的援兵摇旗呐喊,做出漫天遍地都是援兵的架势。而他自己则另挑了三百名悍勇兵士准备去烧寿王的粮库。但粮库这里却是重兵把守,统领李千牛又是一个持重的,任外面再有喧嚣,只是令自己的士兵严防死守,朱抵的偷袭没能成功,正面交战了两下,也被打了回来。眼看时间来不及,他也不攻了,而是让士兵把手中的万人敌一股脑的都砸了出去。

可怜那李千牛作为一个江南军人,这辈子大炮没少见,万人敌却一共见的也没一百个——江南这边除了叛乱就是倭寇海贼。大明立国百十年,内地基本是平稳的,叛乱的事情这还真是头一遭。而倭寇海贼一般则是用船只舰队对付,虽也用火器,却是以火炮流星箭为主,这万人敌却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也就是这次寿王谋乱,这才匆匆的赶制了一些,但他们制造这个没太多经验,成功的不多,待发现攻城效果也不明显的时候,也没有再造。

而朱抵这边则不一样了,对付蒙古兵万人敌本来就是好物。朱二同学更是尝到了其中的甜头,只要能买到,一向是不吝银子。所以从大同来的时候身上就带了一批,在魏阳听了安姐的话,又忙令自己营地中的工匠试验。为了让他们好好干活,他还弄了几辆马车,让他们白天赶路的时候睡觉,晚上扎营之后干活。

那些工匠被他折腾的痛不欲生,倒是真摸索出来了一些规律。虽然稳定性效果等方面都有待增强,却是能用了。先前朱抵同人交手两次就不再攻打,也是怕众人身后背的万人敌炸了。

这三百名士兵,每人身上都带了四个万人敌,这一下全部掷出就是一千多个。这些万人敌有的质量不过关,丢出去没炸,有的声音奇小无比,没多少威力,但大半还是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万人敌最大的作用是惊扰,真论杀伤力的话倒不是太足,也不是纵火神器,但毕竟是爆炸物,此地又是粮库,这接二连三的爆炸,有的地方就被点燃了。李千牛倒是有几分本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组织士兵,但他那些士兵大多被炸的肝胆欲裂,有倒霉的被直接丢中的自不用说,那走运一点,没被直接丢中的也有被炸聋了耳朵的,炸毁了脸的,有那被万人敌中的铁钉打中眼睛,更是满面流血。

这一众士兵本来虽还算不上什么骄兵悍将,却也是训练有素,队伍整齐。朱抵别说带着三百人,就是带着两千人来攻,本也要费点事。但此时这些士兵,不是呆愣着发傻,就是满地打滚,更有的被吓破了胆,在发疯的乱跑。李千牛拔刀砍了一个这样的士兵,高呼:“寿王殿下与我等有提拔之恩,知遇之德,我等岂敢不以死报之?敌人这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林五,你组织人去救火,其余人等与我杀敌!”

他虽有亲兵层层保护,又穿着全身铠甲,但刚才那么一堆狂轰滥炸也有一颗石子打到了他的脸上,划出一道四寸长的口子,此时他也来不及去理会,只是举刀高呼,他的亲兵也跟着狂喊:“杀敌!杀敌!杀敌!”

李千牛的队伍算是寿王军中最精良的,虽也都没经历过大战,但平时吃着最好的吃食,用着最好的装备,再加上李千牛用心操练,也能算得上精兵。刚才那些万人敌虽然把他们炸的头昏脑胀,还有的想就此逃跑,可被这么一带动,也被激发出了几分悍勇,有那受伤不重的跟着举刀狂呼:“杀敌!杀敌!杀敌!”

李千牛握着刀,眼冒精光,盯着寨外。在这一刻他相信不管谁来,他都能将他打败!刚才来袭击的兵士悍勇,训练有素,而且虽只有几百人,却都带着一种经历过战火的杀气,那是边军!那是朝廷真正的精兵强将,是百战之兵,而且看那架势其统帅也是个有谋略有手段的人物。但,他李千牛也不是吃素的!

此时此刻他心中充满了豪气,而在这个时候,他等待的士兵也出现了,但他们并不像刚才那样手持长枪,而是拿着弯刀,然后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陶罐。

李千牛的兵士们纷纷倒吸了口气,他们都没忘刚才那一幕,早先,这些士兵们也是这一身打扮。难道他们还有万人敌?李千牛更是愣住了,作为统领的他虽然没怎么用过,却知道万人敌是很难搞到的军需品,怎么这支队伍却有这么多?

“难道你家是专做万人敌的?”

他这么一想,就听一声大吼:“放!”

满天的陶罐飞了过来,李千牛瞪大了眼,其他的兵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刚经历了那么一番轰炸,再面对这么多的陶罐,本能的就有了心理畏惧,一见这情形顿时发一声喊,一哄而散,就连李千牛也被自己的亲兵夹裹着往后退:“将军,事不可为,我们等会儿再战!”

李千牛心中悲苦,知道此时再乱,一会儿很难再组织起队伍,但此时也无能为力,只有被亲兵夹裹着向外跑。就在此时那些陶罐已经纷纷落地,但却意外的没有爆炸,而是流出了一种可疑的液体。

不好,是猛火油!

李千牛立刻反应过来,想要组织人手,但此时哪还来得及。而那边早有准备的朱二同学已经点起了手中的火箭:“傻瓜,我是来烧粮的,谁又来和你打仗?王叔,好好看着吧!”

他这么说着,松开手,箭簇带着哨音扑到营地里,早先落地的火油一哄而起,这一次却是再也难救了。

大火冲天而起,和早先那点隐隐的黑烟不同,这一次却是连江宁城头也看的清楚了,当下众人都知道寿王军中出乱子了,张千户抓住机会大叫:“朝廷的军队来了,大家再坚持片刻!”

他身边的亲兵也跟着高呼:“朝廷讨伐逆贼了!”

高老爷也反应了过来,来到城头:“天兵已到,逆贼还不快快投降!”

这一句很有戏文中的架势,却令城头众人精神一振,纷纷跟着高呼:“还不快快投降!”

“快快投降!”

“快快投降!”

衣衫破烂的,拿着菜刀的,有的人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但此时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大吼,原本正攻的热火朝天的寿王军队都是一怔。不管说的再好,不管有再美丽的借口,再漂亮的掩盖,都掩饰不了一点——他们是逆贼!这一点,不仅当官的心中清楚,其实下面的士兵也不是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先皇到底定了谁继承皇位,但他们知道现在的皇帝已经登基了。他们不知道朝中到底有什么奸人,可这两年江宁各地还真没什么大祸。

他们跟着谋逆,是因为不敢反抗,是因为军饷优渥,是因为有的人还有点别的心思……但这些日子的攻城,已经把很多人弄的筋疲力尽了,虽然死的大多是那些民众炮灰,可他们的伤亡率也不小。这也真亏的平日他们军饷足够,吃穿不愁,否则这仗早打不下去了。可即使如此,很多人也生出了异心。江宁上下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刚才寿王的那一令激发出了他们最后的悍勇,如果没有意外,照这么打下去,他们很可能一鼓作气的攻下江宁。可现在他们犹豫了,他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朝廷的大军真的来了?他们真的要被讨伐了?虽然刚才战况激烈,但有些人还是察觉到后面好像有些骚乱。而同时,他们也不由得害怕了。

而在此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阵欢呼:“烧了!烧了!逆贼的粮库烧了!”

这声音比早先的更恐怖,当兵吃粮,虽然他们大多是户兵,祖上传下来的,但也是把这当营生的,若粮库被烧了,岂不是连吃的都没有了?

寿王气的咬牙,挥剑大叫:“攻下江宁,五天不封刀,城中鱼肉任大家享用!”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众人立刻知道粮库是真的被烧了!顿时众人更六神无主起来,不知道是继续攻城,还是就此退下。攻下江宁,大概就能不缺粮了,可要是攻不下他们却是连个退路都没了啊!寿王鼓噪着还要攻城,却被身后人拉住了:“殿下,退了吧。”

“混蛋!”

“殿下,士气已败,再不退 ,恐有大祸啊!”

寿王面色铁青的看着那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攻下的江宁,终于不甘的闭上了眼。此战过后,有人说张千户太过保守,若此时有一支队伍出城厮杀,一战就能打下寿王的大半人马,哪还容他从容退回上海?对于这种调调,张千户的反应就是冷哼:“娘的,女人都上城头了,老子从哪儿再弄一支队伍出来?组织一支孩儿军吗?”

第106章

虽然在其他人看来寿王是从容的退回上海的,但其实他这一路走的并不安宁。在他把人从城头撤下来的时候倒是安静了一阵。江宁城头的人只是警惕的看着他们,没有采取别的行动。朱抵等人除了竖个大旗,也都安静了下来。那个常州的统领见寿王的军队真被他拖住了,很是兴奋,提议再冲击一下杂营,却没得到响应。

封千户道:“刚才能一举成功,是因为大半军队都拉了出去。现在他们已经稳定了局势,以咱们这些人去冲击,就算是以逸待劳,也很难成功。”

朱抵点头:“封兄真是一语中的。”

封千户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我这点把戏在将军面前算什么?将军不笑话我班门弄斧就好了。”

“封兄这话真是谦虚了,我看封兄手下大多都是才入伍不久的吧,有没有一个月?”

“将将二十五天。”

朱抵击掌赞叹:“封兄真了不起!按照太、祖的《知兵》所言,加入军队者要经过三个月的基础训练才能称为新兵,拉出来勉强作战。封兄这只有二十天就能把队伍约束的如此齐整,却是难得!”

封千户虽然带兵不错,人却不够圆滑,听了这话当下连脸都有些红了,好在他面色偏黑,倒不容易被人发现,他也不会应答,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哪里哪里。他这样子落在朱抵眼中,不由得心中一动:“说起来也是生死相依过了,还没请教封兄的大名。”

封千户的脸更红了,这一次连外人都看出来了,他扭捏了一下:“家父早年对我期许颇深,为我单起了一个子字。”

“……封子?”

封千户点了下头,朱抵还没有摆出表情,那边常州的统领已经噗地一声笑出来了封千户的脸更红了。朱抵道:“封妻荫子,令尊倒是给封兄起了个好名字啊!”

封千户连连摆手:“将军莫笑我了,我这也不过是吃先父留下的老本,能把位置规规矩矩的传到下面的儿子手中就不错了,还谈什么封妻荫子。”

大明的规矩是继承权逐代而降的。封千户是个千户,他的儿子按理来说就是个百户,当然他要是能立下足够的功勋,倒也能让他儿子继承为千户。据说早年太、祖是想废除这个规矩的,但遭到的阻力实在大。不仅勋贵人家,连文武百官都反对。说起来这事同文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文官就算做到首辅的位置,能传给后代的也只是爵位而不是官位,他下面哪怕有一百个儿子,也要规规矩矩的起码从举人开始考起,考不上最多也就是个监生的身份。

相比之下,武官则占便宜多了。老子是千户,儿子就还是千户。太、祖深感这种政策太闭塞,虽不能说全部官位,但大多官位都被继承了,下面人再想出头就难了。所以就想令这个制度同文官一样,老子能传下爵位,官位就要靠下面的儿子各凭本事。可这个政策根本没能实行,在议论的时候就被否决了。

下面官员的说法也简单,大概的意思就是,只有职位能传下去,当地千户才会好好经营自己的户所,否则刚开始可能没什么,在他觉得自己要不行的时候,可能就会变卖户所中的东西了——田地虽不能变卖,田地中的出息却是能够抵押的。若哪个千户抵押了千户所未来十年的出息,而他在五年后嗝屁了,下面这个帐要怎么算?

找他的家人追究?未免有些太过刻薄,而且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也要担心后来者。何况就算追究也不见得追的上来,人家就算把钱都放自己兜里了,也会把帐做的很漂亮;不追究,这千户所下面的日子又要怎么过?

十年一换将?那么兵换不换?不换,这些人背井离乡是否愿意?换了,只是互相熟悉又要多少时间?当然,也有不服气的说,既然文官能这么操作,武官为何不能?但这么说的一定是没有真的接触过民生。因为在地方上,除了官府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宗族。很多事情,小到偷鸡摸狗,大到奸淫出轨,宗族一般都能处理。包括朝廷需要的赋税,如果宗族够强势,也是由宗族来办。

宗族处理不好的,往往都上升到命案了。

而除了宗族,县太爷们还有一个可以依仗的,那就是吏员。这些吏员世代相传,能历经几个朝代,认真追究,他们才是各个部门的掌权者。所以这其实和武官也是从某个程度一脉相承的。对此不是所有的文官没有意见,但大多数文官都觉得这样不错,他们负责大方向,而下面鸡毛蒜皮的琐碎之事则有他人代劳。

所以到最后,以先帝的权势,也只是推行了逐代而降和千户封顶这两个措施。以封千户为例,他爹是千户,他继承的时候就是百户,不过因为他知兵能干,熬了十多年也成了千户。下面他的儿子也还是要从百户做起,要想直接继承千户,则需要他立下足够的功勋,并且这些功劳不用来升职。

当然,这只是地方上的措施,像朱抵这样的边军又另有一套升迁继承之法。而以太、祖的脾性,虽然他退让了,但武官想要把职位完整的传下来,也要立下大笔的功勋,所以封千户才有这么一说。

“封兄太客气了,我看以封兄之才当更进一步。”

他这么连连相捧,那封千户就算不善言辞,也知道要回敬,而且他也是真的佩服朱抵,当下就认真道:“将军才是少年英才,如此年纪已位居四品,将来就是廖大人的位置,也不是不能想的。”

他们在这边你捧我一句,我赞你一声,旁边那个常州的统领看着没趣,心说你们两个倒真是心心相惜了。眼见两人都不是怎么想搭理自己,有心离开,但又有些舍不得,只有在旁边干笑着陪坐。

他们在这边说话的功夫,寿王那边则在组织撤退。倒不是怕朱抵等人再出现,寿王现在正憋着一股子气,朱抵等人要是敢跳出来,他是一定要迎头痛击的。他们现在之所以慌忙撤退,一是粮库被烧了大半,二来还是担心即将出现的大军。

其实一退下来,寿王上下很快就知道,朝廷大军还没有到,现在出现的还只是几个跳梁小丑。可就像早先一个手下说的,士气已败,再要攻城却是不行了。当然,休息两天也不是不能再组织一场,可眼见前锋都到了,大军想来也不远了。最主要的是,全军上下,除了寿王,大多将领都没有再攻城的意愿。寿王虽觉得这些手下不堪使用不够忠心,此时也无可奈何。

从江宁回上海,最好走的还是水路,不仅快捷,还安全。但他们这些人却不可能全坐船,也没这么多船只。所以最后定下的就是寿王的中军、舟山的队伍,以及大量军需走船,剩下的人走陆地。不过寿王倒也不算抛弃手下,他把李千牛留下押后了。李千牛的队伍这次并没有少多少人,却伤了很多,大多还是烧伤,看起来极为可怖,他本想让这些伤病跟着船走的,但他这次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寿王没有将他就地免职,已是法外开恩,更别说再听他什么请求了。

李千牛知道自己现在已不入寿王的眼,虽然他觉得委屈——一身的力量没用出来,莫名其妙的就败了。可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你不能怪对方狡猾。无奈之下,他只有自己安排人照顾士兵,想办法凑牲口来拉那些伤势严重不能行走的。

像李千牛这样的,当然还要再耽搁几天,但像寿王这样没什么负担的,第一时间就能开拔了。当江宁城头上的人看到军队离去,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是爆发似的欢呼——胜利了!他们胜利了!守住了!他们守住了这座城市!

张千户挥着自己的刀乱吼,谁都不知道他在叫什么。高老爷仰天大笑,这时候全然不顾形象。那边还有士兵脱了裤子对着城下撒尿的,一时间人人都陷入了癫狂。

这种喜悦很快蔓延到了全城。有在那里骂天的,有在那里念佛的,有互相抱着蹦跳的,然后,不知道是谁哭出了第一声,很快的,全城上下一片哭声。

他们胜利了,可是他们的亲人也死了;

他们守住了,可是这城也被打废了……

张千户看着城头的那些士兵,大多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这些日子生死与共,哪怕他们乌漆墨黑,他也能认出他们。但在一个月前,他甚至没有见过他们。他的那些兵呢?他亲手带出来的那些人呢?那些在他面前耍奸溜滑,又被他狠狠教训的那些小子们呢?他曾说这些家伙不堪大用,一个个都养成了少爷的……

高老爷站在城头,痴痴的看着前方,那里,现在已是一片焦土。大炮轰过,万人敌炸过,流星箭飞过。撒过血,淌过油,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但他还记得那一天,他的妻子女儿死在了那里!就那么眼睁睁的死在他面前,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心儿……二娘子……”他喃喃出声,“我没有辜负你们,我没有辜负你们……”

他念叨着,心则越来越痛,最终嚎啕大哭。是的,他还有好几个孩子,但他的第一个孩子死了!是的,他有很多女人,但他的妻子死了!那个开口叫阿嗲的女孩再也不会活过来了,那个总是在他面前抬着下巴的女人再也不会对他冷笑了。他现在胜了,守住了江宁,又有什么用?若是他早知道会是这样,若是早知道……

高老爷哭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恨是怨。

而此时,江宁城下也是一团乱,特别是杂营。外面有官兵压着,他们还不至于溃散,但要说什么组织纪律是谈不上了。有老老实实收拾自己行囊的,也有趁机偷鸡摸狗的,还有找到同乡好友偷偷商议的。

罗婆子抱着自己的包裹,一边小心的躲避着乱糟糟的人群,一边寻找自己的两个儿子。她的大女儿嫁到外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躲过了这一劫,反正这段日子她没有打听到,只能往好处想。两个儿子则是都被夹裹了进来,好在那些兵嫌她的孙子小,没有硬拉,倒是为他们家留了根。

罗婆子觉得自己够走运,两个儿子都一直活着,虽然老大在前两天的攻城中摔断了腿,性命却没有大碍,以后就是瘸了点。要放在早先她可能会伤心难过,但这些日子她见多了各种残缺乃至丧命的,反而觉得这就是幸运了。不过她要找到两个儿子,她听别人说了,这回去的路上,就是他们逃跑的好机会。那些吃皇粮的走了大半,剩下的虽还有不少官兵,可在路上他们偷偷溜走,这些兵也不见得能把他们一一都再抓回来。

要走呢!天兵已经到了,再不走,真是要把命都放在这儿了。罗婆子亲眼看到了朱抵的军队是怎么攻破杂营的,感触特别深。她看到一个当官的,又高又壮,一跳三尺高,挥舞着大刀冲过来,却愣是连天兵的皮都没挨住就被捅了个血窟窿,还不是一个窟窿!天兵一个个都是有神灵附体呢,哪是他们能打的过的?

罗婆子本是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什么地方的,但这两天又是炸营,又是被攻打,到处都是一团乱,她也不好找了。眼见这路上还有那个高的欺负个低的,胖的欺负瘦的,她越发担心,包裹也抱的更紧了,她从那个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大多都在这里呢!不是她舍不得给两个儿子,而是两个儿子要去打仗,身上带不了多少,又不好藏在自己的铺子里,得了好东西还要往她这里送。她的铺子也不安全,所以得了之后她就偷偷藏了,这是要走了她才挖出来,可不能让人家抢了。

好在别人看她是个不起眼的老婆子,也不怎么留心,就这么让她在营地里乱走,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大儿子。她大儿子因为断了腿,不好动弹,倒还让她在老地方被找到了,但他的铺子已经被人抢了,罗婆子发现他的时候就见他躺在帐篷外,身下连个破布都没有,嘴唇干涩的厉害,别说吃食,连水都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喝了,罗婆子一见心疼的泪都要出来了。

第107章

“夭寿哦,哪个烂心肝的把你丢在这里,连个垫的都没有,你这要是得了风寒怎么办?”罗婆子一边骂着,一边就想找东西给大儿子垫垫。

“娘,你先别忙这个,先给我找碗水来,快渴死我了。”

罗婆子连忙寻了个烂碗,从别人的桶里给他挖了半碗水,她儿子一口气喝完,又要了两次才算停下:“娘,你见老二了吗?”

“没有呢,我不是来找你们吗?”

“那你快去找老二,我听人说要抓壮丁呢。”

“什么?”罗婆子一怔,这还抓什么壮丁?她大儿子道,“我听说有个什么官的手下伤了很多,正要找人抬呢。我断了腿没人理会,老二年轻力壮的莫不要被寻了去。那咱们可就走不了了……”

最后一句他是压低声音说的,虽然没有商量,但这对母子是想到了一起,其实这个营里大多人都在想着怎么走。罗婆子一听这话,果然唬了一跳,立刻跳了起来:“我现在就去寻他,你……”

她看着大儿子又有些放心不下,反而是她大儿子道:“我这样,别管是天兵还是这边的人都不会怎么着我。大不了只是受点苦,老二那边娘可要仔细了。一会儿娘找到了老二,再来寻我。”

这话说的有理,罗婆子虽不是完全放下了心,也不敢耽搁。找了块破布垫到他腰那儿,就又连忙走了。她要赶快找到老二,告诉他找到机会就跑,哪怕装点伤呢,可是她家老二在哪儿呢?

在这么一堆人乱糟糟的时候,朱抵也带着人来到了江宁城下。看着那被打的破损不堪的城墙,就是朱抵,心下也是一片凄然。看到他们,里面的人连忙就通知了高老爷等人,待验过令牌,上面打开城门,高老爷亲自来迎,不说他们是江宁的救星,就是朱抵的级别也不由得他不重视。但是一看到朱抵他就怔住了,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

以前定亲的时候,高老爷是见过朱抵的,不过就那么一两面。那时候朱抵穿的花里胡哨金光灿灿,一看就是个纨绔公子。现在朱同学虽然还穿的鲜艳异常,毕竟是正规的军服,手下士兵也训练有素,高老爷一时也就没往那上面想。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双方都知道下面还有事情,也没有太过寒暄,朱抵等人直接就进了城。

现在的江宁已经和早先大不一样。过去江宁商业繁茂,市井繁荣,大部分百姓都安居乐业。安姐在信中说过,说一大早就有卖水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倒不仅是一句俗语,虽然江宁不像京城那样,水质酸涩,但深井和浅井也不一样,而且山泉和井水又不一样。所以就有那在山边住的,一早起了水赶着牛车来卖。

这是市井小民的营生,此外对富裕人家的来说的西洋镜和各种奢侈物也不少。这里有放在铺子中的,也有外域人士摆的地摊,不过后者那就是什么东西都有了,有可能买到真货,也有可能买到假货。

因为对女子比较宽容,所以京城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小家碧玉拿着吃食在街上闲逛。还有那为两文钱起争执的,因溅起的泥水吵架的……各种画面,非常热闹。

但现在的江宁,却如同要塞。当然,它不像真正的要塞似的街道狭窄,房屋简朴。而是那种感觉。一入城门,朱抵就看到前面的广场上摆了几十个火堆,上面吊着铁锅。里面传来阵阵恶臭,也不知道早先烧的是粪水还是什么。旁边横七竖八的睡着兵士乡勇,也没有帐子,就是一个人下面垫着一个担架,但看起来他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应该只是在这里暂时休息,随时等着补充。他们实在是太累了,哪怕是在这个时候,很多人还睁不开眼,有些人的精神好些,还醒着,但表情则是麻木的。看到他们也没什么反应。

高老爷道:“将军赎罪,这些日子他们日夜守城,实在是太辛苦了。”

朱抵摇摇头:“大人说的是哪里话,他们与大人一起奋勇杀敌,守护百姓,我敬重还来不及,那里会因此又有什么怪罪?”

他这话令高老爷等人听了都舒坦不少。他们并不太清楚城外发生的事情,虽然知道应该是这些人烧了寿王的东西——很可能是粮库才令他匆匆离开,却不知道朱抵在其中的作用。中国人的传统是以年级论人,朱抵怎么看也不像久经沙场之辈,高老爷等人心中不免都对他有些轻视。不过听了这话就知道他应该还不是难相处的。张千户更在心中暗道,这年轻小孩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好在还会做人。

到了内城,情况好一些,但也是各处凋零。而且街上多见老人孩子,青壮之辈,无论男女都很少看到,显然都是聚集在城墙处了。进了衙门,高老爷就迫不及待的向朱抵打听情况。他们虽然看到寿王的军队退下了,但是是就这么回上海了还是暂且退下都不太清楚。还有朝廷的援助,若是寿王再打过来,靠他们这些人是真的守不住了。

“应该是真退了。”朱抵喝了口茶道,江宁这段日子缺粮缺菜缺肉食,却不缺茶叶,这东西刷油,就算高老爷这种爱附庸风雅的也不会喝这个了,因此给他上的还是好茶,“我的人亲眼见大队人马开始上船,这个却是不好作假。而且我们烧了他们的粮库,我就不信那逆王还会来围城。”

虽然已经猜到寿王的粮库被烧了,真听到朱抵证实,高老爷等人还是喜形于色,张千户更是忘形的挥了下拳头:“好,烧的好!早该给那王八蛋点颜色看看了!”

打了这么久,他对寿王是没有半分尊敬了。高老爷站起身,对着朱抵就要行礼,后者连忙拦住他:“大人这是做什么?”

“将军!”高老爷认真的看着他,“江宁被围日久,虽我等苦苦坚持却也摇摇欲坠,若不是将军……等前来,江宁恐已遭敌手,而以那逆王残暴,这江宁上下难逃杀戮。所以这一礼,几位将军一定要受!”

因为朱抵的官职最高,所以他这些话是对着朱抵说的。但他心中还是觉得朱抵起的作用不大,因此说到将军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过朱抵等人倒也没听出来。常州那个千户觉得,自己虽然没起什么作用,但在这个时候敢冒死前来,起码鼓舞了士气,怎么也该受高老爷一礼。而封千户则比较老实,想着自己平时没好好练兵,虽然是因为没这个条件吧,但武备本来就是他的职责,现在这样却是失职,所以一听高老爷这么说就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连说不敢。

只有朱抵摆的脸色比高老爷还正:“大人这么说真是让我等无地自容,这江宁得以保存,多亏大人与这满城上下尽心尽力。逆王遭烧粮会退,也是久攻不下折了士气,否则逆王说不定已攻下江宁,不知多少生灵涂炭,又哪里还有我等前来立功?何况岳父大人你这样行礼,小婿我真的满心惶恐啊……”

他前面说的一本正经忧国忧民,后面突然扯出这么一句,别说高老爷,全场的人都震住了,偏偏朱二同学仿佛没感觉似的:“您说这向来只有女婿给岳丈行礼的,哪有反过来的?我虽姓朱,又不是皇子太孙,这万万使不得,将来也没办法见安姐啊。岳父大人?岳父大人?你该不会没认出我吧!”

……

高老爷震住了,张千户震住了,就连常州的那个封千户也一样被震住了,特别是封千户。他看朱抵虽然年龄小,但用兵诡异,带兵老练本是满心佩服的,突然见到他这个样子,那真有偶像破灭的感觉,特别是他最后一句还带了几分幽怨,更令封千户全身一麻,当下只一个感觉,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是……你啊……”高老爷过了好久,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拼命调动全身的情绪,“几年没见,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啊……你,嗯,怎么会过来的?”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当年岳父大人来江宁上任后不久我就到了大同。不怕大家笑话,我去的时候是以忠勇郡王为目标,立志要做一番事业的。哪知道到了大同才发现我想的太天真了,那里真是猛将如云,高手无数。我是要谋略没谋略,要勇武也不怎么出众,虽然靠运气抓了个蒙古人,对了,岳父大人还没看到我收的那个蒙古兵吧,这些年调、教的也不错了……”

他喋喋不休,恨不得把自己在大同的生活都说一遍。说起来他用词喜庆,语气幽默,听着倒也不乏味。可现在高老爷同张千户都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身心疲惫不说还有一肚子的心事,哪有空听他在这里讲故事?就是封千户也禁不住想这偏题也偏的有些太远了吧……眼见他越扯越没边,高老爷坐不住了,咳嗽了一声,终于忍不住打岔道:“几位将军一路辛苦,这叙旧的事我们慢慢再说,我先着人安排食宿,不知几位将军可有什么要求?”

他这么问不过是客气一下,现在江宁也拿不出什么东西,好在朱抵几个也知道,纷纷表示没要求。高老爷沉吟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就先麻烦几位将军的手下先委屈在张千户那里,待江宁稍有恢复,再做安排?”

朱抵道:“大人说的是哪里话,我们又不是那不识趣的。不过我那些儿郎恐怕也就只打扰张大人一、两天。”

“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