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四处,入眼处的一片繁华却似是虚无,沓无生气。

这是一个古怪女人,但住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也能理解。

“你的手怎么了?”

女人盯着姽婳,竟没有接着发怒。而是接着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觉得神会死吗?”

“神为什么不能死?”

女人一愣。姽婳的回答再单纯不过,然而这句话却似是触动女人什么神经,她竟然拍起了手,抬起脸哈哈大笑,态度放肆狂放之极,笑到最后,眼泪竟流了下来。

“我苦苦思索了千余年,竟没有一只小小山魅想得透彻。没错!神为什么不能死?凭什么就不能死?我竟为这样的问题烦搅了半生!你这山魅精很好!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在这里陪我?”

姽婳可怜地看着她:“这里虽然漂亮,但又空旷又寂寞,没有一点人气。阿梓、小翠、小巴蛇也不在这里。”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你能不能告诉我出去的路,我想回去。”

女人面上一冷:“幽皇府自有幽皇府的规矩。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姽婳不禁迟疑:“那…要怎么样才能走?”

女人冷笑:“除非有不怕死的进来带你出去。”

姽婳拍手:“阿梓不怕死。”

女人唇角一抽:“阿梓?男人的名字?”

姽婳点点头,眼睛眯成二道美丽月牙,玲珑身影为这湖光水色平添了生动。她在锦梓面前闹了许久别扭,这回儿不能见面,却反倒觉得亲热,开口自然无比地引出了非常亲昵的态度:“就是阿梓。”

女人冷冷一讥:“男人。”

话题仅止于此,下一刻,黑雾涌动的接口处就现出冥府神官恭谨的声音,碧玉宫的夕月求见。

湖水如镜面掠开,现出幽冥入口的景象。入口处的蜘蛛精夕月正手捧着一张玉碟,那是求见神座最高的礼节,恭恭敬敬地等候通传求见,旁边站了个男人,眉眼狭长,五官俊美带着一点秾艳,与眸底的寒星相映,顾盼之间自有一种极挑逗人的神采。姽婳一见他欢喜无限:“你看,阿梓来找我了!”

女人袍袖一挥。她性情喜怒无常,说变就变,一抬手,已经将姽婳摄去那虚无之地。

“本座今日不欲见客,你就问问她的来意。若是寻人,”她冷冷一笑:“本座不会开这个后门。有本事,便自去幽冥九门寻人即可。别说本座不给这个机会。”

“是。”

幽冥九门是分别代表人间喜怒哀乐嗔怨愁等七感五常之处。

锦梓跟随夕月来至此处,一进入幽冥门户,入眼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原来四周一切物事尽皆消失。

那感觉像是行走在虚空间,四周弥漫着无边滚滚的黑气。那黑气不像魔气,也淡不上污秽,只有一片浓厚深遂的黑,人在这里,首先失去对空间的认识,对色彩的辩认,甚至让人有一种错觉,连同“我”也消失了。

一道尖细的声音道:“过此冥府门户,来者需留下手中兵器。请留下你的长鞭。”

锦梓一皱眉:“我若不留呢?”

“不愿意就请回去!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这是冥府的规矩。”

锦梓点点头,放下手里的蛇鞭。

进入冥府第二道门户。这里一切仍是黑暗,然而这种黑暗与第一道门户的黑暗不同,是一种完全静止的阗黑。人在这里一切外感完全消失,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嗅不到,触不到。然而源自灵魂的触觉却无比清晰。无数的念头自四面八方袭来,有的尖细叫着,有的是□,有的在嚎啕,他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无一都在哀求——

带我出去——

带我出去——

带我出去——

这是无数死者的留恋。

“请脱下你的护腕。”

传说之中的幽冥九道门户,这里积蓄无数人的爱恨,怨气,哀求,祷告,留恋,诅咒,谩骂,纷繁的各种欲念组织成一道通往冥殿的路,企图吸引着每一个来者的共鸣。

尘世间千娇百媚,总有一抹你思念的颜色,总有一道你想听的声音。

锦梓甚至回忆起了尘封的、未化形之前的那些久远欲念,渴望□时的那种躁动,期望春日第一场春雨来临时的急切,以及随着成长与经历,产生的各种各样的欲念,所思所想,每一个念头是那样有力地冲击着,侵蚀行者的元神。

如何保持着自我不在各种欲念之中迷失,这简直就是一条克服自我心魔之路。

然而这并不是他所面临的最大的考验。

最大的考验在于通过每一道门户时的“所舍”。

他的蛇鞭,护腕,腰间的玉带,袖中的乾坤袋,一身衣袍…直至最后,他的妖丹。

他一路畅通无阻,在这里终于犹豫了。

取下妖丹,意味着散去一身的法力。

就像白皎所问的,值得吗?

他要为山魅精做到这等地步吗?

他一回头,一瞬的犹豫化作无数诱惑的声音:

“其实何必趟这种浑水?”白皎对他笑着说:“我瞧那夕月公主与你一腔心意不变,你若与她双宿双飞…”

“你当真没有感觉吗?阿梓,我给你写了几百年的情书…”她嘤嘤哭泣:“只要你一个点头,我愿意整个碧玉宫送于你的手中,包括我自己…阿梓,我长得不差。”

“呜呜呜,大王,你可不能犯傻啊!女人有的是,妖丹只有一颗。没有妖丹,咱们以后还怎么混日子啊…”

“…”

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连曾经与他街中偶遇的路人也来劝。

关他们什么事?

他想听听那山魅精的声音,倘若是她,又该怎么诱惑?可惜里面并没有她。

锦梓听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

他并不是不能决断之人。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决计不能无功而返。

所以他一再犹豫,最终还是盘身坐下,引诀吐出了妖丹。

妖丹吐出,身体亦不再支持人形,化为蛇身。

所谓赤条条地来,不外如此。

锦梓通过九道门户,幽冥之地盛放的大片大片的彼岸花腥红而美丽。四处游离地各种幽魂,入眼处与尘世间的旷野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了清明,多了灰色。

他想了想,凝神静思,眼前景物如飞絮分花拂柳,锦梓在冥河边一块灰扑扑的石头旁,找到了正呆呆发怔的山魅精

第36章

冥河之中凝聚千万年来无数人哭泣呐喊的声音,离得太近,心魂容易为之所夺。

姽婳在发呆,明显是听到来自河里头的各种呼唤了。

除此之外,这笨蛋看起来倒没有其它不妥的地方——至少现在他的样子,可比她狼狈多了。

锦梓的心情简直有点儿复杂。直至看到这山魅精,他才突然有点回过味来,这几天的种种烦躁与矛盾纠结,似乎是一种叫担心的情绪。

他缓缓地吁了口长气。化为蛇身与人交流,实在有点麻烦。他慢慢地游了过去,甩起蛇尾在姽婳的脚背上拍了拍。

“笨蛋!”

“…阿梓?”姽婳果然回过了神。

锦梓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脸上突然现出欢喜的神情,然后整个人没什么形象地趴在冥河旁边,入神地看着河里:“阿梓,你也在里面吗?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

锦梓也滑到河边,与姽婳并排着往冥河里瞧。黑色的冥河水底下暗藏着激流旋涡,表面却极平静。隐约就照着一人一蛇的影子来。姽婳看到蛇影,尤其地兴奋,兴奋之余又有点小疑惑:“阿梓,你怎么变成蛇的样子啦?”

蛇脸也不妨碍锦梓表达出不屑的情绪,他没好气:“还不是因为你。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做什么还不回去?”

姽婳十分苦恼:“我也想回去,可是找不到路啊。阿梓,方才我好像看到你来找我了。可是现在又不能确定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知道。”

“那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姽婳自言自言:“我当然希望是真的。可是这地方好像又很危险…阿梓要是来,有什么危险怎么办?”

锦梓话里顿时带了笑意:“你这是关心他么?”

姽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锦梓一哼:“你不是要拜白皎为师么?我瞧你对他意见明明不小。”

姽婳顿时心虚,嗫嚅道:“是我一时想错了。”

“为什么会一时想错?”

姽婳咬了咬唇,那模样竟是不愿意吐露为什么。只说:“以后不会了。”

锦梓肃然道:“此事太伤他心了。你倒想想,倘若他来了,你该要怎么样弥补他?”

姽婳很慎重:“他抓着我手里的剑去刺另一个阿梓这件事,我不怪他了。”

锦梓:“…”

隔了个河面,锦梓对姽婳倒映的影子瞪了又瞪。姽婳表达完毕,河里头的声音半天没有反应,她疑惑地对着河面越凑越近,只差一点就凑到水里去了。“阿梓,你为什么不说话。”

锦梓很不满:“就这样的话他大概不想出现了。”

姽婳很惶恐,眼圈顿时红了:“那怎么办?我不要永远留在这里。”

锦梓一咳:“再加上亲两口,他大概就答应了。”

姽婳:“真的?”

锦梓:“真的。”

“…那你在哪里?”

锦梓笑得坏坏:“…你把脸伸回来,看左边。”

姽婳将头别回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河里那条蛇…其实就在身边。

这呆美人傻了片刻,渐渐也反应过来自己受到了调戏,脸涨得通红。

假如有幽魂游离至此处,会看到一条洋洋得意的大蛇开口说话:“亲两口,现在不方便,暂记着了。”

忘川河畔众生百相,似乎也见怪不怪了。

姽婳明显是欢喜的,甚至知道锦梓为了穿越冥府门户连妖丹都吐了出来还很紧张。失去妖丹对于妖修来说毕竟太过冒险一些,幽冥之地不宜久留,需尽快离开此地。

她在冥河边替一名不停取水倒水的老婆婆倒了半个时辰的水,得到她的指点:想出冥府,得先渡过忘川。

适时有一只渡船靠了过来。姽婳抱起锦梓的蛇身上了船。忘川河中卷起细风,位于渡船之中河两旁的哀嚎声份外明显。大王的情绪却颇佳。仗着自己是一副蛇身将身体全赖在姽婳身上了。还就亲两口的问题不时调戏着这山魅精。姽婳呢她直到此时还懵懵懂懂的,只知道带着“亲”字眼的,代表的是一种十分亲昵的行为,隐约似乎还跟那个迷迷糊糊梦境之中某件令人羞于启齿的事扯上关系,但她心思纯净,委实并没有想到□方面。只是脸皮簿,被调戏没两回就反口了,大王他居然心情极好地斗起闲嘴起来:

“你不亲呢还有人希罕着呢!”

“骗人!”

“嗤,本座用得着骗你!你可知这一回我是怎么来到冥府的?”

“怎么来的?”

“有人相助。知不知道是谁?”

“…有位穿绿衣衫的姑娘。”

“嗯,没错。你猜我是怎么补偿她的?”

“…亲两口?”

“怎么样?”

“…不怎么样。”

“哼哼,人家可高兴得很!”

“…”

“还很热情。”

“…”

“根本不像某个蠢货。”

姽婳终于生气:“那你就去亲她好了!”

锦梓嘿嘿直笑:“不嘛…我就喜欢你。”

渡船悠悠晃晃到了对岸边。佝偻着背的船娘索要船资。两人身上除了姽婳手上截的玉指环别无他物。锦梓道:“我一身外物全典在冥府中。船资且欠着,出幽冥之时将劳阴差奉还。”

那船娘穿在一身厚篷,掩在黑暗里也没有反对。倒是在他们登船时提醒:“客人,十里津渡之后,便是冥府三生石的说因果处。既然到冥府一游,为何不去那里看看。”

锦梓多看了她一眼:“哦。”

十里津渡口阴惨惨吊着一串白灯笼。幽魂四处飘移。不少徘徊飘去的方向,显然正是那船娘所指的所谓的三生石说因果处。姽婳停步问道:“阿梓,我们去瞧瞧吗?”

锦梓道:“不去。那船娘所指的是那个方向,我们就绕另一个方向走。”

姽婳显然并不明白锦梓的做法。但她素来服顺乖巧,二话不说就按照锦梓所说,另寻了个方向,顺着渡口的小石径而下。

然而并不对,姽婳吃惊地发现自己又绕回了原来的地方。再绕一次,这一回,两人直接被带上了渡口之后的山路。

三生石赫然正在尽头之处。

四周的阴魂不知不觉全消失无踪,茫茫幽冥似乎仅剩下他们二人。

这一下,连姽婳都知道了不对劲。

“阿梓…我们还是绕到了这里。”

锦梓瞬间化回了人身,他没有妖丹,又受幽冥之力牵制,化为人身十分勉强,身上轮廓虚影隐闪。

他将姽婳护在身后,面向来路方向的某处,声音发寒:“阁下故意将我们引至此处,有何目的,何不现身?”

一道人影从一块怪石处闪了出来,身上包着黑色斗蓬,佝着身体,头顶蓑笠压得极低,完全遮住脸庞——正是那个船娘。

“两位既然发现了,那么就请吧。我很好奇这位姑娘的身份,就请这位姑娘往三生石前一站吧。”

锦梓冷冷道:“她就是一只普通的山魅,阁下是不是弄错了。”

船娘声音尖细,明显故意压低了嗓音:“是不是弄错,往三生石上一站即知。若是普通的山魅,你何必如此紧张阻拦?”

锦梓一顿,她紧接一笑:“想必你这山野莽夫也不知晓何谓天歧之舞,但那日含光镇中若大动静你总还记得吧?你就不好奇,当日之异相为何故?”

她这话一出口,锦梓脸上当即变色:“你为何会知?那日你也在场?那幅卷轴是你故意放之?”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锦梓脸色极其难看。倘若如此,那么往下推的结论就让人更惊心了:有一批人,早已经默默盯准了姽婳,似欲求证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