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裹着很厚的夹衣,面前只有酒,没有任何其它吃的。她也并不想吃东西,尽管她的胃隐隐地疼。

这个时候,她开始想吴忧。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不存在一见钟情或者什么,只是相处得久了,互相习惯了,就开始互相依赖。虽然不觉得什么,可一旦分开,就会做什么都不顺心,总觉得若有所失。

阎宁几乎都想要快马加鞭追上去,对吴忧说一句:“我娶你,你还是回来陪着我,成不成?”

但她到底没去。某些角度来讲,她也是怯懦的。

但是,最后,当她叹口气,起身决定去睡时,却惊讶地发现吴忧站在面前。

吴忧脚尖蹭着地,对着她轻声说:“小姐,我…我给你带了月饼来。”

“月饼?”

吴忧低头,咬了咬唇,而后终于鼓足勇气,拽住阎宁的袖子,道:“小姐,你别赶我走,我想跟着你。”

阎宁一颗心脏乱蹦,蹦得她心烦意乱头晕眼花,半晌也没能理解吴忧的意思。直到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才呲牙裂嘴地意识到——这个中秋,她又不是一个人了。

第22章 团圆(一)

在吴忧的记忆里,除夕夜里可以吃到纯肉馅的饺子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所以,饺子塞满了他的嘴,把腮帮子都撑得鼓起来。

阎宁才喝了二两小酒,正依靠在烧得暖和无比的炕上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于心底偷笑。

中秋夜,吴忧的忽然出现对于阎宁来说简直是这辈子加上辈子的所有遭遇里,最让她想要感谢上天的一件事。那个时候她还并不认为自己喜欢吴忧——爱就更谈不上了,可是她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太久了。她眷恋吴忧身上的温度。

所以吴忧回来了,她就任性地带着吴忧离开,藏在了这处她以前在北方乡间购置的院子里。

最早,阎宁想,不如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带着吴忧在这里“农家乐”七天。

后来,阎宁想,七天都歇过去了,不如再继续歇上七天。

之后,阎宁想,反正都歇了半个月了,干脆连剩下半个月也都歇过去了算了。

总之,到了最后,从中秋,一直懒散到过年,四个半月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阎宁的“农家乐”长假还没有结束。

她甚至已经和村民们开始熟悉了。

春节到来之前,阎宁帮村民们写春联——因为吴忧外出到河边洗衣服时,夸下海口。他双眼亮晶晶地和人说:“我家小姐可好了,会写好多好多漂亮的字呢!”事实上阎宁的字歪歪扭扭还经常缺少笔画,绝对称不上好看,不过…反正大部分村民连字都不认识,更没有什么鉴赏水平,所以…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于是,春节到来之后,村民们杀猪,拥簇着村长送来了一块猪肉,还有一些腊八蒜和一个南瓜和两挂鞭炮给阎宁。

吴忧抱着猪肉满地转圈,口里不断念叨:“小姐,五花肉啊,这可是五花肉啊!白送的啊,这可是白送的啊!”

阎宁大乐。

除夕夜,她亲自下厨,把肉炖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剁碎了包饺子,通通喂给吴忧。她自己是不爱吃的,她嫌腻,她只就着两口酒,挑着和肉一起炖出来的白菜粉条和南瓜吃——唔,那只南瓜也是村民们送来的。

吴忧就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鼓起来,像是一只松鼠一样,然后才艰难而缓慢地咀嚼吞咽。

阎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他终于咽完了嘴里的三只饺子,然后开口对阎宁说:“小姐,五花肉啊,这可是五花肉啊!”

阎宁忍笑,说:“是,五花肉。”

“白送的啊,这可是白送的啊!”

“是,白送的。”

吴忧的嘴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说:“你看,这肉还是村长带着人特别送来的呢!”

“是,村长送的。”阎宁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吴忧,“瞧你乐成这样,一块肉而已嘛。”

她已经收过太多的礼了,哪怕她其实在京城中备受排挤,但金银珠宝早已是看惯了的,一块肉对于她来讲实在是不能算什么。

但是他显然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村长把肉送给你,说明他她得你是好人。”他说,一双眼亮晶晶地充满笑意,“小姐你看,村长也觉得你是好人呢!我一直都没说错,你就是一个好人!”

“诶?”阎宁一怔。

吴忧笑着又去夹饺子塞满自己的嘴之前,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小姐,她们和我一样,都知道小姐是好人,也都很喜欢小姐!我喜欢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呢!”

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极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格外容易激动的原因,阎宁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

有一个人说,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里的人,因为这个地方的人喜欢她,对她友善。

她对自己说,多么奇妙,自己竟然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开始情绪失控。

甚至,阎宁开始期待这个长假可以无限延长一辈子。她确定自己是认真地,认真想要和吴忧一直这样,守在一起,只有彼此。

但是,她抬起手,捏捏吴忧的脸,对他说:“等过了十五,你跟我一起回京吧。”

什么都不知道的吴忧抬头看看她,点头。

转眼已经开春,天气渐暖,人也都活泛起来。

京城东南,沿街一路店铺,生意最好。店家都赶着吆喝自家的东西,从丝绸胭脂到大米白面,无所不卖。逛累了,还有座茶楼,嫌茶楼人多嘈杂,多花一钱银子,楼上雅间若干,任君挑选。

茶楼西侧,上楼的楼梯由红木打造,雕着花围栏,上面还嵌着形态各异的一个个美人儿图,旋转而上。

楼梯尽头一条走廊。走廊两边一扇扇门,门外地上铺着一条红色的厚实棉毡,踩在上面软软的悄无声息,棉毡尽头有一扇门。

门内是这茶楼中最安静,也最大的一间雅间。

门口守着一个年方总角的小丫头,正蹲坐着,倚着墙,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一些话音从没闭严的门缝儿里钻出来。

“…喂,你们听说没?阎家纨绔女要回京了!”

“不是要回来,是已经回来了!”

“怎么?她敢回来?陛下岂不是又要大怒一场啦?”

“哈,那笨蛋如今走了好运喽,攀上了五殿下,五殿下为她在陛下面前说情,自然没有不成的。”

“据说她现在身上有两条人命官司呢!”

“何止两条…据说她亲自动手,浑身是血还谈笑风生,定然不是第一次。恐怕十条二十条人命也有了,只不过这次走了风声…”

“不是说二殿下也有牵扯?好像连陛下都有惊动的。”

“陛下这回倒似乎是无所谓,自前几年那次大闹,陛下如今只管皇子管得紧,其他人不出格就无所谓。陛下也要考虑给宰相一个面子嘛,那比较是宰相家的嫡女。”

“嘿,你们知道吧?消息传来,阎大人被气得晕过去两次。”

“哪个阎大人?如今朝里可有三个阎大人。”

“啊,自然是老阎大人,她…”

在所有人嘀嘀咕咕的时候,阎宁正犹豫地站在宰相府的堂屋之外。她不想进屋,一点也不想。

她一回京,就带着吴忧住在了五皇女给她特别买下的一所宅子里,一应佣人的花销也都是五皇女提供。要知道,她原本是借此准备回避阎家到底,既不想见自己的两个姐姐,也不想见自己的亲娘的。

只是她算漏了一点。阎家的另外两个女儿本就都是五皇女的伴读,关系只亲不疏。于是到头来,竟是借着五皇女的脸面来传话,要她回家。拖了一日又一日,如今她终于被人盯着,送回了阎府。

在阎府,哪有阎宁的好果子吃?即便还没亲眼见到,阎宁也知道,这屋内端坐着的阎宰相绝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声气。

“呦,小妹!”阎宁发呆的当口,她的二姐阎安从屋内走出,讥笑道:“怎么还不进去?我们都等得快急死了。”

阎宁开始觉得自己的屁股隐隐发疼,硬着头皮走进了屋。

因是白天,并未点灯,因此屋内反倒有些阴沉。

阎慕,阎宁这具身子的亲娘就端坐在这一片阴沉之中,用同样阴沉的目光注视着阎宁。

“母亲。”阎宁说。

“你们都出去。”阎慕对一旁伺候的人说。

阎二小姐堆了笑,向前凑过来,说:“母亲,您也别生气了,平白气坏了身子…”

“你也出去。”阎宰相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看得她一愣,一缩脖子,扭身出屋。

屋门在阎宁身后被关上。

阎宁不安地左右扫视了一下。

“跪下!”阎慕声色俱厉,喝道。

阎宁的眉头微微一皱,迟疑着没有动作。

阎慕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怎么?如今你翅膀硬了,不听我的话了?”

“母亲,我…”阎宁艰难地措辞半晌,最终还是简单而直白地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第23章 团圆(二)

阎宁去阎府时,邀了南淮来陪吴忧。

南淮原本是信心十足地要哄吴忧开心,可是一连换了几种花样,也未能如愿。原本他是想下棋手谈,可是吴忧不会,又想到诗词书画,吴忧更不会,最后逼得南淮从最俗气的话题说起,聊那些贵夫喜欢的流行花样子和金银首饰胭脂水粉…吴忧居然茫然地看着南淮,问:“那些都是什么呀?”

南淮以头撞墙,撞了数次之后,终于想到一个好话题,他说:“你想想听听阎宁以前的故事吗?她以前,干过好多蠢事。”

吴忧的眼睛果然一下子就亮了。

南淮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我最早见她,是在我十二岁那年。”

那个时候,南淮流落官妓馆已经三年。有那么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挺着个肥胖的肚子,腆着张臃肿的脸,硬要拉他灌酒。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旁人都冷眼围观,不乏讥讽嘲笑,他手足无措,只恨不得死了才好。

然后,阎宁出现了。

“想来,阎宁只长我一岁,其实也是个孩子,却一把拽住了那人,上拳就打。”南淮的眼中泛起微微的笑意,“然后,她甩下一沓银票,声称要包下我。”

不过那之后,南淮却很久都没有再见过阎宁。倒是在几月后,十二皇女派人寻来,悄悄赎买了他,还给他编排了身份,养在十二皇女府上。

“你当初,还不到十三岁,就去嫖娼,还和人为了个男人打架,丢尽了这宰相府的脸!”阎府中,阎慕正在骂阎宁,“我那时就该打死你才对!谁想你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养好伤就又出去淘气,连十二皇女都被你拉下水,十二殿下那时才多大?不过十岁,被你撺掇着跑去妓院出钱给你赎人,简直丢尽了脸!”

阎宁之前紧张得厉害,如今见什么都是老一套,反倒有些放松下来,不以为然地嘟囔着回答:“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那之后…那之后你明明答应会好好读书,结果呢?居然要十二殿下帮你写作业,把太傅都气得背过气去!”

“阎宁读书从来不用功,连作业都要我和殿下轮着代劳。”南淮说,“嗯,说的,我也跟着她们一起读书的,太傅还夸过我资质不错。但是,阎宁才是到了极致的聪明,我甚至怀疑哪怕不学,她也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太傅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们,也就不给我们讲什么。长到这么大,我会的东西,大半都是阎宁讲给我的,另外少半,也是她找来的书,我自己看…殿下也是。”

谁都不知道,阎宁有个穿越的底子在,本就不可能是个一般的小孩。更没有人注意过,为了防止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阎宁从没有终止过努力。虽然没到头悬梁锥刺股的程度,但挑灯夜战也都是常事,能找到的书,她都读过,即便不是十分精通,但哪怕不求甚解,也都知道个大概。

因此,表面上她不学无术,私下里,居然也算得上是博学。

“阎宁于殿下,亦师亦友,关系亲密胜过姐妹。”南淮道,“那时候,我还听她与殿下约定,说将来要助殿下登上皇位,辅殿下共创一个太平盛世,让这世间再无不平事。只可惜…”

只可惜在那之后不久,阎宁的纨绔之名更盛。

“很早以前,她就一直说想做一个坏人,我们都当做是玩笑的。”南淮对吴忧说。

点点头,吴忧不忘强调:“小姐是好人!不是坏人!”

“我们以为,她是为了得到她母亲的注意,虽然她不承认。”南淮叹了口气,“但是你看,阎慕大人对她的影响其实很深。她原本带着你在外面过得也挺好,可是这不还是回来了么。说到底,那是她母亲,是她的家,由不得她不在乎。谁不想和自己的家人以前,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南淮闻言苦笑:“但是后来,我发现她这话是当真的。她确实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只是她拼了命似的把所有坏名声都往自己身上拉,来糟蹋自己。有一次我亲眼见几个流氓调戏一个男人,她冲过去救了人,把流氓一顿痛揍…可是等官差来了,她居然自己开口说…”

“说什么?”吴忧听得正入神,此时见南淮停顿,急忙追问。

南淮模仿出阎宁那欠揍的口气来,说:“我看她们几个不顺眼,就揍了!怎么了?我知道她们是本分人,老实人,可我就是想揍她们!”

吴忧呆滞。

南淮双手一摊:“阎宁那之后的名声…唉…一落千丈。”

“你后来才消停了多久?又开始和人一起进出青楼赌馆,大肆挥霍,还无辜打人,欺压良民!连与你关系本来不错的十二殿下,都彻底和你生分了,还不知悔改。”阎慕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可真是应了你小时那句话…你是真的要做一个坏人啊!”

阎宁微笑:“母亲,这话你也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孽障!我早该想到…”

“其实,我觉得母亲你早该想到些其它的东西。”阎宁忽然打断她,插嘴道,“你想过没有,那一日,我为什么会说我的愿望是要做一个坏人?”

“为什么?”阎慕冷笑一声:“你除了想气死我之外,还能是为了什么?”

阎宁也冷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母亲,你就从来没想过吗?当年我不过四五岁,手里哪来的春宫图?”

“…你是说那是别人教你的?”

“伱派了小厮来报信,要我们姐妹三个准备。是大姐亲手把那个册子塞到我手里,二姐教我一定要说那句话。”

“放屁!”阎慕勃然而怒:“这么多年了,你仍旧一点长进没有,半点没有担当,无论犯了什么错都往你的两个姐姐身上推么?当初你贪玩落水,醒过来也说是你乳爹把你丢下水的…你姐姐,你乳爹,那都是与你何等亲近的人,你把自己的过错推到她们的身上,你不觉得羞愧么?我都替她们觉得寒心!”

阎宁说:“我爹爹去得早。”

“你少拿你爹爹来说事!若是他还在,见你这般模样,怕也要被气死过去!”

“我爹爹是中毒而死,他从生下我那一日就被下了毒。夺嫡之争何止发生在皇家?你娶了一群男人,个个都不安分,这事儿在府里甚至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有你,只有你还当家宅和睦,一无所觉。如果我不是如今这般不争气,不成材,除了添乱什么都不会的话,恐怕我也早该死了。”阎宁并没有搭理阎慕,犹自说着,而后语气猛然低沉,“事实上…阎宁早在十多年前那次落水之中,就已经死了。”

“你胡说八道!”

阎宁的目光渐渐地冷了下去,“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的,她死前,还一直喃喃地喊娘,指望你能救她。”

“你究竟在说什么?”阎慕愕然地看着阎宁。

阎宁抬眼回视阎慕,对着她冷冷一笑。

她占了她的身子,所以认命做阎慕的女儿,做了十几年,现在却决定不再继续下去了,所有压抑的情绪都被慢慢发泄。

她说:“其实,你根本配不上‘母亲’这个称呼。”

第24章 团圆(三)

阎慕,这个在凌国宰相,又一次晕了过去。随之而来的,是高烧、胡话…皇帝派来了太医,拥簇在一旁,手足无措。

后来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说:“瞧这般光景,像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宫侍小药蹑着脚尖,轻而小心地步入殿中,手中捧着一盅刚煮好的汤药——那是给女皇喝的,她最近总是说觉得头疼,身体很不舒服。他走入大殿时,阎宁正在殿前。

已经苍老得两鬓斑白的女皇无奈地揉着额头,正在对阎宁说:“你没有遵守约定。阎慕活着,人便忌讳她,于是无论你怎样胡闹,也不会有人真的敢于至你于死地。”

小药偷眼撇去时,瞧见阎宁一颔首,说:“是。”

“所以你好端端跑去,把她气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因为如果不把她气死,她会先把我打死?”阎宁不确定地反问。

“胡扯!”

“陛下,你说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