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李丝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小小抬头,看着她。

“啊呀,奴家随口说说,没什么深意的……”李丝打着檀香扇,笑道,“唉,这里也只有我这个孤家寡人了。”

“啊?”小小不解。

“看看,都成双成对的……”李丝用檀香扇,指了指叶璃和林执,继而有意无意地指向了站在院中的银枭和沈鸢。

小小顺着望去,疑惑道:“齐大哥和你不是一对么?”

李丝立刻笑了出来,“像么?”她合上扇子,道,“我以前也觉得是这样……”

李丝的自称一换,语气中便再无那份戏谑。

“你看我的样貌如何?”李丝含笑,问道。

小小仔细端详了一番。李丝喜穿红衣,红色衬得她肤白似雪,娇美明丽。她双目盈盈,眼角微扬,顾盼生姿,媚态万千。笑时更有一对梨窝,添了几分俏丽。小小目光往下,就见李丝身姿婀娜,肥瘦合宜。因练武之故,身虽娇,却无柔弱之感。

“李姑娘是万中挑一的美人。”小小如实回答。

李丝抿唇而笑,“说得对。男子的讨好逢迎,我素已见惯。往昔,我只问男子能为我做什么,若是做不到,我便弃之,从无半分不舍。不过,当有一日,我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却想着,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李丝抬眸,看着银枭和沈鸢,“如今他想要的,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若还不放手,就是可笑了……”她笑了起来,“女孩子家脸皮薄,可经不起人家笑哟!”

小小听到这里,也笑了出来,“李姑娘真是豁达。”

李丝摇头,语气里有了一丝傲然,“我并非豁达。不过,我尽力过。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尽了力,便能无悔。”

那一刻,小小突然觉得豁然开朗。因为从未尽力,所以有遗憾。

自始至终,她所做的,不是情势所迫,就是阴错阳差。她从未心甘情愿地作过些什么。道家所谓:顺其自然。而她也只是站在原地等罢了。等别人做些什么,等别人放弃什么,等一个最好的结局……

很久以前,她不是也这样领悟到了么?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逃跑,想要的东西再也不会放弃……为什么一番兜兜转转,她又忘了呢?

那时,她不是早已经作了选择了么?为他做些什么,而不是等他为自己做些什么……

小小“噌”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看着面前的一大群人。

李丝被吓了一跳,“左姑娘,怎么了?”

小小并不回答。爱恨情仇,诸多恩怨,她从来都没分清过。老实说,是非黑白,正邪对错,她也没分清过。只是,错又如何?对又如何?她只是一个小小角色,她做什么,能左右谁的命运?她站在哪一边,又能将江湖如何?

她迈了几步,清清嗓子,大声喊道:“我要归顺朝廷!!!”

院中所有人都被那声喊声吓了一跳,贺兰祁锋更是当场把喝进嘴的酒喷了出来。

周围一片沉默,好半天没有人反应过来。

小小伸出手,挥了挥,道:“就这样,那我走了!”

她说完,脚下抹油,飞快地往出口跑去。

院中的人还是愣着。

许久,一个声音道:“呃……要是她把‘天棺’的事泄露出去,怎么办?”

一瞬间,院中的人恢复了过来。

“真是服了这小姑奶奶了,谁去把她抓回来?”贺兰祈锋无奈地开口。

“死丫头!又跟我玩投靠朝廷!!!”银枭咬牙切齿,撩起袖子就往外追。

“女子善变哪……”巴戟天一脸严肃,说道。

“啊,你们别瞪啊,不关奴家的事!”李丝无辜申辩。

“小小终于想通了,我都替廉家公子高兴啊!”叶璃带着感动,说道。

“废话少说!还不去追!”

……

无妄之福

卯时一过,天空已全然亮透,鸟啼虫鸣渐渐安静下来。

廉钊慢慢走着,只觉得沉重。由心至身,都迟钝起来。他停下脚步,犹豫着,最后还是回了头。

身后,惟有萋萋芳草,零落野花。他就那样静静看着,许久,直到右手臂上的刺痛一阵强似一阵,他才回过神来。

昨晚与纤主曦远交手,曾中了她三枚封脉针。那针并未伤及穴道,他也不曾放在心上。而这一路匆忙,更是不曾注意伤势。

他隐隐觉得那痛楚不一般,便挽起袖子,只见右手臂上赫然有三个青黑色的斑点,斑点周围的肌肤浮肿,时时刺痛。

他立刻将方才解下的蒙面方今拧成一股,扎紧了上手臂。刚做完这一切,就听马蹄声,夹杂着脚步声,急急逼近。他放下袖子,戒备起来。周围并无可以躲避的地方,他还未想到对策,一队人马便已赶到,将他包围了起来。

“廉公子?真是稀奇,您怎么在这里?”一骑人马上前,曦远坐在马背上,含笑对廉钊道。

廉钊镇定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无需多问。”

曦远下马,故作姿态地打量了廉钊一番,道:“廉公子这身夜行衣好生眼熟,说起来,方才神农世家出了大事。有人闯了进来,放走了要犯,还纵了火。其中有个黑衣人也是廉公子这般打扮呢。”

廉钊自然知道她话中有话,分明是心照不宣。他却依然冷静道:“这件事我已知道了,我也是追踪那些逃犯才到了此地。可惜贼人奸狡,失了踪影。”他说完,迈步,“与其盲目找寻,不如暂先回去,从长计议。”

“廉公子所言甚是……”曦远说话之间,目光紧紧锁着廉钊的举动。她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突然出手,欲抓廉钊的右臂。

廉钊早已有了防范,敏捷避开。他皱眉,“纤主这是什么意思?”

曦远失手,却也不恼,她依然笑着,道:“啊,廉公子不要误会,我方才看您的手臂好像有些古怪,怕您受了伤,一时心切罢了。”

廉钊道:“多谢纤主关心。”

曦远道:“不瞒廉公子说,方才那黑衣人的右臂上中了我三枚封脉针。您也知道,住在神农世家,每日看着那些毒啊药啊的,难免心生好奇。我便在针尖上抹了点东西。一时好玩,我也不知道抹的是什么,那中针的人怕是要吃苦头了。若是不幸失了条手臂,怕就不能挽弓射箭了。”

廉钊闻言,看着她,道:“纤主句句都有深意,难道是怀疑我是那黑衣人?”

“曦远不敢。廉公子乃是神箭廉家的当家,圣上面前的红人,又怎么可能做出违抗圣命,私放要犯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来呢?”曦远低头,如是道。

廉钊微微皱眉,包围他的皆是神霄派的门人。曦远的语气逼人,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看来,他脱不了身……

“纤主所得没错。”一个清朗女声响起。只见数十名弓箭手策马而来,为首的,是廉盈,她正坐在马背上,俯视着曦远,道,“我廉家世代为官,忠君爱国,又岂会做出如此欺君之举?”她说完,眼神直指向廉钊。

廉钊心中忐忑,甚至无法直视廉盈的眼睛。他垂下眉睫,一语不发。

“诸位忙碌一夜,想必累了,请先回神农世家休息。搜捕犯人就交给我们吧。”廉盈道。

曦远看了看那队弓箭手,立刻笑着附和,随即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了。

廉盈看着廉钊,一字字道:“当家,你也随我回去吧。”

廉钊这才抬眸看着她,点了点头。

……

夜间一场火事,神农世家忙碌许久,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便又急忙追击逃跑的囚犯。幸而廉家的兵马赶到,才缓了众人的疲惫。

廉家是贵客,神农世家辟出了一个别苑供其起居休憩。廉盈与廉钊一回到神农世家,家将便层层把守,将这别苑隔绝了开来。

廉盈与廉钊进了房间,家将阖上房门,肃立在门外。

廉盈在房中站定,转头看着廉钊,而后,一把擒住了他的右手腕。

痛楚让廉钊微微皱起了眉头。

廉盈拉开他的袖子,看到那青黑伤痕的时候,眉目中瞬时有了怒意。“当真是你……”

“姑姑……”廉钊想解释什么,但却被廉盈打断。

“你上次对我说的,都是谎话!什么好好安抚利诱,让她归顺朝廷……全是一派胡言!”廉盈松开他的手,道,“我是你姑姑,你竟然为了她,连我都骗!”

廉钊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你对她倒是情深意重啊,连那一干贼党也替她放了。”廉盈的语气冰冷如霜,“廉家不屯兵、不居功、不恃宠。能在朝中立足,靠得就是一个‘忠’字。你现在放走要犯,罪犯欺君,你是要廉家为你的这段孽缘陪葬么?!”

廉钊闻言,开口道:“所有的罪责,廉钊会一力承担,决不敢累及家人。”

“好,好一份深情厚意!”廉盈的情绪已近悲愤,“你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是吧?你难道就忘了,17年前鬼师所做的一切?!难道就忘了,你的姑丈是为了什么一辈子都只能在黑暗中度日?!”

“姑姑,闯廉家的人是鬼师,不是她!鬼师已经死了!”廉钊出声,带着沉痛反驳。

廉盈微微一愣,“鬼师死了?”

廉钊点了点头,“三月初三,为人所杀……”他开口,慢慢道,“他已经死了,我们还能找谁报仇?”

廉盈看着他,似有混乱。

“姑姑,小小没有错……17年前,她还没有出生哪。您怎么能把仇算在她的头上?”廉钊上前一步,道。

廉盈犹豫片刻,退了几步,怒道:“我不跟你算私怨!你放走的那些朝廷要犯,难道也是情有可原?!”

“姑姑,廉钊斗胆问一句……齑宇山庄的事,您难道是一无所知的么?”廉钊说道,“神霄派、纤丝绣庄,还有神农宗主石蜜,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在您眼中,难道是对的?……廉家奉皇命与神霄结盟,但却不能正邪不分,颠倒黑白!”

“你……”廉盈心中思绪尚乱,无法反驳。但片刻之后,她又带着怒意道,“我不屑与你争辩,我会传书给大哥,一切交由他定夺!从今日起,廉家的兵马听我的号令,你休再插手!”

她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廉钊的心中亦是纠结,伤口的痛楚加剧,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去,紧皱着眉头。

这时,家将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盘内放着数个开了小孔的牛角筒,更有烛台纱布,金创药剂,小碗清水。家将放下托盘,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的廉盈回头看了一眼,道:“你手臂的毒伤不能再拖了,尽快吸出毒血。”

廉钊想要答应,但房门已被冰冷关上。他看了看盘中的器具,深深叹息。

……

廉盈出门,一脸冰冷地往外走,刚出别苑,就听到了嘈杂声。

她心中不悦,更是躁怒。她带着家将,大步往声源处走去。就见别苑之外,大堂的花厅里,站着一个人。一大群神霄弟子挤在周围,却没有人轻易上前。

廉盈看到那人的时候,惊讶不已。

那是个不过十六岁的女孩,身上一袭淡绯衣裙,映得她的脸颊微红。她站在花厅中,看着包围着自己的人,脸上分明有怯意。

廉盈皱了皱眉头,举步上去,喝道:“左小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单枪匹马来神农世家!”

小小猛地一惊,看到廉盈的时候,稍稍退了几步,眉宇间的惶恐更甚。

“我……”她鼓起勇气,道,“我……我是来归顺朝廷的。”

廉盈不解至极。而此时,曦远和石蜜也已赶到。见到这般情状,曦远冷冷道:“你以为我们还会相信么?”

小小看了看曦远和石蜜,又看了看廉盈,认真道:“这次是真的!”

“哼!你当我们是三岁稚子?!”曦远取出封脉针,作了攻击的架势。

然而,下一刻,廉盈抽出佩刀阻了她的攻击。

曦远虽有不满,但碍于尊卑,只得收了武器,不再作声。

廉盈执刀,走到小小面前,刀尖直指着小小的鼻尖。

“现在你是自投罗网,还敢提什么归顺。”廉盈的语气里,带着森冷的恨意,“我们的帐,该好好算一算了!”

小小心中恐惧,但却不能后退一步。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刀尖锋利,轻轻地重复,“我真的是来归顺的……”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廉盈有了迟疑。17年前……17年前,她还没有出生……

这个念头一过,廉盈皱眉咬牙,随即,放下了刀子。她一把擒住了小小的肩膀,不由分说就扯着她走。

小小吃痛,却知不能反抗,只得乖乖地跟着走。

廉盈大步走进别苑,来到厢房之前,一下推开了房门,把小小推了进去。

小小踉跄几步,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廉盈冷冰冰地开口,吩咐家将:“锁上房门,严加看管!”

小小大惊失色,扑到门口,房门却已经关上。她用力过猛,去势难收,脸直接就撞在了门板上。她含泪,揉着自己的鼻子,哀怨道:“等等啊……我……我想见……”

她还没说出那个名字,却惊觉自己身后有人。她猛地转过身子,背贴着房门,然而,她的惊恐在看到那人的时候,烟消云散。

廉钊坐在房中的桌前,惊愕地看着小小。

小小的背慢慢离开门板,怯怯地开口,笑着唤了一声,“……廉钊……”

廉钊猛地起身,脸上的惊讶丝毫未褪,“你怎么会……”

小小立刻大声回答,“我是来归顺朝廷的!”

廉钊更加惊讶。许久,他才平复了情绪,低声道:“这一次……你想要什么?”

小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愧疚得无地自容。每一次,她都以“归顺”作交易,或是救人,或是自救。不知不觉间,她伤了他多深呢?

小小低头,道,“对不起……”

廉钊轻叹一口气,“这次……我没办法帮你……”他低头,看着桌上疗伤器具,语气稍稍阴郁,“你怕是走不了了……”

小小眨眨眼睛,“啊?我不想走啊。我真的是来归顺朝廷的。”

廉钊愈发不解,他抬头看着小小,微弱的期待在心中慢慢萌芽,但理智却狠狠将其压抑。他试着心无杂念,却又迫切地想知道什么。

小小慢慢走过去,不知是胆怯还是急切,让她的心跳慢慢加速,但那节奏却平稳得不可思议。

“我……”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留在喜欢的人身边,可以么?”

廉钊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怔怔地无法反应。

小小只觉得全身的血气都往上冲,脸颊热得发烫。

“……我知道,我骗了你很多次……你……”小小的手紧紧抓着衣襟,说话的声音微颤,“你再原谅我一次,行么?”

廉钊呆呆地看着她,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在他眼前的她,是如此真切,两人间隔着的,仅仅是一步之遥。所有的阴郁和压抑,化作了狂喜,在一瞬间沸腾起来,侵吞理智。

她忐忑地等他回答,却只有沉默环绕四周。她不安地抬眸,却见他突然踏上一步,左手轻轻揽上她的脖子,微微倾身,吻上了她的嘴唇。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小小僵住了,思绪完全停住。她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如何应对。

慢慢地,她却听到了,他狂躁不安的心跳。体温,呼吸,脉搏,都如此清晰,让所有的感觉都敏锐了起来。她这才发现,他的唇是如此柔软温暖,甚至微微带着颤抖。

然而,她还来不及更切近感受,他便匆忙退开。哑着声音,道:“抱歉……唐突了……”

小小慢慢抬头,就见他脸颊微红,眸中竟带着泪光,说话之间,泪水已然落下,润湿了脸颊。

她第一次知道,一个男子,可以如此惹人疼惜。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踮起了脚尖,轻轻地吻上他的唇角。泪水微咸,慢慢染上了舌尖,那种滋味竟让心口隐隐生痛。她闭上眼睛,放弃所有矜持,深深吻了下去。

他惊讶之间,嘴唇微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却依循着心意,舔上了他的舌尖。刹那之间,思念如烈火燎过,再无法控制。

那一刻,满溢的幸福感,让小小几近晕眩。然而,突然之间,她被用力推开。她猛地一惊,心中生了恐惧,惶惑地抬眸,看着廉钊。

廉钊一手推开她,另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嘴。他眉头紧锁,眼神微恼,开口,“……你……这……这是成亲之后才能做的事……”他的声音认真严肃,但气息零落,分明是惊魂未定。

小小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她伸手环上他的脖子,切实地抱着他,道:“我负责……”

廉钊也笑了出来,迟疑地环起了手臂,轻轻拥着她。

“廉钊……”小小开口,“其实,天高海阔、自由自在,不是我的志向……”她笑着,欢乐地说道,“我明明是想拐个良家公子,混吃骗喝才对。所以……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不会再离开了……”

廉钊的手臂用力一分,低低应道:“嗯。”

两人就这样抱着对方,谁也不再多说一句话,时间慢慢流过,夏日的阳光炽烈,透过窗扉,洒在两人身上。

片刻之后,小小怯怯地开口,道:“廉钊……你觉不觉得……呃……有点热?”

“嗯。”廉钊回答,他顿了顿,又道,“小小,其实……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啊?!”小小惊呼一声,松开了手,“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

廉钊笑着轻抚着自己的右臂,他摇了摇头,开口道:“没事。我原谅你。”

小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愣,随即,满满的幸福涌上,染着她的笑容,熠熠生辉。

……

无所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