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家专精射术,箭尖淬毒更是常事。家将常备着解毒器具,以防万一。

用火罐吸毒是急救之法,要想完全解毒,依然要佐以药物。只是,曦远针上所淬之毒尚未查明,又不宜贸然找神农世家的人解毒。这样的措施便是能做的全部了。

小小看他麻利地做完,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不禁有些失落。

廉钊见她盯着看,便笑着开口:“小时候贪玩,曾被毒箭划伤,也差点废了自己的手臂……”

小小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自己的小时候,立刻认真地听起来。

“那时候,我吓坏了,急得直哭。我爹却说:少了右手,还有左手。廉家的男子哪有为一条手臂掉眼泪的。”廉钊无奈地笑,“爹还教训我说:即便要失去一条手臂,也该是在战场之上。如今是自作自受,更没资格哭。”

小小听愣了,“啊?真的这么说?”

廉钊点头,道:“真的。”

小小一脸的难以置信。

廉钊笑道:“这次也是我自作自受,你不用放在心上。”

小小看着他,笑了起来。她坐近一点,道:“我帮你封住手臂上的穴道吧。”

廉钊摇头,“封了穴道,手臂就无法使力了。”

“不封穴道,毒血会扩散。”小小认真道,“这种时候,也不该使力。”

廉钊道:“我的身分已经暴露,曦远只是迫于情势,不便揭穿我。我想她很快会有所行动……”他看着小小,“现在绝对不能松懈。”

小小想了想,道:“也就是说,她会去向朝廷揭发?”

“不会。”廉钊回答,他气定神闲地说道,“她虽然知道真相,但却没有任何证据在手。想治我欺君,决不容易。”

廉钊笑道:“而且,现在你已经归顺,她的胜算就又少了一个。”他的眼中带一抹肃杀,“我若是她,必定先斩后奏。”

小小咽咽口水。果然,比起江湖纷争,庙堂之上,心机更甚。

“我……”小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道,“我虽然来归顺,可是,九皇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完,眨巴着眼睛,看着廉钊。

廉钊并不惊讶,也不说什么,只使略低了头,静静思考。

小小看着他,笑了。他这是在替她烦恼么?

廉钊察觉她的眼神,抬头笑道:“这些事你不用担心。你只需归顺,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他说完,却有了忧虑,开口道,“小小……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一旦归顺朝廷,你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你原先的朋友,都会成为敌人……何况,你师叔他……”

他无法细问下去,惟有沉默。

小小本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是顺应着心意跑来归顺,被廉钊提起这些,她才细想起来。归顺朝廷,自然是要与江湖为敌。何况,温宿也好,银枭也好,都是朝廷要犯,这些矛盾根本无法调和……她虽无立场,但也无法轻易伤害任何一方。糟了……这些东西完全没想啊啊啊!!!

廉钊见她失神,便换了话题,道:“你也累了一夜,先去床上休息一下吧……”

小小抬眸看着他,心中的感动一层层加深。三番四次的维护她,帮她作奸犯科,现在,还替她烦恼立场,甚至,小心地顾及她的心情,不让她担忧。她一直都知道,能遇上他,是老天瞎了眼。若是再辜负他,一定会遭雷劈!

想到这里,她拉起他的手,拽他起身。“比起我,你更要休息啊。”

廉钊微惊,道:“不用,我……”

小小不由分说地把他摁到床上,道:“大少爷是千金之躯,要是有个闪失,小的担待不起哪。”

廉钊看着她,道:“为什么又叫我‘大少爷’……”

小小笑着,“你本来就是大少爷么!小的连名带姓地叫你,实在是太失礼了。”

廉钊笑了出来,“‘子箴’,你这么叫就好。”

“子箴?”小小有些不解,但立刻想明白了。她离开廉家的时候,廉钊就快要行冠礼。子箴,是表字吧。廉子箴,她心中默默念了几遍,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笑着开口,“莲子?”

廉钊一惊,“啊?”

“莲子。”小小深觉有趣,又唤了一声。

廉钊不自觉地红了脸颊,“别这么叫……”

“莲子。”小小笑得明媚,语调微微上扬。

廉钊已然有了窘态,“别这么叫啊。”

小小笑得欢乐,更努力地把他摁倒,道:“躺下休息吧,莲子~”

廉钊被迫躺了下去,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小小,“我……”

小小收了戏谑,用最温柔的声音,道:“你睡吧,我守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廉钊只觉得身上所有的痛楚都在瞬间消失。长久以来,他一直无法安然入睡,而此刻,心却如此平静满足。他这才发现,自己真的累了。他看着她,轻轻握起她的手。这才合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困倦。

小小看着他入睡,静静笑了起来。她握着他的手,感觉着那熟悉的温暖。明明是一时冲动来归顺朝廷,明明对九皇的事一无所知,可是,她此刻却觉得如此踏实安心。心放开的时候,困意便席卷而来。不知不觉间,她靠着床沿,睡着了。

……

几个时辰之后,廉盈领着家将开门进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微微皱着眉头,目光落在了他们紧扣的手指上。许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示意家将将食物放下,退出了门外。

……

待小小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床上,睡像一塌糊涂。她一惊,一个翻身起来,却见天色大暗。她环顾房内,廉钊就在一旁的榻上,闭目打坐。

听到她起身,廉钊睁开眼睛,笑道:“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你再睡会儿吧。”

“啊?”小小下了床,看看窗外,“都这个时候了……”

廉钊笑着,“你真的累了。”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拉她到了桌边,道,“既然醒了,先吃点东西吧。”

小小看着桌上的食物,不禁双目放光。从昨天开始,她还不曾好好地吃过东西,一觉醒来,肚子早就饿了。她拿起筷子,挟了一大口菜,又想到什么,抬头看着廉钊。

廉钊带着笑意,道:“看我做什么?专心吃东西。”他说话间,抬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怎么就是胖不起来呢?”

小小不假思索地回答:“胖了不就逃不快了。”

廉钊皱眉,“你还想逃?”

小小眨眨眼睛,道:“不想了。我这就把自己养胖,以示忠心!”她说完,吞下那一大口菜,一脸的严肃诚恳。

廉钊低头轻笑,拿起另一双筷子,替她挟菜。

这时,门外传来了细小的动静。

廉钊停筷,静静地聆听。小小也停下了咀嚼,屏息以待。

突然,房门被撞了开来。三个魁梧男子冲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接袭向了廉钊和小小。

廉钊手撑着桌子,旋身而起,踢开了冲在最前的男子。待稳住身形,他拉起小小,退到一边,而后取了随身长剑,上前应战。

小小拿着筷子,惊讶地站在一边,片刻之后,她便察觉了异样。

“小心,是行尸!”

廉钊行招之间也有所察觉。行尸无痛无知,惟有杀意。他立刻起剑,狠狠砍下了行尸的头颅。

要想制服行尸,攻击脑后的强间穴和天柱穴是最有效的方法。而砍下头颅虽然粗糙了点,却是最快捷方便的手段。

小小在一旁看得傻眼,却不防一具行尸扑了过来。她惊叫一声,敏捷避开。

廉钊闻声,纵身到了她面前,一掌击开那具尸体。然而,运功出掌,不免牵动血气。右臂上的伤口猛地一阵疼痛,手中的长剑险险脱手。

小小见状,踏步上前,纵身而起,手撑上了那行尸的肩膀,身子翻过它的头顶。在越过行尸的刹那,她将手中的筷子狠狠刺入了它脑后的强间穴和天柱穴。行尸瞬间失了动势,不再行动。

小小平稳落地,正想松一口气。却见门口又出现了一批人,与那些行尸不同,这一次,是神霄派的弟子。

她正惊讶,廉钊却已起身,拿起了床边的雕弓和箭匣。他挽弓,数箭连发,门口的神霄弟子见状,纷纷避开。廉钊拉起小小,快步跑出了门外。

两人出门之后,才发现原本在门口守卫的廉家家将早已被杀。别苑之中剩余的家将正和神霄弟子混战。

廉家的兵马都屯驻在神农世家之外,别苑之中的家将不过五十。行尸奇袭,再加上神霄的攻击,根本无法抵御。

小小立刻想起了方才廉钊所说的话。“我若是她,必定先斩后奏。”……现在,就是先斩后奏?!

小小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神霄弟子,又看了看廉钊。廉钊的表情带着怒意,但神色却很镇定。他从箭匣中取出一支长箭,缓缓引弓。

周遭的人忌讳廉家的箭术,无人敢贸然上前。

然而,廉钊的手一抬,直接将那一箭射向了天空。

清亮的鸣音破空而上,响彻四方。

鸣镝?!小小惊讶地仰头,看着那支没入夜色的长箭。

周围的神霄弟子直觉不妙,纷纷攻了上来。

廉钊却不再缠斗,只是拉着小小在众人之中周旋,仅求自保。

小小有些不明就里,但却知道,身边的人值得信赖,能够安心地托付。

片刻,突然有人冲进了战局,凌厉的劲风迫开了围攻的人。

小小定睛一看,愈发惊讶。那手执长枪,凛然而立的人,正是破风流的少主人,江城。

江城逼退一众神霄弟子,转身看着廉钊,抱拳笑道:“廉大哥神机妙算,小弟幸不辱命。”

廉钊回礼,道:“江兄弟太客气了。”

两人说话之时,一众兵士冲入了别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局势扭转了过来。

一切平息之后,小小的茫然便得到解答。

江城笑着,对廉钊道:“真如廉大哥所料,神霄派确有谋反之心。若不是廉大哥早先安排小弟接应,恐怕就遭了这些人的暗算。”

廉钊叹口气,“我不过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发生了……当日东海之上,我和魏启已有嫌隙。曦远和石蜜都是他的心腹,不可不防。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动手……对了,我姑姑呢?”

一旁受伤的家将闻言,回道:“公子,几个时辰前,神农世家查知了‘天棺’下落。宗主石蜜和纤主曦远已出发去寻了。姑小姐本不想插手,但纤主多番劝诱,便也带了二十家将,随行而去。”

“天棺?”

小小听到这个,大惊失色。“天棺”?!不就是先前曲坊提议的诱饵么?没想到,这么快就布置完毕了……难道,是怕她泄露消息,所以特意提早进行?糟了,那是陷阱啊!

小小正想说出“天棺”的阴谋,却听廉钊道:“石蜜寻找‘天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遍寻不着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快有消息。分明有诈。”

“姑小姐也是这么认为的。”家将道,“只是,神农弟子已经查实,的确是‘天棺’无误。宗主石蜜又急需此物,即便是陷阱,也执意要去。”

“江湖事宜,廉家本就不便插手。这个陷阱,是想牵住廉家兵力,着力对付石蜜和曦远。……如今看来,曦远诱姑姑前去,怕是另有所图。”

廉钊话刚说完,一名家将飞奔而来,急急开口,道:“公子,神霄弟子夺了‘霜天揽月’,现已逃出神农世家了!”

廉钊闻言,皱了皱眉。“吩咐下去,整备兵马,赶往‘天棺’之所!”

“遵命!”

众人各自忙碌,小小却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廉钊。

廉钊回头,对她道:“小小,你留在这里……”他看到小小的眼神,不解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小小眨眨眼睛,回了神,道:“没,我只是想说,我也要一起去!”

廉钊摇头,“太危险了。”

小小笑着,认真道:“大少爷文韬武略,难道保护不了我?还是,怕我倒戈?”

廉钊看着她,展眉一笑,“少夫人都这么说了,我还能阻止么?”他伸出手,道,“走吧。”

小小不假思索地握紧他的手,重重地点了头。

……

无失无得 [上]

夏日天色早亮,卯时未到,已有了微光。但那山村酒肆的地室中,自然是见不到一丝阳光的。

温宿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惟有微弱的灯火摇曳,晃得他心焦。

那一声“我要归顺朝廷”,如此坚定切实,久久回荡在他耳畔。让他忘了伤势的痛楚,忘了东南两海的纠葛,甚至连思考都变得滞涩。

他突然忆起了孤岛之上,她在他怀里说过的话,“……从今以后,他只会为了皇命来找我,而我,也会好好地断了念想,安心地留在东海……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孝顺你,再也……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若是时间能停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只是,他渐渐明白过来。她的念想,从不曾断过……她夜夜在海边唱着的,拼尽全力想要维护的,不忍伤害辜负的,是廉钊。而若不是他费心拆散,他们两个早就结为了夫妇,也免去了她日后的诸多磨难。

他有什么资格让她跟自己走?武艺、信仰、安身立命之所……他本拥有的东西,早已尽数失去。他模仿另一个人存在于世上,自身的一切本就是虚无,到了现在,连性命都是风中残烛。

洛元清说的没错。如今的他,根本就自身难保,如何能安置另一个人的一生。

只是,他不可控制地会想,想起东海的种种。想起那一夜的繁星,云崖的晨雾,三弦的清音……

他闭上眼睛,努力抛开这般的思绪。片刻之后,他起身,往石室外走。

院落之中,只剩下了东、南海的一众弟子。

洛元清坐在池塘边,无精打采地看着池中的鲤鱼。林执站得很远,正与东海的同门弟子说着什么。

察觉温宿出来,林执立刻停了交谈,迎了上去。

“师兄……”林执开口唤了一声,却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便不自然地沉默。

温宿看了看四下,轻声开口,“其他人呢?”

洛元清走上几步,道:“他们都去对付神农世家和神霄派了……还有,你的小师侄跑去归顺朝廷了……”

温宿看她一眼,不说话,表情似有不悦。

林执见状,道:“我们东海说话,你插什么嘴。”

洛元清还没发作,身后的一干女弟子都亮了兵器,一派杀气腾腾的架势。

东海的弟子也不示弱,武器纷纷出鞘,两派人就在这院落中僵持了起来。

“哼!你以为姑娘我喜欢插嘴么?”洛元清柳眉一挑,道,“什么神霄派、神农世家、九皇神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等他点个头!要不然,谁会呆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林执有些疑惑,看着温宿,不明就里。

温宿的脸色冰冷,依旧沉默。

洛元清上前,直视着温宿,“你说话啊!大不了你说想一死了之,我立刻带人回南海,从今以后再不管你东海的闲事!”

温宿垂眸,转身往回走。

洛元清见状,喊了一声,“我刚才说的不算!”

四周一片寂静,突然,嬉笑声四起,那群南海的女弟子纷纷收了兵器,笑成了一团。

洛元清带着愠怒,狠狠瞪向了那些女弟子。

这时,地室的天顶突然微微震动了起来,人声透过地面,隐隐传下。

“看来‘玄灵道’和‘岫风寨’的人到了……”林执抬头,看着头顶的石板。

随后,地室的入口打开,几缕阳光透射而进。一名南海弟子疾步跑了下来,道:“少宫主,廉家的兵马已经开始行动,往‘天棺’之处去了。‘玄灵道’和‘岫风寨’的人马已经全部前去阻截。”

“不是说廉家兵马不会为这等江湖争斗出动的么?怎么……”洛元清有些惊讶。

“弟子听说,是廉家公子的命令,怕是他已看破了贺兰坊主的计划了。”弟子说道。

“这个廉钊倒是挺有意思的,贺兰祈锋是只老狐狸,要是这次栽在廉钊手上,哪就是笑话了。”洛元清欢乐道。

林执听到廉家的种种,不禁心生恨意。他转头,看着停下了脚步的温宿,欲言又止。

温宿静静站在了原地。廉钊……这是他一直要杀的人。从长江之上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处心积虑,数次布局。然而,却始终杀不了他……这是否也是天意?一直以来,都占着上风的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的?

那是他心底最后一丝激烈的情绪,搅乱了本已沉寂的心绪。他只觉得身体渐渐燥热起来,带动着渐乱的呼吸。

“洛元清……”

洛元清本在跟同门说笑,冷不防温宿开口唤她,吓了一跳。她转头,看着温宿,满脸都是惊讶。

温宿的神色冷然,语气一如往常般冰冷,“你先前跟我说的事……”

洛元清不等他说完,兴奋道:“你答应了?”

温宿稍稍沉默,道:“在那之前,我有个请求。”

洛元清本想反驳,但仔细咀嚼完他的话,却惊愕地发现,他说的是“请求”,而不是“条件”……于是,她硬生生吞下了原本要说的词,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