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才缓步到他榻前,迟疑着站在榻前——他闭着眼,苍白的脸透着几分陌生。其实这模样和严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即使没有滴血验亲她也知晓,他和严佩才是血脉之亲。他与严佩是血肉至亲,与封月是举案齐眉,他和她,却什么也不是。

如果他就这样沉睡,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思绪纷乱间,床榻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模糊的声响——

商徵?

她摸了摸胸口藏匿着的刀刃,小心上前,却对上了一双尚有几分涣散的眼。

“你…”她僵硬道,“你…醒了?”

可床榻之上的商徵却皱了眉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半晌,他道:“你是何人?”

“我…”

这一出,商妍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曾预想到,她呆呆看着商徵紧锁的眉头,充斥着整个身体的感觉名为荒谬。

作者有话要说:一盆狗血洒下…

小趣

这世界乱了套。

商妍在承德宫呆坐了半个时辰,眼睁睁看着宫中最好的御医挨个儿在商徵床前颤抖着手诊断,然后一个个无奈摇头,她不得不相信,老天爷似乎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居然…失忆了。这本是民间话本儿的里才有的段子,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了一个最不可能和话本儿有关系的人身上,除了荒谬就只剩下荒诞。

可偏偏,这荒谬的事件的主角自己丝毫没有自觉。那个自称本王的商徵原本就神色阴郁拒绝合作,等到一个个御医一一把了脉才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直到最后他被带到了镜子前,他才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商徵目光中泛滥着遮盖不了的震惊,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商妍静静站在他身后,良久,才轻轻开了口:“皇叔,你真的记不得了吗?”

商徵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肩膀忽然颤了颤,连同脸上的神情也带了压抑不住稚嫩软弱。

商妍心中的海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惊得忘记了呼吸。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再见面的可能性,他旧事重提,或者降下罪罚,甚至她的身上还带是带着刀刃的,可是却从来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是的,是稚嫩,甚至是心虚的软弱。这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商徵身上的东西,此时此刻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稚嫩之外,是疏离和谨慎。

那是从未有过的距离。

“皇叔。”她轻唤。

“你…是妍乐?”忽然,商徵踟蹰道。他的神色虽然仍有异样,却最终还是冷下了脸,凌厉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的额头戳出一个洞来。

商妍的呼吸一滞,慌乱得拽紧了自己的裙摆。他是记得了,还是…

“是我,皇叔。”

沉默。

忽然,商徵骤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是满眼的戾气——

“你滚。”他说。

“皇叔…”

“滚出去!”

这一次,是暴躁的嘶吼。

商妍心中一惊,咬牙退出了房间。不可否认,即使是这样的商徵,依旧有能让她退却的东西在。她心有余悸退到外间,才发现安公公和一干御医一个都没有离开,连同随侍的宫人宫婢也一并站在殿上神色莫名。

“公主,陛下他…”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沉道:“皇叔伤重,今后如有人要探视,就说…皇叔得了须得避风之病。”

安公公的神色闪了闪,最终却匍匐在了地上。殿上其他人跟着神色一凛,缓缓跪在了地上。

商妍环视四周,良久才轻道:“今日之事,如有泄露,杀无赦。”

商徵的变故成了这宫闱之内最高的秘密,没有人胆敢泄露半句,因为一旦这秘密被戳破,一定会是一场浩劫。

黄昏时分,安公公随同几个共诊的御医一齐来到永乐宫,随之带来的还有数个时辰诊治的结果——虽然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不明,可是事实已经胜于雄辩,商徵他只剩下了十数年之前的记忆,不论心智还是记忆都回到了十数年前。

“他还会好吗?”灯下,商妍问御医。

几个御医面面相觑,最终却都叹息着摇头。

商妍皱着眉头思索,却发现这局面真的难以收拾:商徵十岁封王,十五登帝,他自称本王,那必定是十年前那场叛乱之前,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心智初开的少年,如何压得住现在这混乱的朝纲?

入夜,御医离开了永乐宫,安公公却并没有随行离开,他像是压抑了许多难言之隐一样在殿上兜兜转转了无数个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公公有话想说?”

“公主…”

安公公汗如雨下,皱巴巴的脸都快拧成了一个球儿。他兜转无数次,最终却咬咬牙行礼道:“老奴告辞。”说罢便往外走,踉跄的脚步一路跌撞,最终在门槛上狠狠绊了一跤——倒下了,他没有再爬起来,躺在地上直喘气。

夜风甚凉。

良久,他才缓缓坐起身来,豁出去似的回到殿内,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她面前,重重三记响头磕头下。

他抬头,颤声道:“公主,老奴可要把性命交给你了…”

“安公公你…”

“公主几次探望怀里都揣着匕首,老奴并不是不知道,可老奴也相信公主既然晋贼谋逆那日对陛下所为是真心的,绝不会莫名杀害陛下…故而、故而没有阻挠…”

“老奴曾经对天起誓,这事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可是眼下…公主,三月前陛下就已经设计擒晋贼,早早布下天罗地网,公主月前身体衰竭的确是陛下所为,陛下为的是顺水推舟,将大好的势头让与晋贼…”

“公主,陛下对公主,从未有过杀心。那日公主入夜出逃,陛下早就派了侍卫跟随…”

“陛下本想逼他反了,能当庭斩杀这斩,斩不了也可以借着他谋逆之罪去其军权,合西北晋裴二人之军为朝廷亲统。可如今、如今这变故…”

是夜。

安公公的声音苍老而沁凉,絮絮叨叨诉说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如果这才是所谓的真相,如果…

商妍听得有几分晕眩,明明夜色微凉气候宜人,可是她却觉到了一丝闷热,像极了三伏午后被知了所饶的夏眠,焦躁混同灼热纠缠,连思绪都黏湿得让人作呕。久了,安公公的声音都有几分听不清。

“公主,陛下苦心,不过是为了国泰民安。”

“陛下他…是个睿智的明君,愚笨的君子。他的取舍苦衷希望公主明白。如今陛下没有了记忆,晋贼不见踪影,老奴恳求公主救陛下这一回…”

“公主…公主?”安公公的声音带了焦虑。

商妍仿佛是从云端初回地面,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消失的呼吸,一点一点,小心地喘了一口气。

“他的取舍,是用我的性命去赌吗?”

“公主!”

“如果是为了西昭江山,他可以和我讲的。”

“陛下只是怕公主多虑…”不知过了多久,是安公公不辨哭笑的声音。他说:“公主,唯今之计只有您能相救,您真的想要陛下命丧黄泉吗?”

“万一,”商妍没有思考的力气,只能茫然盯着安公公焦躁的脸,好久,才小声问,“万一,失败了呢?”

回答她的是安公公迟疑过后重重地一记叩头。空旷而又苍凉。

就像承德宫的大殿一样。

真的想要他命丧黄泉吗?

唯今之计,恐怕…还是得从根源上着手。宫中与晋闻相关的,只有杏德宫。

商徵罢朝,所有的国事都交由君怀璧全权处理。朝野之中,终于再没有起什么风波,衷心为国者不得见商徵之面,而心怀不轨者也因为无法明辨局势而按兵不动,许多人多次探望都被拦下,到最后都小心翼翼问一句:陛下伤势如何?

那时候,商妍正坐在承德宫的书房内。安公公泡了一壶好茶,她坐在房中客椅上把那一壶茶喝得见了底,依旧没有换来案台前皱眉握笔的那人一个眼神。她并不恼怒,只是眼睁睁看着茶壶见了底,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挺不是个善于谋略之人,商徵还没有彻底清醒之前,她只能极力追查杏德宫之事与严佩行踪,别的,她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商徵还是商徵,却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商徵。他坐在书房内脸色阴沉,身上是浓浓的疏离和怀疑,可偏偏僵持数个时辰硬是一句话也没有挤出来——

这样的状况,商妍有些困惑。她打小就认识商徵,像个尾巴一般黏了他好几年,从未与他有过矛盾。如果他真的是心智回到十数年前,这敌意…从何而来呢?

天色渐渐暗沉,一日即将过去。

案台前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他“哗”一声站起身来,紧随其后的是恶狠狠的目光:“你还不走?”

“走?”

“你在这儿盯了本…孤整整三个时辰。”

“所以?”

“所以,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最后一句话俨然已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殿下格外刺耳。商妍呆呆望着商徵冷硬的皮囊下拼命掩饰着却怎么都遮盖不下的生嫩,忽然有些想笑——她也确实那么做了,一整日的阴霾被这忽如其来的笑冲淡了不少。

只可惜商徵却绿了脸。

“皇叔,”她眯眼笑道,“如今你我都是在宫里,我无处可回。”

“你——”

她有些疲乏,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便轻声交代:“皇叔,现在时局难测,晋闻又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你先前这后半局打算怎么走,不过在你恢复记忆之前,就算你再讨厌我,也只能与我一人打交道。”

商徵骤然沉默,目光却晦涩不明起来。

商妍安静地看着他极力遮掩的神态,忽而真心笑出声来。寂静的书房内,这笑声有些许突兀,可是笑声过后却是更加压抑的相对无言。也许年少的商徵还来不及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亦不会弄虚作假。他的憎恶都□裸地写在眉眼间,每一个眼色都会溢满流泻出来许多,衬着那张成熟的脸倒是讽刺至极。

她在房间里静坐片刻,终究等不到商徵的反应,眼看着外头天色已晚终于还是起身告退。

亏得她性子够缓,临出门前还为他点了一盏灯。却不想才出门没有几步就听到了书房里一阵巨响——似乎,是案台被掀了的声音。

不急。她在夜色中遥遥看着骤然黑暗的书房,深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能让商妍松懈下防备心的只有少年的商徵,故而有了这一出。这一盆狗血估计吓跑了好些人吧><

PS:那些一口咬定皇叔是装的的姑娘,皇叔的信用值真的已经那么低了吗!!TOT

皇叔很受创啊!!!

微醉

承德宫外,小常挑着灯笼在门外守候,见了她重重舒了口气道:“公主,君相来过了。”

君怀璧?

“公主您在承德宫,没有任何人可以禀报,奴婢只好留了君相喝了一壶茶。”

“他来是…”

“他送了一只风筝过来。”

“风筝?”

小常抓耳挠腮:“说是早就答应公主的。”

早就…答应的?

一盏茶的功夫,商妍在永乐宫的书房里见到了那只风筝。夜晚的烛光不日日光明亮,却丝毫遮挡不了那只风筝之精致,那是一只小巧细致的春燕,并不如凤凰那样精妙到每一片羽翼都勾勒细腻,它只有寥寥几笔,筝面上几笔丹青描摹的乌黑洒脱恣意,与那只凤凰全然不一样。

要是送到集市上去买,这春燕恐怕是卖不出去的。

偏偏用心与否却是那么地明显,如果没有对比,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缠着磨着君怀璧要来的凤凰会是这样可笑的一个笑话。

这算是…示好?

接连数日,商妍日日去往承德宫中与一派年少气息的商徵大眼瞪小眼,却始终没有瞪出个所以然来。他虽然皱着眉头强撑出一副思虑周详盛气凌人的模样,可眉宇间却透着稚气。自然,这样的商徵也不可能记得失忆之前自己究竟布了个什么样的棋局。眼下晋闻从宫中消失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寝食难安。

可偏偏那个运筹帷幄的人却只会冷冰冰地盯着人瞧。

横竖早就习惯了商徵的无视,他不开口,她便不计较。又一日僵持到日落,她趁着日落的余晖伸伸懒腰正打算离开,却不想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声响。她兀然回头,见着商徵脸色有些异样地站在案台前,目光晦涩不明。

“皇叔有话想说?”

商徵沉默。

商妍一愣,看他这副“速来哄孤”的脸,不由有些想笑。如果是当年的商徵…他不再开口,便是要等着她去扯他的衣摆哄一声“小皇叔你怎么了”。只是今非昔比,她站在门边踟蹰,虽然没有离开却也并没有接下文。

久久的沉默。那被阴云笼盖着的人缓缓坐下了。

“皇叔既然没有别的交代,那妍乐就先告辞了。”

她欠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轻轻揽过书房的门阖上。就在最后一丝缝隙就要隔绝门内门外之际,忽然听到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妍乐!”

商妍低眉笑了笑,又推开门:“皇叔?”

书房内,商妍的表情是狼狈不堪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了起来,眉宇间矛盾重重,只是目光却不再躲闪。

他道:“听说安德说,你在追查一户姓严的人家。”

商妍的心颤了颤,片刻之后才恢复镇定。她道:“是。”

“为什么?”

商妍略略思索,答:“数月之前,我曾经被晋闻蒙蔽在严府生活过一段时间,晋闻谋逆,严府必定与之关系紧密。所以我想想要找到晋闻,应当从严府入手。”

商徵神色莫名,额上却起了汗。

这是…心虚慌张?

她踟蹰片刻,轻声道:“听闻严家有个小姐明教严佩,长眠已久,一直未醒。”

商徵骤然移开了视线——

商妍定定看了会儿,心中忽而掀起惊涛骇浪——十余岁的商徵究竟是为什么对她报有这样大的敌意?她想过许多原因,却把最重要是可能性忽视了…商徵,他竟然从少年时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商徵,而是严徵!

“此事,孤会处理,你不必插手。”

“…皇叔,对严家有兴趣?”

“你不必过问!”

“听说那严家小姐十数年来足不出户,长年卧病…就连待在严家十数年的老仆都鲜有见过她面目的。”

“你见过?”商徵的声音冷厉下来。

“…不,没有。”

商妍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眼前的商徵毕竟不是完整的,他有太多的情绪还不懂得藏匿,所有的慌乱都写在眼底。而她并不想去戳破。她有些冷,因为这让人惊骇的发现。十数年前,商徵不过十一二,不可能有那样深沉的心机。假如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那背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商徵不过是商户之子,怎么入得了皇室?

十数年之前,会是谁主导这一切?

她的沉默让书房里的气氛更加的焦灼。许久,是商徵一声算不得友好的冷哼。

商妍原本想回一个冷笑嘲讽回去,不料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阵眩晕之感,还未及反应,脑袋就重重磕在了书房的门上——

“妍儿!”

最后的最后,是商徵慌乱的声音。居然是她许久不曾听到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