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日落西山。目光所及之处是好些匆匆忙忙的人影,她用力支撑起半个身子,谁知力气正使到一半就栽回了床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半盏茶后,她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睁着眼睛有些恍惚地打量着头顶的轻纱床帏:这疲软的感觉她非常地熟悉,是当初商徵下施加在她身上的。自她上一次出宫后就没有再犯过,难道…其实并没有痊愈?

“御医说你的症状十分奇怪,束手无策。”忽然,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究竟怎么了?”

商徵?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稍稍调整了下姿势,才终于满意地看到了商徵略显烦躁的眉眼,吃力笑了笑道:“你猜?”

话毕,商徵黑了脸。他似乎颇为暴躁,在房间里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忽然道:“你以为孤查不到?”

他这幅模样,倒真的有了几分担忧的模样。

刺眼得很。

“你的确查不到。”她冷笑,“皇叔手笔,寻常御医哪能瞧出端倪来?”

“你…”商徵的神色陡然间僵硬,他骤然上前,目光闪烁,“你说你身上…是我下的毒?”

商妍冷笑:“皇叔不信?”

僵持。

商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笨拙地下了床,拖着还有些疲软的身体缓缓朝门外走。那怪病发作过后身体都木讷得诡异,她必须使上十成十的力气才能让手脚不那么怪异,踉跄了好几步步才勉强到门边,踏着夕阳一步踏出房门——

就在她身后,是静默不语的商徵。

“如果你真是妍乐,我…绝不可能有杀心。”忽然,黯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你说的,孤不信。”

“可你确实下了,数月之前我日日神识渐衰,差点就命丧了黄泉。”

“孤不信。”

她越发嘲讽,轻道:“你肩上应该还有旧伤,是我挣扎之时刺的,流了好多血。”

商徵的神色陡然僵滞,久久,才从胸腔里挤出三个字:“孤不信!”

黄昏,夕阳。

商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看不清昏暗的房间里商徵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一如她分辨不出此时此刻弥漫上心头的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感觉,其实是有点儿心慌的。

日子一日日过,商徵伤重在承德宫中养伤的消息终于被朝野上下所接受,不过半月,朝中大小适宜就都陆续落到了君怀璧手上。在所有的事情都暂缓之时,君相登了门。

他并没有穿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袭宽松素雅的墨青色长衫,满头青丝只简单系着发带,一个酒坛被绣着墨竹的广袖遮去一半,剩下那一半沐浴在朝阳的光晕中,原本规整得似乎连一丝乱发都不会徒增的君怀璧此时此刻却透着一丝闲散之气。

商妍在永乐宫的门口呆呆站立,却不知从何开口。没有人知晓他在永乐宫宫墙外站立了多久,若不是早起开门的小常撞见了他后匆匆禀报,也许他会站更久,直到阳光把他的身影拉长成摇曳的枝桠。

很多年以后,商妍已经不太记得君怀璧年轻时的眉眼究竟是何等的如画,也不记得那一日之前她与他的羁绊曾经如何难耐,只是这一日清晨所见到的场景却无疑成为她昂长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最为瑰丽的光景。

只是当时惘然,难以看清,只剩下了呆望的本能,久久,才狼狈地拽了裙摆:“君相?”

“喝酒吗?”

“…”

他低眉,笑了,晃了晃手里的坛儿:“桃花酿。”

商妍站在门口对着他的闲散的笑好一会儿愣神,对着这不知是被什么人夺了舍的当朝丞相不知为何有一瞬间分不清他究竟是君怀璧,还是晋闻。君怀璧太静雅,晋闻太邪佞,可是笑起来居然有几分相似。

“偶得佳酿,不知公主能否同饮?”

“…”

他却笑了:“很久之前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提着酒来见你,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时候。”

“君相…”

“可是不论我作何种猜想,都只能想出自己提酒等候的模样,搜空心思也想不出你开门相见时会是什么样。”他轻笑,“是惊异,还是喜悦,是憎恶,又或者是视而不见。”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酒气,带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可他的眉眼却明明是带笑的。

这绝不是正常情况下的君怀璧,至少,绝不是清醒的君怀璧。君怀璧的声音原本就是清和润泽,此时此刻却仿佛是带了

几分醉意一样,氤氲如同隔着雾气。他…喝醉了?

怎么会?

商妍愣愣看着,良久才终于生涩开口:“…你,怎么了?”

君怀璧一怔,温温道:“听闻公主在查杏德宫之事,微臣,略知一二。”

杏德宫?

作者有话要说:身体出现点状况,明天可能不碰电脑。明天更新会暂缓一天,请个假哦。

后天会准时更新。

佳酿

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入了君相的肚,杏德宫的事情却只字也不曾被提到。永乐宫的后园有个小小的花亭,商妍在亭中愣愣看着春风和煦的君怀璧一杯接着一杯把桃花酿咽下肚去,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抓过了他的杯盏——他醉了。虽然酒品好得让人瞠目结舌,可是眼底噙着的那一抹浑浊的光却显而易见。

被抢了杯盏的君怀璧微微晃了晃脑袋,瞪了瞪略显无辜的眼。

这…

商妍深深吸了口气:“君相可有心事?”

有风过,吹来几片枯黄的树叶,有一片落在他发际。他顿时阴沉下脸来,暴躁地扯了唯一一个简单的束发。顿时三千青丝飞泄--他皱着眉头四顾,片刻之后才抬起眼道:

“杯子?”

“…吃掉了。”

“…哦。”君怀璧轻轻地应了一声,乖巧得很。

商妍悄悄把杯子藏到桌子底下,抬头却发现君怀璧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了园中的石桌上。氤氲酒气之中,阳光穿透树影的斑驳印在他白皙的侧颜上,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一抹淡淡的阴影,三千青丝大半成了枕。

呼吸轻浅。

文质无双的君子怀璧,居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僵坐了半盏茶时间,她才终于收回了险些跌落的下巴,晃晃晕乎乎的脑袋,稍稍走远了几步坐在另一处花架上,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的睡颜瞧——不知道怎样的打击才能让君怀璧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不过显而易见地,他醒过来的时候恐怕会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个儿给埋了。

时间一刻刻流走,日上晌午。

君怀璧却没有转醒的迹象。

商妍捂了捂有点儿不争气肚腹,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先去解决下肚腹之难,却没想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响起极轻的窸窸窣窣声响——那是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少顷,君怀璧轻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说:“十年前我引陛下入主之后曾有幸入过史库参阅,偶然见过杏德宫史料。太祖戎马一生,老来十子余七,等到先帝登位之时,却只剩下三皇子与年方七岁的十皇子,其他皇子皆不幸夭折。”

“太祖晚年曾有一宠妃名宓,华盖后宫三千,引无数嫉恨…皇后难平心魔,以魅惑君主为名妄图除之,为太祖所阻止。太祖因其坏德而生废后之心,然皇后忽然自缢而亡,故而…作罢。”

“宓妃专宠多年无子嗣,直到太祖病危床榻之时,却忽然由宫外接入一子,乃是宓妃早年瞒天过海产下之子。滴血验亲后,太祖大喜,却未尝来得及取一个封号,便驾鹤西去。”

君怀璧的声音非常轻浅,如同桃花酿的酒香一样。

商妍静静听罢回了头,对上的是一双犹有几分迷醉的眼。她忍不住催促:“…后来呢?”

不料君怀璧却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先帝驾鹤西去之前,宓妃就染了怪疾昏迷不醒,后来先帝登基,数年之后宓妃也病逝,再之后,公主应该知晓了。”

“那那个…十一皇子呢?”商妍急道,“他去了哪里?”

君怀璧迟缓地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低头找着了方才喝罢停歇的桃花酿,提起酒坛摇晃几步上前行了个礼,扬起一个剔透的笑。

他道:“公主,史库乃国之根本,原本不能坦言。今日…要谢这酒。”

“君相…”

“微臣…告辞。”

他摇摇晃晃朝前走,片刻之后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商妍静静看着那一抹青色远得再也看不见,许久才低低道了一声。多谢。

当夜,商妍终于下了决心去往杏德宫。

宫中从来没有什么十一皇子,可是君怀璧所说之事却也必定是空穴来风。宓妃死得有多凄惨,她比史书更加清楚。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依稀还能听到杏德宫中房梁上骨架落地的声音——绑在房梁之上活活饿死,到最后和这冰冷的宫闱腐烂成一体…如果这个十一皇子还活着,想必把这宫闱血洗上几次都难消这血海深仇。

是的,如果这十一皇子还活着呢?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会在十年之后莫名查探杏德宫?

这个世上,有谁会去找一具理论上早已在皇陵的尸身?

这一切的答案,其实只要再去探一探杏德宫便可知晓。如果晋闻身为人子,是绝不会让母亲遗骸曝露在地上的。只是和什么人,以什么身份去却让人难以抉择。她思来想去,直到月上柳梢,却仍然犹豫未决。到最后干脆披上件衣裳挑灯一个人去…

不怕。

…是不可能的。

冷风,闹鬼的冷宫,冰冷的尸骨。哪一样都能够随时击垮她原本就并不健壮的心脏。可是倘若杏德宫中有尸骨未寒的事被搬上台面来,恐怕朝野之中又会多有风波,可是如果晋闻真的和杏德宫有关,那将成为往后对决中至关重要的一张王牌…为今之计,只有她一人前往一探究竟。可是还未走到杏德宫附近,却忽见不远处有淡淡的光亮——

夜深,宫灯的光芒渐渐被那怪异的光亮覆盖。

她遥遥站着,忽而被一阵狂风席卷,手里的宫灯陡然间昏暗,随之响起的是数不清的嘈杂之声和匆忙的脚步声——“走水了!”“来人!杏德宫走水了——”“快!找人救火啊——”

杏德宫走水?

商妍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忽的丢了宫灯朝前疾步奔跑!

她才着手想一探杏德宫,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

大火终于借着风势染红了半边天。商妍气喘吁吁跑到杏德宫门口的时候,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宫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水桶器皿行色匆匆。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却什么也没有也没有问到。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烟的杏德宫是如何起得火,更没有人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好好一座孤寂冷清的弃宫就这么起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宓妃尸骸!她会不会还在里面?!

商妍急得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宫门大开,里头的火势似乎小了一些,便咬咬牙直接往里跑,却在最后关头被方才的宫人拼死拽住了袖子——

“喂!你这小丫头还要不要性命!”

“里头…里头你可曾看到什么东西?”

那宫人汗如雨下,显然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一双手死死拽着她:“里头火大,你这一进去还想不想出来?!里头都是些旧桌子旧椅子,没有宝贝!”

“那…那内殿呢?”内殿、房梁下,是否…

“火就是内殿起的,那儿早就塌了,什么都没了!”

塌…了?

火光中,商妍迟疑着看着火苗把宫门内的树叶都炙烤得噼里啪啦作响,头脑间一片空白。由内而外的恐惧似乎要通过每一个毛孔抒发出来,融入这火热的炙烤之中。

“轰——”

一声巨响,整个儿杏德宫陡然间倾塌!

商妍连退好几步,心中的茫然却更甚。在这宫里,有个人知道她的一言一行,甚至知道她刚刚在今日得知了杏德宫过往而抢先一步把这一切付之一炬…商徵已经不再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君王,那还会是谁?谁能有这样的能耐?谁能?

大火,终究屠戮尽了一切证据。

到末了,每个宫人都疲惫不已地瘫坐在地上,却没有人露出悲戚的神情。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冷宫。里面既没有宝贝也没有活人,更甚者,这不过是一座闹鬼的冷宫。大火烧尽也没什么可惜的,不出几月这儿就能再起新楼,把这一切焦黑都尽数抹去。

没有人知道,这儿有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骸,也许被深埋在下面,也许去了别的地方,谁知道呢?

商妍在杏德宫的混乱还未平息的时候就悄然离开的。宫殿已经塌方,就算其中有尸骸也不可能被发现。她缓步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出门前她早已交代不需寻找,可此时永乐宫中却灯火通明,隔着很远就能听见嘈杂之声。

是出了什么事么?

她迟疑几步,不料却看到一个原本不该这时候出现在永乐宫的人在宫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安公公?

“…公主?公主!”安公公也见了她,惊异过后忽然疾步上前,一双颤抖的手拽住了她的衣摆。

“怎么了?”

安公公像是受了惊是的紧张四望,片刻后才缓缓探头到她耳边,沙哑道:“公主,陛下方才遇刺!”

商徵?!

商妍满身彻凉,仓皇回望杏德宫的方向——这场火,竟然是一石二鸟之计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还是上午更新的那张,强迫症患者为了去掉章节上的括号伪更,不要理我…)

冥冥

黎明来临的时候,永乐宫中依旧是大门紧掩。所有人都知道,妍乐公主昨夜因为大火受了惊吓终日惶惶不宁,故而把大部分人被遣了出去,只余下寥寥数个宫人在院中伺候。

日出,理论上应该在躺在床上养神的妍乐公主此时此刻正端了一碗药,冷着脸哄床榻之上那神情戒备只差在脑门上戳五个大字“你们要害我”的当朝皇帝。

“喝。”她耐下性子轻声细语,“不会害你的。”

不过很显然,她的这番劝慰根本没有入那只惊弓之鸟的眼。商徵神色不改,防备的目光已经堪称凌厉了,本就不厚的唇已然抿成一条线,僵持许久,终于还是扭过了脖颈不再看那碗。

…这时候,是不是还要配一声“哼”?

商妍忍无可忍叹了口气,终于搁下了药碗,在床边找了一处空地儿坐了下来。她已经一夜无眠,实在是有些累了。昨夜商徵遇刺,刺客又失踪,安公公急急来报,她唯恐刺客还有第二波行动,连夜悄悄把受伤的商徵偷梁换柱到了永乐宫,只留下一个宫人穿戴成他的模样留在承德宫,一夜忙碌,谁知翌日醒来却是这样一副情形。

疲惫已经不能囊口她的感官,早在凌晨时分她就已经眼冒金星,若不是咬着牙想等商徵转醒看看他是不是会阴差阳错恢复记忆…谁想到醒来他变本加厉?

她怎么不记得小时候的商徵居然胆小得这么…丢人现眼呢?

一觉醒来,天已经暗沉,房间里的宫灯明明灭灭。

商妍浑身浮软,昏昏沉沉瞄到灯旁趴着一个纤瘦高大的身影,除了商徵还能有谁?她终于明白为何宫灯也会明明灭灭,因为这厮把灯罩摘了,正曲着手指把玩那闪烁着光芒的火苗。一次,两次,三次,他翻动的次数越来越多,到最后“啪”地一声。灭了。

好在,这房里还有另一盏殊死坚守着。

对此,商妍无奈露了个鄙夷的白眼,却不想对上那玩蜡烛的幼稚之人的幼稚目光。嗯…装得很深沉的幼稚目光。

“你醒了?”他勉强道。

“嗯。”商妍淡道,顺势扫了一眼桌面,满意地发现白日那药已经见了底。

“刚才,叫你不醒。”

“我太困了。”

“不。”商徵狠狠皱眉,似乎是在斟酌用词,片刻之后才艰涩道,“我、用力喊了,你没醒。”

用力喊还没醒么?商妍的心上稍稍划过一丝凉意,却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神情,摇头笑:“昨夜太困,我睡迷糊了。”

沉默。

倏然,商徵狠狠一挥手,把那已经战殁的宫灯扫在了地上。

他道:“你那日说的毒,究竟是什么意思?”

商妍忍无可忍想发作,却陡然间瞥见他衣袖上丝丝渗出的殷红。昨夜他遇刺,伤在了手臂,伤势不重,为免内鬼,她只是取了些治伤的药草草替他包扎。方才他如此大的动作,恐怕伤口是要崩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