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意思。”她临时改口,轻道,“骗你的。”

商徵瞪眼,显然是不信。他这副模样简直是个明知答案却拒绝承认的暴躁孩子,配着他堪称冷峻的面容,着实诡异得有些好笑。

商徵被这模样惹得闷笑不止,好半天才喘过气来,笑道:“来,替你包扎。”

罪魁祸首咬唇,沉默。

商妍笑着叹息,最终下了床榻翻出新鲜的伤药摆到了桌上,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不容分说抓住了他的手腕逼他抬起手来撩起了袖子。这一次,商徵没有反抗。虽然脑袋还是没有看着她的,大约是在赌气。

“妍儿。”忽然,一声闷闷的叫唤在房里响起。

商妍一愣,顷刻间有些受宠若惊。

商徵的脸色越发诡异,良久才咬牙开口:“我…听闻,十年前宫变,是我带兵入宫解围。你是不是想过,我…是不是有意篡位?”

顷刻间,房间里静默一片。商妍包扎的手僵在当场,好久,才终于重新找回了呼吸,把手上未完的动作进行到底。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也许是因为孩童更加直接而天真,成年商徵许多年都不敢提及的事情竟然那么轻而易举地被问了出来。

竟然,也不是那么惨烈。

“想过。”她听到自己极轻的声音,“可是皇叔没有承认过,我就不信。”

寂静。

烛光中,是商徵咬牙切齿的声音:“我不承认就一定没有。我不会害你,绝不可能!”

那一夜烛光明灭,商徵的眼里尽是暴戾和执着,商妍却始终没能应一声是。

谁也没有想到,伤上有伤的商徵会在第三日清晨从永乐宫中消失不见。为了掩人耳目不至让人怀疑,永乐宫只有简单的守备,如果是早有预谋,要想从永乐宫带走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凌晨,大雨,商徵就这样莫名地不见了身影。可偏偏还不能声张。

安公公和几个侍卫早已分头去找寻,商妍留守空荡荡的永乐宫,终于忍无可忍支了一把伞出了永乐宫。偌大一个皇宫,商徵可能在任何地方。她不知道该去哪里碰运气,只茫然地顺着本能游走,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承德宫。

商徵是不可能在这儿的,人人皆知当今皇帝卧病在寝宫不见任何人,可每日不知有多少怀着各种心思的人前来问候。即使如今的商徵只不过十余岁的思维,可是哪些地方不该去他应该还是明白的。

她走到承德宫本就是无意,只是没有想到在宫门前瞥见了一抹青绿——

那是一柄青色的伞。

伞下一袭白衣,乌发纤纤。居然是几日前刚刚见过的封月。

她静静站在承德宫门前,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大雨瓢泼中一样,淡雅如同泼墨。

商妍眯着眼远远看着她静默站在雨中,不知道为什么心上有些异样:对封月,她虽然说不上憎恶,却绝对是不欢喜的。也许是因为生在泥沼之中的人对着岸上白衣纤纤的人有着生来的疏离,越美的事物往往越让人看到自己的不堪,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总之…不喜欢。

“公主?”雨中的封月忽然转了身,青绿的伞微扬,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商妍愣了片刻,为自己莫名的情绪有些自责。

“公主可知陛下近况?”封月轻声问,“守备说陛下下了禁令不见任何人,公主乃是陛下至亲,是否可以代为一探?”

“封妃娘娘…天天等着吗?”

“也不是天天。往常只是黄昏,今日大雨,陛下每逢大雨便会心思闷沉,故而来瞧一瞧。可是…”她微微抿了抿唇,遥望承德宫紧掩的宫门,“可是,还是进不去。”

进不去,是必然的。

商妍悄悄垂了眼不看封月紧锁的眉头。她当然知道进不去,因为这禁令其实是她亲自下达。起初只是想尽可能地瞒下商徵病情,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形。

“你回去吧,等他醒来再来。”

封月却摇头:“也许过会儿他就会宣我入宫。”

“…可是他不知道…”

封月笑了,声音细柔。她说:“为知心之人行事,不需尽为人知,只要他安好,只求长相伴。公主没有过这种感觉么?”

商妍怔住,滔天的雨声也入不了耳。

她的确没有过。即使之前数年如一日追在君怀璧身后,她也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回过头来看上一眼,看看她已经长大,看看她一片真心是这宫闱之中最干净澄澈的存在。可是之后呢?她从来没有想过假如君怀璧真的回头看见了她,而后该如何。

从来没有。

她从来没有想过未来。

为什么?

商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承德宫的。封月纤瘦的身影渐渐在脑海里汇聚成了一个狰狞的问句,一句一句把她原本就迷蒙的思绪拷问得支离破碎——为什么?

大雨渐停,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商妍默默看了片刻,忽然悟了一个去处,一个他最有可能有兴趣的地方,一个即使他失去了十数年的记忆亦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此坑距离完结不远了,还有一个高、潮(口你妹啊!),明天周末回家,家里木有网,停更一天,顺便准备新坑。周日晚上回来更新~

新坑近期会发^^

挖酒

大雨渐停,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商妍默默看了片刻,忽然悟了一个去处,一个他最有可能有兴趣的地方,一个即使他失去了十数年的记忆亦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他可能去了史库。

西昭的史库历来是宫中禁地,只有三类人可以进入参阅,一个是当朝的史官,一个是当朝皇帝,最后一个是宫中逢大变而受皇命的重臣。而把守史库的守备是宫中唯一与外界隔绝的存在。史库如同一座孤岛,与整个宫闱格格不入。这儿的守备是不会知道商徵的近况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被允许和外界交流。

“史库重地,非皇命不得入!”

果不其然,在史库入口,商妍被毫不留情地拦了下来。她并不恼怒,只是仰着头往里头探望上一眼,问:“陛下在里面吗?”

“史库重地,非皇命不得入!”

“我不闯,我只想知道…”

“史库重地,非皇命不得入!”

探听未遂,商妍丧气地埋下头,在门外兜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退开了几步叹息。史库的守备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除非她在这儿守株待兔,否则是不可能知晓商徵是不是真的进了这儿的…

她正灰心懊恼,忽然听见落了红漆的史库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个人影从其中缓慢踱步而出——

“皇叔!”

果然是商徵!

可谁知商徵却压根没有正眼看她一样,他像是被乌云盖了顶一般缓缓路过她身旁,头也不回地走远,连一个眼色都不曾留下。

这…商妍愣愣看着,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最后却停滞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这是一个等待的姿势,虽然别扭得有些愚蠢。

她在原地呆滞了片刻,匆匆追上他的步伐,眼看着距离来往的人群越来越近,她匆匆打开手中伞,也不管天上是否还有雨滴就撑在了他的脑袋上压低伞的边沿,遮去他的脸——他绝不能被人看见,至少现在不能。

商徵一直沉默,却也并没有反抗,比她高出许多的身躯显然是缩了不少,大约是为了配合她实在算不上高的个子…

一路沉默。终于还是安然回到了永乐宫。

商妍随手丢了伞,忍了忍,还是闷笑出了声:当今的皇帝满身尽是水渍,湿漉漉的发丝耷拉在脸侧狼狈无比,冷硬的脸上噙着一抹自以为深沉的神色,眼神却清浅得一望就能到底。她曾经拼尽了心思都参不透他心中所想,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

两两相望。

沉默。

商徵的目光隐隐翻滚着异样的情绪。商妍顿时住口,干咳几声别开视线。

空无一人的永乐宫中寂静得只剩下落叶的声音。

“孤,查阅了史籍。”忽然,商徵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终于笑不出来了,原本明快的心顷刻间落到崖底。

他沉道:“你想看吗?”

商妍沉默。这静默换来的是商徵忽然有些暴躁的眼神,他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狠狠丢在她的脚下——

“十年前,孤带兵入皇城,晚到一步,是因为路上为叛军所扰。孤…绝不是想谋夺这江山之人。”

“史籍记载,必不会有错。”他深吸一口气,冷笑,“可是,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要逼我退位?”

“我…”商妍踟蹰,片刻后轻声道,“我没有不相信,皇叔莫要多想。”

“你没想?”

“是。”

“那为何你与晋闻串通?为什么事后你故意隐瞒不提?”

“我…一时被蒙蔽,皇叔莫要多想。”

商徵忽然暴戾起来,不知道压抑了多久的情绪陡然间倾塌。他道:“那一日…我醒来,根本没有错看,你的目光是看仇敌的。你居然还说自己是妍乐…”

“我为什么要信你?你甚至把那伙同晋闻弑君的杜侍郎之死也算到了我头上,是不是?”

“你所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明明憎恶我,却仍然笑脸相迎,明明疑心我,却仍然只字不提,你在等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皇位?复仇?”

“你说啊!”

商徵彻底失了控,他的眼里满是血丝,不知道是多少情绪积压的结果。宽厚的肩膀仿佛是有千斤重物压负,到最后却颓然地如同他的情绪一般塌方。到末了,他冷笑,声音却带了一丝颤抖。

他说:“我醒来的时候,你…当时动过杀心的,即使你知道我从没有害你之心,你仍然想要杀我而后快…是不是?”

你当时动过杀心,是不是?

商徵的问句到末尾其实并没有多少气势,他的声音在颤,手也在颤,眼里的绝望扭曲成了狰狞的弧度。

商妍却彻底忘记了呼吸和心跳。

这样的商徵太过陌生,陌生到让她忘记了反应——在这宫闱之内,人与人之间都隔着厚厚的隔膜,倘若商徵还是那个商徵,是决然不会有这样的问话的。可是命运却开了个充满嘲讽的玩笑,他成了现在的商徵。

是的。一个一个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她终于明白商徵自醒来之后对她莫名的敌意是从何而来,他是商徵,即使他论心智不过十数岁,可他依然是商徵。她的情绪从来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的怀疑,她的彷徨,她压抑着的惊惶,她逼迫自己暂时不去思考的东西,都在他眼底。

她从来不聪明。

她一直是个愚蠢的、努力想活得更加好一些的傻瓜。

“皇叔…”

可商徵却显然再也听不进去一丝解释。他眼神晦涩无比,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颓然的背影散发着的情绪是…心灰意冷。

她站在原地,好久,才缓缓地蹲在了地上,捂住有些晕眩的头,捡起了那本书册。

封入史库的是正史,只记载可考之事。那上面记载的关于十年前叛乱的始末,反臣谋乱,十皇子商徵引兵救城,却于城外遭伏…

因为晋闻一席话,她怀疑他有心策乱,可是她其实没有去查证过。【怪,待改】

既然怀疑,为什么不查证?既然不查证,为什么怀疑?

既然憎恶,为什么还留在宫内替他挡着?既然留着,为什么…憎恶?

大雨过后,已经成为焦灰的杏德宫最终还是被宫人翻了个底朝天。也许是被大火烧了,又或许是年岁实在太久,和所有人预料的一般,那座陈旧的宫殿下面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可疑的尸骸。一场无名大火,这个世上终于再没有杏德宫,再过几年,它最终会连同往日艳惊四方的宓妃传闻一起消失在漫漫岁月中。

没有任何人会记下这一切,除了别有用心之人。

商妍远远站着,一时间不是非常能接受没有宓妃骸骨背后代表的可能性。晋闻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良善,这一点她早就知道,非亲非故,他绝不会来收这尸骸,更何况他夜探杏德宫,千方百计想要一查醉卧红尘——假如他就是那个无故消失的太祖十一子,这一切便可说得通。甚至于他对商徵的敌意迎刃而解…

可是十一皇子,这可能吗?

她正发怔,却听到一个温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声音道:“听闻宓妃曾经风光无比,一日出巡,帝都万人空巷,只可惜到末了仍然成了几笔史记。”

这声音是…商妍迟疑回眸,果然见着身着官服的君怀璧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行礼。君相会出现在后宫,她倒并不奇怪,他原本就是商徵的心腹重臣有令牌可以出入后宫,只是他居然会亲自来监管区区杏德宫的断壁残垣倒让她有些惊奇。

君怀璧微微一笑,道:“微臣其实是借公务之名特地来找公主喝酒的。”

“…”

“公主不欢迎吗?”

“皇叔伤重,朝中诸事都要劳烦君相,君相难道不会琐事缠身?”

君怀璧闻言神色微变,眸色却依旧是沉静的。他笑道:“微臣已经许久不曾安睡,那日桃花酿下得一夕美梦,故而有了些酒瘾。公主可否成全?”

能否成全?自然是不能的。商妍愁眉踟蹰,最终勉强挤出一丝歉意的笑来。如今商徵住在永乐宫中,即使君相是他的心腹重臣,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怎么敢真把他请到永乐宫里去喝酒?

“今日本宫疲乏,改日吧。”

君怀璧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谦恭地俯身抱拳道了声好。

杏德宫再没什么可以挖掘的线索,商妍匆匆想走,临行却听见君怀璧似乎比往日低沉了许多的嗓音。

他道:“微臣早年曾经藏有一坛好酒,气味芬芳,臣惜之纯然,恐身上浊气扰其清雅,埋于深土之中,惴惴等月圆花开。如今花开而月待圆,微臣有心想掘地而取之,公主以为如何?”

商妍原本已经走出几步,听见声响迟迟回了头,却听得云里雾里。

呆愣片刻,她咧嘴笑笑:“君相爱酒,那就挖起来喝了呗。”

作者有话要说:君相的节操…恩…

谅解

回到永乐宫,商妍的心情要比往日愉悦。杏德宫这一线索虽断,却其实仍然是有收获的。假如晋闻真的是那十一皇子,那许多事情真要追查未必没有线索。宓妃本家应该还有人在,领养年幼的十一皇子的那户人家也并非毫无记载,假如能顺着这一支线去寻找,未必不能找出晋闻所在。

可这些建立在商徵肯配合的情况下。而如今…

商妍望着商徵紧掩的房门沉闷得有些呼吸不畅。自从那日之后,商徵再也没有出过房门,她自认理亏,也不敢去开他房门,僵持了好几日。可晋闻之事,的确已经不能再拖延。是夜,她咬着牙敲响了商徵的房门,意料之中地,里面没有丝毫回应。

“皇叔。”她犹豫半天,涩涩开口。

房间里静悄悄,似乎不像是有人的模样。

“皇叔,我并没有伙同晋闻谋逆。”

她在门口叹息,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他和她的纠葛又岂是晋闻早就埋下,又岂是晋闻可以策动的?史册之中必然把她是跟随着晋闻一起出现在逼宫的朝堂之上也都记录了进去,这其中原由她却无从解释,也并不愿意多讲。

商徵不愿意相信的,她不想强求。

到末了,她只能倚着门叹上一口气,再没开口。

“公主!”忽然,一个匆忙的声音扰乱了一院的宁静。

商妍回过神来茫然四顾,见着的是安公公急匆匆由远而近,脸上的焦急像是被点燃的火苗——

“怎么了?”

安公公气喘吁吁抬头,脸上的汗珠随着他的姿势滚落下几颗,满脸的疲乏却遮挡不住眼中的兴奋。

他说:“抓、抓到了!”

“抓到…谁?”

“抓到那个行刺陛下的刺客了!”

抓到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