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商妍在承德宫见到了那个刺客。他被拘禁在承德宫寝殿之中死死低着脑袋,身上已经有累累伤痕,听见声响,他骤然抬头,目光中凶光乍现——

这人…她稍稍靠近几步,却被安公公急急拦下——

“公主且慢!”他道,“这人善武,折损了数十禁卫才勉强拿下他,公主切勿靠近以免多生事端。”

善武么?

商妍有些紧张,却按压着心头的异样仔细打量这胆大包天的刺客:这是一个年轻人,他的身上穿的是宫中最常见的守卫衣裳,胸前的衣裳已经被撕破了好几道血红的口子,明明是被逼得跪在地上,可眼里却没有半点怯懦,反而闪动着些许疯狂的光芒。

“你受命于谁?”沉吟片刻,她问。

那人却始终没有有一丝动作,他只是沉默跪着,仿佛这世上的一切生死都与他无关。

“你若老实交代,本宫会放你一条性命。”她轻道,“本宫从未见过这宫中的刑法,今日并不想增长见识。”

话音刚落,那人骤然抬起了满是血污的脸!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眼里闪动着的光芒是野兽般的疯狂,他定定看着她,嘴角甚至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来,忽然神色一滞!——片刻,血丝便徐徐从他嘴角划下,倏地,一截血淋淋的东西被他吐在了地上,跳跃滚动着靠近了她!

那是…舌头?

“大、大胆!快!拦下他!”安公公嘶哑的声音尖声叫开来,几个侍卫身形一闪,扣住他的脖颈把他强行按压在地上!

“呵呵…”

一声模糊的冷笑从他的喉咙底翻滚着溢出,在寂静的殿上回荡开来。

疯子!

商妍惊惧地退了几步,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翻腾的呕吐感,却见到那个疯子的目光正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也许她的惊恐已经被他全然看在了眼里,他像是一只困兽,随时准备着致命一击,眼底翻腾的是露骨的恨意…

这样的决绝,绝不可能只是为钱或者利。

“公主…”安公公犹豫上前。

商妍有些晕眩,用力晃了晃脑袋才保持清醒,盯着他嘲讽的眼咬牙道:“我是你,我就不会咬舌。”

那人冷哼一声,眼里的讽刺越甚。

她轻道:“没有什么比性命更加珍贵,你如此决绝,差你那人未必领情。”

那人的目光一滞,疯狂而执拗的目光忽然笼盖上一丝阴沉。

——居然蒙对了?

商妍心中一喜,越发轻缓地靠近他低语:“他明知承德宫中守备森严却仍然让你豁出性命一试,你的性命他从来没有放在眼中吧?”

“啊——”那人忽然用力挣扎起来,口中不断有血涌出。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猜,他会不会有一丝难过?”

“啊、啊——”

“值得吗?”

“唔——”

一个人,想开口却再也吐不出只字片言,在满地的血污中挣扎的模样其实可悲中夹带着恐怖。殿上的刺客似乎已经是陷入了癫狂,即使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死死按压在地上,他依旧腾出了手抓破了自己的脖颈。血肉模糊。

商妍忍着作恶的感觉又靠近几步,低声道:“你想试试吗?”

那人所有的动作骤停。

“试一试,他究竟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刺客却陡然间有了动作!

“公主小心——”

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商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刚才还在满地打滚的人一瞬间朝她的脖颈伸了手!

窒息感刹那间降临。随之在身体内炸开的还有一阵刺痛——

完了!

她慌乱挣扎,终于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摸到了随身藏着的匕首,拼尽了浑身的力气狠狠刺下!

商妍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天色已晚。她站在院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去敲商徵的门,而是让人烧了水,好好沐了个浴。虽然身上的衣衫早已经尽数换了一遍,可是那血腥味却仿佛是渗透进了骨血之中,任凭她如何搓揉碾压都祛除不掉。

浴盆中的水很清澈,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的用力把它藏到了水下狠狠搓洗。永乐宫中再没多余的人,自然没有人催促她,她缩身在不大的浴桶之中,直到水渐渐冷得和心一样,才终于心安理得地发起抖来。

现在若是怕了,往后的日子怎么办?

可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鲜活的生命不过几下抽搐,就再也不会动弹,只需要一小会儿。一小会儿,这个世上就少了一个活人。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恐怖,恐怖到深入骨髓。

商妍终于穿戴齐整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时辰后。凉风吹得窗外树影摇曳,她有些害怕,在房间里踟蹰许久终于还是推开房门,好让外头的月光洒一些进屋里面。谁知才刚拉开半许,却见着门前的回廊中静静站立着一个身影。

她站在原地踟蹰,许久之后,才终于迈开了步子小心地靠近那个身影,在他面前站定。

月色如霜。

她不太看得清那个身影的脸,可是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谁。即使夜色掩盖去了他的神情,即使很多事情已经物是人非,可是此时此刻,恐惧早已把原本就算不上多豁达的心占据得满满当当。

两两静默。

冷风中响起的是那人干涩的声音。他道:“孤给你解释的机会。”

皇叔。

商妍很想开口叫上一声,可是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只傻傻站在那儿。如果可以,她不想让商徵看到自己这副窝囊的模样,特别是这个不完整的商徵。可是风实在太冷,冷得…她忍不住想要颤抖。

“我…并没有原谅你。”夜风中,商徵的声音飘荡,他说,“可是,如果你有苦衷,我可以勉强听一听。”

长久的寂静。

“如果我没有苦衷,皇叔会杀我吗?”

好久,她终于听到自己轻得听不见的声音,出口的却是最僵硬的话语。也许很久很久以前,这就是她一直想问的话,屡屡犯戒,屡屡被抓,到最后却连问一声“为什么要杀我”都不敢。

商徵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他低头思索,到末了却轻轻摇了摇头。

“那皇叔…会如何?”

“关起来。”商徵犹豫片刻,道。他的神情是认真的,出口的话语却透着几分稚气。

“关起来…没用呢?”

商徵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道:“再关。”

“还是没用呢?”

还是没用呢?夜风甚凉,商妍却不再发抖,因为所有的深思都渐渐聚集到了脊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事端

还是没用呢?夜风甚凉,商妍却不再发抖,因为所有的深思都渐渐聚集到了脊背上。

他的身上带着浓郁的药草气味,时刻提醒着她他身上所有的伤。有被她伤的,也有为她伤的,她早已例数不尽和他的瓜葛,也分辨不清商徵二字于她究竟有多少复杂的情感。他生来是个帝王,却以一个寂静而无声的姿势说出几乎是服软的话语,也许只有夜色才能掩去他本该有的尴尬。

这样的卑微带来太多的震撼,震撼之后却是狼狈。

一个帝王的狼狈。

就在她以为不可能听到答复的时候,商徵却开了口。

他说:“不杀。”

不杀。

商妍在心中咀嚼这两字,忽然有些想哭。

十年来,她纠结彷徨,踟蹰往复,求的究竟是安稳生活,还是…商徵的不杀?

不过两个字,却让所有的彷徨在夜色中开始倾塌。她发现自己兜了满腹的委屈,压抑了好多年,好多事,压抑得心几乎狰狞成一个怪物,自私而做作,胆小而怯懦,迷茫而不知信任,这所有让人憎恶的嫌弃的事物,在这一刻忽然找到了宣泄的闸口,一发而不可收拾——

信任二字,在宫闱中实在太过奢侈。

她从来就不肯给,可是却奢求从商徵这里索取。这十年来,她究竟在做什么?

“你…”沉默的商徵终于有些慌神,他倏地站起身来,僵硬道,“你、别哭啊…”

“对不起。”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无数话语到口边,却只汇聚成最简单的三个字。对不起。

商徵伸出的手在空中缓缓捏成了拳,到最后,确终究是落在了她的肩头,稍稍用了些力气,换来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说:“你…好像长高了。”

她埋首在他的肩口,好久好久,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入鼻的是浓郁的药香,却奇异地带来说不出的踏实,是这十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安心。这感觉很微妙,她在他的肩口找到了一个最为安适的姿势,听他清晰可辨的心跳声,很小心地抬了头。

“皇叔。”她轻道。

商徵低头。

她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轻声道:“我其实,知道你是严徵。”

商徵的神色陡然僵硬!

满月,风停。

少顷,是商徵短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渐渐变得绵长。

第二日天明,安公公带来了消息。那倒霉被逮的刺客虽然身死,可身体却依旧出卖了一些信息。他的身上有一个烙印,是宫中刑罚留下的痕迹,他应该原本就是宫中人,只要仔细查探宫中少了哪个侍卫,相信很快就能知道那个人是谁。

“只不过如此大动干戈,势必惊动朝臣,陛下遇刺这事…”安公公愁眉不展,目光落在商徵身上,担忧之色显而易见。

商妍站在商徵身后,对安公公的目光自然一览无余。他的担忧她明白,要想彻查全宫,势必惊动朝臣,原本商徵“伤重”不见任何人已经在朝野之中激起了数不清的震荡,再加上被刺一事,商徵倘若再不出现,恐怕连君怀璧都未必压得住场…

“再等等。”她想了想,愁眉道。

安公公了然颔首,告辞离去。

安公公前脚才走,小常就匆匆来报,君相又上了门。

小常神色有些焦急,却不敢真正去盯商徵,只是手足无措道:“怎么办?”

商妍默默瞅了一眼即使面无表情却依旧写满了“孤还是一棵嫩白菜”的商徵,悄悄在心底叹息。商徵如此模样已有些时日,可是恢复的时日却似乎遥遥无期,纵然御医尝试了各种方法都一无所获,如果他一直无法变回去,朝野该如何?

在如此动荡的时局之下要瞒天过海,真的可能吗?

朝臣暂时可以碍于皇威压下疑惑,可是如果是半年、一年呢?且不说他人如何,君相是何等心思细腻之人,要想瞒天过海谈何容易?

“公主…”

商妍皱眉道:“带他去后园。”

如果该来的迟早回来,那至少她应该把这矛盾爆发的日子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妍儿!”就在她转身之际,商徵开了口。

她急急回头,却见着商徵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明明是专心埋着头把玩着手里那一套陶瓷杯具,连半点余光都没有分给她。静默片刻,他才勉勉强强抬起头来,干涩道:“孤,还未用过早膳。”

这…商妍愣了愣,试探道:“我已吩咐厨房做了莲子羹,皇叔再等一会儿?”

“哼。”心智岁数不明的当朝皇帝如此答复。

而后便再也不肯搭理她。

近些时日君相曾经登门好几次,他近来操劳,原本就瘦削的身形生生成了瘦骨嶙峋。他常常在清晨时登门,提着酒便在后园自斟自饮,离开时身上都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气。每每他微醉后才舒缓下紧张的眉头,朦胧着眼讲些朝中琐事。讲多了,他就在石凳之上趴着眯一会儿,任凭清晨的阳光把他投射得斑斑驳驳。

商妍支着脑袋静静作陪,时间久了,也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也许这世上最让人成长的莫过于变故,能够这样靠近他是半年之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如今却其实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涟漪。也许,不论有多深的执念,都会有磨灭的一天。而这一天来到的时候其实淡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时间一丝丝流走,君怀璧睡眼惺忪抬起头来,犹豫片刻道:“微臣…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

他说:“时常劳烦公主,微臣感激不尽。”

商妍报以一笑,道:“本宫倒不曾知道君相是爱酒之人。”

君怀璧若有所思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酒坛,眉眼之间徐徐飘荡开一丝微笑。他道:“琐事烦扰,唯有杜康解忧,换一夕安睡。”

“你…天天饮酒促眠?”

“倒也不是。”他轻道,“两三日一次。”

商妍一愣,惊讶得忘记了作答——两三日,是他提酒上永乐宫的步调。莫非,他是两三日才睡上两个时辰?如果真是如此,难怪只隔不过短短月余他可以消瘦成这幅模样。

“朝中事繁忙,君相不妨歇一歇。”她犹豫道,“丞相身体安康,才是西昭与万民之幸。”

君怀璧却低下了眉眼。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原本和乐的气息渐渐变得黏着。

商妍忽然觉得阳光有些焦灼,明明君怀璧并没有什么异样,他甚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温驯而有耐心,可是说不出的诡异却时常溜出来:好像…说错话了?

沉默。

片刻之后,是君相的温煦的声音。

他说:“公主从前不会对微臣说这些。”

“…从前本宫待君相不好?”

君相微微笑了笑,原本澄澈目光带上了几分晦涩。他稍稍停顿了片刻才道:“很好。”

又是沉默。

不知这尴尬的僵局持续了多久,君相终于微微俯首行礼告辞。

商妍悄悄舒了口气,却见到那青灰色的身影忽然停了了脚步。他在原地停顿了片刻,忽然头也不会道:

“近日,很多人都在暗自私语陛下的病情,甚至有人猜想,陛下会不会根本就不在宫内。公主若是知道陛下近况,还请…谨慎处之。”

“君相到底想说什么?”莫非他知道了?!

“微臣告辞。”

“君…”

商妍急匆匆想追,却不想忽的见着神色慌张的小常从后园门口匆匆跑来,不由一愣,稍不留神,君怀璧的最后一抹衣摆就消失在了园中。

“公主!”小常终于跑到了她面前,气喘吁吁地抬头。

“发生了什么事?”

小常小心四顾才凑近低语:“公主,厨房的徐嬷嬷出事了,你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