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不是不希望别人给她脸色看吗?

他为什么不希望别人给她脸色看?

是因为他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吗?

他也没有这样对待他的小侄女。

可他也没有因为他的小侄女受了什么委屈而被气得暴跳如雷。

裴宴的心开始怦怦乱跳。

他感觉到了自己对郁棠的态度跟对别人是非常地不同。

容忍她狐假虎威,容忍她胡说八道,容忍她张牙舞爪……就这样,他还会怕她被别人欺负了。

看她向鲁信追画的劲头,她是那种被人欺负了不还手的人吗?

他却怕她被顾曦欺负!

他猝然间心乱如麻,脑袋里嗡嗡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全身僵硬地呆在那里,面如锅底。

郁棠看着有些忐忑。

她不会是又捅了马蜂窝吧?

裴宴这个人真不好伺候,你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戳中他的痛处,什么时候会惹了他发笑。

不知道徐小姐她们什么时候返京。

她有点想家。

想早点回去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不知

心念一起,郁棠的心情就更低落了。

她给裴宴续了杯茶,低声道:“徐小姐邀得诚心,她们那边又的确没有什么人手,我也答应了,凤凰山,我就不去了。”

这就是委婉地拒绝裴宴的提议了。

如果放在平时,裴宴肯定会心生不悦,然后想办法让郁棠按着他说的去做,可现在,他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平时隐藏在心底的情愫,特别对象还是个他一直当成晚辈的小姑娘……亏他之前还一直觉得自己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他就算是身份再显赫,也只是个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不恐慌?

他哪里还听得清楚郁棠到底说了些什么?

裴宴只想回到自己屋里,好好地想想这件事。

他到底是一时想岔了,还是早已暗生爱恋而不自知……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裴宴急匆匆地站了起来,语气含糊不清地道,“我先回去了,你别出府,让陶婆和青沅陪着你。”

郁棠就算是对裴宴有再多的看法,可裴宴对她的庇护她却是能感受到的。

她素来不知道怎样拒绝别人的好意。

郁棠点了点头,想着若是徐小姐今天为着顾殷两家联姻之事要出府,她推了就是,结果等她一抬眼,就发现裴宴已经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厅堂。

他这是怎么了?

郁棠有些担心。

刚才他的脸色就有点不好。

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郁棠胡乱猜着,想着杨三太太和徐小姐平时对她颇为照顾,既然她们那边很忙,她不如早点过去搭把手好了。

她重新换了件衣服,就带着青沅准备出门。

可走到了门口,她又想起了裴宴的叮嘱,转身叫上陶婆,这才去了杨三太太她们住的地方。

杨三太太正在口述给顾家的还礼,徐小姐坐在旁边的书案边写着礼单。

见郁棠进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事,笑着招呼她过去坐。

阿福则眼疾手快地给她端了个绣墩过来。

郁棠道了谢,坐下来后等小丫鬟上了茶点,笑盈盈地问杨三太太和徐小姐:“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吩咐!”

杨三太太快言快语,笑道:“说吩咐就太客气了,你能来帮我们搭把手,我们已经很感激了。”随后也没有和她客气,道,“原本准备在这边过礼,就想请你帮我们看着点来往的仆妇。现在我们虽然决定到新买的宅子里去过礼,但新买来的仆妇还来不及学规矩,帮忙的人手恐怕还得从裴家这边借,我写了个单子,你看看。到时候依旧请你带着青沅帮我们看着点那些仆妇。”

郁棠接过单子,看着上面写了茶酒房需要几个人,灶上需要几个人,筵席内外各需要多少人……林林总总的,大约要借百来人。

她暗中咋舌,道:“新宅子有多大?”

“还不知道呢!”杨三太太笑道,“四管事帮着去找了。不过,按照两个或是三个人服侍一个的比例,我还算得有点少。”

徐小姐也在旁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我看这边宅子里的人也不多,只能先这么将就了。”

三个人说着话,郁棠很快没有心思去想裴宴了。

而回到自己屋里的裴宴,盘腿呆坐在禅椅上,沉着个脸,不吭声。

他身边服侍的人都吓得战战兢兢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机灵的小厮跑去给四管事报信。

四管事吓了一大跳,也顾不上找牙人了,一路小跑了过来。

阿茶正守在门外抓耳挠腮,见四管事过来,他像看见了救星似的跑了过去,语带哽咽地低声道:“四管事,您快想想办法吧!三老爷把我们都赶了出来,一个人呆在屋里,半晌都没有人进去服侍了。您看,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送茶点呢!”

四管事肃然地望了眼跟着阿茶身后捧着托盘的小厮,小厮畏缩地低下了头。

因为三老爷平时不怎么住在这边,这边宅子里的人就是想巴结三老爷也没有机会。他是四管事来后提携到三老爷身边的,他们全家都还盼着他能出人头地呢!

四管事沉声道:“三老爷之前去见了谁?”

阿茶道:“郁小姐。”

“两人……”四管事目光深沉地看了阿茶一眼。

阿茶却一无所察,道:“我们也不知道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三老爷没有让我跟着。我只知道三老爷去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出来的时候就板着脸了,回屋后坐下来一句话没说,就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也就是说,事情出在郁小姐那里了。

这个时候四管事发现没在郁小姐那里安排个管事的嬷嬷非常地失策。

只是这会儿再安排也来不及了。

他想了想,招了自己的心腹,给了两块碎银子,让他想办法去见见双桃:“打听清楚三老爷和郁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心腹飞奔而去。

四管事只能守在门外。

夏初的太阳渐渐升至半空中,四管事的心腹抹着汗来报:“双桃跟着郁小姐去了杨三太太那里,当时在郁小姐和三老爷跟前当值的是青莲。”

那也就是说什么也不会打听到了!

四管事心急如焚,却只能等着。

那边牙人带着裴家的小管事看了几座宅子,小管事觉得各有优缺点,暗自在心里排了个序,准备回去禀了四管事,下午就带着殷浩过来看,把宅子的事决定下来。谁知道殷浩却是个急性子,等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亲自跑去找四管事。就正好和来回信的小管事碰了个正着。

殷浩见四管事自己压根就没有去,顿时气得不行,一言不发就来找裴宴。

众人可不就在裴宴的门前遇到了。

殷浩愕然,问四管事:“你们这是怎么了?”

四管事正不知所措,见到殷浩,立刻目露期盼,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殷浩,当然,关于裴宴去见过郁棠的事他给瞒了下来,最后他担心地问殷浩:“是不是王公公那边出了什么事?”

在四管事看来,只有这样的事才可能让裴宴喜怒形于色,至于郁棠,有可能会,但这次更像是个巧合。

殷浩对四管事的判断嗤之以鼻。

他道:“你们家三老爷连张老大人都是想怼就怼,他会怕个王七保?”

殷浩把事情的经过又仔细地问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把这几天的事撸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让裴宴为难的事,他这才对四管事道:“我去看看!”

四管事感激涕零,把殷浩送到了门前。

殷浩没有客气,径直推门而入,就看见裴宴像老僧入定似的,闭着眼睛,木然的神色间诡异地透露着些许沮丧,盘坐在禅椅上,听到动静眼角眉梢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个裴遐光!

上次见他这样还是裴家老大突然暴毙的时候。

他这次是遇到什么大事了?

殷浩大咧咧地拉了把太师椅坐到了裴宴的对面,道:“好了,这里也没有别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裴宴连眼睛也没有睁,有气无力地道:“我什么也不想说,你也别问了。我想一个人呆着。”

殷浩“喂”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想和你呆着啊!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吗?你们家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在外面等着呢,我想干点什么事都没有人理会。要不然我来看你的脸色啊!”

“不就是顾昶那点破事吗?”裴宴睁开眼睛,看殷浩的眼神充满了鄙视,道,“要是他连顾家的那些破破烂烂都搞不定,这样的女婿不要也罢!”

殷浩被气得笑了起来,道:“这门亲事不是你力推的吗?”

“难道我们家就不是受害者?”裴宴开始刺人,“他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嫁进我们家了。你们家能摊上的事,我们家一样会摊上。何况你们家现在悔婚还得来及,不像我们家那蠢货,一头扎进去了出不来,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宝贝疙瘩。”

殷浩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裴宴却依旧心里不痛快,想继续嘲笑顾昶几句,又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在梦中郁棠是怎么认识顾昶的,但顾昶肯定对郁棠有过想法,否则顾昶也不可能那样热情地和郁棠说话了。

说不定顾昶就是求而不得,对郁棠起了歪念,郁棠才会梦见他的。

裴宴带着几分恶意地猜测。

难怪他看着顾昶和郁棠说话的样子心里特别不舒服了。

说起来,他和郁棠有罅隙,都是顾昶引起来的——如果他不是对郁棠那么热情,他也就不会心里不舒服,也不会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讽刺郁棠了,郁棠也就不会觉得受了委屈,和他生气了。

也算顾昶识相,答应了殷家的婚事,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

他还能和顾昶打一架不成?!

想到这里,他有点坐不住了。

郁棠不会是知道顾昶对她的那点小心思了吧?

那她心情低落到底是因为自己惹她生气了呢?还是因为顾昶攀高枝和殷家订亲了呢?

不行!

他得去问问。

裴宴明明知道殷浩在这里,他应该忍一忍,完全可以把殷浩丢给四管事,等他去忙买宅子的事之后再去郁棠那里,可他却连几息的功夫都等不了,非要这个时候问个明白才行。

裴宴趿了鞋就要往外走。

被殷浩一把拽住,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来了你就走,我走了你是不是又回来了?我没得罪你吧?你怎么像吃了炸药似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徘徊

裴宴压根不想理睬殷浩,可殷浩拽得特别紧,他要想挣脱还得用点力气,不免推推搡搡地不雅观,他索性停下脚步,道:“来劝导我的人是你,拉着我不让出门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怎样?难道非要我说我心里不痛快,你就舒服了?可我就算是说了我心里不痛快,你能帮我解决吗?要是你能帮我解决,来,来,来,我说给你听听好了。”

一时间殷浩还真不太敢听——要是裴宴说他想把王七保永远“留”在杭州城,他是帮忙还是不帮忙呢?

殷浩嘿嘿地笑。

裴宴这次轻轻一甩就挣脱了殷浩的手,大步出了厅堂。

四管事等人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见裴宴出来,一股脑地都拥了上去。

裴宴一记刀眼。

众人又都很自觉地低头,站在了原地。

等到殷浩赶出来,只看见了满院子的“木头桩子”。

裴宴心情烦躁地去了郁棠住的院子,见到只有几个小丫鬟在那里擦着窗棂,这才想起郁棠去了杨三太太那里。可这一耽搁,却让他犹豫起来。

上次只不过是问了问顾昶是怎么认识她的,她就气得不理他,说起话来还阴阳怪气地,这次要是去问她是不是为了顾昶的事伤心……感觉她会把自己给打出来。

要不,还是等一等?!

裴宴站在那里举棋不定。

得了信的青莲已带着几个小丫鬟走了出来。

“三老爷!”她们曲膝给裴宴行礼。

裴宴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青莲几个既不敢多问,也不敢走。

大家就僵硬地站在那里。

裴宴越想越觉得自己来的有点冲动。

万一郁棠真的为这件事伤心,他这么一问,岂不是往她胸口上捅刀子?

他虽然不是个体贴的人,但也不是那不知晓轻重的。

要不,这件事就当你知我知,就这么算了?!

裴宴又觉得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那顾昶还没有自己对郁棠好,郁棠凭什么那么在意他?

裴宴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亮。

是啊!他又是哪只眼睛看到郁棠对顾昶好,在意顾昶的?

完全是他在自说自话嘛!

这么一想,裴宴突然觉得自己当初真的有点对不起郁棠——他怀疑的不是郁棠和顾昶的关系,而是在怀疑郁棠的人品。

裴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暗暗庆幸还好他心不在焉,直接走到了郁棠住的地方,这要是和郁棠碰了个正着,两人之间岂不是又要起些无谓的争执?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半天像是掉了魂似的,就没有哪件事是做得对的。

裴宴去了郁棠屋后的小溪,坐在小溪旁的凉亭里发呆。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郁棠的呢?是第一次见面时心生遗憾的“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还是之后的一连串偶遇?

具体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好像她在他身边已经很久了。

久到他对她的出现已经习以为常,对她的庇护也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如果不是顾昶的出现,如果不是顾昶没能掩饰住的倾慕,他可能还发现不了自己对小丫头的在意。

但这种在意是喜欢吗?这种喜欢能让他们白头偕老吗?

他之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娶郁棠为妻,不就是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师兄费质文的婚姻吗?

裴宴的心情又开始低落起来。

他很想找费师兄说说话。

但这里离京城太远了,恐怕他就算是快马加鞭到了京城,见到费师兄早已失去诉说的欲、望了。

裴宴在凉亭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如困在牢笼里的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压制不住心里的戾气,咆哮着扑出来伤人。

来找他的陶清远远地看到这一幕,顿时心惊胆战,悄声问四管事:“他这个样子有多长时间了?殷大人呢?不是说他住在这边吗?怎么也没有劝劝你们家三老爷?”

裴宴是他们几个里面年纪最小的,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为人宽厚,乐于助人,陶家和殷家都得过他老人家的帮助,特别是陶清,如果没有当年裴老太爷暗中送来的一笔银子,他多半就带着寡母幼弟远走他乡去谋生了,也就没有了之后的陶大老爷和陶大人。

他们对裴宴的感觉也就比较复杂,辈份上是弟弟,情感上却更像子侄。

四管事暗中叫苦不迭,却不敢流露半分,还得恭敬地道:“顾家和殷家要联姻了,这事定得有点急,殷大人那边也是忙得团团转。刚才过来看了看我们家三老爷,三老爷什么也不愿意说,殷大人也没有办法。这不,您来之前才刚刚被杨三太太派人来叫了过去,说是订亲宴想请秦大人和邓大人他们,把殷大人请去写请帖了。”

像秦炜、邓学松这样的官吏,殷家和顾家订亲下了请帖肯定会来,但若是殷浩亲自去请或是亲自写了帖子让人送去,意义又不同。

陶清对这些事门清,也不好责怪殷浩,打发了四管事,直接走了过去。

“遐光,”他直呼裴宴,“天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先坐下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要是还不行,我这就让人去请了你二哥过来。”

以陶清对裴宴的了解,能让他这样苦恼的事肯定不是外面的交际应酬或是家族危机,裴宴好像天生就非常地擅长处理这方面的事,而且他喜欢处理这些事,不仅不以为苦,还当成乐趣。能让裴宴这样的,只能是家人或是亲眷之间的背叛或矛盾。裴宣过来未必能解决,但至少可以安慰裴宴,让他知道,自己的同胞兄长始终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裴宴闻言果然没有刚才那么烦躁了。

他皱着眉坐在凉亭的美人椅上,奉了四管事之命过来服侍的阿茶一路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指使着小厮们摆了座垫,奉了茶点,这才退出了凉亭。

陶清就指了大红色团花锦垫对裴宴道:“虽是初夏了,也不可大意,坐到座垫上说话。”

他们都信奉的是老庄之道,讲究修身养性,裴宴也有点想找个人说说话,没有排斥陶清的安排,坐在了旁边的座垫上。

陶清心中微安,亲自递了杯茶过去,温声道:“喝杯茶,解解乏。”

裴宴也没有拒绝。

陶清这才坐了下来,道:“你想不想和我说说话?若是不想,我就在这里陪你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