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盯着手中的茶盅没有吭声,半晌才闷声道:“大兄,你知道我费师兄的事吗?”

吏部侍郎费质文?!

那个在张英致仕之后接手了张英在吏部人脉和势力的费质文?!

陶清不可能不知道。

这次陶安角逐江西巡抚,他也是一个重要的人。

但他做事向来老道,闻言道:“你说的是哪方面的?我和他私下没有打过交道,只是因为阿安的缘故一起吃过两次饭。”

裴宴没有抬头,轻声道:“他是桐乡费家的子弟,因为从小书读得好,年轻的时候也颇为桀骜不驯。他从小订过一次亲,还没有正式下定对方就夭逝了。后来他到了适婚的年纪,看上了他们田庄旁一户乡绅的女儿,就想方设法地娶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陶清听到过一点费质文的事,加上他自己的阅历,见裴宴一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再联想到裴宴那天半夜突然的来访,他不由猜测道:“是不是,他们后来过得不太好?”

裴宴点头,含含糊糊地道:“费夫人嫁进来后不管哪方面都非常地不适应,费师兄就把她带去了京城……她也没有办法适应京城的气候……费师兄只好又把她送回了桐乡,让她单独住在了别庄,请了她娘家的人来陪她……”

说到这里,他如同难以启齿般地停了下来。

陶清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

他不禁屏声静气,低声道:“你放心,我谁也不会说的。跟阿安也不会说的。”

裴宴还是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后来那女子与庄子上的庄头好上了,自请下堂……”

陶清脑袋“嗡”地一下。

他只知道费质文没有孩子,也没有纳妾,还以为费质文对夫人一往情深,没想到……

陶清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裴宴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却带着几分死寂,轻声道:“大兄,我从来没有想过找江南世家之外的女子为妻……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能不能和那个人走下去。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知道他的心意,愿意和他一起走下去。

他怕他剃头担子一头热,更怕他把一个无辜的女子拖下水。

陶清头皮发麻。

这种感情的事,怎么劝都是错。

何况像裴宴这样非常有主见的人。

说不定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只不过是想让人赞同他的观念,来证明他没有错得那样离谱,以此为借口,自我安抚而已。

但他又不能不发表意见。

他怕万一有个什么不好的结果,裴宴会把这错全都归结到自己身上去,再也没有办法从泥沼里爬出来。

像费质文,没有子嗣,也不纳妾,从来不进茶楼酒肆,据说活的比僧人还自律……

陶清脑袋飞快地转着,还不敢让裴宴看出来,紧张得手都紧紧地攥成了拳。

“感情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每个人的情况又不一样。”他模棱两可地道,“你得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我才好帮你出主意啊!”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决心

裴宴是个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陶清见他半晌不吭声,心里也猜到几分。

裴宴如果只是想纳那位郁小姐为妾,就不会考虑这么多。正是因为裴宴是打算娶那位郁小姐为妻,所以才会患得患失,一时拿不定主意的。

这也符合裴宴一惯以来的行事作派。

那他就得从娶妻的角度和裴宴讨论这件事的可行性。

陶清想了想,道:“老安人对你的婚事可有什么安排?”

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对孩子的婚姻有期待。

可裴宴若是个活在父母期待中的孩子,他就不会这样地任性了,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这样地犹豫。

他道:“所以我才担心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路走下去。”

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他的压力可能比郁棠更大——郁棠受了委屈可以找他诉说,找他抱怨,找他解决,他又能对谁说呢?就怕像费质文那样,他在那里殚精竭虑地想办法,对方却早已萌生去意。

我在你心里,不是顶天立地能庇护你的人,这样的不信任,比什么都要伤人。

裴宴轻轻地叹了口气。

陶清仔细地回忆着关于郁小姐的一切。

可他和郁小姐实在是没有什么接触,郁小姐给他的印象除了漂亮,一双眼睛特别地有神而灵动之外,没有更多的记忆了。

或者,劝裴宴放弃?!

这个念头在陶清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决了。

他有几年没有接触裴宴了,裴家老太爷又走得突然,裴宴虽然接手裴家做了宗主,可他的性子却还像从前那样地叛逆,你说东他偏要往西,那他要是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当,估计裴宴会更坚持了。

陶清忙试探般地道:“人和人都是不同的。郁小姐未必就和费大人家的夫人一样,你也别杞人忧天,太过担心了。”

裴宴微微颔首。

陶清看着,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裴宴分明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和他说这些,十之八、九只是为了倾诉一番罢了。

他这个时候就更不敢惹裴宴不快了。

陶清斟酌着道:“但郁小姐是怎样的人,我们也不知道。郁小姐不是陪着徐小姐在杭州城吗?要不,你试着了解一下郁小姐?这样你以后做什么事也有个准备,总归保险一点。”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对郁棠则十分地抱歉。

这样等同于是怂恿裴宴私下里去接触郁棠,但两相比较,他自然更维护裴宴,只好对不起郁小姐了。

谁知道裴宴听着却眼睛一亮,脸色顿时阴转晴,高兴地对陶清道:“大兄,找您说这些果然是对的。我怎么没有想到?正式请媒人去提亲之前,我应该问问郁小姐的意思。她性格坚韧,为人又聪明伶俐,机智有谋,她若是答应了,肯定能同我一起走下去的。”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腾地起身,开始在凉亭里走来走去。一面走还一面道:“大兄说得对。人和人是不同的。费家的事我也不是很了解,是费师兄喝醉了之后和我絮叨的,我也只是听了个只言片语。郁小姐不一样!她不仅敢说还敢干。我现在主要是得让她同意。不过,我怎么才能让她同意呢?”

裴宴的话听得陶清一阵头痛。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是他给出的主意。

万一……不是裴宴找他的麻烦,就会是老安人找他的麻烦。

反正他是撇不清,跑不掉的。

那就不如帮裴宴成功好了。

至少没有把两个人都得罪了。

他有些破罐子破摔,道:“这就和我们做生意一样,只要利益一致了,那就肯定能谈到一块儿去。”

利益一致!

裴宴不喜欢这种说法。

陶清觉得头更痛了。

他道:“我打个比方好了。像阿安的婚事,我就想找个能在仕途上帮他,却又不能反客为主地让阿安事事都以他们家为尊的。所以阿安的媳妇是我们那里一户近两代才开始有功名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这样大家既能彼此帮衬,又能彼此守护。阿安的妻族也是这么想的,希望找个家里有底蕴的女婿,我们两家的利益就是一致的。这门亲事就是门好亲事。”

那也不应该说“利益一致”,说“目标一致”不行吗?

裴宴依旧不满意,只是陶清已经开始问郁家的事,他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更正陶清了:“郁小姐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父亲为人如何?和周围邻居相处得好吗?”

林林总总,问了一大堆。

裴宴就把郁棠家里的事简单地跟陶清说了说。

陶清就道:“你看,郁家若是非要招女婿上门,你就是千好万好,人家也不会同意的,你就得把这件事先给解决好。至于郁小姐,她若是想嫁个懂经营的,好替她家里掌管门户,你就没有机会了。可她若是想嫁个读书人,你肯定就是最好的人选。”说着,他看裴宴满脸的肃然,好像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能改天换日的大事般,他明明知道裴宴不喜欢“利益一致”这个说法,还是忍不住打趣裴宴,“这难道不是‘利益一致’?所以说,无论什么事,都要找对方法。方法对了,一准能行。你就放心好了。”

裴宴连连点头,心里快速地计算着。

郁文那边好说,他们家说是要招女婿,不外是怕女儿出了嫁没有同胞兄弟帮衬,在夫家受了欺负没人撑腰,再就是想能有人继承家业。郁博和郁远都是很好的帮忙人选。到时候把这两个问题说通了,郁文肯定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倒是郁棠那边有点难办。

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对自己的婚事是怎么想的,他一无所知。但陶清也说了,趁着这个机会主动接触下郁小姐,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裴宴信心百倍,觉得他肯定不会像费质文那样。

当然,费质文的那个妻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过不下去了就和离好了,还和个庄头好上了才自请下堂。难怪费质文郁郁寡欢,要换成是他,想死的心都有。

裴宴有些坐不住了,他想早点打发了陶清去见郁棠。好在是他还没有完全昏了头,知道问问陶清来找他是有什么事。

陶清笑道:“王七保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想请你晚上陪着一起吃个饭,也不知道你晚上有没有空闲?”

他一点也不想出门。

但陶清刚刚帮了他一个大忙,又是他尊敬的人,他只好答应下来,还问陶清:“要不要把殷二哥也叫上?”

这样就有人给他挡酒了。

他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去看看郁棠。

殷浩在陶安争取江西巡抚之事上也在帮陶家奔走,当然是要一起请的。

裴宴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把他叫过来。”

结果殷浩的请帖还没有写完,阿茶就在外面等着了。

杨三太太知道他晚上要去喝酒,生怕他放松下来不管不顾地,忙叮嘱他:“你晚上少喝点。明天还要和顾家的人见面,新买的宅子也还没有定下来。”

殷浩觉得满头是包,他托付杨三太太:“您就是让我去看宅子,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不如您替我拿主意好了。遐光那边等的急,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就跑了。

杨三太太没有办法,把徐小姐和郁棠留在家里准备明天和顾家见面的事宜,她由四管事陪着去看宅子,一直忙到晚上掌灯时分才饥肠辘辘地回来。

徐小姐和郁棠已经用过晚膳了,正坐在屋檐下美人椅上一面乘凉,一面打着络子说着话:“……殷小姐将来如果不住在京城,京城世家的宅门他顾朝阳肯定是进不去的,到时候会很麻烦。我不管别人,只想知道你怎么样才能进京?要不,你们家在京城也开个漆器铺子吧?可以拿殷明远的名帖去衙门,他们不敢找你们家麻烦的。而且等你去了京城,认识的人更多了,想找个合心意的上门女婿也容易一点。临安还是太小了。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

郁棠倒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只希望前世害过她的那些人都倒霉就好。

她听着笑道:“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且京城那边天气太冷,我怕水土不服,我们家最多也就想在杭州城开个铺子,京城还是太远了。”

徐小姐就道:“那你就去找裴遐光。要不是他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秦大人要调到京城去了,他的消息很灵通的,你找他要张名帖,在杭州城里做生意,就没有人敢惹你们家了。”

那也得看江潮那边的生意能赚多少钱了。

如果有了足够的本钱,他们家是应该在杭州城开一个分店才是。

郁棠琢磨着,抬头看见杨三太太由丫鬟扶着走了进来。

她忙笑着起身和杨三太太打招呼,问她用过晚膳没有,知道她还没有用晚膳,又让阿福去吩咐灶上服侍的,还站在那里问了问杨三太太出去顺利不顺利,决定买哪家的宅子之类等话,这才起身告辞。

杨三太太越发喜欢郁棠了,想着要不要等忙完了殷、顾两家定亲的事,也帮郁棠留意下,找个好点的人家。

徐小姐自然是拍手称好。

对此完全不知的郁棠却在刚刚回屋就知道了来见她的裴宴此刻正坐在厅堂里等她。

郁棠好奇地问来禀她的青沅:“三老爷不是和陶大老爷、殷大人一起出去喝酒了吗?”

怎么还会这个时候来见她?

☆、第二百八十章 出击

青沅也不知道。

按理,裴宴出去应酬,还喝了酒,回来应该去休息才是,可裴宴却是来了郁棠这里,而且是连着几天都来拜访郁棠,不仅晚上来,早上也会来。

青沅只得一面服侍郁棠更衣,一面笑道:“反正三老爷已经过来了,您等会儿直接问问他老人家好了。”

还“老人家”呢?裴老太爷虽然去了,可裴老安人还好好地。

他们对裴宴未免太过敬畏了。

郁棠在心里腹诽着,换了件平时穿的白银条的襦衣,去了厅堂。

或者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裴宴面颊带着些许的红润,虽然五官依旧有着咄咄逼人般的英俊,却多了几分温和。

看见郁棠进来,裴宴懒洋洋地看她一眼,道:“用过晚膳了?和徐小姐一起?”

他平时说话的声音颇为清越,此时不知道是太过放松还是有些懒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让人想起昏暗的灯光,带着隐隐的暖意,如羽毛般落在郁棠的心间。

郁棠莫名心中一突,忙道:“杨三太太回来的晚,我陪着徐小姐一起用的晚膳。”

裴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目光却直直地落在了郁棠的身上。

襦裙和襦衣款式宽松,却把她的身段显得更加苗条,夜风徐徐,如春日里的柳条,柔韧、轻盈、婀娜多姿,令人赏心悦目。

郁棠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落座,等丫鬟重新上了茶点,这才道:“三老爷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裴宴发现这段时间只要他过来,她就会问这句话,好像没有什么事,他就不能来找她似的。

这不是个什么好现象啊!

裴宴思忖着,神色却很淡然,想着郁家既然要招婿,郁棠也同意,那肯定是对郁家的家业颇为看重,他应该从这方面下手才对。

他直接跳过郁棠的问话,按着自己的节奏和郁棠聊起天来:“苏州江潮生意的事,你跟家里人说了吗?”

郁棠还以为裴宴是专门过来说这件事的,她已打定主意,只要不管就不会食言。

“还没跟家里人说。”她笑盈盈地,热情、客气,也有着不容错识的疏离,“家里的生意是我大伯父在掌管,这件事得他老人家拿主意才行,我去说会不会不合适?”

她言下之意是指既然这桩生意这么重要,怎么能让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就这样递一句话就完了,裴家怎么也应该派个管事正儿八经地去郁家,跟郁家的当家人商议吧?

裴宴是个聪明人,之前不过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对郁棠抱有别样的心思,现在知道了,对郁棠上起心来,她话说的再委婉,他仔细想想,不敢说全能听懂,怎么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的。

闻言他嘴角翘了翘,觉得郁棠还挺有意思的,挠人都带着几分小心思。好在是他也有他的打算。

裴宴干脆道:“行!那我派个人去跟郁老爷说说。”

这还差不多!

郁棠笑眯眯地点头,给裴宴续了杯茶。

裴宴就问她:“你闺名一个‘棠’字,是哪个‘棠’?”

郁棠一愣。

他这样问有点失礼。

可偏偏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之前谈的也是很严肃的事,让她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裴宴这么问不是失礼,只不过是好奇想知道罢了。甚至没有什么其它的用意。

她也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地说了:“是‘甘棠’的那个‘棠’字。”

果然是他猜的那个“棠”字。

裴宴道:“可以取个小字‘香玉’,或是‘君然’。”

这小字是能随便让人取的吗?

郁棠支支吾吾地,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裴宴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突然又问起苦庵寺的佛香来:“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商定个章程?小佟掌柜还是挺不错的,交给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说到底也是裴家的善事,她参与其中就行了,犯不着、也不应该越过裴家的女眷去主导这件事。

她笑道:“之前就和几位小姐商量好了,此事全部交由小佟掌柜去管,我们只是帮着在女眷中推荐推荐,至于能不能帮上苦庵寺,还要看苦庵寺的师傅和居士们愿不愿意吃苦,有没有能力做起来。”

裴宴看她的神色,淡淡的,也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就又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她家里的那个山林:“今年的沙棘果收成怎么样?想好做什么了没有?”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让郁棠完全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裴宴到底想做什么。但家里的那个山林都成了郁棠的一块心病了,裴宴提起来,她不由精神一振,道:“只是试种了那几株,说是要三年才挂果。我们试着做了点蜜饯,也没有感觉比京城过来的蜜饯好吃。”

真是件非常尴尬的事。

当初,可是她力荐种沙棘树的。

结果不仅把她爹,还把她大堂兄,把裴宴,甚至沈先生都折腾了一通,却还是无功而返。

看来小丫头对这件事很上心啊!

裴宴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笑,面上却不显,依旧冷峻地和她说着这件事:“我们南方人谁会去吃蜜饯?甜得齁人。你们做蜜饯,肯定不好卖啊!”

那前世你是怎么把蜜饯卖出去的?

郁棠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裴宴看着小丫头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暗暗撇了嘴角,神色却比刚才更严肃了,道:“要不,种点别的试试?”

郁棠看了裴宴一眼,道:“之前胡总管奉您之命去我们家的山林看过了,说是种什么都不太合适……”

他不会是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裴宴当然不会忘记,他和郁棠东扯西拉的,说到底还是觉得陶清的话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