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西安府的时候,傅庭筠曾委婉地提醒杨玉成,吃完饭别在饭桌上剔牙。

两人怕杨玉成恼羞成怒,两人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庄浪卫的都指挥使鲁成。世袭百户,平熙三十六年,蒙有来犯,他任庄浪卫都指挥使佥事,随颖川侯收复哈密卫有功,被授世袭千户,平熙三十八年,升都指挥使。”金元宝正色道,“我能打听到的,就这些了。”

杨玉成“哇”地一声:“随颖川侯收复哈密卫就从世袭的百户升到千户,那收复了哈密卫的颖川侯岂不是赏赐更重。”

金元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这还用说”的鄙视眼神:“颖川侯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四岁,十岁那个,封了世袭都指挥使佥事,正三品,四岁那个,封了指挥使佥事,正四品!”

“啊!”杨玉成垂涎三尺,“这两个小子,真是好命啊!”两眼发光。

赵凌忍俊不禁:“你好好干,未必不能封妻荫子。”

“九爷说的对。”杨玉成兴致勃勃,“大丈夫一世,不能光耀门楣,封妻荫子,实枉为人!”

金元宝懒得理他,和赵凌道:“九爷,这样不行啊!我们知道的,也是大家知道的。得想办法弄清楚鲁成的性格禀性,喜好厌恶,有几个妻妾,最喜欢哪个儿子…还有颖川侯,也要仔细打听打听才行。”

“嗯!”赵凌点头,正色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糊里糊涂地混日子。”他说着,沉吟道,“永靖县离庄浪卫不过四、五十里地,庄浪卫的人如果想去寻欢作乐,永靖县是离他们最繁华、最近的地方,他们肯定会来永靖县。我们在这里歇两天,趁着这机会先把鲁成的事打听清楚,然后再在张掖停留两日,打听清楚了颖川侯的事再去甘肃总兵府备报不迟。”

金元宝点头,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三福来叩门,说热水准备好了,大家这才散了。

赵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坐在床上用帕子擦头发的时候突然想到傅庭筠。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念头一起,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现在的心情,太浮燥了些。

等心情平静了些,他才去了傅庭筠的屋里。

阿森已经洗完了头,披着头发坐在傅庭筠炕前,傅庭筠正要告诉他背《千家诗》。

“‘淡月疏星绕建章’,就是说,正月十五元宵节的灯笼像天上的月亮、星星一样璀璨的围绕在皇宫,‘仙风吹下御炉香’,就是说,皇宫里的气象犹如仙境一般,香烟缭绕…”

温柔的声音,让他微微一笑,轻轻的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两人循声望去,见是赵凌,都有些惊讶。

傅庭筠站了起来。

阿森忙上前行礼。

赵凌笑着摸了摸阿森的头:“又在背诗?”

阿森点头,眼睛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怎么了?”赵凌问他。

阿森歪着头:“庙里才香烟缭绕的,皇宫里怎么也会香烟缭绕呢?要是仙境也香烟缭绕,难怪那些妇人都要去庙里烧香——香烟缭绕的,她们很快都要成神仙了!”他说着,嘻嘻地笑了起来。

傅庭筠有些头痛。

这孩子,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赵凌朗声笑道:“香烟缭绕的地方当然不全都是仙境了。不过,这首诗叫《上元侍宴》,就是臣子在元宵节的时候写给皇上的,得拍皇上的马屁,所以把什么东西都要和天上的神仙联系到一起了。就是说,皇上像神仙一样,明白了吗?”

阿森连连点头。

有这样教孩子的吗?

难怪阿森变成了这个样子。

傅庭筠心中不悦,清道:“九爷,你的脚步真轻,进来我都没有发现,吓了一大跳。”

暗示他进门为何不敲门。

“是吗?”赵凌随意地笑道,“那我以后注意一点。”然后坐到了傅庭筠的身边,问阿森:“你这些日子跟着傅姑娘学《千家诗》,学会几首?”

第69章 永靖

从前赵凌也曾告诉过阿森识字,不过是看见什么字就告诉他认什么字,他能记住就记住了,记不住也就算了,不像现在,傅庭筠从《千家诗》入手,不仅仅告诉他背诵,还做了个沙盘告诉他练字。

阿森颇有些得意:“学会了七首,正在学第八首。”

两个月的功夫,不过是利用闲暇的时候,他就能认、能写七首诗,也不怪他要得意了。

赵凌笑望着他,满意地点点头:“背给我听听!”

阿森高兴地应“是”,挺直了身子,大声地背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坐在一旁的傅庭筠却心情不佳。

自从他们出了西安府,赵凌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可要她说出到底哪点不一样了,她又说不出来。

好比刚才没有敲门就进来的事,要是在出西安府之前,他是决不会做的,可现在,她提醒他,他反而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还这样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还是从前好。

从前虽然总是板着张脸,可对她持重守礼,从来不曾怠慢半分…

念头一闪而过,她恍然大悟。

对,就是这种感觉!

从前他对她持重,现在却总是透着几分怠慢。

他们怕被流民围攻,一路上日夜兼程,她被马车颠得七荤八素,郑三娘抱着临春也不好受,临春一路哭,郑三娘一路哄,她听了心如刀绞似的,担心得不得了,生怕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甚至后悔带郑三夫妻来张掖。还好阿森拿出颗糖,要不然,临春的嗓子都要哭哑了。

过了眉县,他们终于慢下来,中午的时候他们在马路边歇息。

她像散了架似的,躺在马车里,指头都不想动一下,让郑三娘别管她,把临春抱下去玩会:“…大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孩子!”

郑三娘含泪应是,抱了孩子下去。

她闭着眼睛想躺着好好歇会,赵凌却撩帘而入,端了碗糖水给她。

她当时没有多想,当着赵凌的面,一口口地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她想小解。赵凌还一直在旁边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只好支支吾吾地和他说了半天,后来实在是忍不住,只好说要下车透透气。

赵凌跳下了马车。

她松了口气,忍着酸痛慢慢地爬了起来。

赵凌却站在马车边,伸了手要扶她下车…

然后,一片混乱,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马车上的。

只记得她的脸一直像火烧似的…还有,他扶她下马车的时候,她全身僵硬,一个趄趔,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身上的那种…好闻的气味。

热热的,暖暖的,烘得人懒洋洋的…

想到这里,傅庭筠觉得自己的脸仿佛又像火烧着了似的。

赵凌心不在焉地听着阿森背诗,眼角的余光却不时地瞥一眼傅庭筠。

她先是很孩子气地嘟了嘟嘴,然后有些慵懒地微微斜了身子,靠在一旁的炕柜上发起呆来。

等他再看过去的时候,她的脸陡然胀得通红,又娇又羞地咬了咬红唇,那模样儿,真像朵开得正艳的海棠花,娇艳动人。

他忍不住轻声问她:“怎么了?”

却像春雷醒了花中人。

她骤然生惊,忙道:“没什么!没什么!”神色间竟然带着几分慌乱,飞快地睃了他一眼,端容坐好。

赵凌顿时黯然。

他本以为他们会更亲近,谁知道她离他越来越远。

从前,她总是会笑语盈盈地和他说话,现在,却有些回避他。

怎么会这样?

赵凌有些苦恼起来。

傅庭筠却是心虚。

他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她当时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要不是阿森大喊一声“傅姑娘”,她只怕就会偎到他怀里去。

也亏了阿森那声喊,大家都知道她身子僵硬动弹不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想的。

后来他又把他的皮袄丢给了自己…虽然是新的,他还没有穿过,裹在身上很温暖,坐在马车里她还可以不去想,可一下了车,一看到金元宝他们身上的皮袄,她就浑身不自在,只想躲在车里不下来。

她忙清了清嗓子,收敛了情绪。却正好听见阿森在背“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脸烫心慌,不知所云地道:“九爷从小也学《千家诗》吗?”

话音一落,狠不得咬自己两口。

谁家的孩子启蒙都是从《千家诗》开始的。

果然,赵凌微微点头,笑道:“是啊!”还道,“我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我自记事起,他就喜欢把我抱坐在膝头告诉我读书。还说,世人都轻诗词重八股,却不知道制艺做得好不好,全看破题破得好不好,破题破得好不好,全看骈文骊句能否惊艳。”他说着,露出追忆的神色,“我还记得,他书案上有个玉貔貅的镇纸,莹润光洁。有时候我听得不耐烦了,父亲就会把那个玉貔貅给我玩,有一次,玉貔貅被我给摔坏了,父亲就换了个玉鹿的镇纸,还给我玩,我那时候以为,镇纸都是玉做的…”

傅庭筠心神俱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