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学校,我爸带着我办转学手续,我回教室和同学道别,和大伙眼泪汪汪的挥别后,我跟在我爸后面,低头怏怏走向校门口,沮丧到了极点。

而身后有道脆脆柔柔的声音追在我后面,随着风飘了过来,“莫愁,莫愁~~~~~~”

我对这个声音已经熟悉到骨子里,柔软的,耍起小姐脾气来也是软的,让人狠不下心拒绝。

但此刻,我拒绝去听。

我不断提醒自己要恨她,甚至没有跟她道声“再见”的心情,我想,这就是我对她微薄的惩罚,也许只有这样,我满是创伤的心才有一丝快意。

但我还是下意识转过了身,身后几百米外,陆丝狂奔而来,朝我猛挥手,身后的辫子一跳一跳,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跳牛皮筋一样,只不过当时的我们笑声朗朗,而现在,笑容于我,是奢侈品。

下午的急风吹乱我们额前的头发,我闻见了空气中萧索离别的味道,但上天戏弄我们,我和陆丝做了那么多年的好朋友,落到最后,甚至不能心平气和地互道一声再见。

我爸那时已经被打击出一丝老态龙钟,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推推我说道,“跟丝丝说声再见吧。”

我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再不给人一点损我自尊的机会,冷冷扭过头,“不用了,爸,我们走吧。”

然后我不由分说拉着我爸,快步跳上了一辆停在大门口的出租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一次见面,我一脸决绝,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见她,可八年后,命运又让我们坐在一起,也许这一次,我们可以好好说一声“再见”,心平气和的。

陆丝先张口了,声音还是记忆中那样轻甜,“我猜你一辈子都不想看见我。对吧?”她转头朝我看,目光粼粼,我瞥了一眼,而后木然地盯着车窗前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许久的沉默。

“可是怎么办呢?”她停了停,蓦地转过头来,凝视我几秒,“我很想看看你…我很想你,莫莫。”

一声熟悉到骨子里的“莫莫”让我心潮涌动,再也淡定不了,我记起小时候的一张油彩画,画里有两个小姑娘,一个短发,一个长发,一个拿着鱼竿,一个拎着装鱼的小水桶,牵着手漾着笑脸,她们的背后是太阳公公大大的笑脸。

这两个小姑娘,一个叫“莫莫”,一个叫“丝丝”,从小到大腻在一起,像是连体婴,感情好到谁也不能把她们分开。

可是事实证明,没有感情是分不开的,因为命运在她们背后翻云覆雨,能分开她们的事情太多,比如男人,比如家庭。

太多事情无法抗拒,于是只能这样。

我并不看她,低头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是啊,好久不见了呢。我们都长大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偏头望着着窗外无尽绵延的夜色,真真切切感到无力,一种对时间对空间的臣服,以及膜拜,我们再也不是从前的莫莫和丝丝了,那两个亲密无间的小女孩已经死去,被时间的沙活埋了,而如今的我们,却比陌生人还要疏离几分。

陆丝不说话,我只觉得手背一热,愕然低头看,陆丝温热的手覆盖在我手上,而她的眼眶已经有些湿意,楚楚可怜的,让我一时怔在那里。

她说,“有三个字,我一直欠着你,我也…没有机会说。”

气氛令人窒息。

“对不起…为所有事。”

我沉默半响,说道,“不用说对不起,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我想这些年,我弃走他乡,而她在我们共同的朋友圈里,想必也背负了很多苛责和不谅解。

这点,从田鸡的口气就能听出。

陆丝黑亮的眼眸突然一亮,清丽的脸庞竟闪着动容,她低头苦涩一笑,“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句话,除了你,也只有他说过。”

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但是时间过得太久,我已经无动于衷了,只是过去的情谊让我横不下心做得太过分,于是淡淡说道,“身边有个懂你的人,是福气。”

这句话对陆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想到林白岩浓如墨的眼神,我竟感到满心的温暖。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说话,我想聪明如她,几乎第一时间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去中心医院,我朋友等着喝鱼汤呢。”我不着痕迹的催促,其实心里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重逢。

相比那些让人无所适从的熟人,我想我更爱见到林白岩那欠揍的冰箱脸。

不过即使他欠揍,我可能还是揍不下去。

天生心软,被人吃得死死的,还是很开心。

欠揍的是我。

陆丝发动车子,我们一路无话,甚至没有八年不见后的寒暄,我们要说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不知从何开启,那些前尘往事堵在心口让人发酸,索性不说吧,现在没有揭开伤疤然后冰释前嫌的心情。

天已经是不同的天了。

人又怎可能是当初的人?

笑话。

到了医院门口,陆丝熄了火,一脸怅然地看着我,“到了。”

“哦。”我呆坐原位,不知下面怎么道别,把手搁在车把上,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陆丝悠悠的声音传来,轻柔,夹着一缕薄如丝的忧伤,“其实是他不要我。”

我怔了怔,“哦”了一下,我们就这样静坐在车上,隔着车窗看着医院门口川流的人群,心飘得有些远。

终于还是聊开了。

虽然很生分,但终究还是聊上了。

“我听阿姨说你有男朋友了?”她转过头问我。

“啊?呃,我也搞不太清楚。”我挠着头发,有些不知所措,“应该算是吧,你呢?”

“我?”陆丝睁大了眼睛,而后十分笃定地说,“我等他吧。”

我微愕,脱口而出,“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来话长,下次见面再说吧。”大概是意识到什么,她有些迟疑地问,“我们…应该还有下次吧?”

她直视我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仿佛也在无声哀求,而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眼睛,就好像我总是无法拒绝林白岩一般,我眨眨眼想了想,颇有些犹疑地答道,“…好。”

我跨出车门走了没几步,陆丝在后面喊住我,“莫莫…”

我回过头去。

她站在车边,晚风温柔抚摸她的发,她的头顶是一片灯的海洋,海洋的尽头是汪洋一般的黑色,令人窒息的黑色。

她的身影,像是已寂寞了一千年。

“…你走之后我很孤单。”

我听见悲伤在哪个地方歌唱,张了张嘴,不无苦涩地说,“但是我们回不到从前了不是吗?”

她的眼底深处一片黯然。

我推开林白岩病房门的时候,林白岩在打电话,皱着眉吩咐着什么,床头柜上几个文件,也不知是谁送过来的,他瞥了我一眼挂了电话,不耐道,“你迟到半个小时。”

我取出香喷喷的晚餐,装到饭盒里递给他,“碰到个熟人。”

“男的女的?”口气不太好。

我莞尔,跟他抬杠,“你查户口啊你?”

他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脸色不悦,“到底男的女的?我认识吗?”

他这追问的样子实在可爱,我起了逗他的心思,弯腰促狭盯着他,笑眯眯的,“如果我说是个男的,而且还是青梅竹马,你身体里的 PH值会有什么反应?”

他的脸一黑,但还是很诚实地说道,“下降,而且会降得很低。”

我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如此坦白,于是心情愉快地盛鱼汤,等扭头递给他时,发现他还在一瞬不瞬地皱眉盯着我看,目不转睛的,我这才忘了,他还在等我的答案。

“好啦,告诉你的PH值,叫它不用下降啦,这个青梅竹马是个女孩子。”

“是女孩子就不应该叫做青梅竹马。”他满足地喝了口浓汤,赞许道,“味道很棒。”

“那应该叫什么?”我刨根问底。

他侧头思索,认真的模样很是可爱,然后慢吞吞张口,“叫…青梅竹马吧。”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喷出了两粒饭,其中一颗甚至带着我的口水,直接喷到了他脸上,他面带恼意地瞪了我一眼,最后嘴角一勾,也笑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林白岩也察觉到了,但不追问。而我心里藏着事又找不到人倾述,眼下正有一个,说不定他会是我未来最重要的男人,犹豫片刻后才主动开腔,说起了我家那些年的陈谷子狼芝麻的事。

说起来都是挺丢人的事,一点也不光彩,如果是白天,我一定没脸开口,不过人说深夜是人心防最脆弱的时候,黑暗成了一道安全无虞的屏障,让我在倾述的同时,多了些安心。

林白岩静静地听完了,他是个很好的听众,领悟力很强,哪怕我叙述的逻辑混乱了些,他也能听懂,让我的尴尬少了几分。

“所以陆丝今天来找我了,本来我已经下定决心跟她各走各路的,可是人家一说想我,我就心软了。唉。”

“是,你对别人都是菩萨心肠,对我就能心肠硬。”他那具有共鸣感的嗓音竟然又哀怨上了,神神叨叨的,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天地良心,我对你哪里不好了?每天伺候你,把你当菩萨似的供着,你还想怎么着?”我轻敲了两下床,以示抗议。

他呵呵笑了两下,猛地抓住我的手,攥在手心里,我一下子忘了呼吸,安静到不知说什么是好。

寂静的夜,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和心跳,还有门外偶尔出现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再也没了,我已沉溺于这一片温柔安心中。

他说,“莫愁,你会怕吗?”

我在黑暗中眨眼点头,“会的,会怕。怕很多东西。”

自从我爸走后,我一个人就时常陷入孤独的恐慌中,想死死抓住谁的肩膀不松开,却什么也找不到。

或许不一样了,从认识他开始。

他紧了紧我手,放在他心窝处,而我感受到了他的心跳,“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我承认,这一刻,我感动的一塌糊涂。

迷迷糊糊坠入梦境前,我问林白岩,“白岩,我和丝丝还能做朋友吗?”

他的声音毫无睡意,“问问你的心吧。它不会骗你。”

我翻了个身想了想,“应该不能吧。”

“不要太快得出答案。”他在我背后轻轻说。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厚着脸皮来更,渴求砖头,无限渴求…渴求凌辱…

老实说我已经一个多月没码字了,越来越懒,深深感受到当读者真好,曾经也想弃坑来着,但是一想到这文后面虐是虐,还挺有爱的,妈的继续写吧,不过会很慢。

强烈建议你们等完结以后来看。真的。嘿嘿,不过估计追文的也没几瓜人了~~~~~~

我寻思着这样的状态不行啊,所以打算开新坑,重新操起老子的拿手活——小白搞笑…

银生啊,需要激情,而只有新坑,才能点燃老子的激情~~~~~~~(请给这位欠揍的作者一块砖头…)

36

36、35 ...

林白岩在医院住了一个四天,我也陪了四天,端茶送水的,尽心尽力,从他那开始平静的脸色来看,他表示满意。

他出院前一天的下午,方菲和她弟弟方其来探望过,我见到方其这个人,就控制不住地气血上涌,再说方菲也谈不上对我有多客气,生分地很,我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溜达了。

出门前,林白岩嘱咐我带上手机,我“哦”了一声,正遇上方其所有所思注视我的目光,我心里一阵反胃,加快脚步出去了。

我在护士站转了一圈,听几个空闲下来的护士聊“穿衣经”,天花乱坠的,丝袜配长靴啊,大衣哪里买比较合算啊,我低头瞅一眼自己,身上这件面料上乘的大衣还是林白岩给我买的,算是我最好的衣服了,当初我还没看清楚价钱,他就已经把衣服抢过去付钱了,也不知道要花多少。

不过想想那家专卖店装潢的典雅高贵,应该很贵。

我托腮想了想,是应该找个地方赚钱了。

可是我能干什么?

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

等我徘徊了一阵,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在病房外的长廊意外见到方其站着,背微驼,身边没有方菲,而她见我过来,愣了愣后立定。

大概是在等我。

如果给我选择,让我选这世上最不想见到的几个人,那么眼前的这个消瘦男人必定是在我的选择之中。

我没法忘记他干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那阴暗的灵魂令人心寒,并且难以涤净,我但愿一辈子都不和这个人打交道。

他拦住我,我将心底所有的鄙夷抑制住,就这样面色平静的看着他,我要让她看着我,然后想起另一张相似而苍老的脸,让他内疚,让他的灵魂颤栗。

他见我也面露难堪,唇动了动,迟疑片刻后说道,“莫小姐,谢谢你的仁慈,我记下了,并且…永远感激你。”

我深呼吸一口气,冷冷直视他,“方先生,我并不需要你的感激,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在地下长眠的老父亲。对,我是放过你,但是你不应该感谢我,你应该感谢其他人,我并没有宽恕你,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所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咄咄逼人的话噼里啪啦一出口,方其显然受到了震慑,几乎是无所适从地望着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后才勉强呐呐道,“对不起,莫小姐,我会在莫老师面前好好忏悔的。”

我冷笑,“很高兴你还有这点良知未泯。”

我扭头就走,走了没两步,方其在后面突然喊住我,“等等莫小姐。”

他还想干什么?我眉都不自禁揪了起来,真想一拳揍晕这个在我耳边嗡嗡说话的讨厌男人,我发现我对他的忍受力在直线下降,揍跟不揍只在一线之间。

看到他,我的手就痒。

“又怎么了?”我不耐烦地睨他一眼,“我很忙。”

方其站在我面前,目光虽闪烁,但还是一脸严肃地问,“莫小姐,我只想一个问题而已。”

“说吧。回不回答是我的事。”

他面色依旧凝重,“你和白岩在一起了是吗?”

我楞了一下,直脖子瞪眼驳他,“关你什么事?”

然后我扭头就走,不料方其出手拽住我的手臂要拉我,我下意识灵活一闪,使出擒拿术的一招,反手用力扣住他,把他死死胸顶在墙上,而这个书生吃惊叫唤了一下,倒也没有太多挣扎。

我微眯眼,心里无名烟火腾腾升起,“姓方的?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跟你还没好到要让你来过问我的私事吧?”

方其举起双手,“莫小姐你误会了误会了,我没有恶意,我发誓,我方其如果这次有坏心眼,我被天打雷劈。”

我仍旧死死不松手,“我不信你,一点都不信。你最好识相点,我对你客气了一次,并不意味着次次客气,你最好清楚这点。”

有护士小姐走过来,将愕然的视线投射过来,我只好怏怏地放手,一脸愤然地看着方其转过身。

方其看起来心有余悸,想必我的手脚还是吓到他了,但是他依然不怕死的张口,“莫小姐,我知道我的人品已经受到了你的怀疑,你不相信我,但是这一次请务必相信我,因为心存感激,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等你,跟你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