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约五十的御医也从后面走了过来,问道:“今天给安贵人熬的药渣在何处?”

子蕊微微皱着眉,将安贵人的熬药砂锅拿给他。御医接了过来,将药渣倒在桌子上,细看了会,脸色已变了。走到侍卫长旁附耳说了一番。

侍卫长听完看了三人一眼,说道:“今天是谁送药给安贵人的?”

子蕊心里略微不安,说道:“我。”

侍卫长紧盯着她,问道:“药是你熬的?”

“是。”

一字落下,侍卫长脸上已有了笑,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抓起来。”

子蕊脸色微变,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要抓我?”

“谋害龙子。”

“什么谋害龙子?”

“安贵人喝了你送来的汤药后,不幸小产。经御医诊断后,证实里面放入了堕胎药物。”

子蕊瞪大了眼,药的确是她熬的,但是她自己清楚并没有动任何手脚。可是从熬药到送到安贵人那里,她一直未离开,不可能让人在汤药里下毒。见侍卫已经走前,她闭目集中精神去想,这不是在她看守的那段时间被下药,而且御医是从药渣中判断出有堕胎药物。她睁眼看着侍卫长道:“我没有下毒。这药并不是我去太医院拿的,我今天才回宫,到了这里,药已经放好了。”

侍卫长听言,看向御医,御医说道:“来拿药的的确不是这个药娘。”

“那是谁?”

御医看向其他两个药娘,指了其中一人:“她。”

见那手指指向自己,那药娘已是双腿一软,跪地道:“不、不是我。”

侍卫长冷哼一声:“即使去拿药的是她,你们两个都有嫌疑。拿药的可以在里面下药,熬药的时候也可以在里面下药。”

子蕊眉头微皱,侍卫前来反押她的手,她也并不挣扎。侍卫长以为她已经认罪,刚冷笑一声,却见她又抬起头来,问道:“御医大人,那致落胎的药物是什么?”

“红花。”

红花,红花。子蕊皱着眉头,她好似听过豆子说过这一味药。他没事的时候总是抱着本医书,他的确有提到过红花。

可是是什么?

她闭上眼睛,又冥神思索,身边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任何杂乱之声都被摒弃在耳外。再睁开眼时,说道:“红花并不是服用一次就会导致落胎,除非大剂量吞服。但是刚才那药渣里,却没有多少红花。”

御医点点头:“的确如此。”又说道,“如果是长时间服用的话…”

“长时间大概是多久?”

“如果以今日的剂量来看,大概是一个多月。”

“安贵人每日服用安胎药,都是在白日,但是上个月我当的是晚差。”

子蕊话一说完,那跪在地上的药娘脚又是一软,看了她一眼,顿了片刻,还是继续说道:“从宫外带东西入宫,都有专人记录。侍卫长只要查一下近月来,谁出宫买过红花这味药材,就可以查出是谁在药里下毒。”

侍卫长眼中一亮,盯着那两个药娘厉声道:“若还无人招认,事后查出是谁谋害了龙子,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只听得咕哝一声,那药娘脸色已变得惨白,拼命叩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受了人唆使,不是奴婢要谋害龙子。”

“抓起来。”

“大人。”那药娘已哭得面无血色,忽然癫痫般扑向子蕊,口中嘶声道,“宋子蕊,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子蕊看着她,已怔住了,等回过神来,脸上已被她狠狠一抓,顿感生疼,这力道,怕是把她脸上的皮肉都撕下了些。她还要再扑身过来,已被侍卫架住。

侍卫长喝斥道:“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药娘盯着他,忽然平静下来,不知在看什么,大声道:“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做到,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众人眉头一皱,子蕊见她嘴中一动,已猜到她要做什么,失色道:“不要!”

可惜却是晚了半步,那药娘嘴角缓缓流出血来,仰天长笑,满嘴的血腥。

侍卫掰开她的嘴,顶了一根棍子,才发现她的整根舌头,已被咬掉半根。这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如此决然。

子蕊看着已无生气的她,胃已翻涌,转身干呕起来。

浣洗房的宫女见一个身子削瘦,身着药娘衣裳的人坐在井边,泡在木盆里的手已经泛白,忍不住说道:“不冷么?”

子蕊回过神来,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宫女见她神情有些呆滞,忍住了好奇,打了水走了。

子蕊收回手,却见上面仍是沾满了鲜血,她忍不住干呕,忙将手再放入水盆中。

血,都是血。

如果不是她,那药娘也不会死,就算她会死,也不会死的那么快。她救了自己一命,却用另一条命填上。

安贵人有了身孕后不久,气色便一直不好。子蕊不懂妊娠之事,也没有看过医书,只以为有身孕的人都是如此。原来一开始,就有人在算计着她,不想让她生下龙子。联想到那药娘临终前说的话,她忽然打了个冷战。那药娘跟安贵人无冤无仇,而且一旦事发,必定是死罪,既然是死罪,她又怎么会冒险去做这种事?

那只有一个解释,她被人要挟了去做这件事。而且是对她极重要的人,因此她临终前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她在这露天的井边坐着,越发觉得冷。

安贵人如果诞下龙子,对谁威胁最大?

子蕊想到这里,已强行让自己停止了猜测。就算她知道是谁,她也不会去揭穿。拆穿了真相,只会添了更多的麻烦。

她看着在水中有些虚晃的手,忽然明白言非所说的,责罚一小部分的人,可以换来成千上万的人安宁。

药娘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最后选择了让真相随她而去。

她叹了口气,回到小药间,又点燃了一炷香,在桃花树下蹲了半晌。直到听见小院门口有敲门声,她才回过头,一看,正是刚才那随侍卫一起来的老御医。

子蕊经常去太医院,但是跟性子孤傲的御医却并不熟络。她想了片刻,才记起这御医姓周,平时倒也没怎么说过话,不过比起其他御医来,更拒人于千里之外。

周莫礼见她脸上的伤口已结了血条,说道:“为何不上药?你一个姑娘家若脸上流留了伤疤,还怎么找到好婆家。”

子蕊默了片刻,说道:“周御医费心了。”

周莫礼见她神色疲倦,又看向桃花树下的两柱香梗,顿了顿说道:“你读过医书?”

“没有。”

“那你怎知红花可致落胎?”

子蕊看了看他,听得出他的语气中没有半分恶意,这才说道:“豆子在看书的时候,总是喜欢念叨两句,就随便记下了些。”

周莫礼眼中闪过一丝憾意:“他在世的时候,时常向我借医书看。虽然没有医者的天赋,但是以勤补拙,当今像这样的少年,已不多见。可惜他刚通过了太医院的考试,便发生了那样的事,可惜,可惜。”

自回宫后,子蕊听到的都是对林一豆的斥责声,如今突然听到有人对他的死连说两句可惜,似有了共鸣般,眼眶又立刻红了。

周莫礼见她红了眼眶,停了叹声,问道:“你若对岐黄之术有兴趣,大可以来太医院找我,太医院的书,随你翻阅。”

子蕊看着他,已微微有些发愣。周莫礼又说道:“只是有一个条件。”

她忍不住问道:“什么条件?”

周莫礼顿了片刻,缓缓说道:“学医只为悬壶济世,不用作邪门歪道。”

子蕊心中动容,已点头道:“嗯。”

第二十四章 宫阙(一)

到了晚上,就快换差的时候,一个小宫女跑了过来,见了子蕊,说道:“麽麽让我告诉你,晴姐姐今个儿受了惊吓,发了疯,被送出宫外了。所以今晚你得当差。”

子蕊点点头:“我知道了。”

“嗯。”那小宫女又说道,“麽麽说,她们已经在找药童药娘了,让你多熬两天。明个儿你上午去睡一觉,傍晚的时候继续当差。”

“嗯。”子蕊想拿药和熬药都不能让一窍不通的人来做,万一混淆了,吃错了药,也是要掉脑袋的。本是四个人的地方,突然只剩她一个,心中又有些伤感了。她摇了摇头,拿起刚去周御医那里借回来的医书,仔细看了起来。

到了子时,熬了药往静宁阁送去。刚出了门,吸了吸冷冽的风,本来有些困意,顿时消散。

到了门口,紫灵见了她,又惊又喜,压低声音说道:“子蕊,只是十多天没见,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她又说道,“我听说今天的事了,你呀,真是命大。人人都说猫有九条命,我看你就是那九命猫。”

子蕊笑了笑,说道:“药要凉了。”

“欸欸,看到你都忘了正事了。”紫灵端了药,推门进去,过了一会便见她出来,却并未关门,“主上让你进去。”

子蕊见她眼睛有些贼亮,没有多想,推门进去了,刚进去,门就被她关上。她顿了片刻,言非仍在低首批阅着折子,并未抬头。她缓步走上前去,请安道:“主上。”

言非抬起头来,见了她,微愣了片刻。比起十天前来,她的确是瘦了太多。那发也明显短了,只能勉强缠个发髻,真不知她这十天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他放下笔,问道:“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子蕊答道:“被人抓伤的。”

“上了药没?”

“上了。”

言非见她一问一答,从这个位置根本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却依然能感觉得出她有些疲累,没了往日的神采,说道:“侍卫长向我说了今天的事,你有功。”

子蕊知道他在说安贵人被下药的事,头已埋得更低:“奴婢只是说自己的猜想,侍卫长公正细心,才这么快找到真凶。”

言非听言,又是一顿。将所有的功劳推给别人,语气没有半分起伏,只是十天,不但外貌,连内心似乎都变了个人般。他也打住了这个话题,说道:“我叫你来,是想先告知你姐姐的事。”

子蕊眼中微微一动,他继续说道:“中旬过后,我将会派她前往边境,做连老将军的副将。”

她心里苦涩无比,却仍道:“一切听主上安排。”

从静宁阁出来,她又轻轻叹了口气,明天睡醒一觉后,去找姐姐吧。虽然边境有连老将军,但是战场上的事,变数千万,又有谁能保证一定不会有事呢。更何况那镇守的是连家,当年最反对君主赏封姐姐将军称号的连家。

第二天睡到下午,起来时倒也还精神,洗漱后便往御膳房走去,途径鱼池,只见那原先被安贵人霸占了赏鱼的地方,已被人拆除,在旁边新建了一张华贵的石椅。上面坐着的人,正是华容娘娘。

子蕊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投喂着池子里的鱼,远远走开了。

吃过晚饭回来,计算了下时间站在路口等宋安然。结果没等来她,却把言非等来了。

每次白日里他出行,身后不是跟着一众大臣,便是跟着一行宫人,想想他单独一人的时候,都是在夜里。他还未走近,子蕊便已经先跪下请安。

那一行人本是缓慢经过,忽然听见一人说道:“任命宋将军做副将领的事,主上还需再考虑一下。”

他的话一落,立即有人接声道:“刘大人言之有理,乌雅国人才辈出,让一个年纪才二十上下的女子做副将领,别国知晓,怕是要立刻来犯了。”

“而且连老将军不是说,如果让宋将军前往,索性将将军之位给她,自己告老还乡吗?主上还请三思。连家三代将领,敌国闻之色变,连老将军性情耿直,怕真会做出这种事来。”

言非说道:“连老将军那边,我自会说服他。让宋安然出征,也已成定局。”

等他们走远了些,子蕊才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不去多想,继续等着宋安然。

宋安然领着侍卫巡逻路过这里,见了她,顿了片刻,嘱咐了旁人一番,走向她说道:“什么事,我还在当差。”

子蕊摇摇头:“没事,就是想看看你。”

宋安然微微一愣,替她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说道:“天冷,快回去。”

“嗯。”子蕊点点头,便走了。

宋安然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御药房,就见掌事麽麽正站在门外,见了她,说道:“给你领了三个新人来,有两个在宫里当差几年,你将细则交代清楚。还有一个是刚进宫的,你带着他。”

子蕊正要点头,可当视线看向她身后的那三人,却愣住了。

为什么宋祈崖会在这里。

那个私生子,那只小狐狸,为什么会在宫里,他难道不是应该在宫外吗?她怔了半晌,如果不是见他冷眼盯着自己,她还没反应过来麽麽在叫唤自己。

送走了麽麽,便领着他们三人走了一遍太医院,领了药回来,在本子上记下何时领药,领了谁的药,何时煎药。连送药的碗也跟他们说明要区分开。全说完后,那两个药娘便离开了。

子蕊见宋祈崖一直未说话,问道:“你听懂了么?”

宋祈崖仍是冷眼看她,不答半句话。

如果是以她以往的性子,一定要敲他脑袋,现在静下心来,说道:“你怎么进宫来了?”

宋祈崖一听,已冷笑一声:“我只知道宋安然要做副将的消息一传出,我便被抓到了这里。恐怕是怕她叛国通敌吧,就算是连家,不也押了一个女儿在宫里做妃子么?”

子蕊说道:“你不想要脑袋的话,或者想连累爹爹和你娘陪你一块死,你不妨在别人面前说这话。”

宋祈崖听了,果然闭上了嘴。子蕊知道他的性子跟自己很像,自己的性命他可以不在乎,但是却一定会在乎旁人的性命。话虽然说的狠了些,但却是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方法。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进了宫,她也不知道领他进宫的人知不知道他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但是在别人未道明之前,她还是不说的好。

宋祈崖虽然对她冷言冷语,但是她也并不在意,只要他肯学不惹事就行了。

晚上熬了药,送到静宁阁,紫灵却是让她进去,努嘴道:“主上吩咐了,让你送进去。”

子蕊没有在意她的神色,送了药进里面,放在桌上,他好似仍未发现般。她站在一旁,呼吸声也尽量压低了些。站了半晌,见灯火弱了些,自己又离得近,下意识拿剔灯挑起灯芯,让蜡油流走。看着这灯火亮堂了些,又觉得屋内的光线还是差了,便将其余的几盏都挑亮了。等转过身来,就见言非正看着她。

她顿了片刻,硬着头皮说道:“药凉了。”

言非收回视线,饮了药。这才开口道:“你不问问为什么你弟弟会进宫?”

子蕊本来低着头,听见这话,抬头看着他,微微诧异道:“他真的是你安排进宫的?”

“嗯。”言非点点头。

子蕊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言非默了片刻,说道:“你姐姐出征,与你共事的人又都走了,想必会无趣。所以让你弟弟来陪你。”

子蕊一怔,看着他的视线似乎已经挪不开了。刚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已立刻挪开了眼睛,伏地叩首道:“谢主上体谅。”

“出去吧。”

听到那已略带冷意的声音,子蕊这才松了口气,又是叩谢一番,连碗都忘了拿,便快步离开了。

她捂着仍在跳个不停的心口,刚才她着实被吓得不轻。言非的那一番话,到底是要告诉她什么。从他向来锋芒毕露的眼中看到那一抹柔意,已让她觉得惊慌。

她拼命摇着头,不可能,他绝不可能对自己有什么男女之情。论样貌,她比不上安贵人十分之一;论家世,虽说她是第一富商的女儿,但是也比不上手握重兵连家的女儿华容娘娘。

莫名的又想起了蓦离,不由得心中一颤,这冷意竟瞬间席卷了全身,冷得她浑身颤抖。

回到小药间,见宋祈崖已蜷在椅子上睡着了。子蕊看着他熟睡的模样,进里屋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这本是很轻的动作,他却立刻醒了过来,见了她,又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毯子,便立刻一扯,扔在地上,翻身又闭上了眼睛。

子蕊顿了顿,俯身收了毯子。

言非果真是在君主的位置上,他喜欢的,便去做,从不会理会别人的感受。即使他真的是为了自己而将宋祈崖送入宫中,那也是他片面的做法和想法。

在以前,子蕊眼里容不下宋祈崖,就因为他是自己爹爹跟别的女人所生吧。而且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两人便是水火不容,每次见面必定吵架,有一次还打了起来。虽然比他还大一岁,可是毕竟他是男孩,自己身形又小,反而被他打的直哭。

那个叫白霜的女人,见了两人打架,一掌扇来,子蕊以为她要打自己,谁想却是打懵了宋祈崖。

从此以后宋祈崖更是怨恨自己。

子蕊见他又睡了过去,身子好像在抖,便又将毯子盖在他身上。这次他没有醒过来,睡得很熟。

毕竟还都年少,总会做着许多错事。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子蕊倒是看得更开了些。

她起身走到屋外,看着外面皎洁的明月,有些怅然。

只是寒冬已经过去了,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第二十五章 宫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