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果爹爹真的知道言非是国君,他不是应该更高兴么,有个做妃子的女儿,岂不是件开心的事?

她在床上躺了半宿,似乎才明白过来,爹爹的想法和娘亲是一样的,宫中险恶,让女儿在宫中,也的确是不放心。这样想着,心里已经舒服了许多。

只是她已经决定,要留在言非身边,他如果不离,自己一定不弃。

第二天起来,宋金泽竟然还在家里,只是看他的模样,好像是从外面刚回来般。宋夫人也在旁边打点着东西,数了十几件东西,说道:“再添几匹布吧。”

子蕊见了,问道:“今天要去谁家拜年?带这么多东西。”

宋金泽说道:“周院使。”

宋夫人笑道:“你在翠蓝谷时受了那么重的伤,幸好周院使救了你,他又算是你半个师傅,过年的礼,自然不能轻了。待会随你爹爹去拜年,把这些东西送去。让他以后也多担待着你。”

子蕊说道:“他说医者心中清贫,你们之前送了东西,他反而对我疏远了。现在送这么多东西,他不拿了扫把赶我出来才怪。”

宋夫人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倒真是天生的好福气,拜了这么一个清高的师傅。”

宋金泽说道:“东西还是要送的,当作谢礼送去。毕竟他救过你一命。”

“嗯。”

年很快就过完了,子蕊带了些糖果和糕点给宋祈崖,见他不接,才说道:“你娘让我带给你的。”

宋祈崖顿了一下,这才接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巴山夜雨(一)

晚上见了言非,便把一个香囊给他,言非见了,拿在手上看着,问道:“里面装着什么?”

子蕊笑了笑:“你看看。”

言非打开香囊,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听着碰撞的声音,一看是一堆用金子做成的薄叶子,每片有拇指大小。他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子蕊说道:“你忘啦,去年我说过要给你金叶子做压岁钱的。”

言非笑了笑,这几片金叶子做工非常精细,也是实金的,不参半分假。宋家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富商。只是对他而言,贵重的不是这些金子,而是她还记得这么一件事。

子蕊见他又皱着眉,问道:“你不高兴么?”

“高兴。”

子蕊伸手抹平他皱起的额头,余光忽然看到他的锁骨处,已是一愣,忍不住伸手去抚那条伤痕。言非握住她的手,说道:“坐一旁看书吧。”

“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言非淡淡道:“儿时。”

“小时候玩耍落下的伤?”见他默然,子蕊便知不是,说道,“我看书去。”

“嗯。”

子蕊抱着书,坐到一旁。看了他几眼,不说话的时候,身上有浓重的戾气,无怪乎宫里的人那么畏惧他。

春去秋来,子蕊的医术也渐长,周莫礼所出的题,也解得越来越顺利。即便是病情相近也可以判定出来,难辨认的药材也能很快辨认。只有周莫礼的神色,还是那样孤傲,没有半句夸奖。

现在离太医院的考核,只有三个多月了。同屋的宫女笑她,连满夜的梦话都是药材和生僻的病名。

这天戌时刚当差,便见御医提药过来,说道:“羽化公主得了急症,你熬了药快些送过去。”

“嗯。”子蕊一边熬着药,一边查薄子她住在何处,看到她的名字,往后面那里看去,只见是随安阁。

那久未出现在脑中的人,又浮现了。为什么偏偏又是随安阁,那个囚禁质子的地方。

她微微叹了口气,素琴说道:“子蕊你不舒服?不如我去送药?”

“我去吧。”子蕊想着自己已经不再记挂这蓦离,这样刻意躲着,倒让她自己都觉得心里还念着那人。

端了药过去,门前依旧站着两个守卫。敲了敲门,便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请进。”

子蕊微微意外了下,这公主的品行,或许并不坏。她推门进去,关上门,见这里的摆设,仍是与之前无异。

羽化正坐站在窗前,见了她,有些意外,又很快掩饰下去。子蕊把药放桌上,看了看她的脸色,的确有些苍白,虽是病色,她心里也不得不感叹这娇弱的神色,更能打动人心,连她也忍不住要去怜惜她。

羽化走过来喝了药,眉头微微皱了皱,拿起放在碟子里的蜜饯,含进嘴里,又说道:“谢谢。”

“不客气。”子蕊越发对她好奇,看她的模样,好似是非常自然的说这些话,并没有半点矫揉。她想了起来,从怀中拿出一块方帕,说道,“这个是我去年落水你给我的,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你。”

羽化看了看,接了过来,抚着上面的刺绣,脸上已有淡淡的笑意:“这上面的线,是用蓝羽国独有的天蚕丝绣的。”她又抬头说道,“我叫羽化,你呢?”

“子蕊。”

羽化似恍然般:“你就是宋祈崖的二姐?”

子蕊意外道:“你听说过我和他是姐弟?”

羽化点头道:“我问他家中有谁,他说有两个姐姐,大姐是宋安然,二姐是宋子蕊,也在宫里当差。”她又说道,“我在蓝羽国也听过宋安然的名字,十七岁的女将军,绝无仅有。”

子蕊看着她似忽然有了光泽的眼睛,又奇怪宋祈崖那冷冰的性子竟然会毫无隐瞒的告诉她这么多。想到这里,心里已经不安。似乎明白了什么,因为她也曾经这么毫无保留的将任何事告诉一个人。她问道:“今年过年,他有送药来么?”

羽化点点头:“因为我身子不好,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喝药。年前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回去过年,他说不回。后来不知谁给了他年糕和蜜饯,我吃了些,倒是很好吃。如果不是他偶尔陪我说话,我在这宫中,想必要闷死。”

子蕊勉强笑了笑,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她只知道,以宋祈崖那样的性子,怎么会那么耐心去哄一个姑娘家。如果从第一次为羽化熬药的那天算起,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一年了。

她实在是愚笨得很,已经一年了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宋祈崖的变化。她要赶紧把他撵出宫去,羽化公主虽然看起来很和善近人,但她绝不能让两人一起。谁知道,这笑得楚楚动人的公主,是否会是第二个蓦离…她答应过姐姐,要好好照顾宋祈崖。

想到这里,便告了辞,回到药间。等着子时一到,便端着要急匆匆的往静宁阁赶去。紫灵见了她,要像往常那样跟她说两句,子蕊便说道:“我有急事,明天再跟你唠。”

说完便推门进去,言非听到她的脚步声,见她气有些喘,问道:“怎么了?”

“把我弟弟送出宫。”子蕊放下手上的药,看着他说道,“明天就送出去。”

言非虽有疑惑,还是点头道:“嗯。”

子蕊松了口气,这才坐下来缓气,见他看自己,眨了眨眼说道:“不要问我原因。”

言非别过头,应了一声。

子蕊心情好了些,又问道:“你还记得羽化公主吗?”

言非略微想了片刻,说道:“记得。蓝羽国的公主。”

“嗯。”子蕊看着他的侧脸问道,“你打算一直囚禁她在随安阁?”

言非又转过身来,问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我刚才送药去她房里,长得越来越好看了。”

言非好似明白她要说什么,却又不确定,而且以她的性子又不是那种酸意满怀的人,笑道:“你也是。”

子蕊脸上一红,说道:“我想说,她一个倾城公主被囚禁在宫里,实在很孤苦无依,如果可以放她回去,就放她回去吧。”

言非越发疑惑的看她:“你平时并不理会这些事。”

“突然好奇…”

“嗯。蓝羽国真正掌权的,是太皇太后,而她最疼爱的皇孙,便是羽化公主。所以不能让她回去,她的利用价值,远比皇子的更大。”见她皱眉,言非俯身吻她额头,说道,“你真是越来越有一颗医者之心了。”

子蕊想着能让宋祈崖出宫也好,那样两个人也不能见面,心中的大石已放下。又听见言非这么说,笑道:“那你该重重赏赐周院使。”

言非笑了笑,说道:“再过完这年,我便可以立你为妃了。”

子蕊低头不语,想到以后的日子,她倒更喜欢现在这样,偶尔他会带她出宫去看戏听书,她也可以来这里陪他挑灯夜读。如果做了妃嫔,可能就再也不能这样了,想着,又叹了口气,见他盯着自己,便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喜欢现在这样随心的日子,以后做了妃子,出门一步后面便跟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自己还得穿得跟凤凰般,实在很烦人。”

言非听后,抚着她的发,说道:“你愿意一直这样无名无分么?”他又附耳轻语道,“你生了龙子,我就立他为储君。”他又看着她说道,“所以,你要争气些。”

子蕊本没有听明白,想了片刻,恍然过来,脸顿时绯红,言非已笑了起来。

第二日她早早来了药间,一进门便见麽麽正和宋祈崖说些什么。麽麽走后,宋祈崖见了子蕊,已是冷笑一声:“让我出宫是你的主意吧?你不用狡辩,麽麽说是莫公公转达的,能使唤得了莫公公的,只有主上,而最想我走,最有机会说这话的,也只有你,宋子蕊!”

子蕊点头道:“没错,是我。”她不想否认,也没有想过要否认,反正无论她做什么,宋祈崖都不会领情。

宋祈崖冷言道:“我迟早会再回来,你没有办法拦住我。”

子蕊见这药间无人,瞪着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羽化公主的事?”

宋祈崖一愣,脸已涨得通红。他本就长得俊秀,眼神虽冷,却还是看得出是个不经打击的少年。

子蕊说道:“我只希望你明白,喜欢任何人,都比喜欢敌国的人好。她即使表面对你笑,心里也并非是那样想的。说不定哪一天,她会利用你,逃出宫去,到时候不但你会死,甚至可能把整个宋家都连累了。”

宋祈崖冷声道:“她绝不会这样做。”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会?”

“那你又怎么确定她会?!”

“因为我当初也喜欢上了质子,也住在随安阁!”

子蕊说这话时,声音已是颤抖。宋祈崖也瞪大了眼,似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我当时也是你这个年纪,他也对我笑得清如碧水,说喜欢我的人,会带我一起回壑丘国的人,却利用我和宫外细作勾结逃出宫外,留我一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即使知道我会死,也毫不犹豫的走了。”

宋祈崖见她说的眼已红了,却仍是犟嘴道:“可你现在还活着。”

子蕊木然一笑:“对,我现在还活着,因为我最好的朋友,为了让我活命,替我去死。因为是叛国罪,因此连尸体都没有,连衣冠冢也不能立。我只能每日在这桃花树下祭拜他,可这份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宋祈崖现在才明白她为何会每日在那里烧香,原来那棵桃树,有一个灵魂在里面。他默然不语,没有再顶撞她。他一直以为宋子蕊仍是以前的她,原来她所做的,并非是在演戏,而是真的已经变了,已经会替人着想的人。

子蕊说道:“我答应过姐姐会照顾你,所以你必须出宫。”

宋祈崖顿了片刻,也看着她说道:“我也答应过羽化,一定会陪着她,即使她某日回去。”

两人对视着,虽然话都已说开,两人都在忤逆着对方,但是敌意却少了。

第四十章 巴山夜雨(二)

宋祈崖在下午便出宫了,子蕊不知道他趁着最后一次给羽化送药和她说了什么,但是想着只是这一小会的功夫,便没有阻拦。只是在第二日在那亭子,又看到羽化倚在那里,对着斜阳怔神。她又觉得自己像是做了错事般,却还是忍了这份仁慈。她实在是不想让宋家的人受到一点伤害。

又是一年冬,入了冬,连日都在下着小雨。这阴冷的天气让子蕊浑身的骨头都隐隐作痛,所感到疼痛的地方,都是当日在翠蓝谷受的伤。

言非见她在椅子上坐得很不安稳,动弹的次数多了,便问道:“怎么了?”

“病根子犯了。”见他皱眉,伸手抚平,又说道,“在翠蓝谷受的伤,平时没事,但是阴冷天里,会疼。”子蕊似想起了什么,“听说你那天也受了伤,重么?”

言非嘴角已有了笑意:“都过去这么久了,才记得问。”

子蕊脸上微红:“你也没问我伤得如何。”

言非笑了笑:“找到你时,你全身都是血,衣裳也刮烂了许多。我当时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他的神色微微一顿,又握住她的手,却是不说话。

子蕊看着他的神色,并未想过那时他对自己用情便已经那么深。他何时喜欢自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她早该发现,只是那时的心中,装着另外一个人。

“言非,你听过我们乌雅国坊间的一首曲子么?”

言非问道:“嗯?”

“赤月湖。”子蕊见他摇头,便说道,“那曲子很好听,故事也很凄美。”

“是什么故事?”

子蕊说道:“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非常相爱,但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们。后来他们约定一起私奔。那天女子早早的准备好小船等男子,但是男子却没有来。鱼儿说,男子负心了。但是女子却一直坐在船上等啊等啊,每到十五的圆月,就想起那男子,眼泪流到天明。后来流出的泪竟然是血红色的,染红了整个湖水,印在湖面上的月亮也是红色的。然后人们就把这个湖叫赤月湖了。”

说完,她便看着言非,她因那年喜欢那叫赤月湖的曲子,便找说书客探得这曲子的由来,听到这故事时,不知为何,竟落了泪,只觉得故事凄美得很。

言非说道:“那女子为何不亲自去找那男子,便能知道他是否是真的负心了。”

子蕊说道:“这个故事我没有说完。”她又缓缓说道,“女子在湖上等男子的时候,天上的飞鸟告诉她,男子在来的途中撞见了女子的家人,在纠缠时,男子失手被杀。女子不相信这件事,但又害怕去证实这件事。她只好骗自己相信男子有事耽搁了在来的路上,所以一直等一直等。但是她自己内心又很清楚,自己最心爱的男子已经不在这世上。”

言非说道:“飞鸟不该告诉女子男子已死的消息,这样,或许赤月湖就不会变成红色,女子也有可能找到另一个喜欢的男子。”

子蕊盯着他问道:“你觉得女子有可能会忘了那个男的,再爱上其他人?”

“有没有可能,都不应该继续等下去。既然没有结果,何必要伤害自己。”

子蕊执拗的说道:“没有结果,这个故事没有结果。现在那个女子还在湖上,对着圆月流着红色的眼泪。”

言非见她这认真的神色,怔了片刻,问道:“你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子蕊默了半晌,才道:“如果,他们没有开始,就不会出现这个没有结果的故事了。如果没有结果,就不要开始。”

言非见她眼中好似有了泪,心中也忍不住有了一丝苦意,似乎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跟他说起这样一个故事。

她在害怕,她仍在害怕两人的开始会有个不好的结果。他给她的,终究还是不够。

她想再靠近些,却又害怕事实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就如那故事中的女子,她不敢迈出一步,便只能一直停留在原地等着那男子来找她。如今自己便是要做那来找她的男子,让她安心,不再对月流珠。

只是他不知,到底还要做到什么地步,她才会将她的心全都交给他。他从未这样在乎过一个女子,更不知要怎样去给她想要的。他自认为自己所做的已经很多,原来还远远不够。

子蕊看着他,她本不想说这个故事,因为知道即便说了,他也不会随意给她任何承诺。可是心中的想法却很是奇怪,哪怕他是骗自己,她也会觉得安心。

言非的手也在握着她的手,见她好似在等自己的回答。默了半晌,已吻上她的唇,轻声道:“我不会让自己变成那个男子,也不会让你变成那个女子。”

子蕊回到药间,她也想不明白刚才为什么要突然对言非说那样一番话。言非那样宠着她,她竟还不知足。或许这并不是不知足,而是不安心。他毕竟是君王,如果不能承诺她一世,她一辈子都会如此不安。但是他给了承诺,又觉得太虚幻。

她长长叹了口气,素琴便问道:“子蕊,你又在想什么呢?”她笑道,“小小年纪的,每日长吁短叹可不行。”

子蕊笑了笑,心中一动,说道:“我给你唱首曲子吧。”

素琴点点头:“唱吧,这夜里也怪无趣的。”

子蕊清了清嗓子,已唱了起来。

芦苇飘,轻舟泛湖上

夕阳将落,晚霞满天

伊人望,斜阳已尽落

鱼儿轻问,尔去何方

伊人不语,起舞唱:

子在何方,去何方;

子在凡尘,赴凡尘;

子在无间,入无间;

子在何方,子在何方…

最后一个调子落下时,素琴听得已入了神,半晌才抹去眼角的泪,笑说道:“这曲子真是悲凉得很,它叫做什么?”

子蕊默了默,说道:“赤月湖。”

又是年关,天气冷得寒心彻骨。

想到和言非的约定越来越近,子蕊心里就越发紧张。紧张得她连看书都会冒出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婚,脱离这个约定。

她不要每天像个凤凰一样坐在屋里喝喝小茶绣绣花,即使不跟华容明争暗斗,也必定要处处防备她。而且她不能再每月出宫回家,爹爹和娘亲见了自己还得磕头喊自己娘娘。

她光是想一下,就觉得心烦意乱,这样想来,嫁给言非果真是件亏大了的买卖。也不知言非知道她有这种想法会不会被她气得哭笑不得。

等脑袋上被人敲了敲时,她才察觉到他在说话。言非看着她,苦笑道:“你在想什么,都入了神了。”

子蕊摸了摸脑门,说道:“我在想着,我们的约定是我成了御医之后你娶我,那我成不了御医了,你就不能娶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