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阿籍眯起眼睛,拿手挡住头顶猛烈的阳光。海岛在地图上没有记载,不在航线上?

天还是那么蓝,石炤旁的篝火也还是温暖的。阿籍的心却又躁动起来了,初到岛上时那种焦虑又一次击中了她。

雨夜里的拥抱她记得,湖边一起涉水叉鱼后摊着晒太阳的情景她也记得…那架碧绿色的草帘子更是温柔的教人心动。

可是,世界并不只是这样的。

阿籍慢慢地把陶罐里的鱼汤往陶盆里倒,再端到共翳身边放着草药的大石头上。他受伤了,火光下须发凌乱,眼皮半垂着,彷佛要睡过去似的。

或许是遇上了野兽,又或者,摔伤了?

阿籍四下看了看,山洞打扫的很干净,连张蜘蛛网都没有。她又打算起身去烧点草木灰。

共翳突然就发怒了。

鱼汤被打翻在地上,陶盆也砸的四分五裂。阿籍自己心虚,还没开口就先矮了三分:

“…你怎么了?”

共翳抬起眼睛来看她,眼神尖利而直露:“狼养久了,也还是狼?”

阿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沉默着低下头。

养不熟的是狼,养的熟的…却只有狗!

共翳见她不回答,只当做她默认了。踱到关着兔子山鸡的角落里,随手抓了只山鸡,嘎啦捏断了颈骨。动作利落流畅,一看就是常年做惯了的。

阿籍咬着嘴唇,心里寒的发毛。

共翳从腰上拨出铁剑,把山鸡的喉咙割开,就着站姿开始喝新鲜的鸡血。山鸡开始还在挣扎,扑扇翅膀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渐渐就僵直不动了。

“…你要是愿意,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共翳转过头,蓬乱的胡子上还沾着血。

阿籍硬着头皮往下说:“既然有直升机来过,就一定会有下一架…”

她抬头去看共翳的表情,确认他听懂了意思,才又继续:“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国的人,也不知道你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要是愿意,就和我一起回去,回我的家乡去——假如你要回国,我帮你想办法弄签证…”

共翳脸上看不出表情,扔下断了气的山鸡:“签证?”

“就是让你回到自己国家的东西?”

共翳蓦地顿住了,眼睛里有什么亮了一下,随即熄灭:“我的国家不需要我。”

阿籍哑口,半天才接口:“他们不要你…我、我的国家要你,你跟我回去好了。”

“你的国家?”

阿籍点头,比划着:“离这里肯定不远!你…只、只要说是几年前海难的幸存者…”

她努力的圆着慌,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可以先在我家借住,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

“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国家。”

阿籍急了:“这怎么叫背叛?谁跟你说背叛是这样用的?”

共翳认真的反问她:“那该怎么说?伤害?”

阿籍太阳穴抽了起来,耐心地继续和他解释:“是他们把你赶出的,凭什么管你去哪?就算是那…那个流放,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共翳变了色脸色,斩钉截铁地拒绝:“我知道。”

“你…”,阿籍愣住,呆看着他半天,怒其不争地打算结束谈话。

身后却传来共翳低低地一句话:“我的国家…很多人,因为我死了。”

阿籍看着泥地上僵死的山鸡,脑海中蓦地闪现梦中的情景,心头一震,猛地扭过头:

“是因为战争?”

共翳疑惑地看着她:“什么?”

“战争!”,阿籍做了个拿长戟捅人的姿势,指向他腰上的铁剑。

形制都不一样,但是…阿籍开始困惑了,这样的铁剑,明显应该是与梦中的青铜兵器同一个文化源的。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共翳看着她,眼神沉沉地:“我说了…你听的懂?”

“…”

舆图对舆图

阿籍答不上来了,张着嘴巴做口型表演。

她是听不懂,可要沟通好歹也要有点诚意,说两句听听会死?再不济,画个地图看看也可以的嘛。

言传这条路走不通,改用意会不行?

阿籍抓了把干草跪坐下来,拣了块有尖头的石头,认认真真地画起来地图来。

“这个是地球,这个是太平洋,这个是大陆架…”

阿籍的手确实算不上巧,好好一只大公鸡她给把肚子画凸了一大块,鸡头也扁扁的。她笃定共翳是黄种人,流放也不该流放到太远的公海上。亚洲的几国画的还算仔细。欧洲就干脆的简化成了放倒的鸭蛋,地中海是个小鸭蛋,非洲是长方形加个三角形。南北美洲漂亮的成为了两只手拉手的等腰三角形。

哦,对,还少一个大洋洲!

阿籍捏着石头奋力划了三下,在南沙群岛右下方画了个小正方形。(南极洲基本不住人,直接被排除了。)

“我从这里来,你呢?”

她指着大公鸡,抬头看他。

共翳看着她手指下的世界地图,面无表情。

阿籍只好继续埋头苦画,努力调动自己仅有的那点地理知识,一点一点向他套话:“日本?越南?老挝?”

共翳听得直摇头,终于挨着她跪坐下来,清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也犹豫着画了起来。

他先是画个四四方方的大正方形,再在正方形内画上弯弯曲曲的一个大“几”字,尾巴拖的老长;又在下方加画了条曲线,拱起三个小弧度。两条曲线的右边被他用竖行的线条链接了起来,靠近“几”字尾巴的地方向右边凸出了一大块。竖行线条之外,是几条类似与水流的小曲线。

在阿籍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又很快的在曲线的两个凹处上加了两个小圆圈,然后一笔一划地在旁边标注起来。

简单的横竖笔画,明显是象形文字,阿籍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标注完,共翳用细点的线条把地图划成了四大块,最大的那块占据了大半块正方形,小的一块则紧贴正方形的右上角,另一块却恰好截在几字尾巴的上方凸起上,余下不大不小的右下角,自成一方小天地。

直到最后,他才在右下角那方小天地里添上一道细些的曲线,仍旧与链接“几”字和长曲线的竖行线相交,指着两线交接处,慢慢地开口:“这里,原来是我的国家。”

沉默了一下,解释:“后来,没有了。”

阿籍“啊”了一声,盯着那张诡异的地图,上下左右的看了看,手指戳在竖行线的右边空白处问:“这里指大海?”

共翳点头。

阿籍继续睁大了眼睛看。

熟悉!即使这图一看就让人觉得违和感十足,她还是觉得熟悉的不行。忽略了那些像极了国界线的细线条,阿籍蓦地一个激灵,指着“几”字和那条横贯正方形的曲线大喊:“这是…是河流?”

共翳愣了一下,点头:“河流。”

阿籍觉得自己眼皮开始狂跳了,继续把手指戳向那个大的小圆圈问:“这个代表湖?”

共翳点头,在右边的较小圆圈的上旁边划了一个小小的“吴”字,解释:“这里,原来也算我国家的土地。”

——一笔不多,一笔不少,粗拙的一个口天吴。

阿籍已经彻底发懵了,不住地喃喃自语:“一定是做梦了,一定是做梦了…”

共翳放下手里的石块,伸手去摸她额头,沾了一手的冷汗,只觉得她脸上刺骨的冰,隐约还发着抖。

“怎么了?”

阿籍推开他手,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茫然:“到底是你在发疯还是我在做梦啊…”

什么是吴国,那里明明是江苏省的位置啊!

还有那两个湖,比例大的吓人,难道是洞庭湖和巢湖?不对,江苏的那个该是太湖…

共翳看着她神色不对,已经站起来要去找草木灰和簸箕给她驱鬼了。阿籍哪还管得了这些,转身在大公鸡肚子上飞快的画起来——黄河、长江、洞庭湖、太湖…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等到共翳回来重新跪坐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两张外围天差地别,水文细节极其相似的地图。

一幅是现代制图概念意义上粗略绘制的世界地图和黄河、长江,另一幅则是传统的棋盘似的方方正正的世界里的黄河、长江。穿越了几千年的历史,竟然以这样一种形式相遇了。

共翳也明显看懂了两者的共同之处,视线在两幅图之间来回扫视。阿籍又指着长江的入海口下方,试探着问:“你…真是这里来的?”

共翳看着她这幅世界地图里的小公鸡胸脯,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也觉得不对,水文相似,但是…

阿籍对文科的东西深恶痛绝,唯一学的还算可以的就只有地理了。这时,却被自己的半吊子地理知识和忘得差不多的历史知识弄晕了。

摇头,摇头那就是说不是了!

不对,吴国都出来了,还有黄河长江呢!

吴国、吴国是哪个朝代的——春秋?战国?秦?汉?

阿籍猛地想起梦中士兵屠戮野人的场景和一闪而逝的刑房画面——那个受刑的少年共翳,也留着板刷似的短发,下半张脸被行刑者的手掌遮住,只有那双眼睛死沉沉地看前方。

毫无声息的任由刀子一点点地沿着脸颊在刺刻着什么。

或者,那梦中的情境,根本不是梦?

阿籍抖了一下,要证实自己猜想似的,把手伸向了他的侧脸。

共翳正要伸手给她擦汗,见她抬手,只把脸稍微侧开了点。

阿籍用手指把乱发拨开,露出他脸上那块刀剜似的方形疤痕,悄悄的倒吸了口气。

位置一点也不差,连大小都像,真像是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皮肉!

——因为被刻字,因为羞耻,所以才剜去,所以才遮掩?

阿籍鼻子酸酸的,脑子里却满满的冲次着科学无法解释、这种事情太荒谬不合理这样的警告,反倒对刚刚发现的他的遭遇麻木起来。

是好悲惨,是真值得人同情。那么小的一孩子,看样子都还未成年。

可是,那关她什么事情?

她转而又想起共翳前几天说的那句笃定的“你走不了。”心里的小火炉嗤嗤嗤嗤地燃烧起来,焦虑到了极点:“共翳,你在这岛上待了几年?”

共翳摇头:“记不清了。”

阿籍不甘心:“那大概呢,总有个概数呀?”

共翳示意她去看阴暗石壁里的刻痕:“那里的年头…再加上两年。”

阿籍捡起一截燃着的木柴,直奔山洞角落,惊飞起一群黑压压的飞蛾。

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

整整数了好几个钟头,她才发现不对——总共不过十几年的功夫,这和所谓的古今吴越差的也太远了。

是了,吴越吴越,要那里真叫吴国,那共翳所谓的“自己的国家”不就是春秋战国时候的越?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寻秦记》?

阿籍给自己的想法骇到,低声抱怨:“我又不是男人,我不懂什么兵法,我也不要美人江山——把我扯进来算什么…”

她自以为说的小声再小声,却没发现站在她身侧的共翳已经变了脸色,眼神暗沉。

“什么吴国越国…关我什么事?隔了千年万年,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瓜…”

“啪!”

“葛”字还含在嘴里,冷不防脸上就被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打得她整个头都偏了过去,耳朵嗡嗡作响。

共翳寒着脸,手臂肌肉纠结绷紧:“再说一遍。”

这一巴掌一下子惊醒了她的恐惧感,嘴角的血丝都不敢擦,维持着刚才被打的姿势,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共翳沉着声音,显然怒气还没过:“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阿籍给他打怕了,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一点反应都没了。

共翳扳过她脑袋,仔细看了看,脸肿了一大块,眼泪正大颗大颗的无声滚落着。他心里一震,伸手就去捂了一下:“很疼?”

“…”,阿籍偏着脑袋,又落下两行泪来。

他叹口气,安慰性质的拍了拍她后背,语气不由自主地放柔了,态度却没变:

“打重了,但是该打!”

阿籍噙着眼泪,呜咽着给他硬扯进怀里,头发也给揉乱了,脑子里只一个劲地在想着,被打了、走不了、穿越了…可明明,有直升机到达过的呀!

阿籍的烦恼

尊严与生命,到底哪个更重要一点?

阿籍仰面躺在大树下,脸上敷着消肿的草药,肚子盖着块棕榈叶,心里的小算盘噼噼啪啪地响着。

眼角余光往右边略微挪一挪,就是平时生火用的青铜取火镜。质感有些粗糙,做的也不精致,年代久远的缘故,手柄处磨的都有些发亮了。

这是…文物?

阿籍咽了下口水,舔舔有点干燥的嘴唇:要真是春秋战国的东西,那不是很值钱?

这样想着,眼珠子跟着又转向身下的干草——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文物…还有干草下面的泥土,泥土上放着的背篓,背篓边的长弓,长弓旁的皮囊,皮囊里的半袋子兽血…

当然,最贵重的——阿籍把视线瞟向湖边,灼灼地落在某人身上。

不是化石不是干尸不是木乃伊不是电脑还原画像…活着的古人耶!

共翳正弯腰站在浅水里,抓着把青草擦洗提水木桶的内壁,冷不丁觉得背脊发寒,扭头一看,正对上阿籍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咳咳!

阿籍干咳着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摸了下自己还肿着的半张脸。

共翳涉水往岸上走来了,脚步迈得大,水花溅的也高。天气虽然有些开始转凉,他穿得还是很少,健硕的上半身□在阳光下,漂亮的一塌糊涂。

阿籍半眯着眼睛装死,手指摸索着攥了块尖利的石头在手里——共翳远远地把水桶放下,背了弓,往长满芦苇的湖滩那边去了。

阿籍撇撇嘴:哼,要是再敢动手打人,我砸不死你也咬死你!

嘴巴上逞着强,心里的疑问却也越来越大。头顶上是一望无底的湛蓝色天空,面前是一整片茂密的森林——阿籍爬起来,把那块石头拿在手里掂量着。几千年前的石头和几千年后的石头肉眼能看出什么差异来?

她转而去观察身旁开得烂漫的野花,花萼花冠花茎看了个遍,也没看到什么希望——几千年前的植物不是长这样的吗?现在的植物都是长这样的吗?

她要是知道就不至于连毒蘑菇都分辨不来了!

再说天空,阿籍仰头望了望,白花花的太阳刺激得眼泪盈眶而出——历史的天空,什么搞笑的比喻嘛,又没有十个太阳十个月亮一起出来看上帝。

阿籍失望地坐回来到大树下,拿着把棕榈叶子扇风——肯定是共翳出了问题,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合法公民,现代化的飞机都到过海岛上,绝不可能是在古代!

可是…她颓然地叹了口气,一直也都没有船只再经过啊。

共翳打渔回来,大老远就看见她晃头晃脑的在灌木丛边上叹气,还三长两短,回环往复。

“醒了。”

阿籍一愣,整个人登时就僵硬了。

共翳走到她身后,手里拎着两条尖嘴青鱼,大腿上还缠着几根水草。顺手就把鱼扔到她脚边:“去洗干净。”

阿籍火了,憋着气吭声,呼啦站起来,一脚踩在鱼身上,打了个滑,走回到大树底下。看也不看他的躺倒,再一个大翻身,把脸上的草药都震飞了。

共翳盯着沾满泥沙的湖鱼,眉头皱成川字,手臂上青筋都浮起来了。寒着脸瞟了瞟地上的草药屑,把鱼了捡起来,拎到湖边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