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思索,江随流便严肃地开始自我反省。

瞧着他这模样,裴叔夜好笑地扬眉。始真一向心细而智谋深远,可是偶尔容易被人绕进个圈子里,然后自己死活走不出来。那一脸迷茫和认真的模样,最是动人。

动人?心里一凛,他自己打了个寒战。想起很久以前一直疑惑着要问他的事情,裴叔夜便犹豫着走到他身边坐下,侧头道:“始真,有件事,我一直忘记了说。”

旁边的人斜他一眼,又继续盯着车壁。

“似乎是一年前,你有一次在竹林里喝醉了,好像跟我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裴叔夜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人道:“能不能再说一遍?”

江随流身子一僵,疑惑地转头来看着他。一年以前?

“那时候似乎是晏秀娶亲的时候,我们五人依旧在竹林里,避开喧哗,自在地饮酒。”裴叔夜回想起以前,轻轻一笑:“你似乎格外激动,喝醉了之后抱着我不撒手,然后说了一句什么。我当时也迷糊得听不清楚,依稀只记得一句,什么男儿不如女子?”

江随流眼神一暗,接着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抱歉,我忘记了。”裴叔夜看着他的嘴唇,深吸口气,笑道:“不着急,等到了长安,让人解了你的毒,你再说与我听,可好?”

江随流淡淡地别开了头,心想,他又不会再喝醉一次,怎的会把那些话重说?以前不过是年少轻狂,与他在一起久了,觉得舍不得分开。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太岳也跟晏秀一样娶亲,他该有多寂寞。

 如今应该是不会了,他看清了太岳的抱负和志向,与他不同,也注定不会有与他共度余生的可能。他江随流不傻,明知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而现在,他要做的只是拉着裴叔夜一起离开洛阳,裴叔夜不在,韩朔也便少了一方助力。他现在帮不了娘娘什么,那么裴叔夜也别留在韩朔身边就好。

回去还没能见上娘娘一面,也不知道经历这一系列的变故,那位娘娘怎么样了。

沉香宫里,潋滟正一脸严肃地在同含笑休语研究民间的八卦谈资。

没了皇上,后宫自然是无聊的。潋滟安排了妃嫔家眷一一进宫探望,下午的时候大概就轮到沉香宫了。这会儿等着没事做,含笑便拿了宫外的趣事说来听。

“今天裴大人带着江大人离开洛阳了。”含笑撑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道:“娘娘你可瞧过那两人站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潋滟努力回想了一番,跟着点头:“裴叔夜玉树临风,江随流站在旁边也丝毫不逊色。两人如同玉山对立,看着很是好看。”

休语点头:“民间常说,两人同行出游之时,少女结手而拦,大街上一路都热闹得很,香囊手帕丢了一地呢。”

美男子是多受追捧的,潋滟想象着那场景,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倒是有趣得很。”

只可惜了现在两人,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多年的兄弟情谊要是毁在她和韩朔手上,实在是罪过。

“坊间多传,那个,江大人其实…”含笑突然脸红了,左看看右看看,凑在潋滟耳边小声道:“江大人其实好像喜欢裴大人呢,以前在竹林里,偷偷跟去的姑娘们都听见了。江大人半醉,大声问裴大人,若他是女儿身,裴大人可愿娶他。”

潋滟手里的水舀没拿稳,掉下去将开花的小野草砸弯了腰。

“你…你的意思是说,江随流有断袖之癖?”睁大了眼睛,潋滟的嘴里都可以塞下鸡蛋了。

这,虽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但放在江随流和裴叔夜之间,她总觉得很是古怪。若裴叔夜也是断袖便罢,她不反对他们俩在一起。可是她分明还听说,韩朔曾有意将名门之女许给裴叔夜。也就是说,裴叔夜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吧?

一瞬间便有一种自家闺女被欺负了之感,潋滟捡起水舀,将野草扶正,喃喃道:“拿纸笔来,我要给随流写信。”

若没有那份心,裴叔夜还总是在随流身边晃荡,那可是恼人的。况且这次去楚地,江随流还被裴叔夜所伤,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人就这么被带走了啊。

“娘娘,您先冷静些。”含笑连忙拉住她,道:“现在送信也来不及了,况且,也不知道江大人是怎么想的。楚将军和张大人一会儿就要进宫了,不如先商量了正事,再来说此事。”

117---3  第一百十八章 皮之不存兮,毛将附之焉?

何为正事?潋滟觉得终身大事才是正事啊,至于该如何窜动朝中大臣,一致要求韩朔请回晋惠帝,那种事情喝一盏茶就会商量出来了。

转身回屋去,愤慨地起笔给江随流先写了一封信。潋滟将裴叔夜当成另一个人来骂,骂得格外顺口。

“世间有十恶,烧杀抢奸淫掳掠坑蒙骗。骗人钱财者为恶,骗人感情者为恶中之恶。君随人远离,当多加小心。世无桃花源,亦无一心人。往往最信之人,叛之最深。一旦恢复自由之力,当挫奸人之骨,扬恶人之灰。往事无甚可念,过去也不再可追。只愿君从此断绝执着,一心匡扶皇室,重振大晋河山。”

笔停墨干,潋滟长出一口气,心里舒坦了不少,挥手让休语将信送出去。

“娘娘不怕信被太傅截了么?”含笑道。

“不怕,他截了就且给他看。”潋滟道:“他找骂我还拦着不成?”

情意虽破,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着的。她现在不可能提着裙子跑到韩朔府门口去骂人,那便指桑骂槐也不错,好歹让自己舒坦了。

“楚将军和张大人还没来么?其他宫里怎么样了?”

“回娘娘,这会儿蔷辛和许乂两位夫人那里刚刚结束,似乎甚为顺利。王夫人拉着她们哭了好一阵子呢,这会儿才走。环贵妃那里倒是没什么动静,不知道怎么样了。楚将军和张大人已经走到了崇阳门,相信不久便到了。”

潋滟安心等着,喝了两盏茶之后,门口就传来了声音。

“老臣给娘娘请安。”

许久未曾听见的声音,潋滟鼻尖一酸,眼眶跟着有点热。看着自家爹爹走进来给她行礼,很是有一种想扑过去哭诉的冲动。

在外头受了委屈,总是想回家给父母说的。可惜了爹爹是个太过严肃的人,若是她这会儿扑过去,指不定还要换回一句“娘娘注意体统”之类的话。

吸吸鼻子,她道:“两位都起来吧,今天是宫中探亲的日子,关上门就是自家人,不必这样多的虚礼。”

含笑和休语退到门外守着,将殿门合拢,里头只留他们三人。

“娘娘前些日子,是去了哪里?”楚啸天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皱眉看着潋滟问:“怎么会同韩太傅一起回来?”

张术没那么严厉,笑眯眯地跟着坐下,看着小丫头有些委屈的眼神,心里也只有叹气。形势瞬息万变,他们都不太应付得来,也辛苦这丫头了。

“那日是皇上让本宫出去,与太傅一起纵观洛阳地势。”潋滟平静地开口道:“之后遇见了山贼,将我与他二人一起困住了几日。我本以为是楚王下的手,后来才发现,不过是韩朔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楚啸天一拍扶手,怒道:“韩朔那卑鄙小人,早就算到了楚王会攻打洛阳,抽这个节骨眼上远离争端,他麾下之人全数乱套,竟然白白让楚军进了城!老夫早该想到,这只能是韩朔的诡计!可怜皇上被楚王带走,不知道会是什么境遇。”

瞧着老爷子激动了,张术连忙笑着安抚他:“胡将军不是跟着去护主了么?楚王没占着洛阳,不敢轻举妄动。此番在长安折腾一阵子,也不敢伤皇上性命,还是能有机会让我们将皇上救回来的。”

楚啸天哼了一声,还是暗恨自己被韩朔算计了进去。

“韩朔如今机关算尽,却还是没能顺利登上皇位,想必也是恼的。”张术接着道:“他借的楚王这把刀,不太听使唤。现在皇上就算是回来,不过是外头诸王势力消退,韩朔继续掌他的江山。跟从前的格局相比,韩朔略赢一二,却也难免失去了更多的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话,张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潋滟,后者低垂着头,没什么反应。

“老夫可没看见他损失了什么。”楚将军没看懂张术的眼神,一本正经地道:“当务之急,是要如何迎皇上回洛阳,并且,不能让韩朔继续一方为大。”

“我明白。”潋滟笑道:“今日找爹爹和夫子来,就是想议论此事。若是有人能说服楚王,许他以爵位,为皇室所用,成为皇上的助力。那么他朝皇上回都,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楚王联合其余二王之力,还是可以与韩朔抗衡的。若是他收敛了对皇位的渴求之心,那么司马皇族还能在韩朔的势力之下保全。可是难就难在,如何说服楚王?一个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楚王那样野心勃勃要篡位的人,如何能甘心老实地位居人臣?

“娘娘的意思,微臣明白。”张术道:“以利诱楚王,想必是无法成功。那也是个狼子野心的人,除非压制住他,否则没法让其为我们所用。此事微臣倒是愿意前往,努力说服。若是不能,也好歹见上皇上一面。”

想起小傻子,潋滟有些担心。他那么个傻不愣登的,若是被人欺负了,怕也是笑嘻嘻的不会告状。离了她身边,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好睡好。楚王再立他为皇帝,也只是要利用他与韩朔对峙。司马衷的处境,的确是有些可怜。

这么久没听他在耳边喊她“爱妃爱妃”的,她也是有些想念他了。

“如此也可,总要让人先去说说话,后头的事情才好办。”楚啸天道:“我给胡将军写信,行之你带着去就可以了。”

“好。”张术应下,看看楚啸天,又看看潋滟,道:“此事自然是越早动身越好。不过临走之前,微臣还有些话想同娘娘说,不知…”

楚将军点点头,一句话也没多说就先退到了门外去。

潋滟眨眨眼,看着微笑着的张术,问:“先生有什么要交代的?”

张术转过头来,走到潋滟面前,朝她伸了伸手:“傻丫头,看你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也知道你是有委屈又不能说了。先生借个怀抱给你,来说说,这些天究竟是怎么了?”

面前的人满脸的胡子,笑得却格外地温柔。潋滟眼睛红了,扑腾进他的怀里,小声地哽咽道:“爹爹都没瞧出来,反而是先生瞧出来了。”

“那是自然,你往常犯了什么错事被你爹爹罚了,不都是来找先生哭的么?”张术叹一口气,伸手拍拍潋滟的肩背:“早就跟你说过,你只是女子,不必这样逞强。能寻得自己的幸福,过上安乐的日子也就行了,你偏偏不听。现在滚了满身伤,可还晓得痛了?”

潋滟拉着他的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鼻涕,然后抬头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虽说家国之事不是我该操心的。可是国都没了,我去哪里过上自己的安乐日子?先生总是让我做女子该做的事情。可是在这风口浪尖上,有些事不是潋滟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

扁着嘴,小女孩儿委屈极了。

张术没嫌弃她,换了一只袖子给她擦,叹息道:“比如韩子狐么?”

潋滟一怔,拽着他的袖子不说话了。

“你总是被他欺负了,才会这样委屈。”张术蹲下来,像一个慈祥的父亲一般,轻声道:“如今是不是恨他入骨,却又不能奈他何?”

使劲儿点头,潋滟红着鼻子问:“先生还能像以前一样给我报仇么?”

以往韩朔要是惹她不开心了,她跑回去,先生总是会给她支招,让她好生出一口气。可是如今两人都长大了,小孩子的把戏都没用了,还能报复得回去么?

她于韩朔,没那么重要。既然不重要,自然也就伤不到他分毫。

“娘娘不是不会反击,只是从来没有狠下心过。”张术看着潋滟,很是语重心长地道:“一段感情里,容易受伤的,一向是付出得较多的那一方。当你慢慢心灰意冷,不再那样在意他,心疼他的时候。你的机会也就来了。”

潋滟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问:“先生一贯对感情之事了如指掌,可是为何都一把年纪了还没娶亲?”

张术呛咳一声,将袖子从潋滟手里扯回来,佯怒道:“微臣这是在帮您想法子呐,娘娘倒反过来消遣微臣,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潋滟眨眨眼,咧嘴笑:“我只是好奇,先生才冠天下,到底是怎般的女子才配得上。”

张术摸摸下巴,很是严肃地思考了一阵儿,然后道:“我相信我的命中,也一定会出现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子,她不用多美,也不用多贤惠,只要适合我,不要再有多少坎坷,顺利地在一起,那便是了。人老了啊,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经得起折腾。”

说罢,还从袖子里拿出一瓶子药来,神秘兮兮地放进潋滟手里。

“这是什么?”潋滟挑眉。

“万蚁蚀心丸。”张术善良地笑道:“和在水里,无色无味,服下可令人身子不得动弹,口不能言,并且有万蚁蚀心之痛。微臣觉得这么毒的东西,很适合那么狠的人。娘娘且收着玩吧。”

第一百十九章 万蚁蚀心痛,明月与同赏

潋滟微怔,迟疑地接过东西来。瓷白的瓶子握在手里有点凉,她抬头看着张术,后者一脸正气凛然,仿佛给她的不是毒药,是十全大补丸。

“先生要我,用给韩朔?”

张术抓了抓自己的胡子,嘿嘿笑了两声:“微臣没指定用给谁,不过这东西难得,再细心的人也察觉不出异样。虽然不至于让人死了,却也能让人痛苦难休。东西给娘娘,要不要用就全在娘娘自个儿了。”

潋滟点点头,将瓶塞拔了,倒出一粒药来看。米粒大小的东西,很轻,大概是遇了水就能化,的确是难求之药。

“多谢先生。”心里有了主意,她朝张术眨眨眼:“先生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疼我的。”

张术朝她微微拱手:“微臣也只能帮娘娘这些了,等会儿起身前往楚地,若是皇上有什么话,微臣会让人传回来给娘娘。娘娘可有什么要告诉皇上的?”

潋滟目光一柔,将药放回去塞好瓶塞,低声道:“只愿皇上别委屈了自个儿,若是饿了渴了,记得要和旁人说。有人欺负他,便将名字记下来,等着回来的那一天,交给我。”

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是小傻子这皇位也坐得实在不安稳。若是以后还能回来,再遇见什么大波折,她定然是要随他一起的。将他一个人放在很远的地方,实在太让人担心。

张术应了,与她告别两句,便出门去换了楚将军进来。

楚啸天没问张术与她说了什么,张术的为人他很是信得过,总之是不会做出什么违背楚家家训之事。

“爹爹还有话要交代么?”哭过的眼睛还有些红,潋滟笑得倒是比刚才真诚了。楚将军看了她一会儿,叹息道:

“洛阳怕是很长的时间里,都要在韩朔手中。皇后不在,娘娘如今身为贵妃,当担起这管理后宫的职责,让各宫妃嫔,都安心等皇上回来。若是有臣子胆敢闯入后宫,娘娘随时可以传唤老臣,老臣必将带人将其以谋逆罪绳之以法。”

能闯入后宫的,可不就只有那么几个人么,偏生没一个是动得的。潋滟心下叹息,嘴上却应道:“本宫明白了。”

楚啸天点点头,新都尚在建立之中,若是皇上这次能平安回来,后头的路,就要好走多了。

转身准备离开,楚将军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潋滟一眼。她坐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平静。背脊挺直,从没有一刻松懈。也是上天开眼,带走了他的儿子,还留给他这样一个女儿。

大步走出去,身后的殿门缓缓合上。楚啸天微微笑了笑,慢慢往宫外走。

正在想着要怎么哄人为好的韩太傅,突然收到了沉香宫的请贴。含笑站在他眼前,笑盈盈地道:“太傅,今日月圆,娘娘备好了酒菜,想邀您沉香宫一同赏月。”

韩朔挑眉,他未动作,她便主动来了?

“求之不得,回禀你家娘娘吧,今晚韩某一定准时到。”

“是。”

捏着请帖,韩朔看着含笑出去,心里略过几番考量,却还是扭头吩咐玄奴:“准备晚上进宫的马车,将酒宴往后推几日。”

玄奴应了,下去安排。他便捏着帖子来回地在院子里走。

“长歌,你觉得此番会有什么等着我?”走了三圈,他停下来,问一旁闲闲喝茶的长歌。

“娘娘心思灵巧,也是有仇必报之人。”长歌放下茶盏,笑道:“若是换做妾身是娘娘,今晚定然将太傅灌醉,寻一个宫中最丑最老的宫女来,与太傅做一夜夫妻。”

韩朔脸色顿变,咬牙看着她道:“女人的心都是怎么长的?这般毒辣?”

长歌掩唇一笑,摇头道:“一般的女子是没这般狠心的。可惜太傅您先伤了人家的心,就不能怪人家的心头血溅出来烫伤了您。男人都是自作孽,才不可活。”

被这说得一时无话,韩朔在桌边坐下,闷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信她会那样做,就算是狠,她也会换法子。”

嗯,这倒是可能的,长歌默默点头。贵妃娘娘多半会换一个比她说的还狠的法子。

“对了,冲轩回来了,你知道么?”韩朔扭头,问起别人的伤心事来,自己便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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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不咸不淡地应道:“妾身早就听闻了,他最近是哪里得罪了太傅,竟然被困在城西的大佛寺里听得道高僧念经,几天都不得出。”

韩朔微微一笑:“冲轩说他很闲,每天闲得要入后宫去玩了。韩某也是担心他闯下什么祸事,才让高僧点化他,告诉他什么为‘色即是空’。”

那样风流的人,指不定连佛祖也调戏呢。长歌轻哼一声,心里终究是有些酸涩。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记得一个人,记得你们的往事。而他不记得了,完全不知道你是谁。

“妾身倒是,有些想念贵妃娘娘了。”微微叹息,她回了神看着韩朔道:“若是太傅什么时候能平安回来,便带妾身进宫,去看看娘娘吧。日子无趣,娘娘身边若有个人说话,也是好的。”

韩朔想了想,似乎不亏,便允了。天色渐黑的时候,玄奴来唤,他便上了车,往宫里而去。

今晚是十五月圆,潋滟撑着下巴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门口的人进来的时候,她眼睛迷蒙,许久才看清人。

“太傅来了。”

韩朔穿了一身月白色对襟长袍,墨发挽玉簪,很是清朗。他一进来,其余的宫人便都退下了。只余院中一方酒桌,桌边两个人,以及天上一轮月。

“娘娘怎么突然来了兴致,要同臣饮酒?”

潋滟从酒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韩朔倒了一杯,漫不经心地道:“月色太好,一人赏怕是太过孤单。总要叫太傅来破坏一番美景,才不至于让本宫一晚上都沉浸在月色里。”

低笑出声,韩朔看着面前的酒杯,里头跟盛满了月光似的,盈盈泛亮。他知道今晚没这么简单,却不知道她想下什么棋。杀了他倒是不一定,叫他难受却是定然。能不能想个法子,不让这野猫挠伤自己,却也能换得她的原谅呢?

韩太傅此时尚且不知何为等价交换,想要原谅却不肯付出代价,这样的好买卖,潋滟是不会同他做的。

“怎么?太傅不敢喝?”潋滟看着韩朔发呆,轻笑一声,将自己的酒杯与他的换了一个,道:“现在能喝了么?”

一口饮尽杯中酒,潋滟笑盈盈地瞧着他:“太傅不是向来有自信,本宫还喜欢你么?既然如此,怎么连酒都不敢喝?”

韩朔叹息一声,端起酒来道:“喜欢臣和要杀臣,一点也不冲突。不过臣相信,娘娘舍不得的。”

说罢,慢慢饮下杯中之酒。

潋滟笑了,双靥也盛上光华,一张脸倾国倾城。她慢慢地看着韩朔脸色越来越难看,慢慢地看着他眸子里写上惊讶,很是温柔地道:“太傅的自信,本宫当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她也许无法杀他,却是半分不会心疼他难受的。万蚁蚀心,这痛楚不知道比不比得上她挖掉刺青的疼痛?

见药效似乎完全发作了,潋滟走到韩朔身边,慢慢地抱住他,低下身子来将下颔放在他的肩上,去看那天上的月亮。

“皎皎白月光,相思三分长。我曾经,当真是很喜欢很喜欢你呢。”

韩朔额上冒出了冷汗,身子僵硬。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但稍微一动,心口便像是被无数蚂蚁撕咬一样疼痛,那痛楚足以让他脑里有一段时间的空白,让他不敢再动半分。

毒药,潋滟当真还是给他下了毒。换了杯盏,无色无味,这样精心的布置,是要杀了他么?

心里一阵阵地疼,韩朔想笑,却笑不出来。她说的很对,他是哪来的自信,她不会杀了他呢?幼时喜欢他的楚潋滟,早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了。

“若是太傅现在就快要死了,会不会觉得很遗憾?”潋滟面无表情,慢慢地在他耳边说着话:“舍弃了所有,只为这江山,如今却要死在我的手里。你的皇位还没有坐上,大业也还未成。就因为大意喝下的一杯酒,永离人世。”

韩朔试着想说话,却发现微微张口,心里也是一阵疼。这毒药太过霸道,他今日当真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遗憾么?那是自然,如同潋滟所说,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完。

不过,若是她一直这样抱着他,让他慢慢死去的话,他不会觉得害怕。

“疼么?太傅?”潋滟温柔地吻了吻韩朔的耳垂,低笑道:“让本宫来帮你数着,杀兄之仇,折我手骨、刺青之仇,桃花源欺骗之仇。这样多的仇恨,太傅觉得该怎么偿还本宫才好啊?”

韩朔微微侧头,眼里都忍不住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然而他却伸出了手,在万蚁蚀心之时,将身后的人拉到了怀里,恼怒地瞪着她。而后,深深吻下。

穿透骨髓的疼痛瞬间盈满全身,他脑海里一片白雾,自己都无法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然而下意识的,他死死抱住了怀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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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天下有情人,常在此留步

心口的感觉扩散到四肢,连指尖也是疼得发麻。韩朔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才看见了潋滟的脸。

“臣欠了娘娘的,自然当还。”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蚀心之痛便如大浪拍岸,一阵阵撕扯咆哮。他闷哼一声,终于是笑了出来:“这样的药,会痛到臣死为止么?”

潋滟安静地躺在他怀里,淡淡地道:“不会。”

今天晚上韩朔本来是设了群臣宴,邀请朝中文武百官交谈畅饮,定然少不得会施加压力,恩威并济,收服朝臣之心。妃嫔这头刚开始趁热打铁,哪里能让他这一桶凉水浇透。所以今晚,也当真是个她喜欢的时候。

有水珠顺着他的下颔落到了她的脸上。潋滟回神去看,韩朔像是已经万分痛苦,额上的汗不停地落,迟迟不敢有新的动作。刚刚那一吻,怕是已经叫他犹如万箭穿心。她还不得不佩服韩朔,都这样了,还想着吻她。

“不会死的话,臣…便知足。”他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沙哑而缓慢地道:“楚弘羽的死,你不能算在我的头上,我,没有做错。况且,他也没有真的死了。”

潋滟一惊,下意识地抓紧了韩朔的衣袖。大哥没有死,他怎么知道?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么?那般周密的安排,什么时候还是让他看破了?

每说完一句话,便要歇上好久。韩朔闭了闭眼,等这一阵疼痛过去,胸口闷的几欲呕吐。

潋滟在做的事情,除非她不经由身边任何人,否则,他哪有不知道的。只是有些他觉得伤不了筋骨,便可以陪她玩玩,哪怕是多花些人力物力,他又不在意。

楚弘羽是她挚爱的大哥,她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什么都不做的。虽然那一场送刑几乎将他瞒了过去,但事后见她没有太过伤心欲绝,也该知道其中有诈。稍微一查便知是她偷梁换柱,不知将楚弘羽送去了何方。

潋滟很聪明,她会利用所有能用的条件,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可是他也不傻,与她较劲,不花心思是不行的。

疼痛缓过去一些,韩太傅低笑着道:“娘娘惊愕的样子虽然很可爱,可是您太重了。臣现在,可是要抱不动了。这般难受,不知娘娘可愿意将床榻分给臣稍作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