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正和他不对付,看见他本已不耐烦,听他随口闲扯不知所谓,心中更加烦躁,拢起外衣道:“我累了,殿下自便。”丢下他自回卧房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书案上还留着昨日的笔墨宣纸,纸上是那句庄子的名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原来他就是从那时起,有了送她归国的想法。

“这座石刻立于景初六年,景帝为之题字命名;雍和九年十月太子哥哥来寺中礼佛参拜,与当时的老方丈在此议论佛法,背面的字就是他留下的。阿嫂,当时你也在燕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来过这里?”

颖坤回过头,看到身穿僧袍、扮作沙弥模样的宇文徊从院门外走进来。

“哦,不对,”他又改口说,“住持说太子哥哥那回来是为生病的太子妃祈福祷告,所以阿嫂并未来过?”

少年身量尚小,五官稚嫩,神态却已有了帝王家的从容深沉。十四岁的少年,面容和五岁时大不相同,唯一的标志性红发也为了伪装剃去。如果不说,她真的认不出来面前的少年是当年那个天真软善的幼稚孩童了。

“阿回,是你。”

阿回垂下眼扁了扁嘴,这是他小时候常见的表情:“自从太子哥哥和阿嫂离开上京,这些年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颖坤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回道:“我躲在运送药材的车里到这儿来的,住持和太子哥哥有故交,他看我年纪小可怜我才勉强收留的。阿嫂,看在太子哥哥面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来抓住持呀!”

颖坤不语,阿回又道:“原来除了我和阿嫂,还有别人记得太子哥哥,他真是一个好人……我登基之后,想追赠他为承天顺圣皇帝,可是拓跋辛那老贼不肯。朝政大权都在老贼手里,我的话根本没人听……阿嫂,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把老贼正法,为太子哥哥正名,追赠他皇帝之号!我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颖坤问:“那些都太远了,眼下你困在燕州城中,打算如何脱身?”

阿回低头道:“住持还在想办法,你们的守军查得太严了,连只麻雀都飞出不去……”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罢?”

阿回抬头看了她一眼,扁着嘴恳求道:“阿嫂,你救救我,我现在只有你能指望了……如果我被抓了,你们吴国的皇帝肯定不会放过我。可是我也是被逼上皇位的,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吴国人的事!”

颖坤不动声色:“我又能怎么救你呢?”

阿回以为她答应了,凑近她道:“阿嫂,你不是经常运送后勤物资出入城门吗?你只需把我藏在车里,军士们用的东西,守军不会严查的。只要出了燕州城,自会有……我自会想办法,这对阿嫂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阿回,”颖坤打断他,“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爹?”

阿回正说得滔滔不绝,不由一愣:“啊?”

“我爹是谁,你知道吗?”

阿回答不上来,颖坤道:“我爹十年前就过世了,你可能没怎么听过,不过你随便去问问从军十年以上的鲜卑将士,他们肯定都知道吴国大将军杨令猷的威名。我爹一生戎马,最后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先帝赐谥‘忠武’。包括我四个哥哥,也都是在与你们鲜卑的战役中为国捐躯。”

阿回看着她,颖坤接着说:“阿回,我曾经是你的嫂嫂,但我更是吴国人,如今我的身份是大吴军中一员。我和我的父兄、祖上一样,忠于我们吴国的皇帝,守卫我们吴国的疆土和百姓。不管你是不是被迫、有没有实权,你终归是魏国皇帝,我见而不报已经愧对陛下和三军将士,不能再出手助你,这是叛国之举。”

阿回愣住,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眼中泛出泪光:“阿嫂,你是女子,怎能如此狠心?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难道你忘了当年我们和太子哥哥……”

“不要再跟我提你的太子哥哥了,”颖坤语气凌厉,“你既然不知道我爹是谁,大概更不知道,我父亲和四位兄长都是被你的太子哥哥下令剿杀。阿回,国家大事,不能为私情让道,今天就算是你太子哥哥本人在这里,我也不能帮他逃走,你明白了吗?”

阿回嘴巴一瘪,两道泪水直落而下:“我明白了,是我太傻,居然指望你顾念旧情……我就知道,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九年了,你肯定早就把他忘了,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假的……”

颖坤本不想跟他把话说绝,听到这些也不免心烦意乱。她长叹了口气:“阿回,你这些年独自在宫中生活,过得很不容易罢?”

阿回抹了一把泪水:“没什么,反正都过来了。但是谁在我艰难的时候对我好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颖坤道:“宫中波谲云诡水深火热,你没有母亲依靠教导,自然要学些自保的手段,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责怪你。但是请你不要把那些办法用在我身上了,我在军中多年,心肠硬得很,不吃这一套。”

阿回的眼泪猛然收住,瞥一眼她冷硬的目光,把脸别向一边,脸上闪过尴尬、懊恼、狠戾的神色,最终变为冷淡漠然。

颖坤又道:“你既然有本事逃过全城搜捕,和住持接上头躲进寺中,出了城也有人接应,想必瞒天过海混出城外也不是难事,完全没必要冒险来找我。还有,我们吴国的皇帝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心胸狭窄,他已经下令停止……”

话音未落,大殿方向就传来喧哗声,门口的小沙弥慌张跑进来报信:“陛下大事不好,吴军搜进来了,您快从后门走吧!”

阿回抬头又望了颖坤一眼,颖坤负手而立岿然不动。他明白是指望不上她了,举袖狠狠擦去脸上涕泪,和小沙弥一道往院外逃跑。

刚跑出去没几步,迎面就有大批吴军士兵手持刀枪涌进来,将他和小沙弥团团围住。当先一人身穿金黄罩甲,问身侧一名投降的原南京官员:“认得这两个人吗?”

降官道:“回陛下,右边那个就是宇文徊。”

宇文徊望向中间那人,很年轻,二十多岁年纪,原来他就是吴国皇帝。同样是皇帝,同样挂帅亲征,运途却是迥异,他才登基三个月就成了敌国的阶下囚。如果他不是这么幼小,如果他也能长到二十多岁,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眼角一扫,瞥见颖坤从偏院中出来,心中愤恨,哭着向她喊道:“阿嫂!阿嫂救我呀!”

兆言立刻命令:“带下去,先送府衙大牢严加看管,留朕处置。”士兵立即领命把又哭又叫的宇文徊带走。

即便如此,在场数十人,那几声“阿嫂救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颖坤见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冷厉肃杀,急忙跪下欲辩,兆言却先道:“今日多亏爱卿深入虎穴冒险刺探才将宇文徊俘获,爱卿快快请起,可有被歹人伤着?”上前扶她起身。

颖坤道:“蒙陛下圣荫,臣安然无恙。”

近在咫尺,起身时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依然凌厉如刺,与他口中的切切关怀极不相称。她不敢细看,退后一步站起身来。

第七章 忆王孙3

吴军俘虏了宇文徊,确如兆言所料,并未占到多大便宜。上京的拓跋辛奸诈得很,送小皇帝过来亲征就是把他往虎口里推,一听说宇文徊被俘,立马改立另一位比他小半岁的皇子宇文徟为新帝,遥尊宇文徊为太上皇,下令但凡吴军矫传太上皇的命令,或者以太上皇为要挟,鲜卑将士都不得理会。总之就是耍赖到底,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不会为个十四岁的小娃娃牺牲任何利益的。

吴军有宇文徊在手,起初还令檀州等地的守军忌惮,打了几场胜仗,等上京的命令一下来,宇文徊就彻底成了拓跋辛的一枚弃子,再无人顾忌他。吴军把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上皇攥在手里,杀也不是,放也不是,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太上皇“南狩”、新帝登基的消息传开后,各地原先轻视吴军的鲜卑劲旅也意识到南朝这回出兵不是闹着玩的,陆续赶赴燕蓟,战局形势反而比之前更严峻。

其中就有当今鲜卑的第一勇将拓跋竑。拓跋竑是拓跋辛的嫡系,之前拓跋辛命他率军讨伐黑水女直。拓跋竑这人脾气暴戾古怪,尤其看不起汉人,听说小皇帝被俘暴跳如雷,公然放话说“我们鲜卑的皇帝要欺负也只能鲜卑人自己欺负,被吴人踩到头上怎么行”,发誓这口气一定得挣回来,撇下已经平定泰半的黑水女直,挥军南下反攻吴军。

慕容筹之后,拓跋竑就是鲜卑武将第一人,尤得拓跋辛信赖看重,这些年南征北战,手下骑兵是鲜卑最精锐的劲旅,与燕地守军不可同日而语。拓跋竑对燕蓟一带了如指掌,明白燕州易守难攻,吴帝亲率十万雄师镇守居庸关内,鲜卑铁骑也发挥不了优势,于是留少量羸军佯攻居庸关,自己调转锋锐绕道圣州,先向蔚州的西路军下手。如果蔚州攻克,魏军就能从西面绕过居庸关和燕北群山,兵临燕州城下。

蔚州之战是吴军北伐吃的第一场败仗。拓跋竑避燕州而取蔚州,令西路军统帅薛纯措手不及。薛纯又犯了自大轻敌的毛病,如果他退回蔚州城内坚守不出等待燕州王师救援,未必会败给拓跋竑,但他却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在野外迎击鲜卑精骑,被拓跋竑打得大败,死伤上万人,自己也不幸被魏军俘虏。

薛纯身陷敌营,誓死不降。拓跋竑可不是当年的慕容筹和仁怀太子,他性情暴虐手段残忍,曾在辽东一次坑杀女直降兵三千人。对待降兵尚且如此,何况薛纯不肯投降?拓跋竑二话不说将他斩首示众,还把薛纯的首级装在匣中传示三军,宣称这就是吴军的元帅,鲜卑将士因此士气大振,仅用了七天就接连攻克蔚州、涿州,直逼燕州城下。

薛纯战败殉国的消息传回燕州这一天,天降大雪,薛纯之子薛亮肝胆俱裂,当即请命出兵讨伐拓跋竑,皇帝拒不授命、七郎等人连番劝解才把他劝住。

大雪连下数日,厚积过踝,虽然鲜卑兵的脚步因此略缓,但往后去却对吴军更加不利。许多南方的士兵抵挡不住燕地突变严寒,手足生疮肿裂,疼痛难忍,连弓箭兵器都握不住。

颖坤从圣恩寺回来就自请解除军中职务,以避通敌叛国之嫌疑,折子递上去第二天就批下来了。她看着奏折上的朱批,只有一个“准”字,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七郎也只能摇头叹息:“严冬临近,后勤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何必现在请辞呢?那些事你办得最熟,换了别人肯定弄不好,又要添乱了。”

颖坤道:“为人臣下首要是忠诚,是否能干在其次。”

七郎道:“陛下并不希望你这样向他示忠。他既然帮你开脱,就是信任你的忠诚。”

“信任我?”颖坤苦笑道,“陛下已经对我起疑了,否则何必派人跟踪?我去圣恩寺是临时起意,不出半个时辰就搜了进来,不是早就怀疑我去和宇文徊接头吗?帮我开脱圆场,是看在两位兄长的面子上,也为了息事宁人稳定军心。七哥,我心里明白得很。”

宇文徊落网时他看她的那一眼,利刃一般的目光,隐而未发的怒意,她看得很清楚。

七郎犹疑道:“我觉得……陛下可能不是那个意思……”

“七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陛下对我是私怨。”颖坤道,“于公我问心无愧,自认对大吴、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所以即使陛下怀疑我也不惧;但是于私,我确实和宇文徊牵扯不清,也曾对他有过恻隐之心欲放他一马,正是因此觉得愧对陛下,他怨怒我也认了。公私夹杂,情理不分,不如索性理一理干净。我只是个后勤押运官,军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现在这样分个清清楚楚,于公于私都好。”

七郎摇头不止:“分得还真清楚,你觉得好就好吧。那宇文徊……”

“七哥放心,我连军职都没了,更不会进离宫和他接触。”颖坤笑道,“正好靖平要去前军,这段时间我就跟着你做你的勤务,接替靖平伺候你吧!”

宇文徊和圣恩寺相关人等先收押燕州府衙大牢,审讯之后发现这位小皇帝的人脉着实可怜,就只有圣恩寺里几位受过鲜卑皇室恩惠的僧人帮助他而已。不久将他移至温泉行宫软禁,以礼相待,一直到吴军从燕州撤军才离开。

七郎也笑道:“那我可能趁机好好使唤你了!你放心,等这阵风声过去了,我自会向陛下请求,让你官复原职。”

天气越来越冷,大雪下过一场还未全融,另一场又接着下来。颖坤看将士们为严寒所苦,心中也忧虑焦急,但皇帝一直没有起用她的意思,她只好留在七郎住处耐心等候。

偶尔出门碰见那名叮嘱她外出小心的侍卫,他大概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为她知晓,看见她总是尴尬地赔笑。颖坤并未刁难,皇帝有令,谁也不敢违抗。只是,宇文徊都抓住了,他干吗还派人监视她?

冬月初,拓跋竑的军队距离燕州只有几十里,两军对峙,年前一场大战不可避免。这日军中将帅齐聚离宫正殿商议约战之事,七郎觉得是时候为颖坤请求复职了,散会后单独留下准备向皇帝求情。

兆言却先开口问他:“颖坤最近可好?”

七郎谨慎回答:“还好。”

兆言又问:“她把职务辞了,成天都忙些什么?”

七郎趁机道:“不忙,就是发愁报国无门,一心只盼着陛下的旨意。”

这个回答似乎让他还算满意:“既然一心报国,为何还要请辞?朕就住在她一墙之隔,想求旨复用,就不能来开个口吗?”

七郎道:“她说宇文徊也在离宫,为避嫌疑不应靠近,所以一直不敢擅自入宫。”

兆言道:“她有求于朕,自己不来,难道要朕去迁就她?”

七郎低头谢罪。兆言停了片刻,又道:“方才所议城周布防一事,图册还是不如实地详实。朕好几天没出过离宫了,七郎,你陪我去外头转一转吧。”

七郎觉得好笑,也不揭穿他,与他一同带了数十名侍卫骑马出宫。出宫门左拐没走几步,就是七郎居住的偏院,兆言勒住马问:“不如叫上颖坤一起,朕正好问问她的意见,如果见解独到答得精妙,自当复职起用。”

门口守卫是兆言指派,今日见了他却露出惊恐之色,战战兢兢地低头行礼。七郎在马上吩咐道:“校尉可在屋内?去请她出来,就说陛下召见。”

守卫回答:“校尉……不在、不在里面……”

七郎问:“不在里面?她去哪儿了?”

守卫道:“小人不知……”

七郎正要询问,兆言却突然厉声喝问:“不知去向?怎么也没有人向朕禀报?”

守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陛下饶命!校尉今天忽然跟小人说,她想绕开我有的是办法,只是不想我难为被陛下惩罚;但是她今天确实有事必须离开,如果小人向陛下禀报,她以后都不会再照顾我,让我今天先不急上报,明天一早她就会回来……陛下,小人也是左右为难,以为一晚上而已,校尉都和小人打过招呼了,应当不会有事的……”

守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陛下饶命!校尉今天忽然跟小人说,她想绕开我有的是办法,只是不想我难为被陛下惩罚;但是她今天确实有事必须离开,如果小人向陛下禀报,她以后都不会再照顾我,让我今天先不急上报,明天一早她就会回来……陛下,小人也是左右为难,以为一晚上而已,校尉都和小人打过招呼了,应当不会有事的……”

第七章 忆王孙4

颖坤抵达西山南麓时刚过中午,阴云密布的天气,大白天也仿若黄昏,瞅着又像要下雪。她下马步行爬到半山腰,细细碎碎的雪花就飘了下来。

燕州的雪与洛阳不同,在洛阳常常是先下雨,然后下雪霰,最后飘起雪花;燕州的雪却毫无预兆,忽然就像天空扎破了面粉袋,纷纷扬扬兜头倒下来。有时雪花也像面粉似的细碎,落在地上结结实实的一层,踩上去都没有咯吱的声响,也格外地滑;伸手接几粒,亮晶晶的有如细盐,落在手心里好一会儿都不会融化。

颖坤赶着雪下大前爬上山,落厚了山路就不好走了。半山腰的墓园守卫早就自行跑路,今秋的枯枝败叶无人清理,园中积了厚厚一层,山上残雪还未化尽又添新雪。

守墓老叟大约去年回家躲避后就没有再来,山上他居住的小屋已经破败,半爿窗户都被风刮走了。宇文敩过世前还想起这个走在他前头的长子,以后这片陵园估计就要彻底荒废,再有不会有人来守护照料。

她想起七哥曾经提过一嘴,说陛下许诺他燕蓟全部攻克后,要在燕州建军镇,命他驻守。届时她就到七哥帐下求个职位,留驻燕州,每月过来扫墓清理。

“没想到最后咱俩还能聚到一块儿,这算不算长相厮守?”她从老叟屋里翻出来一把还能用的竹扫帚,抗在肩上走到墓碑前,“咸福,你是希望燕蓟回归我们大吴治下、从此我长驻燕州、经常来陪你呢,还是希望保有燕州、我只能偶尔偷偷摸摸溜过来看你一次?”

她放下扫帚,从墓碑前开始清扫地上的落叶:“这可由不得你选,燕州和蓟州都已经被我军攻克,有我们大吴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挂帅坐镇,拓跋竑也无力回天,燕蓟十四个州郡迟早都是我们的……”

说到这里她微一停顿。在咸福面前提起兆言,还夸他英明神武,咸福会不会不高兴?

但是转念又一想,咸福又不是兆言,以他的情智和心胸,才不会吃这种无谓飞醋。他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她随便嫁给谁,就算是家奴靖平、她的外甥燕王兆言,都比他好。

没想到真的被他说中,靖平和兆言居然都……也或许是他太敏锐,只见过一两面,却比她这个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看得更清楚。

但是有一点咸福说错了,他们并不比他好。尤其现在,他已经死了,她和他之间最大的阻碍,杀父之仇、国恨家怨,都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他们就更比不上了。

她一边扫地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从两国战局到家务琐事全都说给他听,当然不忘讥讽一番鲜卑国内乌烟瘴气的时政。咸福在世的时候,说到燕蓟两人就要争个面红耳赤,互相都觉得燕蓟应当是自己国家的地盘。现在真的打了起来,却没有人和她争论了。

刚开始那几年,她总是做梦梦见咸福,梦到刚遇见他的时候、父兄罹难的时候、洛阳重逢的时候、成婚死别的时候,有欢乐的,有哀苦的,有些是旧事再现,有些则是从未发生过的臆想。醒来后泪湿沾枕,怅然若失,她也会忍不住去想:假如咸福没有死……

假如咸福没有死,她就不会这样想念他,恩怨仇隙一笔勾销,只记得他的好。

这样的状况大约持续了三年,时光荏苒抹平了旧日伤痕,往事也逐渐被人们淡忘。她开始以杨颖坤这个名字在雄州军中任职,职位并不高,知道她身份的人也寥寥。

第四年来西山皇陵,她才真正在墓前为他上第一炷香。在此之前,她只能躲在山上远远地望着,每一眼都是心如刀绞,不敢靠近。

如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她不但可以从容地在墓碑前燃香烧化,还能一边扫除一边和他闲谈,爬到坟头上去拔掉砖石缝隙里的野草树根。

整整扫了一下午,才把坟墓周围方圆十丈清理干净。雪一直在下,颖坤外头穿了一件挡风厚实的羊皮大氅,头戴貂皮风雪帽,燕州的雪干冷不易融,落在身上也不会沾湿外衣。扫到后来身上发热出汗,她索性把羊皮大氅脱了,只留里面贴身的丝绵小袄,也丝毫不觉得冷。

落叶扫完,地上也积了薄薄一层新雪。她把大氅披上,将带来的香烛祭品在坟前摆开,地上挖了一个土坑把纸钱元宝等放进去烧化。身上还带着做完力气活的热气,面前火焰跳动,即使在这冰天雪地里,竟也觉得温暖适意。

“咸福,上个月我又到燕州离宫重游,真巧,看到当年我们住过的宫室,里面的摆设全都变了,但我还是一下就想起来……你最后靠着的那面墙,好像你还坐在那里似的……”不知怎么的,嗓子里又有点哽咽发堵,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了呢。”

人的心绪起伏真是难以捉摸,她在咸福的墓前,面对他永世长眠的坟茔,心中温暖安定,并不觉得哀痛悲伤;但是在那灾祸发生的地方,只是想象,就让她心潮翻涌难以自抑,伤痛有如洪水决堤奔泻,失控灭顶。

那天她还在皇帝面前失仪了,未得准许擅自退离,之后也没有向他解释请罪,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直到在圣恩寺再见……

颖坤不由皱了皱眉。她又不自觉地想起兆言了,而且一想到他心里就莫名地烦躁,不知哪一根隐秘的心弦被拨动了,仿佛有密集的雨点、鼓声、马蹄,一声急似一声地敲在心间。

颖坤觉得不对,站起来回身眺望。不是雨点,是细雪中夹了霰粒,落在地面沙沙有声;鼓声从数里之外传来,伴随着鲜卑人悠长嘹亮的鸣金号角;而疾驰的马蹄分明就在不远处,越来越近了。

天色昏暗雪片纷飞,数丈之外就看不清楚,颖坤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查看,冷不防夜色雪幕中一人一骑疾冲而至,如同从黑暗中破墙而出,险些撞到她。颖坤侧身躲过,马上之人急勒缰绳调转马头,从她身边绕了过去,把她祭奠的供品踢得七零八碎,燃烧的纸屑余烬也被马蹄踏碎飞扬,踩了数圈才停下来。

颖坤望着马蹄下满地稀烂的果品香烛,哑口无言,还得跪下来叩首:“参见陛下。”

兆言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起,贴近她怒问:“这就是你的要事?鲜卑人的大军就在十几里外,瞒着我冒险跑到城外来,就为了祭拜鲜卑故太子?”

他的黑貂大氅和帽子上落满了雪,身上寒气逼人,靠近他都能觉得一阵凉意扑面而来。那种又痛又涩的感觉又来了,“故太子”这几个字,刻在墓碑上并不觉得刺眼,方才她还爬上去擦拭过字迹里的灰土,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烈油利刃一般伤人。

颖坤皱眉反诘道:“那陛下以万乘之尊冒险跑到城外来,就是为了阻止臣祭拜故人?”

西山皇陵虽然在城外,但位于燕州西北角,与外城城廓相连,其实并不危险。

“故人?哼!杀你父兄、令你家破人亡的故人?”

颖坤忍耐住脾气道:“人都死了,血债血偿。”

“血债偿还了,就只剩下情债了,是不是?”他狠狠地甩手放开她,转身看向墓碑上刚刚被擦拭干净的碑刻字迹。“魏故仁怀太子讳徕配妃杨氏之墓”,每一笔每一划,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欺骗了他那么久,让他眼睁睁错失了最后的机会,一看到就怒火填膺。“人还活着姓氏名位就刻在墓碑上,也不嫌晦气!还想百年之后跟他合葬吗?”

他气郁难平,拔出佩剑向底下“配妃杨氏”那几个模糊小字划去,但碑石坚硬,连划了数下也只留下几道浅浅划痕,反把剑刃砍出了缺口。他把剑当啷一声掼在地下,怒道:“来人!回城立刻找工匠来,把下面那几个字磨平!”

半晌无人回应,颖坤发现只有他一人一马,问:“陛下自己一个人来的?没带侍卫吗?”

兆言这才想起还有侍卫:“半路不知道在哪儿跟丢了。”

颖坤肃容道:“陛下斥责别人不分轻重贸然犯险的时候,不妨先想想自己的身份。臣现在无官一身轻,就算落入鲜卑军之手也无伤大局;陛下却是天子至尊、三军统帅,关乎天下社稷安危。陛下总不希望自己像宇文徊一样吧?”

“谁说你落入鲜卑军之手不要紧?”兆言怒气稍平,走近她道,“我的安危关乎天下社稷,但你的安危关乎我。”

颖坤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提起咸福让她难过,对她表露情意更让她难过,尤其还是在咸福的墓前。她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看到他执鞭的双手暴露在外,已经冻得发紫,头上虽然戴了帽子耳朵却没遮住,问:“陛下骑马没戴个护手吗?燕州严寒不比洛阳,会冻伤的。”

兆言闻言也觉得双手麻痒不适,往自己手背上挠去,颖坤急忙制止:“不能挠。”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果然手背和手指上已经冻出几个肿块。

这是长大后她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还顺着他的指节一一捋过去,兆言立刻不说话了。

颖坤站着和他说了一会儿话,身上的热气也散了,风雪加剧天气更冷,她看了看四周道:“先去屋里避一避。”

第七章 忆王孙5

颖坤到屋内点起柴火,用废旧的木板把窗户挡上。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条土炕,废弃已久,落满灰尘。她把炕边打扫处一片干净的地方,让兆言进屋坐着。

兆言骑马跑这一路也冻透了,看到屋内燃起火盆,就把冻僵的手凑过去烘烤取暖。

“也不能烘。”颖坤把火盆挪到一边,“陛下稍等片刻。”

她用老叟洒扫用的簸箕到屋外装了一簸箕雪回来,蹲在他面前拉过他的手,抓起雪在他手背冻出肿块的部位揉搓,一直揉到雪融化成水,再换新的一把。不一会儿两只手都被她揉得通红,摸着是冰的,兆言自己却觉得像小时候打完雪仗之后,双手不但不冷,还变得火辣滚烫。

“冻伤之后切忌用热火烘烤、热水浸泡,否则就像冬天里吃的冻枣冻梨,化开之后就不是原样了。有人冻了之后直接泡热水,结果整只手肌肤都溃烂脱落。需得像这样以外力相激,令肌肤自身发热,淤结的血脉恢复畅通,才能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