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摸着手背上的小肿块都消下去了,有一处大的着实冻狠了,颖坤道:“这个没办法了,回去赶紧找大夫涂上药膏,希望不会发作出来。陛下觉得痒不痒?”

过了许久不听他回答,颖坤抬头看他,他才含糊吐出一个字:“痒……”

“冻疮冷了会痛,热了会痒,陛下稍微忍一忍,万一挠破只会更严重。”她摸着他的手已经自己热起来了,放开去看他的耳朵,“耳朵上呢,有没有冻伤发痒?”

兆言看着她不语。

耳朵她不方便动手了,举起手比了比:“陛下就像我刚才那样,自己把耳廓揉一揉。”

他双手扶在膝上端坐不动,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样:“朕不会。”

颖坤拿他没有办法,看他双耳泛着紫红,显然也冻得不轻,又不忍心放着不管,谢罪道:“陛下恕臣僭越。”上前去一边一个捏住他的耳廓。

在屋里呆了这么会儿,旁边有火烤着,身上早已活泛过来,耳朵烧上了面火,比双手还要热烫。颖坤刚刚摸过雪,自己不觉得,其实手指还是冰凉的,碰到他耳朵上,明显觉得他惊悸地一颤。

她把手缩回来放到嘴边呵了呵气,从他耳廓上端边揉边捏一路摸下去。他的耳垂比一般人要大一些,据说耳大是富贵之相,传闻刘备就是双耳垂肩。小时候有相士入宫,看到年幼的燕王,夸赞他将来必有大富贵,还因此惹得贵妃不快。

颖坤捏着他的耳垂,似乎比她的食指指尖还要大一圈,她两指一搓,将耳垂绕了一个圈,想摸清楚边缘有没有冻伤的硬块,兆言却突然轻哼了一声。

颖坤连忙撒手:“臣弄疼陛下了?”看他耳根泛红,许是被她扯痛了,凑上去想看个仔细。

腰间忽然一紧,她本是半蹲在他面前,被他双手一带就失了重心,直扑到他怀里,紧接着背后就叫他双臂紧紧箍住了,半分动弹不得。颖坤对他早有戒心,把头一偏,他的吻就落在她腮边,沿着她的下颌急躁地去寻她双唇。

“陛下……”颖坤挣扎了两下未能挣开,又不能真对他下重手,左右躲避不及,面颊鼻尖眼睑都被他细碎地吻过,凌乱呼吸拂在她脸上,连自己也跟着失了方寸。她心中烦乱,举起手往面前一挡,加重了语气:“陛下!我的丈夫还在外面看着呢!”

兆言终于停下,隔着她的双手,气息尚自不稳,语调却已冷了下来:“你的丈夫?哼!心里只有儿女私念夫妇之情,难怪大敌当前都能忘了国家大义!他是鲜卑的太子,杀你父兄的凶手,你却只记得他是你丈夫?”

颖坤后悔不该提起咸福,一说到咸福,不但兆言恼怒,她自己心里也气苦难言,出口的话就有些冲:“那陛下希望我怎么做?一边要顾着国家大义委曲求全嫁给杀父仇人,一边又要顾着国家大义不能对自己的夫婿有半分怀念,左右都是国家大义!我的心又不是木头匣子,说开就开说关就关!”

兆言沉默片刻,把她挡在面上的手拿下来,就势握在手里,搂住她的手臂仍然未松:“你的心为他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她仰头望着他,喉间哽咽无法回答。

“那你就不能为我打开吗?”

四目相对,咫尺之隔,他眼底的任何一点波动暗涌都看得清清楚楚。颖坤当然看得出来那里面的情意,就像映在他眼睛里跳动的火光,随时都要奔突满溢出来。她忽然觉得难以负荷,久蹲的双腿麻木虚软支撑不住,她从他怀里慢慢滑了下去,一下跌坐在地上。

心是一只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了。

她自己一个人来看咸福,即使回忆过去也并不觉得哀伤;但是在兆言面前,他只要提起任何一点与咸福有关的话头,往事就会像潮水一般涌来将她淹没。他打开的不是封印的回忆,而是情感的闸门。

咸福的那只匣子已经合上了,兆言的这只却才刚刚打开——或者,其实这只一早就悄悄存在了,现在只是重新打开而已;又或者,它们本来就是同一只,所以才会相互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坐在他脚边,恍惚地摇了摇头。

兆言却以为她是回答他刚才的问话,不禁怒上心头:“他有什么好,值得你惦记这么多年!他杀了你爹,你四个哥哥,不顾你的伤痛处境以威势逼迫先帝许嫁,这些都算了。可是他有没有好好待你,有没有保护好你?堂堂太子储君被权臣奸佞一壶毒酒灌死,自身难保,他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吴国人在鲜卑举步维艰,随时都会丧命?他在地下看到你这些年孤苦伶仃、年华消逝,有没有觉得对不起你?要不是他,你大可以嫁得圆圆满满,何至于受这么多苦?”

他说得又急又快,一口气全都宣泄出来。其实还有更多的没说完,要不是宇文徕抢在他前面横插一脚,末儿怎么会变成他的姑母,他又何至于和她惜缘错过,落到今日这等局面?

颖坤捂着心口摇头道:“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早就想说了!”积蓄多年的忿怨懊悔尽数涌上心头,“末儿,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坚定心意,赶在先帝和你结拜之前聘你为妃。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也不敢……我提议你以燕王妃之由拒绝宇文徕求亲,不是乱出主意,更不是和你玩笑,我是当真的。这个心愿我从十三岁时就许下了……”

他从炕沿上挪下来,也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兆言平生唯二愿,其一收复燕蓟,其二娶杨末为妻。”

颖坤抬头望他,他却把头低下去,低声道:“虽然是幼时许下的心愿,但至今从未变过,过了这么多年反而越来越坚定了。如果早知有今日,别说我当时已经十四岁,就算我才四岁,也要向父皇请命聘你为王妃,那么后来那些事就都不会有,你不用在异国受那么多苦,你我现在也不会是这样……”

颖坤心中百味陈杂,又酸又苦:“都已经发生了,再说何益?”

兆言道:“还可以补救的!你现在不是……只要你愿意,我们、我们仍然可以……”

“仍然可以怎么样?姑侄亲缘众人皆知,陛下金口向贞顺皇后许诺不再立后,我也曾发誓今生不会另嫁,这些都改不了了。”

兆言却只留意到她最后一句:“你发誓不会改嫁?你要为他守一辈子?”

一说起这个,颖坤就想到下午扫墓时刚对咸福说以后要留守燕州与他长相厮守,一转眼就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他坟前卿卿我我,不由心生愧意,站起身道:“陛下,地上寒凉,您还是请上炕吧。”

兆言追问道:“你真的发过这样的誓?”

颖坤狠下心道:“臣不仅发过这个誓,还与仁怀太子约定来世再为夫妻。”

“你……”兆言气结,“你连下辈子都许给他了,那我呢?你还有什么剩给我?”

颖坤低头不言,兆言又自语道:“本来以为这辈子和你做了冤枉亲戚,又是我自己毁誓另娶在先,今生无望续缘也就罢了,下一世定不会再重蹈覆辙,总算还有个盼头……可你现在却跟我说……”

颖坤听见外面似乎有响动,走到门前向外张望,雪已经小了,积雪映着天色还未暗透。不一会儿那响声走近,原来是齐进和侍卫们终于徒步赶了上来。

侍卫在外等候,她把齐进迎入屋内,齐进扑上来往兆言面前一跪,上上下下又摸又看,见他无伤无碍才大松一口气,咋呼道:“陛下,山路这么滑,您怎么骑着马就跑上来了?多危险啊,把小人的魂儿都吓掉了。幸好陛下吉人天佑,万幸万幸。”

第八章 破阵子1

鲜卑军东进被风雪所阻,凌晨雪停后又继续向燕州城下靠近,一直行进到燕州西南五里处安营扎寨。鲜卑骑兵勇猛,长于野战冲锋,先前一直递书挑衅约战于野地;吴军将帅当然不会再像薛纯一样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城战攻防才是吴军强项,尤其杨公传下的战术军械多为此道,据守燕州城池不出。鲜卑军从蔚州绕行至燕州西面,战线过长,补给困难,降雪后愈发加剧,无法和城内的吴军长久对峙消耗。拓跋竑又认为天气严寒令南方将士战力大减,于是率先出兵,屯军城下。

鲜卑营门与燕州城墙相隔不过三四里,晴天互相都能看到对方的旗帜哨兵。攻城并非鲜卑兵所长,人数上也不占优势,拓跋竑派口才伶俐的士兵成天在城下叫骂,想引诱吴军出城应战。

这种挑衅激将的手段还当真有点效用,薛纯的儿子薛亮驻守南门,就被拓跋竑激怒,差点打开城门冲出去和拓跋竑拼命。兆言恐他冲动误事,将他调回后方,改派七郎去守南门。

颖坤清早送走七郎,回到住处时就看见行宫大门外跪了一群人,各个盔甲之外披着麻布缟素,走近一看,果然是薛亮和薛纯的亲信下属。薛亮身披重孝,双目赤红,手中未持兵器只拄了一根苴杖,其他人也是涕泪交错悲痛不已。颖坤看他们的模样,就能猜到拓跋竑是用什么方法激怒薛亮的了。

薛纯是杨公的旧部,颖坤与他交情也不浅,幼时亲密地称他为“薛大哥”,想到薛纯的遗骸还在拓跋竑手中遭受凌|辱,她心中也悲愤哀痛。薛亮的心情她当然能理解,杨公临阵自刎,她也是这样气急攻心奋不顾身地闯入敌阵中夺回父亲骨骸。但拓跋竑不同于咸福和慕容筹,没有尊重敌人的胸襟气度,杨公死后尸身妥善殓入棺椁,薛纯却身首异处,首级至今还在鲜卑军中传示。

一名薛纯的老部下认出她来,泣道:“八小姐,你也来了,你帮我们向陛下求求情吧!”

颖坤走到他们身边问:“诸位所求何事?如果是请求出城迎战,那就中了拓跋竑的奸计。战术策略还是应听陛下统一部署,莫要被愤怒迷惑因小失大呀。”

部下道:“我们并不是……”

薛亮却打断他道:“多谢杨校尉关怀,我等身为将领,大局为重还是懂的,不劳校尉费心。”

颖坤见他态度冷淡,语气中似乎对自己还略有敌意,心想他大概是被父亲尸首刺激太过悲痛,也没有多想。这时行宫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透过大门瞥见打头似乎正是身穿金甲的兆言,便转身避开回旁边配院。

薛亮如此装束来行宫求见,皇帝当然立刻出来接见,亲手将他扶起,问道:“众卿这是何苦?并非朕胆怯畏敌,只是眼下鲜卑士气正盛,不宜正面迎其锋锐。薛将军的仇一定会报,定要叫拓跋竑血债血偿。”

薛亮道:“臣等并非逼迫陛下出兵,昨日臣鲁莽行事,先向陛下请罪。鲜卑兵士气鼎盛,正是因为拓跋竑将我父亲首级绑缚旗杆之上传示三军,城中将士见者无不悲怆泣下,士气受挫。此等卑劣暴虐之举,毫无仁心道义可言,臣认为我们也不能以德报怨,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能振奋我军士气,与鲜卑决一死战。”

兆言扫了一眼阶下众人,缓缓道:“你们到行宫来请命,是向朕索要宇文徊了?”

颖坤一听宇文徊的名字,不由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拓跋竑俘虏了薛纯将之斩首,吴军俘虏了宇文徊,薛亮所说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要杀宇文徊来给鲜卑人下马威了?

想到阿回她心中一凛,忙调转回头劝谏道:“宇文徊只是黄口小儿,拓跋辛扶持登基,现在帝位也不保,鲜卑军中认识他的人恐怕都没几个,拓跋竑更是目中无人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杀之如何能挫敌锐气?恐怕反而要让燕州百姓以为陛下不仁,连妇孺幼儿都不放过。”

兆言立于阶上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薛亮冷笑道:“俗话说长嫂如母,杨校尉果然还惦记着这个小叔子,要帮宇文徊说话。至于我爹以前叫了你那么久的妹子,年岁已久,校尉大概早就不记得了。”

原来他的敌意是因为这个。颖坤道:“少将军,我是就事论事,并非徇私。两军对阵如能伤其将帅,自然可大挫敌方士气涨己声威,将帅越有名望则效果越显著,鲜卑如今士气大振正是因为薛将军在军中的威望隆盛。反观宇文徊,年幼弱质养于深宫,登基仅数月,毫无权势威信,俘虏他时就未见鲜卑受挫,如今鲜卑已另立新帝,杀之更无助益。如果是声望显赫的统帅,我也一定支持少将军杀之壮我军声威。”

薛亮道:“杨校尉说得没错,宇文徊乳臭小儿,拓跋辛的傀儡棋子而已,要动也得拿有威信有名望有人拥戴的开刀。”

兆言站在行宫门前,面无表情:“眼下我们手里哪有这样的人呢?”

“活人是没有,死人倒有一个。”薛亮跪下道,“陛下,臣请发仁怀太子墓,开棺戮尸,曝于阵前,叫鲜卑人也尝一尝威风扫地的滋味!”

颖坤脑中“嗡”地一声,如同这三九天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里枯哑干涩,连着咽了三口唾沫都没有咽下去。

她只能抬头去看兆言,他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俾睨看她,双眼眯起眼睑低垂,眼角漏出来的一点神光也是冰冷的。他当然不会阻止,他嫉恨咸福,说不定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碍于皇帝的仁义之名不能为之,薛亮提出来正中他下怀。

听不清兆言说了声什么,薛亮等人伏地叩首,领命而去。颖坤追上去拉住薛亮的袖子,跟着他跑了一段,才勉强能断断续续地开口:“少将军,你、你真的要……你不能、不能做这种丧德残虐之事……”

薛亮停下来看着她冷笑道:“杨校尉真是方寸大乱呢,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我差点忘了,仁怀太子是校尉的前夫。你嫁给一个鲜卑人,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把尸骨挖出来震慑敌人你都舍不得,我爹的头颅叫鲜卑人绑在旗杆上四处传递、凌|辱取乐,你现在能明白我的心情了吗?你还要跟我说就事论事吗?”

颖坤极力稳住心神劝道:“少将军,你的心情我当然能体会,我爹也是为国捐躯战场阵亡……”

薛亮目眦欲裂:“你爹留得全尸厚棺收殓运回来,和我爹身首异处尸骨零落受尽羞辱能一样吗!”

颖坤道:“我爹能留得全尸,那也是因为仁怀太子和慕容筹尊敬他,如果现在……现在……那不是以直报怨,而是以怨报德……”

“报德报怨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爹的尸骸还在鲜卑营前挂着,不能为他报仇我枉为人子!我可不像校尉,对杀父仇人还能以身相许、袒护求情!”薛亮忿而甩开她,拂袖而去。

颖坤被他推得踉跄后退数步,心中如一团乱麻,主意全无。她回头看向宫门,兆言也已掉头踏入门内,她病急乱投医,跌跌撞撞地追上去:“陛下,陛下……”

兆言停步回过身来,向左右看了看,内侍守卫主动退开。颖坤追到他面前,左摇右晃站立不稳,颤声道:“陛下,仁怀太子在燕蓟一带素有名望,汉人尤其拥戴,陛下如果想将燕地长久纳入版图……”

兆言面沉如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目色冰冷地盯着她。她说不下去了,那些理由对他有什么用,他根本不在乎。

“开棺戮尸,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我看你来生怎么再跟他做夫妻。”他俯下脸凑近她,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你跟他的下辈子也泡汤了,你心痛绝望吗?”

颖坤慌乱不能成言。兆言又道:“你想我放过他,也可以,你求我啊。趁薛亮还没出发,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颖坤却抓住了他话中另外一句:“对,没出发……还来得及……”喃喃自语着,一边就迈开步子向宫外追去,兆言在后头恨声叫她:“站住!”她也全然充耳不闻。

追出宫门,薛亮等人当然早已不见了。颖坤先回到自己住处,把身上外裳脱下,换上利落的劲装,头发束起,带上一把匕首、一把短剑、一把弯刀、暗器数件。做完这些手仍有些抖,她看到桌上还有昨晚留下的冷茶残酒,把茶酒全都灌进嘴里,镇定心神,外出去营中找薛亮。

出门正好撞见靖平,看她这番装束疑惑道:“小姐,你如此打扮是要去做什么?”

颖坤根本无心理会他,跨上马就走,靖平急忙催马跟上。

颖坤一路策马闯进薛亮军营,守卫都拦她不住。她在薛亮营帐前飞身下马,掀帐冲了进去。薛亮也刚刚回营,看到她沉下脸道:“杨校尉还想来为仁怀太子说情?我主意已定,你不必白费唇舌了。”

颖坤此时心情还在翻覆,头脑却已冷静下来,冷笑道:“杀你父亲、辱他尸骨的是拓跋竑,少将军不去找他寻仇,却拿已经死了多年、不会反抗的前人遗骸出气,你爹在泉下知道你这么替他报仇,恐怕在其他死在战场上的敌酋同袍面前都要抬不起头来吧?”

薛亮也不像在行宫前那么气冲头顶了,别过脸道:“校尉不用激我,发完仁怀太子墓,照样可以杀拓跋竑!”

颖坤道:“你掘墓是为了振奋士气、泄你父亲死于鲜卑人手中之愤,如果我替你杀了拓跋竑,你父亲的仇报了,鲜卑士气也将大受挫折,你能不能放弃毁墓之念?”

薛亮道:“要杀拓跋竑谈何容易?他身后有数万大军,本人也武艺高强……”

“这个你不用管,”颖坤打断他道,“你只需答应我,我取来拓跋竑项上人头,你就放弃掘墓。你答不答应?”

薛亮吃惊地望着她:“杨校尉,你连个军职都没有,难道要单枪匹马闯进鲜卑军营去杀拓跋竑?那岂不是去送死?就算你对亡夫再深的情义,也不能如此冒险……”

颖坤上前一步怒瞪他:“畏首畏尾婆婆妈妈,难怪想出掘人坟墓这种下三滥的阴损招数来!你就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薛亮被她骂得脸色涨红:“仁怀太子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拓跋竑如果死了,我当然不会再去扰他!不过,如果你要去杀拓跋竑,必须带上我,我要亲手为我爹报仇!”

颖坤一口回绝:“你要是死在鲜卑人手里,你们薛家绝后的帐还得算在我头上,我对你爹不好交代。”

薛亮见她语气轻蔑瞧不起自己,昂首挺胸道:“我家里有三个弟弟,何惧无后?我敢追随陛下上战场做前锋,就没担心过会战死。再说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力,我的武艺可不比杨校尉差!”

靖平也上前道:“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自从行宫请功一事后,颖坤便一直避着靖平,有好久没和他见面说过话了。她瞥了靖平一眼:“不行,你回自己营去吧。”

靖平道:“小姐在哪里,靖平就在哪里。”

颖坤正当激愤,不想和他浪费口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别在我面前晃悠!”

靖平脸色果毅坚决,不为所动:“小姐,我武功比你好,你阻止不了我跟着你。”

薛亮看他俩为这事争执,劝止道:“先别吵了。杨校尉,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要如何在三军阵中取拓跋竑的人头?”

第八章 破阵子2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上午太阳出来了,夜间结的冰霜也不会融化。行宫里有温泉还好,出了离宫,外头简直滴水成冰。

晨间司掌后勤被服的官吏来禀报,事先准备的冬衣盖被已经全部发放下去,但是仍不足以抵挡今冬燕州格外寒冷的天候,士兵不得不合衾而眠;从燕州蓟州临时征收的数千张羊皮制成袄靴,只够先供城头日夜守卫的将士们使用;燕州的冬季至少持续到正月底才会回暖,不可能与鲜卑军僵持那么久,接下来恐怕还会更冷,南方的军士面临的不但是强悍勇武的敌人,还要对抗北国刺骨的严寒;所幸燕州北面群山都在我军掌控之中,柴薪充足,燕州百姓家中可保安暖无虞……

兆言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些事原本都是颖坤掌管,她请辞后就换了别人,或许他不该批准那份奏表的。

离开行宫外出巡视前他召来侍卫询问,侍卫回报说杨校尉昨日去了薛少将军营地,一直没见出来,也没有争执动静。

“薛亮呢?”

侍卫道:“也未见出营。”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至少目前薛亮还没有出发去往西山。他有些后悔昨日的决定,但是想到她那般反应,胸中又憋了一股气发不出来。她宁可去求薛亮也不肯求他,其实只要她稍微服软说两句好话,他立刻就会点头答应,可她偏不肯说。

齐进牵马执辔,服侍他跨上马背。从西山回来后,齐进就为他准备了能盖住耳朵的风雪皮帽和护手。手背上到底还是冻出了一枚不大不小的疮,捂热了便会有些发痒。

他还记得那天她的掌心是怎样一遍一遍揉过他的手背指节,双手仿佛伸进了火里,烧起来似的滚烫,还有耳朵,还有心里。他差一点想问:仁怀太子在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对他这么好?又觉得十分可笑。他不是没被人悉心伺候过,当然知道搓一搓手算不上多好,但这就是他从她那里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她对仁怀太子当然不止这样,但是不能去细想,稍微想一想简直就要妒忌得发狂。

皇帝的御驾从朱雀大街上穿过,行人车马避让。从行宫到城南门有七八里,骑马小跑也得半刻钟,路上不会有别的事来打扰。大战在即,每日事务繁忙,他也只有这个时候有功夫去想一想她。

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南门,城门口大道上却聚集了数十名士兵和工匠,正在把一架拆开的床弩搬运上城头,七郎在旁指挥。看到皇帝驾临,七郎上来拜见,兆言问他:“这是在做什么?床弩不是已经都在城头布置妥当,为何又拆下来?”

七郎道:“这是昨日臣和颖坤想到的计策,拆了一架床弩请工匠改造,陛下一会儿就知道了。”

床弩是吴军城战的利器,床架上张巨弓,绞弦射箭,可发射粗如枪矛的巨箭,或一次发数筒密如飞蝗的寒鸦箭雨,射程可达二三百步,威力是一般弓箭手的数百倍。杨公在世时曾召集工匠制造了大大小小几十种床弩,攻城守城都有妙用。但床弩笨重难行,一架床弩少则数人,多则上百人才能启动,到了野外就难以发挥其威力。

兆言跟着七郎爬上城头,看工匠们利索地把床弩重新装配上,去掉巨箭,换上成筒的飞蝗箭矢。箭矢似乎也改造过,比一般弓箭手装备的更细更轻,箭簇还涂了毒药麻药。

“拓跋竑自恃勇武,每日率数十轻骑在城下巡走挑衅。这架床弩是城中射程最远的,可达三百二十步,但拓跋竑人在五百步之外,臣因命工匠连夜改制,弃重就轻加大射程,改用更轻巧的箭矢,大约可以射到四百步开外,再多就得看天意了,是成是败都只有一次机会。”七郎抬头看了看天,今日西北风刮得猛烈,顺风可将箭矢送得更远。

中午时拓跋竑果然如往常一般骑马出营,到两军之间巡游,命巧舌士兵张着喇叭大声叫骂。即使是膂力过人的神箭手开三石弓也只能射出百五十步,他们距离城墙有五百步,自然有恃无恐。

七郎却不急发射床弩,召集一排弓箭手到城头,命他们向城下放箭。箭飞出百步之外便失了力道,扎入土中,距离鲜卑轻骑还差一半多的距离。鲜卑士兵哈哈大笑,更用污言秽语辱骂南朝士兵羸弱无能,并愈发向前走近来挑衅。

七郎看他们已经越过前几日的界线,数十名士兵绞动床弩,弩上四张巨弓,每弓五十枚箭矢,弩手锤下扳机,两百发细箭齐声破空而出,向城下的拓跋竑和鲜卑轻骑扑去。

拓跋竑从未见过能射这么远的箭阵,箭雨兜头罩下,方圆数丈之内根本躲避不及,人马齐被射倒。但箭阵射得远,空隙自然也大,几十名轻骑还是有数人数马侥幸逃脱,其中就有身穿黑甲的拓跋竑。他大腿上中了一箭,一瘸一拐从下属手里抢过来一匹马,翻身骑上就往营地逃窜。床弩装卸一次需要很久,显然来不及补射了。

七郎忿然一拳捶在墙垛上:“拓跋竑还真是命大,这都让他逃了!”

正当此时,临近鲜卑兵葬身处不远的壕沟里却有一队人马突然跃出,也只有数十人,装备轻简,追着拓跋竑放箭扬刀杀过去。马蹄扬起尘烟,跑出去一段接近鲜卑营地便看不清了,也不知追上了没有。

兆言望着那队人马消失的方向道:“幸好还有后手,希望这些勇士能将拓跋竑截住。不管成与未成、回不回来,日后当将予以重赏追封。”离鲜卑营地那么近,就算成功截杀了拓跋竑,那些死士也很难生还了。

半晌不闻七郎答话,兆言转过头去,见七郎双目圆睁盯着远处,似乎十分震惊。兆言问:“怎么了?”

七郎忽然转过去问身边的下属士兵:“是谁安排的?谁派去的伏兵?”

下属皆摇头表示不知。兆言问:“不是你的安排吗?”

七郎道:“臣只打算以床弩伏杀拓跋竑,那里地势空旷又离鲜卑人太近,易被发觉,臣没有设伏。”

“那是谁不听你的命令擅自出击?”

七郎看着兆言,兆言也看着他,两人面面相觑,互相都已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他们最担心的猜测。“除了你这些下属、工匠,还有谁知道你的计划?”

七郎的语调也不稳了:“还有……颖坤知道……是她出的主意……”

兆言立即转身命令身边士兵:“马上去找杨校尉,叫她来见朕!”想了一想又命令另外一人:“还有薛亮,把他也叫来!”

士兵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去找薛亮的先回来禀报:“陛下,薛少将军不在营中,守卫说他半夜就带了一小队人从东门出城去了。”

兆言跨上前喝问:“谁跟他一起?”

士兵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还有校尉杨颖坤、伙长杨靖平、十名弓手和五十轻骑。”

兆言往后退了一步,被七郎扶住。他惊怒交加反而失笑:“三个人带了六十军士,就想去杀拓跋竑?他们就这么想送死?”

这时鲜卑大营中突然传来击鼓鸣锣声,似乎出了骚动。七郎的担忧岂会比他少,跪下请命道:“陛下,拓跋竑中箭,鲜卑人骚乱,请允许臣带两千轻骑即刻出城营救,或许、或许还来得及把他们……”

“鲜卑大营驻军八万,两千轻骑,你是前仆后继也想跟着他们去送死?”兆言扑到墙垛边,远处的鲜卑营地已经冒起两股浓烟。他双手扣住城墙砖石,凝眉沉声道:“传朕旨意,鲜卑主帅拓跋竑被我军床弩射中,身负重伤,全军即刻整装,随朕出城迎战,踏平鲜卑!”

他从未觉得一场仗打得这么艰难。燕州围城四十日方下,进攻不下二十次,屡遭挫折,他也没有像今天这么焦躁,每一瞬间、每一须臾都是死生困境中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