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藩王,朱厚照也是直皱眉头,从朱元璋的二十多个儿子算起,历代大明天子的儿子总是要封王的,虽然也有些藩王世系断绝,但时至今日,宗室已是压在财政头上的一座大山,除了那些个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之外,藩王们每年拿着朝廷的钱米,还要把手伸到外头去捞钱,在山东的便问皇上要地办盐场,或是直接自己侵占了盐商屯田来搞,久而久之,盐商乃至当地的豪强,都主动靠拢到藩王旗下,孝敬钱财为虎作伥。宁夏是穷了些,安化王没得别的办法,也只好把主意打到屯田头上了,宁夏一带倒有一半的屯田被他占了去,这件事,朱厚照心里也是有数的。

“张永虽然霸道了些

109、芳踪何处...

,但最服你了,你敲打几句,又有谷大用看着,还能捅什么篓子出来?”朱厚照也只得这么说了,乐琰听得他强调张永服自己,便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小皇帝,知道自己在私底下拉拢这两人的事,终究是没有瞒得过丈夫。朱厚照冲她晃了晃手指,续道,“这事别看是例行公事,派去的人要是贪些,那可不好办呢,我看就是张永了。”

他都这么说了,乐琰还能说什么?她隐约记得今年安化王是会起兵叛乱的,但起因原本是清理屯田时,刘瑾派去的太监贪得无厌、飞扬跋扈,待穿越后稍微了解了一下安化王的为人,便知道安化王也并非全然无辜。但这话对朱厚照说出来,实在是半点用也没有,小皇帝听说要打仗,那还不得高兴坏了?当下便故调重提,笑道,“我们女流之辈知道什么?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厚照望着她笑了笑,轻声道,“你若是只是那一等庸才,张永怕你做什么?”说着,便起身出了屋子,乐琰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就轻笑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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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朱厚照到了正院前头的小院子,先如先前所说,找了人来与李东阳传话,说了张永与谷大用主办这清理屯田的事,又叫了这两人来厉声训诫了一番,这才遣了他们去正院找皇后领训,这两人现在听到皇后这两个字,倒是比听到皇上还要怕三分,忙低眉顺眼地进了正院,朱厚照又见了几个要到外地去的京官,走了走过场,便再无耐性应付这些琐事,见天色还早,便扯了张永,两人又带了些侍卫,一路往南苑去打猎。

说是打猎,其实只是跑马,春天乃是万物生长繁衍的季节,按例是要封刀挂弓的,朱厚照也没有出箭的意思,骑在马儿上漫不经心地四处游荡,众侍卫早惯了,也都不去管他,南苑里的鸟兽,他们心底都是有数的,此时最多不过有一两只狐狸罢了,皇上是出不了事的。

张永深知朱厚照的心事,一直未曾远离,若即若离地跟在朱厚照身后,朱厚照慢慢的拨马走到了一片小林子旁边,便有意无意回头冲他招了招手,翻身下马,张永忙躬身上前又是拿手巾又是牵马挡风的,侍候着朱厚照小解了,这才又作出两人哥俩好的样子来,一同上马溜达。

朱厚照望了望侍卫们,见他们已是三三俩俩散落在草丛中,便问张永道,“那什么张美美,还没有消息?”

张永叹了口气,在心底道,“亏得你当时又敢做,现在怎么这么不敢当。”便道,“查是都查过了,说是这个女人平时深居简出的,唯独是刘瑾出事的那天,家里的灯亮到了半夜,第二日便是人去楼空。那小丫鬟是再回来想取她埋藏在土里的银两时被抓着的。审了半日,也说张美美是

109、芳踪何处...

回老家去了。倒是和张彩说得不差。”

“她是死是活,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消息断断不能传到锦衣卫的耳朵里。”朱厚照略带一丝阴沉地道,他的脸上虽然还有少年的稚气,但更多的已是青年男子所特有的一股所向披靡的锐气,与中年人才能具备的沉稳刻毒。“那小丫鬟还是咬死了她没有怀孕?”

“打了几次都说没有。张彩那头却是咬死了说已是怀上了,奴婢想着,这五个月怎么都该显怀了,那小丫鬟说得是真也未必。”张永打量着朱厚照的意思,加倍打叠着小心回道。

“……再审审!”朱厚照冷冷地道,“一个女人还能翻了天了?张彩可说了这事还有谁知道?”

“他说,刘瑾旗下的几个重要人物都是晓得的。”张永见朱厚照脸上并无对张美美的眷恋之意,便大胆道,“皇上,她始终只是个女人,就算是……那皇上也有了嫡出的小皇子,又何必执着于她呢?”

“你知道什么!”朱厚照呵斥了声,低头转着碧玉扳指徐徐道,“刘瑾的党羽现下是全部抄没了的,但他这几年来墨下的银子,我心里有数呢。现下差了一百万两黄金,五百万两白银没处找去,除了这个张美美下落不明之外,他的心腹全都落网了。那一日我在张美美那里留宿,虽然醉得厉害了,不大记得什么,但刘瑾日常经营财务进出的那个侄子,一夜之间就进去出来了好几次……或许这笔巨款,要着落到张美美身上也未可知!”

当时国家财政收入,一年也不过是一百多万两白银,而刘瑾被抄家时所抄出的三千万两白银与一百万两黄金,已经让众人是叹为观止了。朱厚照并宦官集团与内阁代表的文官集团多次扯皮,最终不过是平分罢了,但就算如此,也已经让太仓银库与内承运库多年不会缺少银两了,刘瑾这几年来兢兢业业,其实到了最后,还给太仓银库的那部分,乃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官员身上勒索的,还给了官员们,剩下的便是肥了皇上的腰包,他是经过极其复杂的敛财过程,最终让皇上一箭双雕,又得了实惠又得了名声。近来张永只要一想到此事,脊梁骨上就直冒寒气,可一听刘瑾还有这样一笔巨款流落在外,这一瞬间,似乎寒气全都不见了,他心底反而冒上了一团火热热的东西,让他情不自禁地幻想起了自己若是得到了这笔巨款,又该如何花用……

“虽说张美美是个碰不得的女人,但她的确生得很美,朕那晚虽然醉得狠了,却也还是记得的,刘瑾那侄子是个好色的人,没准就和她勾搭上了。”但,朱厚照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冰水直灌进了张永的脊柱,让他一下打了个寒战,专心地聆听起来,“总之这笔钱朕是非得要拿到手

109、芳踪何处...

,也只能着落你去办。让你出京清查屯田,也是这个意思,第一站你就先去忻州,好好查查她的下落,除此之外,对宣大那边的武官都客气点儿,那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立了战功,得罪他们可没什么好处。军屯不要查得太紧了。”

张永此时才懂得了朱厚照的用意,他不禁咂起了嘴——这任务可麻烦了,牵涉到的钱财多,又不能公开行事——小皇帝忌讳着呢,这事若是让皇后知道了,恐怕就算银子找回来了都要失宠。他为难了,半晌才道,“奴婢……奴婢才具有限,皇上……奴婢可……”

“杀才!平日里只嫌手里的权不多,这时候就知道怕了?”朱厚照笑骂了句,张永禁不得激,顿时挺胸大声道,“奴婢定当尽力而为!不辱皇上的吩咐!”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唇边也浮上了一个笑,道,“嗯,知道了,这事办得好,不仅皇后爱你,朕也爱的。”他年纪轻轻,长得又好看,在阳光下这么一笑,张永居然不敢逼视,低下头又寻了话来问道,“这事想必是瞒不过谷大用的,皇上,该如何与他说呢?”

“谷大用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把财字看得重了点,你不要告诉他钱的事,就说是朕想念美美了。”朱厚照断然答道,看来是早想好了。张永心中有数:谷大用粗中有细,本是最适合的人选,奈何在财色上有些看不开,便一直得不到这位的真正重用,到了这种关系重大的任务上,便与他分了高下。

但凡是人,谁没有个争胜的心思?张永心底自然是高兴的,士气十足地应了下来,朱厚照又勉励了他几句,这才与他并骑回宫,一道吃了一席酒。到得晚间,也不进去看乐琰了,只说怕满身酒气冲着了小包子,就在外头睡下。如此数日后,张永与谷大用吃了数不尽的饯别酒出京去也,朱厚照在小院里处理完了国事,出来看看天色,问一边侍候的高顺道,“你干爹他们已经出京了吧?”

“今日侵晨就走了,明日中午怕是就能到大同了。”高顺满面堆笑,跪下答了话,朱厚照点点头,寻思了片刻,便笑道,“你去告诉娘娘,今晚朕请她在水云榭吃酒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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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释时间

只是想介绍下明朝的金银铜兑换模式……

我没有深入研究明朝的币制,根据百度来的结果,大约是这样的,1两黄金8两白银8000枚铜钱。所以刘瑾的家产应该是200万两黄金+3500万两白银5100万两白银,其实和他在历史上的抄家结果不大附和,当时他的家产貌似是黄金250万两,白银5000余万两,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比较玄幻的什么千万两黄金,亿万两白银那就不取了。其实就算是这样都多到玄幻了,因为当时一年的财政收入可能才一百多万两白银,刘瑾的手是伸得很长啊。但是,因为刘瑾的倒台时间被我提前了,所以家产就打个折了。XD

另外再深入介绍下屯田,反正屯田的意思就是国家拿自己的地,找人来种,到时候粮食出来大部分当军粮这样。但是因为制度的关系所以到正德时期很多人就侵占了屯田,或者是不交粮食或者是拿去卖掉,反正就是占国家的便宜。而出去清点屯田的人会得到很多回扣……这个都理解吧,本来要全部交回的,给你一千两那咱们就交个八成吧。咳嗯,所以,这活很肥,很得罪人,也很容易出事,安化王就是因为刘瑾手下的太监到宁夏来清点屯田时过分嚣张一怒谋反的。

当然,我在这边帮他假设了另外一个原因:清点屯田侵占了他的利益。

110

110、再临水云榭...

乐琰听得了朱厚照的邀请,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刘瑾在水云榭自尽身亡,那地儿便成了禁区,等闲的太监宫人再不敢靠近的。尽管还没有传出什么鬼故事,但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故宫开放后这水云榭必定也成为一大景点的:当年大太监刘瑾于此自尽什么什么的。朱厚照邀她到水云榭赏春,醉翁之意在哪,不问可知也。

她等这一天,倒是也等得久了,只是不晓得朱厚照为何几天前还说不急,这一等张永与谷大用出了京便来邀她,心中倒是有了少许疑窦:这两人虽然与她亲善,但却并不是铁打的皇后派,要不然朱厚照也不敢放心用他们的,与芳华商议了几句,因朱厚照瞒得实在太好,都不知道个中原委,到了晚上,便也不再多想,加意打扮了一番,便踏上肩舆进了西苑。

当时正是暮春时分,那晚风一阵阵吹来,暖洋洋的带着一股子懒劲,乐琰在肩舆上犹自笑对芳华道,“这南边来的风,便是软绵绵的,和北风大有不同。我倒是怀念起江南的风月了。”芳华心中也暗自佩服乐琰的沉稳,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水云榭前,只见几叶扁舟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湖面上,水云榭四面窗都大开着,宫灯红烛,将室内点得通明,朱厚照正靠在桌边吃酒,隐约一股艾草的气味传了过来。乐琰抽了抽鼻子,点头道,“今日倒是安排得妥当。”说着,因她见朱厚照独自坐在那里,便也让芳华留在岸边,自己上了艘小船,立在船头慢慢地近了水云榭,朱厚照看见了,便出门来等着船靠了岸,把她拉上小渡口,赞道,“皇后今日打扮得好俏丽。”

乐琰平素里并不爱修饰,多是穿得不伦不类的,上袄下裤不说,还老戴男儿才戴的网巾,尽管自有别样风流,但今日难得穿了正经女装,也是一种风姿。因时日近了端午,那百子袄上打的是五毒艾虎补子,又别了一朵迎春,难怪朱厚照要赞,乐琰抿唇笑了笑,与他前后脚进了屋,只见屋内酒席已经齐备,都是当时当令的美味,又有乐琰喜爱的民间小吃,当下便欢呼道,“早知道皇上请客,我可没吃晚饭的,果然皇上今日安排得好宴席。”

朱厚照眼神一闪,笑道,“自从你身怀六甲,也没见你喝过一杯酒,靠近端午,今日咱们可以痛饮,一醉方休了。”说着,便拿起手边的一盏灯笼挥了挥,那湖面上三三两两的小舟便渐渐汇拢在一起,舟上丝竹之声渐响,隔着水面听来,又是通透又是幽静,乐琰点头笑道,“好,今日皇上好兴致,少不得要多喝几杯酒的。好在小包子今日跟着奶奶安歇,不怕被我们的酒气熏着了。”

提到才满了两个月的小包子,朱厚照唇边便是笑意一闪,极是温柔,

110、再临水云榭...

态度也大见缓和。两人都知道今日是图穷匕见的时候,若是始终谈不拢,无法取得共识,夫妻感情大受影响,那是必然的事,因此倒也不急于谈起此事,一边吃菜,一边赏月,一边推杯换盏,不多时就都有了几分酒。

乐琰平素是不大喝酒的,比不得朱厚照与那些太监侍卫们在一起,哪一日不灌上几钟,因此她的酒意,就比朱厚照来得早了些,嫣红了双颊只是傻笑,朱厚照给她斟多少,她也就一扬脖全喝干。两人虽然做了几年夫妻,但还没有这样正儿八经的对饮过,朱厚照倒也来了兴致,一心要把乐琰灌醉,好掏出她的心底话,这酒劝得就是又快又急,乐琰也不挡,扳了他的脖子,自己喝一杯,也要朱厚照陪上一杯,这样还了得?到末了双双话也不会说了,都是瘫在椅子上听着外头的悠扬乐声喘气,朱厚照瞪着屋顶,大着舌头问道,“你醉了?”

“尚、尚未!”乐琰语气倒是肯定,可惜话才说了一半,自己便吃吃笑起来,“皇、皇上好酒量!”

“皇后也不差么。”朱厚照傻笑了几声才回道,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朱厚照爬起身看了看双颊酡红的乐琰,心中不免一荡,便以商量的口吻问,“或者,今日就先喝到这里?”

乐琰也直起身,闭了闭眼才笑道,“何必,人在酒醉时,总是容易说真话的。皇上安排了好酒,打的难道就不是这个念头了?”

朱厚照就愣住了,他望着乐琰,望着那在灯下显得分外娇美的醉颜,轻声道,“可是皇后已是醉了。”

“这与真醉,到底有些不同的。”乐琰也轻声回答,她的世界依然有些模糊不清,但心智却还很清醒,这样似醉非醉的情况下,人最容易说出心底话,积累已久的矛盾,也最容易爆发。“朱厚照,你心底难道就没有一丝怨恨?”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声尖利的唿哨,似乎在转眼间就带走了所有愉悦与欢笑,与那安心的、朦胧的醉意,年轻的皇帝坐直了身子,尽管他白皙的面容上依然带着酒红的潮红——这令他看来分外俊秀——但朱厚照眼里,已少了一份脉脉温情。

“怨,自然是有的。”他字斟句酌地道,“只是朕可以忍。”

“忍能忍多久,我们之间的不同,总有一日会爆发出来的。”乐琰嗤之以鼻,“皇上,你的性子是最不能忍的,这点想必你比我知道得清楚。”

“我怎么不能忍?我难道不是一直在忍?乐琰,天地间总没有两个一样的人,这几年来,你为我做了多少事,我是知道的。”朱厚照不无恳切地道,他的语气,也很温和,但这温和里似乎渐渐少了一种什么东西,叫他们之间显得十分的生分,活像他们并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而只是相识未久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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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这份怨固然有刘瑾的事,但你说的对,是我贪心了。”

他的坦然,反而叫乐琰有些失措,她按住桌沿,张了张口,又茫然地闭上了嘴,毕竟朱厚照对她的不满,乐琰自己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点,无非就是刘瑾这事罢了。至于霸宠什么的,倒并算不上话柄,毕竟乐琰虽然私底下有铲除未来情敌的举动,对朱厚照的管束,倒还算不上太严厉。

“刘瑾敛财的本事,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起用他对抗内阁、徐徐改革,从官员身上搜刮些钱财,以补偿他们历年来从国库侵吞走的钱财……这都是在用他之前,我便想好了的事。”朱厚照缓缓道,他的语调并不沉重,甚至可说是有些轻快,或许是因为这些事压在他心底也已经很久了。身为天子,不论平时的作风多么和气亲切,他心底终是有一块角落,是无人可以碰触的,纵使能猜透他的人不少,但能称得上知己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这或许就是身为天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当这些话在这样一个无比敞开,却又无比私密的场合被说出来之后,他与乐琰的距离,好像并没有拉近,反而更远了点。当天子将心底的这个角落对另一个人袒露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面临着转折,或许是无比亲密,或许是无比疏远,而更多的,曾经听闻过这些心底话的人,他们都曾与天子无比亲密,但最终,当他们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曾有的信任会变成猜忌,而曾有的亲密,也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乐琰轻轻叹了口气,她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注视着这个极为优秀,又极为不羁的浪荡子,她心中充满了爱意,但却也饱含着不屑,又隐约有些遗憾。身为大明帝国的皇后,她能感觉到她与丈夫的关系,在今晚之后必然发生变化,而一切也不再是她与他个人所能掌控与决定的,她心中的想望在这时代,在这个地位上,乃是名副其实的痴心妄想,而皆大欢喜这个结局,简直完全不可能存在。

但她是乐琰,不论姓夏姓胡,本质上她都是那个强悍的,野草似的女人,她不需要怜惜,尽管她也会脆弱。

“你是天子。”她冰冷地说,“你是皇帝,至少当你是皇帝的时候,你是不应该徇私的……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是舍不得刘瑾,还是舍不得刘瑾给你带来的好处?”

“都有。”朱厚照坦然道,他望向窗外,望着黑暗中的水域,“毕竟,刘瑾只是名声臭了些,但于国于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坏处。”

“这倒新鲜了。”乐琰抿了抿唇角,怒火渐渐窜了上来。“或许在你心中,你的子民们是不能算作人的,他们只是你的牲畜,为你产出钱米,供你驱策,让你建功立业,一逞雄心……朱厚照,你真是这样想

110、再临水云榭...

的?”

朱厚照定定地望着乐琰,这个对人素来和气的小皇帝唇边,挂上了一抹淡然的笑,“乐琰,你难道还不懂得么?我从没有做明主的打算,我不会让天下在我的手里倾覆,但也决不会为了天下牺牲我的一生,如若我打算做个英主,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选你做我的皇后。”

“因为我配不上一个明君?”乐琰僵硬地,冷冷地问。

朱厚照伸过手,慢慢地抚上了她的侧脸,这不是他们所做过最亲密的事,但乐琰却像是第一次被碰触到一般,她轻轻颤抖着,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尽力傲慢冷酷地望着她的丈夫,或者说,一个全然的陌生人。

一个真正的朱厚照。

“或者你不明白,”朱厚照的语调又轻又柔,又是那样的冷,他审视地、挑剔地望着乐琰,“如果我打算做个明君,我会找一个美丽的、贤明的女子,与她生育几个嫡子,再纳嫔妃为朱家开枝散叶,我会如父亲一般,广开言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又让内侍不时敲打他们,渐渐重用武将……待到三十年后,再与鞑靼决战一场,将外患稍微平息。我会做一个完人,假人,而那时,你对我就太真了……你会不断提醒我,我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那会令我很不舒服。”乐琰微微喘息起来,她平复着呼吸,强笑着评论,“我想不到你原来已经想了这么深。”

朱厚照留恋地轻抚着指下细嫩的皮肤,以指尖阅读着那无暇的容颜,品味着乐琰所独有的生机勃勃的美,他闭上眼不无苦涩,又不无幸福地叹息出声。“人若是想得太清楚,难免就活得不大舒服。皇后,你不是唯一一个能将时势看得清楚透彻的人,我也能懂,只是我不在乎。从我朱厚照降生的一刻起,我便只是我自己,我也只会做我自己。皇位与我,不过浮云。”

他的语调清楚肯定,就如同磐石般狠狠砸进水底,不知为何,乐琰鼻头一酸,眼泪便争先恐后地掉了下来。朱厚照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双手珍惜地捧着她的脸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乐琰忍住了眼泪,摇着头挥开了丈夫的手。

“我对你很失望。”她哽咽着说,站起身退到墙边,靠着犹带一丝残温的盘龙柱,“你是个非常、非常自私的人。”

“你难道不爱我的自私?”朱厚照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就像你对我说的,我在享受皇位给我带来的好处,但我未曾为天下万民着想,是我的自私。但你也正享受着我的自私带来的益处,皇后,因为我的自私,三年未曾生育,我从不理会大臣的劝谏,也为你挡住了母后的压力,因为我的自私,你是五千年来最放肆的皇后,你有锦衣卫,你随意出宫,你仗着我的宠爱,我的自私与放

110、再临水云榭...

荡所得到的,也并不少。”

他的话是这样的冷酷,就像是一根针刺进了乐琰的心底,在三个月前乐琰对他所造成的伤害,此时似乎都回到了她身上,乐琰摇着头努力平静着呼吸,朱厚照也不在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眸色复杂。

“你不在乎这天下……那,你在乎我吗?”最终,她只能问出这句话。

朱厚照笑了笑,乐琰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今晚在她眼前的,并非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天子,而是已然成熟到完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并已经得到的男人,忽然间,她失去了所有信心,不再认为自己占有任何优势。

而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这才是她最该问的一句话。天下与万民,其实对她来说也并不那么重要,只不过是这场游戏中的几枚筹码,若是这问题的答案不尽如人意,她在这世上所倚仗的全部将会荡然无存。

也就是在这一刻,乐琰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朱厚照,爱上了这个自私放荡的少年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mina桑,推荐一本不错的小说。《时间线》,是我最喜欢的台言作者凌淑芬大大的新作。大家可以从各种途径去看……心栖亭有付费正版,盗版更是一搜遍地都是。和凌大一比小香的叙事技巧真是渣中渣啊,时间线我个人认为是一部相当不错的软科幻,当然披了言情的外套XD

第三卷明天就要结束了,顺便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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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图穷匕见...

太液池并非只有秋风能够醉人,春日的太液池,也一样美得惊人,而春夜中,平湖上,伴随着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这是一副多么美丽的情景?在这画样的情境之中,一对少年男女在幽雅清贵的水中凉亭里对视着,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面对面地站着,而从他们那悦目的、美丽的外表上看来,谁也不知道这是一对心机深沉的夫妻,他们并不像这个年纪的青年人,没有青年人常有的轻浮草率,当他们对峙时,所散发出的,竟是只属于中年人的冷厉与持重,在这一刻,仅属于表面的温情烟消云散,在此对视的是两个□裸的存在,他们知晓、深深知晓对方的缺点,也深深明了对方的优点,感性几乎无所容身,所留下的仅有理性与坚持。

“我当然在乎你。”朱厚照柔声说。“打从我们在你师父的小院再见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你是与我一样的人。乐琰,我很中意你,我们是一种人。”

“那我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乐琰喃喃问,她的语气软弱无力,似乎像是在问朱厚照,又或许仅仅只是自问。“我们是怎么样的人?”

“我们都能看透天下大势,而我们都又实在是自私了些,不愿为了这天下失去自己……我要娶你的那一刻,便很清楚我娶的是谁,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真的懂我?”朱厚照的声音就好像是水面上的羽毛,轻飘飘的打着旋,乐琰闭上眼,压抑着眼角鼻端的酸意,摇了摇头。

“若是我不懂你……你依然会在乎我吗?”她浅声地问,但却做不到少年天子那样的举重若轻,她的问话是焦灼的,透着不安,透着无法自控的无奈。

朱厚照耸耸肩,忽然倒退了几步,乐琰情不自禁地向前追了一步,但很快,她克制住了自己,回到墙边戒备地望着丈夫。活像这几步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条天堑。

“你原也不大懂得我,但我依然喜爱你。”朱厚照说,他转身来到窗前,凝视着一望无际的水面。“天子总是孤单的,但我很幸运,我总是有你。乐琰,你还要再问吗。”

乐琰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她抽了抽鼻子,努力提醒着自己这次谈话的目的,虽然她已实在并不想再问下去,说到底,这天下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朱厚照是爱她的,尽管这告白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又是如此的含蓄,但他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尽管在这三年间,她是如此地低估了自己的丈夫,而沾沾自喜地玩弄着他给予的权力,却又暗地里看不起他,但他依然是爱自己的。这难道还不够吗?她对政治,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而她对天下的贡献,也已经足够多了。她大可以从此只做朱厚照的娇妻,将全副心力,用在追求着与他的心心相印上

111、图穷匕见...

但接着,她想起了那些与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那些她并不喜欢,也不大在意的亲人,那些她从没有见过,但却享用着他们劳力的人们,在这国家挣扎求存的人们,而在这国家之外那些雄心勃勃正在崛起的国家。

乐琰叹了口气,她彻底平静下来了。

夏乐琰也好,胡乐琰也罢,这个曾是个准女强人,如今是帝国皇后,身为古代,心还有一大半属于现代的超时空怪胎——不论怎么形容,她始终知道自己是谁,她很了解自己。而她知道自己心底有一些东西,乃是怎么也抹杀不了的,这和雄心无关,或者也不能叫做良心。就只是,她没有办法坐在这个位置上,依然无动于衷地看着帝国走向衰亡,坐视悲剧发生。尽管她也知道她能做的很少,而所做的一切,都极有可能成空,历史依然遵循自己的脚步,她只会成为车轮下的尸体。

但乐琰就是没办法看着这一切发生。

而要阻止,她就必须让朱厚照接受他的妻子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更别提她想走的还是条两全的路,她不想失去已经攥在手心的爱情,但她也不想为了爱完全放弃自己。

“但你依然是自私的。你的自私,并不因我的自私而显得高尚。”她平静地说,来到朱厚照身边,与他一同看着灯火处处的大内,这是座充满活力的小型城市,人们在其中穿插往来,即使已是深夜,也依然能够感受到这城市的脉搏,它是如此的雄健有力,又是如此的深情。乐琰从未感到自己与这时代是如此的亲近,她为这城市所关爱着,也关爱着这紫禁城,她已不再是个旁观者,她是时代的一员。“你想逃避,可你难道看不透吗?责任是无法逃避的,你越想逃避,就越受到它的禁锢。而只要换个角度,或许这责任,你也并非不是不愿意背负。”

“可我就是不愿意。”朱厚照打断了她的话,小皇帝的情绪第一次明显波动起来,他带着些许急切,不管不顾地说,“我已经彻底腻味了这——这一切。”他冲紫禁城挥了挥手。

“你厌恶的不是它带来的权力与责任,只是随之而来的制约。”乐琰伸手扳过丈夫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尽管这举动有些大逆不道。在烛光下,朱厚照的瞳仁闪烁着琥珀色的微光,他望着乐琰,兴味盎然,并未动怒。“听着,在这世上,的确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我这般懂你,你若是真的没有抱负,为什么那样想要与鞑靼对决?为什么总是放不下手,若有若无地关注着在这京城,在这国家的各个角落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你无法容忍你的君权,被那群顽固不化的士大夫老头子们分享,他们的所作所为对这国家或许没有丝毫益处,但却被捧到了极高的高度,你想做的一切,都要先

111、图穷匕见...

通过他们,而这不完整的权力,你宁可不要……不是吗?”

她扯了扯唇角,露出微笑。

朱厚照讶然瞪着乐琰,双眼圆睁,哑然。

“你瞒不了我的。”乐琰笃定地说,“我懂得你,你的性格太尖锐了,皇上……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是你把这国家完全握在手心,那才是对小包子的不负责。我肯定你能做得很好,但我们的儿子,你的继承人,能否做得一样好?而你能保证你会永远不变?”

“我不能。”朱厚照坦然承认,他的视线锐利了起来,直刺进乐琰眼底心中。“但你也不能叫我接受这残缺的,施舍的玩意儿!他们叫我治国,又妄图把我握在手心?哼!活该他们滚蛋!我朱厚照生来最憎被人逼迫,这一点我改不了,也不会改!”

“我又没有叫你改……”乐琰不禁忍俊不禁,她后退了点,靠在窗棂上望着丈夫,怎么都看不够朱厚照的眉眼,就像是第一次发觉他长得是这样好看。“你就是你,就好像我就是我。但我依然有点看不起你……”

朱厚照瞪圆了眼,乐琰不禁又噗嗤笑了出来,这才继续低沉地、魅惑地说,“你要知道,真正有能力的人,是可以将现实改造成他们需要的样子的。”

如果说朱厚照没有被诱惑,那恐怕他自己都会哈哈大笑,此刻的他,的确在瞬间就动摇得不成样子,乐琰能从他的眼角眉梢看出他的情绪。并不是说朱厚照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只是当一个人体认到自己对另一个人的真实感情后,她的视角的确会发生变化,她能从轻轻一个皱眉了解到朱厚照的心情,他被诱惑,但仍然觉得乐琰在异想天开。

“我不是在说大话。”乐琰清楚地说。“朱厚照,你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懂我,我能给你的还有很多,远多于你想象的。我所知道的,乃是你永远无法知道的,我知道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在欧罗巴人口中的新大陆到底位于何方,而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信我。毕竟,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个持重的人。”

“只分出几分心思给大明,与信你的这些话,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朱厚照沉默了片刻,方才慎重地道,“天下的事,是天下的事,但信不信你,是我们俩的事。在你心中,我是否真的只有零分?”

绕来绕去,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乐琰定定地看着朱厚照,一抹笑在她唇边越来越大,“你什么心里话都不与我说,你倒是说说,你能得几分?”

她的语气轻松自如,还有些得意,朱厚照望着她,也温柔地笑了起来。“你也未曾把心底话与我说,公平的很,若我得零分,你也只好得零分。”

“那可不同。”乐琰又严肃起来。“我虽然也自私,也有许多事

111、图穷匕见...

瞒着你,对你也有心防,但我可不曾耽搁过做皇后的本职。我禁得起挑剔,你可就不一定了。”

“但你何必挑剔我?”朱厚照轻声问,“你为何挑剔我?”

“我不会,但天下人呢?若是你连自己都骗不过,何以骗天下?而就算你不在乎天下人的议论,你能面对儿子吗?在儿子面前,你永远不会是光辉高大的,你是玩世不恭的,是难当大任的,是永远长不大的老顽童……孝庙在你心里,是这样的?”

朱厚照愣住。

“你该长大了,夫君。”乐琰柔声说,略带一丝优越感与高高在上,她终于在这场对话中占到了上风,拿住了朱厚照的软肋。“生活总是不完美的,但有了我们所在意的事与物,你便不能再与它开玩笑了。但凡世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你若是不想要皇位,便也不能享有特权,当与世人一般认真谋生。”

“但我若是认真起来,就必须干好皇帝的活儿。”朱厚照苦笑接口,他垮下了肩膀,前一刻还存在的淡然与沉着,似乎忽然远离了他。

乐琰胜利地望了他一眼,但很快便遮掩掉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她的声调越发柔软了。

“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朱厚照,至少,未来我们能做一对坦诚相对的夫妻。不论将来结果为何,是否能白头偕老,至少没有虚度青春,将最好的时光浪费在虚伪做戏上。对我,你可以摘下面具……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小皇帝皱了皱眉,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疲惫,他毕竟已经很累了,这番高强度的对峙,的确是耗费精神,他晃了晃脑袋,带着些不悦地道,“什么叫是否能白头偕老,夏乐琰,你就认了吧,这辈子咱们只能相看了,若是生厌了,我还能找别人,你却不成啦。”

这话虽然有些不中听,但的确是当时的常情,乐琰在心底叹息了声,知道距离与朱厚照真正心心相印,还有好长一段路走,但她也未曾气馁,这毕竟不是朱厚照的错,而小皇帝的思想,也已经算得上是可塑性极高了,最重要的是,他毕竟是真正的爱着她,有了这点,便有了无限可能。

“我会离开的。”她寸步不让,强硬地道,“朱厚照,别把我想成寻常人,我是寻常人,便不会坐得到你身边当你的皇后,我若是寻常人,又怎么知道红薯的潜力?将来的日子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有时,我们也必定会有些龃龉,或许你赶我,我都不肯走,非得要在你身边烦你。可你一定记住,若是有一日你不再爱我,或是我不再爱你,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只剩伤害时……我会离开你,我会走得远远的,离开你的世界。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段婚姻的结果是什么,但至少现在,我希望它是好的。”

她说得认真,朱厚照却

111、图穷匕见...

听得直觉荒谬,孩子都生了,能走去哪里?难道还能跑到鞑靼去,经受风吹日晒之苦?但他也不敢小视乐琰,毕竟他的皇后,也的确并非只是个寻常庸才。

“我知道我从没懂过你。”他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真的把你搞懂。”

“从这一刻起,我的面具已经没有了。”乐琰坦诚地、热诚地回答,“我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会向你坦白……那么,你的面具呢?”

“……都已经摘掉的东西,怎么还能再戴回去?”朱厚照面色数变,终于,他最后一次叹了口气,略带丝沮丧与无奈地回答。

乐琰勾起一抹笑,踮起脚吻上火热薄唇,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两个人都兴奋得指尖发麻,朱厚照一把抱住乐琰,将她压在窗台上辗转急切地吻着她,宛若明日不存般索取着,只是不断地索取着她的津液,偷走她的呼吸,而乐琰能做的仅有呻吟,反抗并不管用,也没有反抗,他们的身影被烛光映照得老远,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已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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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有很多我还不懂的地方,不妨说一个来听。”良久后,有人气息不稳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