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聪明人,含蓄地点出了此时的后门怕是已被包围了,蓝衣少年颓然放开手,喃喃道,“这、这下糟糕了……”

乔大少还云里雾里呢,已听得楼板上一连串急促的足音,接着,那黑衣人便推门而入,神色也有几分无奈,两三个老者鱼贯跟在他身后,一进门便跪了下去叩首道。

“老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乔大少这下,可真的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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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琰一扫这几个进来的人,就暗自一笑:都是老熟人了。大学士杨廷和与梁储、蒋冕赫然在目,很显然,虽然李东阳不能亲自离开京城,但他派出来的追人队伍却是极为浩荡,这几个人从官位来说不算小了,从个人感情来说,也都曾做过她和朱厚照的老师,怎么说老师出面了,也得给点尊重吧?朱厚照的逃家计划,怕是要就此破灭了。

“老师们不必客气,快请起吧,坐,坐。”朱厚照却颇有些失措,他就好像是一个小孩才做了坏事,就被逮了个正着一般。只憋出了这几句话,便大步来到窗前,望着下头的浩荡士兵,干笑道,“这,这阵仗还挺大么。”

杨廷和扫了乔大少、王守仁与宋嘉德一眼,肃容道,“皇上私自出京,成何体统?!这是京郊大营的一队守兵,由英国公小公爷率领,前来迎接皇上回京的!”

乐琰见气氛僵凝,朱厚照对杨廷和的这句话,竟是无言以对似的,便笑道,“杨先生,你们怎么现在才到?我当你们昨日就能追到了呢。”

127、唱的是哪出...

杨廷和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但乐琰和他说话,他势必不能不理,三人只得离座重新跪下施礼,乐琰半侧了身子受了个半礼,道,“先生们辛苦了,想是之前追到了大同方向去吧?”

她语调中隐含歉意,杨廷和想到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快知道朱厚照出城了的事,那还是多亏了乐琰暗中通报消息,便放缓了语气答道,“是,想不到皇上居然在天津与一群市井刁民混在一起……王大人,您怎么不早告诉天津守备一声,叫他传递消息去?”

这几个大臣的地位都要比王守仁来得高,他已是站到了乔大少身边做谦恭状,此时听得杨廷和这么问,却先不回答,而是看了看还在发傻的乔大少与满目兴味的宋嘉德,轻咳了声,道,“乔公子,几位大人路途辛苦,恐怕还没有开饭……”

“小人这就去准备!”乔大少兴奋得脸都发红了,应了一声匆匆离去,又翻回身给朱厚照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咚咚跑远了。乐琰已知道了王守仁的意思,冲宋嘉德偏了偏头,宋嘉德耸耸肩,对朱厚照弯了弯腰,也撤出了房内,姜勇知机把几个唱的喝出了门外,自己在门口轻轻合上了雅房的门。

门才一关,杨廷和便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略带着心痛略带着无奈地数落道,“皇上!荒唐!荒唐啊!”梁储与蒋冕两人茶才喝了一口,也连忙跟着跪下了,王守仁无奈之下,也跪在了几人身后,听杨廷和哭道,“皇上!您自小聪颖灵慧,更是受到先皇的教导,我们这些翰林学士也是尽了最大的心力,自忖没有为您作出任何错误的示范,怎么今日,今日作出这样荒唐的事……国君弃位出走,这是亡国丧民的不祥之兆啊!”

此时屋中还坐着的,自然只有帝后二人了,乐琰本来还笑笑地看着热闹,但听了杨廷和的口气,觉得有些不对了。出来玩被逮住了,老实跟着回家是应该的,谁叫你逮住了呢?但这和亡国丧民有什么关系,康熙还微服私访呢,也没见大明亡国了啊,若是一开始就定了这个基调,将来朱厚照要出门,她怎么好跟着?

她看了看朱厚照,朱厚照也正征询地望着她,小皇帝到底心软了些,听几个大臣这么声泪俱下的恳求,已是有些觉得自己是任性了。

乐琰又看了看王守仁,王守仁虽然也跟着干嚎,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有了他的支持,乐琰便下定了决心,笑道,“这个么,先生啊,又不是什么大事,当皇上的整天在深宫中坐着,也要知道百姓的生活吧?孝庙也带着皇上出宫视察过啊,这是体察民情,怎么能扯到亡国丧民去?这样的不祥之语,杨先生还是别轻易出口呀。”

她语气软和,就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不想杨廷和并不吃她这一

127、唱的是哪出...

套,抬头怒视乐琰,冷声道,“娘娘,这是外臣的事,娘娘身为内眷,请不要多说。娘娘以皇后之尊,擅离紫禁,百官们议论纷纷,都说娘娘有失妇德,已有奏折请娘娘反省,皇上,您可知道,这几日群臣无首,耽搁了多少大事?不说别的,大同的军情越来越紧,难道皇上就忍心到这时候还在外头吃喝玩乐?”

若是别人说这话,乐琰倒也不生气了,这些封建士大夫,哪一个不是满脑子的死谏光荣?但杨廷和和她大有渊源,现在来说这种难听话,由不得乐琰不生气,她柳眉倒竖,也不理朱厚照也是满面怒容,冲口就道,“稀罕么,妇德是什么,本宫不知道!后宫的事,也是你们外臣说的么?你是把我当妲己还是褒姒了?再说了,皇上与我还就是要去大同亲自督战,这碍着杨大人什么了?”

她这话胡搅蛮缠,全不讲理,杨廷和反而无法回答了,朱厚照也大声道,“谁要和皇后作对,那就是和朕作对!你们这些人,不要瞧着皇后是个软柿子,就纷纷欺负她!她是我带出来的——杨大人,凭你怎么说,不到大同去看看,我是不会回宫的!”

杨廷和还没有说话,蒋冕已道,“皇上,您不松口,那我们也就只能围着这了,您还是哪里都去不了!”他话意坚决,似乎竟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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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折腾不折腾...

乐琰也算是看明白了:事情进展到这样的地步,要善了那是没可能的了。这群大臣不晓得什么叫做各退一步,他们是下了死心要把皇帝抓回紫禁城去,至于皇帝回到紫禁城去做什么,对国家有没有贡献和帮助,他们是不会管的。而当然了,就算把火器的事说出来,对事态也不会有任何帮助,说不定只会给福船工程带来麻烦,让他们多了个叫停工程的借口而已。

她给朱厚照使了个眼色,暗示丈夫闭嘴,朱厚照毕竟是皇帝,和大臣撕破了脸,将来工作中也很难相处,她就不同了,只要朱厚照是站在她这边的,和大臣的关系搞僵一些,对她来说是有利无害。

朱厚照也不知道是否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到底是闭上了嘴,乐琰便站到朱厚照身边,冷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兵谏了?”

兵谏在很多情况下就是造反的近义词或者同义词,至少在大明也是个极为忌讳的话题:朱棣是怎么起家的人们可还没忘记呢,当时,他也是号称要兵谏来着……

蒋冕就算胆大包天,也不敢认下这个罪名,否则回到北京,等待他们三人的就不止是抄家这么简单的事了。当下忙与杨廷和、梁储一起齐声道,“微臣怎敢!”

杨廷和与朱厚照最为熟络,感情也算是不错,此时就打起了感情牌,膝行了几步抱住朱厚照的大腿,泪流满面地道,“皇上一天不在京里,我们的心就一天安不下来!皇上!您是大明的天子,您的一举一动,都要再三思量,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故,您叫我们该怎么办呢?皇子年纪还小,又没有太子的名分……”

“天津而已,能出什么事?”朱厚照冷冷地道,“天下这么多人南来北往,独独朕就不行?”

看来,小皇帝对被围困也是相当的不感冒,乐琰忍住一声笑,冲杨廷和道,“杨大人,你要说理,那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的谈。但谈来谈去,我与皇上的态度都是不会变的,我们到天津走走看看,那是我们的事,当年不论是太祖还是成祖,都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人物。他们私底下就不会出宫了?太祖当时在南京还留了一首诗呢,那时,他也已经是吴王了!”

她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朱元璋和朱棣都不是老实人物,明朝皇帝困居深宫从不出门的,到目前为止还是很少的。朱厚照也有出门游逛的权力,不能因为他出门了,就说他是昏君。

杨廷和就算再渊博,此时也被乐琰问住了,事关太祖成祖,说的也都是真事,这话是没法反驳的,但要承认嘛,他一时也承认不了,还是梁储脑子灵活,顿时就接口道,“可太祖成祖历次出巡,都是堂堂正正的,百官也都知道他们的行踪!”

乐琰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

128、折腾不折腾...

道,“是,不告诉你们自己的行踪,是皇上错了。”

朱厚照也没法否认,但他此时已经捕捉到了乐琰的意思,笑着就接口道,“是朕错了,三位先生不要生气,来来来,都起来嘛。”

三人仍是动也不动,看来是要跪到地老天荒的样子,朱厚照也不勉强,笑着继续道,“朕这就弥补还不行么?来了天津之后,朕打算去大同走走——不上战场,真的只是看看,只是看看!”

“皇上!”

“这!”

“万万不可啊皇上!”

三个大臣同时呼喊起来,乐琰噗嗤娇笑,退到一边欣赏着三人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朱厚照背着手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自如地道,“有什么不能的,我只是去看看而已。皇后还在身边呢,有她看着,总不会有事吧?”

“我是不会让皇上上战场去冒险的!”乐琰忙跟着表了表决心,这话也有说给朱厚照听的意思。

杨廷和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正是酝酿着回答时,楼下脚步声又起,乐琰忙到窗口看了看,只见那些兵丁们也不知道听了什么命令,一个个又列起队走远了,不由得大奇起来,回头笑道,“先生们也别跪了,怎么楼下的兵都散去了?”

此时,门外又传来了姜勇的声音道,“公子,张公子求见!”正说着,张仑已是闯了进来,小公爷今日穿的随意,只是一件银白色暗水纹团花的直缀而已,手中还拿着一块虎符正往怀里塞,见了屋中景象,愣了愣才下跪道,“小将参见皇上皇后。”

“起来吧。”朱厚照神色缓和地说了一句,张仑和他从小玩到大,两人感情还是不错的。

“大表哥。”乐琰也笑着招呼了声,“怎么楼下的兵都散去了?”

“哦。”张仑看了看表情好像刚吃了几坨屎似的大学士们,轻松地笑了笑,抓了抓头,道,“我觉得这么围下去也不是事儿,就下了令让他们都散了。”

“你——这是——擅作主张!”蒋冕气得脸涨成了血红色,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就喘不上气来了。乐琰忙道,“快别跪着了,起来歇着!”

张仑与王守仁不敢怠慢,两人双双上前几步把蒋冕扶了起来,自他怀中掏出心疾良药苏合香酒喂他喝了几口,待蒋冕缓过来了,乐琰便趁机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我和皇上反正也不会私下跑走的——几位大人快去歇下,也是劳累了一天了。”

杨廷和等人也只得无奈起身了,总不能再说下去,放任蒋冕气死吧?张仑却是笑笑地道,“恐怕不能吧?”

“怎地?”乐琰奇了,张仑叫那些兵丁散去,她还当他是站在他们两人一边的,怎么现下又改了主意?

张仑认真地注视着乐琰与朱厚照,一字一句地道,“小包子现下一天只吃的进几口奶,

128、折腾不折腾...

别的是什么都吃不下去,太后急得打转,却也没有办法。你们做父母的,难道不要陪在身边?”

乐琰耳边嗡的一声就炸了,这时代医疗条件落后,婴儿夭折率很高,别看小包子平时很健壮,一场风寒下来就此夭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她想着张太后对小包子肯定是呵护备至,稍微离开一段时间,不至于出事……

朱厚照也是心头一痛,但他是男人,就要比女人稳得住一些,见乐琰已是摇摇欲坠,一把就扶住了她,沉声道,“那还不快出发?车赶来了没有?”

张仑微微一笑,侧身道,“车马是在楼下候着了,轻车简骑赶回去,怕是明日早晨也就到了。”

朱厚照深深望了张仑一眼,搂住乐琰将她半抱半搀着走出了雅房,几个大臣忙跟了出来,他也不理,直下了三楼,果然门口停了一辆华贵马车,嚣张地就堵在了楼门口。楼中的客人,都半是害怕半是兴奋地盯着他们这一行人,朱厚照将乐琰扶上了马车,自己也钻了进去。只见这马车内里都是软垫,还有各式小箱小柜,都是以磁石制成,上头用磁石盘子摆了不少点心吃食,知道是特地赶到天津来迎接他们回京的皇家用车,不由得点了点头,抚了抚乐琰的秀发,扬声道,“启程吧!”

姜勇快走几步坐上车沿,车夫抽了抽鞭子,八匹骏马顿时小跑起来,大学士们也纷纷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跟在后头去了,张仑微微一笑,又拿出虎符,打了个唿哨,他的小厮自来拿着虎符传讯,收兵回京不提。

足足待他们走了有一炷香,邀月楼里才终于爆发出一阵惊呼声,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乔大少,乔大少却是一脸的得意,一扫之前的小心翼翼,满面春风地道,“那可不是皇上与皇后么?穿着蓝衣的是皇上,褐色衣裳的是皇后!他们今日在邀月楼吃的,就是爆炒龙须!”

他还算有些眼色,没有说出皇上是偷跑出来的事,但这消息已经是让众人兴奋不已了。大堂中的客人们,顿时就觉得比二楼、三楼的大豪客优越了许多:因为地利元素,他们是唯一看清了皇上皇后长相的人,顿时都纷纷议论起来。直说真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俊俏人儿等等,又有些势利的,便派了下人出去打探他们的去向,想着追上去寻机献媚,等等不一。

唯有那张大汉,也混在人群中听了乔大少的宣布,他先是讶异地瞪大了眼,随后,又有些不甘地垂下了头,此时终于转身步出邀月楼,也不管乔大少还在他身后招呼着,便径自上马去远了,眼中犹带着丝丝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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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京路上,小夫妻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但回京路却要走得沉默多了,乐琰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朱厚照心中也是满心的事:且不

128、折腾不折腾...

说小包子是否真的病了,他们这一走,火器的事就拉下了,还有大同那边,这次肯定是去不成了……为了小包子,要丢下国家的事,他心中是有些难受的,只是小包子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看得重些,也是理所当然。

若是小包子出事……

他察觉到了妻子轻轻的颤抖,不由得就叹了一口气,环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这孩子命大,不会出事的。”

乐琰强笑道,“我也觉得……他是龙抬头那天生的呢,怎么都不会有事的。”虽说如此,她的声音却带着颤抖。朱厚照又叹了一口气,紧了紧怀抱,低声道,“别想了,嗯?谁不是三灾八难长大的?我小时候出痘子时,也是险的不得了,现在还不是和没事人似的?”

乐琰便叹气道,“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也是一肚皮心思:这次出来,无意间得罪了太后的娘家,张太后对她就算没有什么不满,在这次出逃之后,肯定也是要教训教训的。两造相加,将来在宫中,她行事就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了。

再说小包子,这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儿子若是出事了……先不说她的悲痛之情,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些屏障,顿时也就会消失无踪,总之,这孩子是决不能出事的。若是他去世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心力再生一个宝宝……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泪水,倔强地道,“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什么事都打不倒我夏乐琰!”

她忽然振奋起来,倒也让朱厚照心中一松,不由得又暗想道,“世上像她这样向上的人又有几个?我要对她好些才是……当这个家,不容易呢。”这么想着,对乐琰的怜惜之情,又多了几分,倒也无心再去想别的事了,抬起了乐琰的下巴,轻轻地印上了她的唇。

这是个很纯洁的吻,仅止于唇,传递的,更是介于悲痛与无奈之间的心情。就好像两只正要高飞的鸟,又无奈地自己钻回笼子时那凄凉的鸣叫,所传递的情绪复杂万分,有不甘,也有担心,更多更多的,是深沉的孤寂。

即使两个人靠得再近,心与心的距离,仍然是那么遥远,他们虽然是时代的弄潮儿,但,在时代中又是最为孤寂的。他们互相爱慕,但又无法互相理解。

或许这种情绪,也存在与每个人身上吧,只是在夏乐琰与朱厚照之间格外明显。他们都是那样出色,又是那样的不被理解,而谁都无法为了谁作出牺牲。对乐琰来说,她所能守住的最后阵地,也只有自己,若是放弃了自己,她便失去了二十一世纪带给她的全部,沦为最悲剧的时代怪胎:她曾享受过的一切权利,都会被时代无情地剥夺,让她成为一个标准的,无趣的皇后。

但朱厚照又何尝愿意放弃自

128、折腾不折腾...

己,成为一个所谓的明君?他们都想要追求自由,可惜,他们能对抗得了世俗,能对抗得了师友,却始终有抛不下的亲情。

等回京以后,迎接他们的必定是一场风暴吧。

就算是至亲,也都不会赞同这次稚气十足,又过于任性的夜奔的。

他们是不会去管他到底是出京做什么的,即使他有心重整边事,有心引入火器,对这帮大臣,对母亲,对朋友们来说,他不老老实实呆在京城,做他的皇帝,便是大错特错,便是大逆不道,便是荒唐。

但若是如此,他宁可荒唐!

后世名声,拥有算得了什么?怎么比得过逍遥一世,为所欲为?

朱厚照的眼神渐渐坚定了起来,他侧过脸,让两人吻得更加深入,察觉到乐琰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了他们相交的唇上,温热的,但同时,却也无比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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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张太后的劝告...

今日的京城,城门开得很早,天色刚亮城门就开了。赶早到城外玉泉山取水的车子,不紧不慢地出了城门,那些个进城卖菜的百姓们,则忙着让道。这可是为皇帝取水的车,谁冲撞得起?

不过,今日的京城的确有些奇怪,往日里,天才刚亮,除了进城卖菜的农户之外,也就是些赶着出京进京的小买卖人而已,今日却是早早的就来了一辆马车并两三骑中年人,脸色焦灼地在城门外等候着,才开了城门便快马加鞭进了京城——许是有什么急事吧。

且先不提半道上这若干骑的中年人们是如何分别回家的,马车却是直进了紫禁城,到了豹房大门口,两人匆匆下车换了轿,到内院稍作洗漱,乐琰换了身女装,便与朱厚照一道急促地往咸熙宫去了。一路上见到他们的人,都露出放心表情,神色中却也有些谴责的意味,越发叫乐琰心中不安,还好到了咸熙宫门口,见得一切都是寻常如故,没有多少不妥的地方,才稍微放下心来。

张太后才刚起床,还没有梳妆,虽然听说儿子媳妇回宫了,但态度也很冷淡,只是传话叫他们先回去用膳梳洗,吃过早饭,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再过来这边说话。朱厚照与乐琰此时都是戴罪之身,欲要见儿子一面,又都怕张太后知道了更加恼火,只得怏怏地又上了肩舆一前一后回到内院。乐琰也是真的累了,在王守仁家里时,也因为不大方便没有洗澡,索性横下心叫人打了热水,到后廊下专用的一间大屋子里泡过了澡,朱厚照也一道来擦洗了,两夫妻又穿戴好了正式的袄裙、常服等,草草吃了早饭,便到仁寿宫拜会了太皇太后王氏。

太皇太后是老人家,醒得早,这会子已经吃过早饭了,乐琰便上前为她捶背,朱厚照坐在她下手,度色闲话了一时,太皇太后的神色都是淡淡的,没有说他们不好,却也没有露出笑脸。两人便越发有些心虚,互相使着眼色,还是乐琰是母亲,记挂得狠些,便忍不住问道,“奶奶,听英国公小公爷说,你的曾孙身上有些不好,这几日不大吃得下饭,可是真的吗?”

王氏这时,终于微微露出笑容,声调却还是比较平缓,“原来皇后还记得,自己还有个皇子?”

“孙媳妇错了!”

“孙子错了!”

乐琰忙住了手,绕到太皇太后身前,与朱厚照并肩跪下,两人都是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抬着头望着王氏。王氏禁不住一个莞尔,又忙收住了端茶道,“皇上真知道错了就好,现下已是二十岁的人了,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已是把国家治理得政通人和,一反……一反正统年间的乌烟瘴气。难道,你想要皇子即位时,也要做个拨乱反正的明君吗?”

她这话其实是在隐隐暗示朱

129、张太后的劝告...

厚照行事荒唐,有昏君的嫌疑,无奈两人的确无法反驳,也无从反驳:世界观人生观道德观根本不一样,怎么反驳?更兼王氏是长辈,就更不好反驳了。朱厚照还要说什么,被乐琰看了一眼,便低头认错,“是孙子鲁莽了些……不过也只是去天津瞧了瞧,并没有跑远。”

王氏叹了口气,“只是去天津?原本还想去什么地方?天子不在金銮殿上,百姓大臣们如何能安心?你是个大人了,这些话,我也不多说,你且去见你娘吧。”

她绕来绕去,就是没说到小包子,不过由此看来,小包子就算有什么不舒服,那也只是小病而已。乐琰稍微安下心来,与朱厚照交换了一个眼神,两夫妻便又施礼起身,退出了仁寿宫,这才互相道,“到了咸熙宫,免不得是要吃上一顿排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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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进得咸熙宫时,张太后正抱着小包子玩耍,乐琰才行了礼,视线便全被儿子吸引住了,见小包子手舞足蹈的,煞是精神,胖乎乎的小脸蛋也不见消瘦,不由得唇边就露了笑,但她看了张太后一眼,终究是不敢上去抱儿子,而是老老实实地在朱厚照身边坐下,低头喝茶。

张太后这几年来越发见老,精神倒也还健旺,抱着孙子让他在自己身上走来踏去的,笑容不绝,竟是像不曾见到朱厚照与乐琰似的,两人呆坐了一会,这回却是朱厚照先开口陪笑道,“娘,儿子这次去天津,见识到了不少好东西。有一样物事,能给咱们大明的边军带来不少好处呢——”

“哦?”张太后挑了挑眉,就把小包子交给了身边的青红,乐琰眼巴巴地看着小包子被青红抱到了后堂,却不敢跟过去,笔直地坐在那里,垂下头听着朱厚照与张太后掰活他们去天津的见闻,朱厚照倒也机灵,口口声声的这一次出行,又是买到了火药,又是给福船工程拉拢了一个人才,还着重强调:朱佑樘在时就对他说过这人才的重要性,总而言之,意思就是这一次出门,他不是去玩的,是去办事的。

张太后一向疼爱儿子,此时已是听得神情大缓,但她到底是有些生气的,朱厚照说完了,她又沉默了半天,才缓缓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是去吃喝玩乐的。不过,若是如你说得这样……那也不算是过于荒唐。”

毕竟,朱厚照关心军政,乃是好事。张太后也不会兜头给他泼冷水——知母莫若子,对付朱厚照,那还是要看张太后的了。乐琰心中一宽,晓得这个见识非凡的太后,并不像是那些古板的大臣,专只为了和朱厚照作对而作对。只要他们俩问心无愧,那么,这一关也不会很难过。

“娘呀,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朱厚照面对母亲,始终像个没长大的小孩,他的视

129、张太后的劝告...

线擦过了低头不语的乐琰,便又加了一句,“就算您信不过儿子,难道还信不过媳妇吗?媳妇跟在我身边,我又哪敢做下出格的事呢?”

乐琰不禁白了他一眼,小声道,“在娘面前,就晓得编排我……我有那么泼吗?”说着,想到了张大汉的事,便忙抬首对张皇后笑着分辨道,“本来这事也的确极为荒唐,是不愿意让大郎去的……”她拖长了尾音,张太后神色果然一缓,想来是记起了当时乐琰遣人回来报信的事。“只是大郎说得也有理,天子只是在宫中坐着,外头百姓的生活完全不懂的话,也不能算是个好天子……这才莽撞了一次,是媳妇的不是,请娘责罚。”

张太后低首沉思了一下,才道,“什么责罚不责罚。皇上都这么大的人了,当着全天下的家,我一个老婆子,能责罚你什么?罚得轻了,不如不罚,罚得重了,又伤了你的体面。传扬出去,越发说你还是个小儿,叫民间议论纷纷了。只是到了地下,你叫我……怎么和你爹说?”

她这话是掏心窝子的话,朱厚照与乐琰都听出来了,朱厚照眼圈一红,唤了声娘,便说不下去了,哽咽了片刻,才道,“儿子以后一定记住,凡事都不会再这样欠思量了!”

“能记得住才好!”张太后叹了口气,挥手道,“去吧,这几天就别去校场了。几个先生多大年纪了,为你担惊受怕的,你也要让他们省心才好。”

朱厚照虽然想念儿子,但看小包子精神十足,便也不再留恋,起身告退。临走前还冲乐琰使了几个眼色,乐琰会意地点了点头:这是要让她态度软一点,张太后不好说这个做皇帝的儿子,要给他留体面,但对儿媳妇,却可以大摆威风。横竖这后宫里也没有别人,不怕跌了她的面子。

朱厚照走了,一时,张太后也不曾说话,只是低头发呆。乐琰坐了坐,不时把目光投向后堂,听着里头传来的嬉戏声,十分的难耐,真想进去抱抱儿子,却又不敢。

过了一会,张太后方才长出一口气,淡淡地道,“这世上的事,谁能说的清呢。”言下却是大见怅惘。

乐琰不由得吃惊起来,听张太后续道,“当年我看中了你,孝庙却觉得你过于活泼,更中意年四娘些。”她抬起头望着乐琰,恳切地道,“直到今日,我都没有后悔我当年的选择。你自从过门以来,与内,精明干练,把后宫管得铁桶一般,几年来也没有出过纰漏。内库更是一年比一年丰盈。对外,除掉了刘瑾,又规劝着皇上往正路上走,这些事,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若是上来就痛骂乐琰一顿,乐琰倒还好了,说这种话,却让她有些不安,她动了动身子,细声道,“我行事其实很荒唐,都是娘不嫌弃,才有我今

129、张太后的劝告...

日的风光。”

张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风光什么?你若是在寻常地主人家做个奶奶,哪有这么多的心可操——其实,这皇后就是外头风光里头苦,我是最知道滋味的。”她想到了自己少年时年轻气盛,仗着丈夫的宠爱始终不许他再纳妃,惹得朝野之间非议四起,千辛万苦才怀上了朱厚照,却又不敢声张,生怕生下了女儿,朝臣哗然之下又要丈夫纳宠,个中的苦楚,又有谁能知道?她原本立定了的心意,却又软了下来。

在当时的婆婆看来,自己也是离经叛道,不守妇道了吧……可是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自己又为什么要逼迫儿媳妇呢?

她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她闭上眼,疲惫地摇了摇头,轻声续道,“但你的心,太野了些。”

说完这句话,张太后睁开了眼,即使她也有许多心酸,她也懂乐琰的不易,但在这一刻,她是大明帝国的皇太后,她也有不能不说,不能不做的事。

“我年轻的时候,也如你一般天不怕地不怕,仗着生下了皇子,为所欲为。”她轻轻摇了摇头,就像是为了自己的青春惋惜,“得罪了许多人,做了许多的事,现在想来,并不后悔。若是你只和我一样,在宫中横行霸道,我是决计不会说什么的。”

乐琰已是知道张太后的意思了,她咬住唇挺直了脊背,面色只是略微苍白,但依然保持着平静的风度。这股倔强,让张太后眼中再次闪过了激赏。

“但你要牢记,你可以不在乎史书,你可以不在乎民间的口碑,但你一定要谨守着男女之间的这条线。我们女子,天生就是在后宫内宅生活,没有人如你这样,三天两头往外跑的,说得难听些,就算是乡野村妇,得闲了也都是在家纺线,才能显得镇静。”张太后的语调很软,就好像是在与乐琰谈心,但她说出的话,却是如此的刻薄。

乐琰平静如水,连眼皮都没掀一掀。

“不过。”张太后又转了语气。“皇上却就是喜欢你的性子,哀家也很清楚。”她叹了口气,“只是,你在后宫中的地位这样稳固,又把手插到了朝政里,现在,还和皇上一起搞商贸、与闻军机大事……媳妇啊,你坐大得太厉害了。皇上可以不在乎,因为他的心在你身上,但朝臣们,却是十分的不安,这对你而言,也不是件好事啊。”

皇后的地位很稳固,又有了儿子,况且对朝政的参与度这么高,将来等小包子大了,要想重演吕后故事,垂帘听政的话,也的确是个潜在的危机。乐琰扯了扯唇,平静地道,“娘啊,我坐大,总要比刘瑾坐大好些吧?”

张太后眼神幽远,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