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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宫的夏夜。银月光于纱帐上仙气渺乎,青鸟似乎真要展翅分离。在青鸟的翅膀后面,出现了一个高洁的影子,真像驾鸟行云的使者。那是上官?

我惊醒了。拈起寂寞流苏,托腮横卧在绣衾上,把玩着胸口的金凤。

我已经不复是山中夏初,我是国之公主。我不能让上官等我,虽然他可能真的成为我的退路。

他和我,都仅有一段青春,让人为你辜负青春,而你的青春却不能回报,对他人不公,对自己也不重。我无法接受,必须当面拒绝。我主意拿定,又有莫名的惆怅。惦记起谢如雅。他初来乍到,今夜在元君宙府,不知如何。以前在谢家,人人都捧着小公子,如雅虽生性和乐,但也太过锋芒。阿宙此人,性格高傲…

我正担着心,阿若却来回禀:“公主,两位王爷在桂宫门前。”

“两位王爷?是五王,六王?”我急忙挽起头发坐到镜前,手又不动了。

阿若点头:“五王送六王回府,两位王爷过桂宫,向您问安,五殿下有几句话要说,但又吩咐若公主安歇了,就直接让圆荷小妹传话便可。公主…还有一刻各宫都要闭门…?”

我断然将拿起梳子:“我见。但时辰不早,宫有宫规,我不便请王爷们入宫,我稍后就去宫门。”阿若一离开,我就发现圆荷又瞪着眼珠子,我把梳子丢给她:“笑什么?没规矩!”她更笑得眼睛都没了。

元君宙果然等在桂宫门前。他穿着白色绣龙袍,气度端华。他六弟元殊定与他服饰穿戴一样,只是站在偏后的位置。他虽然现是声震都城的京兆尹,但跟着更高挑的阿宙旁,还是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守宫的赵显靠着大刀,在宫门的一角斜瞅着阿宙,边用竹签慢慢的剔牙。见我出来才立正了。孔雀石的眼珠子转到我还毕恭毕敬,移到阿宙又有不平之色。阿宙却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月下,阿宙显得剑眉颇浓,凤眼中流淌着春江河水:“公主,我送六弟经过桂宫,来给你传个信。皇上已命如雅暂时下榻在我的府邸里,你不用挂怀。”他更低声说:“其实,你师弟便是我的师弟…七月七,你别忘了去高斋看仙人,啊?”

我不愿意在六王面前露出什么,便道谢说:“多谢王爷费心照料如雅。时候不早了,你们都请回吧。”

六王扬眉一笑,下巴上的那道疤痕也动了:“公主不必客气,将来不都是一家人吗?哈哈,五哥今夜真好,我明日不过出发去一次平城祭祖,他便依依不舍起来,偏要送我。”

阿宙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我总觉得相对于他的孪生妹妹,这魏王太过灵活,好像谁都抓不住的感觉。平城祭祖,是代皇帝,不派阿宙,倒派了有实差的他…

我只能动了动嘴角。

今日七月五,明日六王出城,元天寰也出城…?我突然生一点点不祥的预感。

我问阿宙:“七月七就来了,京城留下你?”

阿宙的笑明艳可压到月光:“嗯。我守城…公主…”他转头瞧了弟弟一眼:“快关宫门了,请公主回去吧,我们也该告辞了。”

我微微鞠躬,他们兄弟也郑重还礼,六王忽然问:“公主,谢如雅几岁?”

“十四岁。”

元殊定喔了一声,阿宙不耐烦的催他:“走了,走了,别忘了皇上的训诫。”

他再不看我一眼,便推搡着弟弟的背,我也转身回去,走了不远,听到清夜里阿宙激昂笑一声:“比比谁快?”便催马踏月而去,他骑姿潇洒,其弟也不甘示弱。元氏入主中原多代,但是草原胡人血统依然存在,而且在元天寰的弟弟们身上闪闪发光。

我经过赵显时,告诫他说:“赵显,这两天可要小心。七月七,一定要紧闭宫门。”

他蓝眼睛一转,过了一会儿,才谦恭的答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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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的清晨,就没有一丝风,桂宫豢养的狗儿都伸出舌头趴在树荫下,图点凉快。

我一早就穿戴整齐,躲在水晶帘内,自己跟自己下围棋。手触上碧玉棋盘,指尖游离一丝凉意。黑的,就像元天寰的眼神,看不透。白的,就像我的未来,敢写,什么都有,不敢写,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才解了半个局,如雅就来求见了。因元天寰将宫城北侧的桂宫当成公主府,所以来往客人常有。不过,如雅算是第一个男的座上宾。

他依然穿着白衣,我劈面就说:“你过几天就来当府令了,可不用穿北朝官服,白衣恰好是孝衣。我已经写好表章给皇上,你就放心吧。你在太尉府,可受委屈?”

如雅机灵的一笑,和个猫儿似的:“姐姐,从小只有我委屈别人,哪里有人来委屈我?”圆荷今天倒勤快,给如雅端上来一碗藕丝冰水。如雅慢条斯理的用勺子在里面搅动,对圆荷微笑说:“劳烦圆妹妹给我再取一条手巾来。”小丫头一溜烟的去了。

我忙问:“你有话说?”

他睫毛抖动:“姐姐,我母亲让我给你传话:说我父亲独木难支,当年对不起你们母女。母亲还说,据她所知,有两件重要的东西,公主若能找到,则今后岂止可母仪天下,甚至…”他声细不可闻:“君临天下,也名正言顺。”

我将围棋子儿一颗颗的摆进玛瑙盒,不会再吃惊,原来谢师傅夫妇也不知道我父亲将东西藏在哪里…我吸了一口气:“如雅,为师一日,终身是师傅。我绝不怪谢师傅。我这两天一直想,你为什么来北朝?你不单是为了给我做陪嫁,对吧。”

如雅黑发如绢丝,衬的少年面庞白嫩如花瓣,他又笑了:“姐姐,我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当今时局,谁人最强?原来人人觉得元天寰固然厉害,但一时摆不平四川…可是他居然征服那么快。南朝虽然有王,萧两员猛将。但王萧素来不和。将来元天寰挥师南下,万一大水倾舟,王谢家族沦为阶下囚,莫说我等,堂前燕子可有栖息之处?”

我点头:“不错,狡兔三穴,何况乱世之人。你来北朝是为了南方的谢家留一条退路。只是如雅你想过没有,在南朝你只凭身份,就可以坐至公卿。而在北朝,你的根基除了谢家名望,还有就是我。我若不能自保,你怎么办?”如雅喝了一口冰水,笑意甜甜。

“姐姐,我要是不信你,也不会来。你非但可以自保,你还能带着弟弟我更上一层楼。但我们俩凡事都要步步为营,不可越雷池一步。我这两天住在太尉府,太好了,知道了许多信息,那位上官先生…原来认识好些青年名士…”

我暗暗吃惊:我所知的上官好像是个青山中,妻梅鹤子的孤立少年,他又是怎样结识这些人呢?我忽然记起他当初在山上所说的话…他曾说蓝羽军,南帝,王绍,元廷宇都不值得依附。他的最初抱负…若他想过出山的话,他就想好了选择元天寰。元天寰是否东方,倒是次要的了。

如雅注意到我的失神,沉默着。圆荷捧了装有冷手巾的水晶盘子进来,我伸手出来,拿了一条擦手:“如雅…你见过六王爷…?这人不好,你要留心。”

如雅的笑容凝滞了,用手巾一抹脸,眼白向天,傲然冷笑数声,一句话没有。

我猜元殊定可能冒犯了他,忙宽慰他说:“不用理他就是。如雅,你看这个字。”

如雅蹲在我旁边,看我用捏着湿巾子在地上写字。

“士,这是士族的士字。”

“嗯。”我答应道:“如雅,真正的士,可杀不可辱。士字中的这两道长短不一,只能上长下短。若颠倒过来,就是‘土’字,土著跟士族,分寸之差,却差千里。你还小,跟人交往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长短。别人就拿你没办法。”

如雅嘴角一扬,小瓷人儿又鲜活了,他道:“他一个鲜卑奴,能把我怎样?北朝三个王爷,虽然是赵王最显眼,但这个六王爷一定会栽跟头。”

我额头上又出了汗,把手巾揉起来,丢到水晶盘里,对如雅道:“如雅,你回去告诉赵王:我不信有什么仙人,可是七月七晚京城也许有鬼。王爷一人守京,宜格外小心。”

如雅答应。他年纪虽小,但毫无不牢靠的感觉。他环视四周:“姐姐,桂宫现属于姐姐名下,有多少财产?我都要记帐才好。”

我笑道:“啊,难道学你母亲晚上计算筹码,白天不配玉,只配带一串钥匙嘛?”

如雅忍不住扮个鬼脸,指了指自己的腰带,我一瞧,他腰间真的有个虎头环扣,挂着两三把银钥匙。我跟如雅都似忘了忧愁,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圆荷,也掩嘴不住的偷笑。

我终于停下笑,握了握如雅的手:“如雅,听我的,今夜如果真的有什么大事。你一定要在自己屋里,绝不走出来,好么?”他迟疑,才闷声应了。

我把自己的皇后玉燕怀里取出来,放在他手心:“你拿着这个燕子。要真的有人闯进你的屋子,你就说:桂宫之宝物在此,要动我,就是动公主,皇上杀无赦。”

七夕月才上柳梢,整个长安城就骚动了起来。高高的宫墙隔不住市井的丝竹。所有宫女们由阿若带领,一起穿着罗衣,系上五彩的丝带。我是不能禁止她们乞巧的,虽然身处深宫,青春年华有限,幸福近于渺茫。

我离她们稍远一些,靠在一棵没有还长大的桂树旁。星眼眨着,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情。七夕有或者无,对我都没什么关系。我纵然是个下凡的织女,我所爱的人,也不会是个放牛娃。天下未嫁女千千万,神佛一定会疲累。与其听我这个帝王女儿不切实际的梦想,还是将机会留给平常的姑娘才好。

我正看着宫女们欢笑,圆荷揉着肚子跑过来,脸色发白,还在发抖。

我摸了下她的头:“怎么?吃了药,肚子还疼,你下午怎么能喝那么多冰水?”

她踮脚在我耳边说:“公主,那个明光殿,有鬼…”

“有鬼?…”我捉住她手:“你确定?天下只有人装神弄鬼的。别怕。”

“阿若姐姐她们都说:明光殿以前闹鬼过,所以文烈太后命人将那里封闭了。可是,方才奴婢经过的时候,我明明听见里面有人的脚步声。”

一阵微风,树枝碎荫打在她脸上,她黑眼珠里满是恐惧。我镇定的拍了拍她肩膀:“对谁都不准提。你跟在我身旁,我是皇女,鬼都不敢近我。真有鬼本公主一定捉它。”

我想明光殿也许真的有“鬼”。但现在打扰宫女们不合适,倒会显得我多疑小气,我绝不可在北朝宫人面前失去端重。因此我打定主意,等明日白天,召入赵显,再打开明光殿查个究竟。

一声响,长安城角飘起朵烟花。北朝的长安,一年只有除夕,元宵,七夕三个节日才可燃放焰火。圆荷扯扯我袖子:“公主,奴婢想看看长安城,您带我去上次的那个高斋瞧一眼行不?奴婢做梦都想看。”

她撺掇着,我心知阿宙说仙人是胡说,但心里乱的没下脚处,也领着圆荷又上雪粹高斋去。她欢天喜地的提着一盏红灯笼。长安,九州里最大的一座城市,就在我脚下。千灯碧云开,高楼红袖招,棋盘之布局内,不断有欢歌笑语传来,更有街市一盏盏流萤般的灯笼,照出婵娟无数。我正感慨,圆荷说:“公主,瞧那里!”

我凝眸,又是一束烟花燃尽。在火焰的热力逐渐消逝的地方,有片广阔的屋脊发出微红光芒。那一定是珊瑚树,小时候我记得它们给我的惊喜。月牙儿钩着琉璃瓦,偌大的长安全部的屋脊上,竟然有一个人站着。远望他,一身翠衣,衣袖飘展,腰间悬剑。好像漫天的昙花,被少年青翠修长的人影揉碎了,只留下空寂暗香,悠扬在夜空之中。他也正面向桂宫。

我知道仙人的样子,一定有双会偷心的凤眼,他…圆荷点着红灯笼,他瞧见我了?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许久许久,我心里才涌上了“七夕”。我是怎么了?今夜真的是七夕。长安城里儿女成双,我才会和他俩俩相望。

忽然,从空气里传来了惊呼声和倒塌的声音。我醒悟过来,越过那片屋脊,在长安的一角已有火光冲天,火舌带来了奇怪的气味,还伴有垣柱倒塌的震天巨响。炭火的红色,让阿宙王府顶上的红珊瑚光黯然。圆荷大叫:“公主,烧着了!看…菩萨啊。”

我再仔细一看,阿宙的屋顶上已经空无一人。长安发生了火灾,究竟是谁的宅第?

我赶紧吩咐圆荷:“快,我们下去。”我拖着她下了高斋,阿若追上来:“公主,好像失火了。”

“哪里?”

“奴婢让赵显派人去打探。是大商人涂氏宅先着火,而后殃及到旁边的晋王府。”

我按住圆荷:“别慌,去把所有的人都叫来。”

原来是晋王府!元廷宇死了,我也曾见过他的遗孀韦氏妃。韦氏请我代为奏请奉献元廷宇资财为军用,我没有明白的对元天寰说,但是考虑再三,也请来罗夫人说明白了。

但是,据我所知,元天寰根本没有理睬,晋王府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插手,也没人到王府搜查取宝。我早就怀疑他不会放过孤儿寡母。今夜他离开长安,却有了这场晋王府的大火。我自己也曾经纵火,当然知道火的好处,对于人,死不见尸,对于物,都化成干净。人死无对证,物呢,绝不会自己开口。这般的夏夜,倒是这般的凉薄。皇家之情,还不如纸。元天寰之可怕,在于他杀人的不择手段,也在于他对于世间常情的淡漠。我若杀人,绝不选七夕,但我不得不承认,今夜着火,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因此我成不了天寰,上官能么?阿宙能么?阿宙…我更忧心阿宙,在今夜中,阿宙会怎么对付?元天寰要阿宙一个人对付,又是何意?

元天寰的眼睛无处不在…我当然不愿露出半分。我们等了半个时辰,阿若回来报信:“公主,赵显说:因太尉赵王殿下今夜预备了大量人手防止火情。因此方才晋王府的火势收住了。幸好没有波及周围的一所大寺院。”

我点了点头,眼皮还是跳个不停,但嘴上说的硬朗:“好,既然如此,各人都安歇吧。”

我疲惫的走回殿中,正是午夜,一只黑乌鸦掠过中庭,几根焦毛掉落下来。

我皱眉,刚想坐下,阿若又飞奔来:“公主!公主”

“慌什么?”我坐下来:“怎么了?”

阿若凑近我:“公主,赵显要问公主一件事情。…刚才,晋王韦氏妃带着晋王的三个王子来桂宫,请求让他们暂避。您看?”

我完全没有料到韦氏这一招…她可怜,未成年的孩子们更是无辜。但我怎么办?我能保护他们一时,他们还是有自己的命运。

我站起来,又坐下.手脚都有些麻木。倦意不可挡,我叹息了一声,说:“告诉赵显:紧闭宫门,不许他们进来。”

第六章天问

我并未宽衣,而是命圆荷将元天寰交付我照料的黑鸽子带了来。

时漏之水,一滴伴着一滴,我将黑鸽子从金笼子里捧出来,让它蹲在我的裙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它的头。这只黑鸽子原本凶悍桀骜,但在桂宫待久了,对我驯服了点。

看得出来,这鸟也不快活。我悠悠的说:“你不喜欢我吧。是上天把你送了来。我要是对你更好,你会怎么样?我也不喜欢你,但我不会害你。你能信我吗?”

黑鸽子不耐烦的扇动羽翼,我再去摸它,它凶狠的琢了一下我的手。我吃痛松手,它就飞走了。我追出去,它向着“闹鬼”的明光殿而去。

“公主?”阿若叫住我:“公主,韦氏妃说,既然她不可进宫,能否请您到桂宫的门口去听她陈情?”阿若齿龈里好像粘着沙子,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顾不上鸽子,举头望天,才点了点头,阿若举着灯拦住我:“公主?…还是不见吧?”

我捏了捏她的手:“凡事不能做绝。”她不懂:我要是今夜把事情做的太难堪,则将来万一传出去,人们更将把我视为皇帝的附属品,则我威望不再。

我在凄惶的灯光里沉静的走着,桂宫的墙高不可攀,把我的影子全压倒了。

赵显一言不发,但他眼神些许不忍。在四川他杀人如麻,此刻却动了恻隐之心。我望了一眼赵显。他退到宫门后,锐利的眼睛还是紧盯四周。

韦氏通身素白,发丝蓬乱。她怀里抱着婴儿,睡得香甜。她左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俊俏孩子,那小孩好像才被人从冰窖里提出来一样抖个不停,我再仔细一瞧,原来他的裤子都尿湿了。另一边的男孩,个头大,大约十岁上下,见了我的瞬间,他动了动嘴唇,似乎压抑不住的厌恶。

“王妃…”我本编好了几句故作暧昧,应景的话。但看着她的脸,还有小男孩的样子,我说不下去了。

韦氏妃向我跪倒,小男孩也跟着匍匐,大男孩虽跪下,眼里倒不失王子之气。

我忙躬身扶住:“晋王妃?休如此,我只是南朝公主,怎好受此大礼?”

韦氏的眼圈红了:“公主殿下,妾家门屡遭不幸。王爷去世,丧期未满,又遭遇天灾,烧得妾和孩子们无路可逃。今夜邻舍着火,连累王府,妾仓皇之中,只救出三个孩子。一时不明所以,因此才到桂宫避难。”

我俯身,与她面对面,说:“王妃…我…”

她倒没有落泪,轻声说:“公主,妾嫁给晋王,王虽对妾无爱。但妾受了王妃的印,还是要忠于自己出嫁时的誓言。晋王无能,被贼所杀。妾本心不问世事,然而现才明白,晋王与妾乃是孽缘。妾自当削发为尼,残生赎罪。但王之子,虽非我亲生,总归是皇家血脉。皇上极重公主,桂宫又是南朝的公主府。只给孩子们一夜的庇护,可以吧?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我等女流,能否尽一时之仁呢?”

她语调凄切,神情并无畏惧之色,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亲,还回忆起父亲驾崩之后我们兄妹的惨状。我凝视她,又无法忽视小男孩乞求的眼神,还有白胖清秀,似在笑的婴儿。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将那个婴儿接过来抱在怀中。

“阿若,将两个王子带入桂宫我的殿中去。”我凌然吩咐。她仓皇,还是领着孩子们去了。韦氏又对我磕了一记头,我也拜倒:“韦姐姐,不必。”

她唇脚露出一丝苦笑,对赵显说:“郎将能否暂避?妾还有话说与公主。”

赵显立刻隐身不见。

韦氏贴近我,用最低的声音说:“公主,此刻我还能说话,面对您的好意。我有两件事情告诉您。”

我震慑于她的眼神:“韦姐姐,我其实也知道…”

她又笑,满是鄙夷:“你不知道。第一,晋王虽未谋反,但确有自家党羽,积攒了大量财富。妾嫁给他后,因为恐惧他肇祸,所以有意将一半的韦家家财转移。韦氏之富,天下皆知,究竟多少,连晋王与皇帝都不清楚。妾建立一秘库,其中的机关只有此图说明。”她将一个图塞进我的衣裳内,我来不及推拒,她又说:“妾朝不保夕,看破红尘。就送给你处置吧。”

我捏住她的手:“我…”

她又说:“第二,皇帝恨晋王,此事可能由你而起,你若当了皇后,在子嗣上请择机处事。”

“我?”我愈加惊诧。韦氏说:“是。皇帝礼聘你后,晋王府内正有妾怀孕,就是你怀里的这个。晋王曾带长子入宫送礼,他对皇帝献计说:皇上长期无子,臣弟有子甚多。则等到新皇后嫁来,若还没有子嗣,可秘密将臣弟之怀孕姬妾取入内宫,生子后,杀其母,做为新皇后之子。皇上对他笑道:朕也并非没有此意。晋王回家后,与妾密谈此事。妾听他说皇上笑那刻,便知晋王不慎,已让他自己无可赦免。”

我不知不觉捏紧了她的骨头,心里明一阵,暗一阵,只描摹出元天寰绝美的笑容。眸子清浅水雾,唇边笑涡顿生…他的笑容,却是利剑。剑不虚发,他自得其乐。

我一感慨中,只见韦氏拔下簪子,抽出一把利刃,转眼就将青丝截断。

“王妃…”我叫道,再注视她:“韦姐姐…”

她笑了一声,踩过落地的长发,倨傲的说:“我下辈子绝不做女人了。”

我送她出宫,夜色温柔,长安静谧一片。看来人们飞快忘却了天之暴行,纷纷熟睡。

韦氏将自己手上的镯子脱下来,丢给送她的车夫,仰天长笑:“走吧,走吧,我用不着你了,我再也不必回到那座王府去了…”她笑着,风吹起她白绡的后裾,

我情不自禁的跟在她背后,心上被震了一道道裂纹,我是不是只有对自己的心视而不见才好。

“公主,回来。”赵显喊道,我回头,他先好像咬到了舌头,而后又固执的重复道:“回来。回来。回来…”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兔死狐悲,我怎么也不愿意沦落到这般田地,虽然我也生为女人。我十五岁,经过多少自知跟未知的困境,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我不愿败,哪怕对手是最强的。我思绪如潮,却听到远处一阵马蹄。我看了一眼赵显,他蓝眼珠一转:“公主?有兵士来这里了,您先进去回避。”

我执拗的冷笑,心里的酸楚顿时被愤怒所代替:“不,我就在这里,看有什么花样。”

一队全副武装的武士踏破黑尘,冲到桂宫门口,为首的白马银甲少年,我最熟悉不过。

我惊讶出声:“阿宙?”我竟然忘记了在稠人广众下,那个称呼是多么不适合。

他俊逸的唇一动:“是我。…公主。”他的凤眼热烈而关切,像是夜里唯一的星。

“你来…这里…?”我望着他,他的样子,好像是与我失散久了,下一刻就会过来拥抱住我,告诉我有他不必担心。我甚至希望是这样,理智上却知道万万不能。

阿宙下了马,银甲微光,他的面庞好像水下的青苔,柔和但又飘忽。他在我对面两步地方站住了:“是否晋王家有人来桂宫?”他的眼光驻留在我怀内的婴儿脸上。

我点头:“是的,王府大火,我留了三个孩子…你的侄子。”

阿宙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他直截了当的说:“公主,听我一言:孩子们不宜在你这里留下。我方才收到皇上旨意,要将王府内人存活的女人孩子,都作为戚属,送到内宫去。”

我挑起眉毛:“不,等明天吧。明天,皇上会回来的吧…”

他低声道:“小虾,别任性,别让我为你担心。我现在就去将孩子们抱出来。”

他说完,也不顾我,径直往里面走,赵显挡在门口,阿宙俊美的脸露出石化般的漠然:“不许挡道。本王乃是太尉,除了皇上,任何曦朝的军人只能服从。”

我忙说:“赵显,让开!”赵显憋着气,只好闪开。

我抱着孩子,跟着阿宙,经过宫墙下的甬道,我情急叫他:“阿宙,阿宙…阿宙!”孩子惊醒了,在我怀里哇的大哭,划破了黑暗。

阿宙定下了:“小虾,我会尽量保全孩子们。相信我。你信我,我才能专心,明白吗?”

我跌跌撞撞的过去,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臂:“别…阿宙,听我说,我信你。若此刻天下只能相信一个人,我选你。你可以进去,但是…你绝不能这样佩着剑,穿着铠甲入内。桂宫虽作为公主府,但本与内宫相连。你是蕃邸之王,就算有元天寰的旨意,你还是不可这样入内。…古今多少造反,都是冤屈…知道吗?”

阿宙的眸子,在暗处晶莹璀璨,他吐了口气,旋即解剑卸甲,剑在地上咣当一声,甲胄又如银河从他身体上滑落。月光斜照,他美如鬼魅,婴儿也突然不哭了。

他在黑暗中将手伸给我,没有说话,等到光线越明,他才缓缓的松手。我的脸热极了,心里却冷。

走到月光中庭,我们都愣住了。就在我今晚曾依靠的一棵桂树下,有位美男子负手而立。他回眸之间,好像离群隐居,无限萧索。旋即就淡淡一笑,似乎世间沉浮,终究在他出手时便定了。一只大黑鸽子,栖在他肩头。

“公主,五弟。”元天寰主动唤我们。

我抱紧了孩子,阿宙跪拜了下去,并不见得多少的惊讶,朗朗道:“臣弟叩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