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我问。元天寰还未答,我突然想起来:“今夜,你早就来了?原来…你在那座明光殿中?”

元天寰眼里水雾又起,仿佛融合了月光:“那里与朕所住之宫有一条暗道,你不知道罢了。不用如此吃惊,朕说了七夕不一定回转来,但还是回来了,可惜大火前你不在。”他眼光扫过那个瞪大眼睛,却不再哭的婴儿。

他以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展开笑靥,好像莲花开放:“可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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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鬼使神差的瞥向阿宙,他若有所思,专注的盯着元天寰。

元天寰走到我的身边,拉起襁褓中婴孩粉嫩的小手,摇了摇:“真是元家的孩子。但比起五弟你幼年,相貌还是差了。平身吧。兄弟之间,莫要拘束。”

他俯身对婴儿又笑,孩子手上小铃铛响。婴儿被逗乐了,冲他直笑。

我气都透不过来,正要说话,阿宙站起来,飞快的朝我摇了一记头。

元天寰问阿宙:“你知朕在此处,才来见驾?”

阿宙抿嘴:“不。臣弟觉得公主只是客人,不适合收留几个侄儿,所以想带走他们。”

元天寰微笑道:“带到哪里去?”

阿宙沉吟片刻,对我说:“公主,请让开几步,我兄弟才好说话。”

我依言退后丈许,又深深望了阿宙一眼,莫名的担心。

阿宙走到元天寰面前:“皇上,韦妃本该将孩子们都带到内宫去。但她受惊后迹类疯迷。公主年少,不忍推却。臣弟想过了,二哥世子年龄大,不适宜再训育。其他两个不记事,不如让臣弟收养入王府。臣弟命硬,婚姻坎坷,每每不成。此生未必能有子嗣,将来两孩儿长大,还能继承臣弟一份家业。请皇上成全。”

元天寰直直的注视他良久,笑意深深,眼里涌起长兄如父般的慈爱神色。他终于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是不准。他声调缓和:“五弟,你三周岁时朕把你领来亲自抚养,到去年你开府自立,其中有十二年吧。你知道你为何能成为今日的你?”

阿宙凤眼一闪,月下两耳青透如玉:“臣弟长大全靠皇上的恩慈。臣弟顽劣,而皇上宠任非众弟可比。”

元天寰摩挲他的额头,道:“这是你所记得的,还有你不记得的。朕杀廷宇,实在不得不杀。莫说朕忍了他多久,你忍了他多久?他能活到今年,是当年朕受着侮辱和欺负,一步步与奸臣,叔王们周旋出来的。朕那时如有一丁点流露愤怒,弟弟们早就同成了刀下之鬼。朕是傀儡,又是孩子,回到后宫,还要再受到奸臣之女的监视。朕受不了,也受了。唯一的去处就是椒房殿。母后不哭,隔墙有耳,她只能默默的用簪子刺一下朕,再刺她自己一下。一下一下的,让朕记住。朕有那样的痛,后来才能除尽奸党。五弟,母后唯独钟爱你。朕把你领养来的那日,你笑个不停,朕想:绝不让这孩子受委屈。

你打小为所欲为,长大了屡次据婚,朕都容了。朕放任你,你才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阳光灿烂的少年阿宙。朕宠信你,你才能心勿旁羁,走马放歌,成为莲花池旁,才俊盼遇的太尉赵王。朕对你管束不紧,是不希望你过早经历朕少年时的噩梦,成为一个阴暗,残忍,嗜杀,人人畏惧的男人。不过,朕给了人的,朕要收回去,也是公平的,你懂吗?”

他每句都说得特别连贯,毫无停顿,似乎在他心里这话已经重复了千遍。我不禁掐紧了孩子的襁褓,孩子眼珠里只有纯净的星空,元天寰的眼睛却黑不见底。

他在叙述?暗示?警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所以然来,我怀里的孩子都变沉重,像是千斤的石佛。我真想叫阿宙来帮我,但我知道,绝不能再给阿宙添麻烦了。

成就一个人,往往牺牲一个人,我不愿相信元天寰是个会牺牲自己的男人。但如果阿宙没有他的庇护,那么在宫廷内出身的阿宙,不可能是我所初识意气风发的少年。

要承认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话,实在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我有勇气,但智慧还不够。

阿宙恍然如梦,晶莹眸子闪烁,风吹过庭,他猛跪下:“臣弟懂了。”

元天寰又摸了一下他的头:“跪安吧。你不要插手这个,去做更重要的事。朕自会处置。”

阿宙眼角的余光瞥向我,我避开了。他鼻尖上好像有颗冰珠子,侧面静止,好一会儿才叩头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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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再留心阿宙离去的背影,深吸了口气,元天寰淡然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抱着孩子朝鸿宁殿走,轻轻拍着婴儿,对他说:“三个孩子都在我这里。我想你必然不是想把他们都杀掉的吧…那反而对你不利。你赐给廷宇谥号,就没打算斩尽杀绝吧?阿宙说对了,最大的不好训育,可是小的两个,放到阿宙的府邸去也不妥。”

元天寰鼻腔里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周全。有何高见呢?”

“后宫太危险了,上次我还差点受害呢。孩子们在那里不安全。放在我这里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要是你会将两个孩子寄放到寺庙中,让他们出家为僧。我知道北朝皇族向来有公主,王子,自小就佛心坚贞,以身奉佛。若他们将来脱离俗事,真可以悟道,则又是你的恩典了。”

元天寰在琉璃围屏边站住了,似笑非笑的说:“听起来,我们俩也该出家?公主,去年你不愿意嫁给我。若肯削发为尼,不也是个办法?”

我愣住了,我为何从未想过那种出路…?围屏在烛下迸发出彩虹般的光,照着他的脸,我突然又恨起他来,恨不可挡,原来他把我看透了。我心里气,嘴上也不示弱:“本公主死也不出家,我贪恋红尘,没有慧根,行了吗?我何尝愿意孩子们去寺庙…但还有更上策吗?”

我偷看了他一眼,他凝眸轻声道:“我小时曾来过桂宫几次…”还没有说完,他如风般疾走入寝殿,对深紫色的帷幕后喝道:“朕命你出来。”

我犹豫的跟着他,只见晋王世子抱着弟弟从帷幕后闪出来,他瞪大眼睛,其弟还是发抖,上下牙齿打战。元天寰打量他:“原来是虎头,你怎么还不去安歇?”

片刻阿若带着几名宫女赶到,跪成一排。我摆手:“都退下。你们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想,也不许你们泄漏一个字。”

元天寰袖子一挥,好像天鹅游弋过水,不留痕迹的把我拨到身后,他独自步向世子,居高临下:“虎头,你袖子里是什么?”

我心一紧,也朝虎头望去,他将弟弟推在地上,满脸都是恨色,嘴唇哆嗦起来。

元天寰不慌不忙,口里徐徐道:“虎头,你交出来,朕恕你无罪。”他语气漫不经心,像大人在随便哄孩子。

虎头步步退后,攸的回身,苏秦背剑般将臂一挥。

元天寰大叫一声:“闪开!”他影子一滑。我仰天一倒,脊背重重摔在地毡上。我顾不得疼,用手一捞孩子,他倒在我胸前,还好无恙。

那瞬间,两团金属片旋转着从我上方飞过去。原来是袖箭,好险!

元天寰将虎头两只手臂捉牢,脸色铁青,虎头毕竟年幼,也发傻了。

元天寰道:“你要朕死可以。但方才若公主躲避不及,你伤害的就是她或者你弟弟。”

虎头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勇气,大喊道:“反正我们兄弟都是死!南蛮妖女既然是你的女人,就该死!”

元天寰不发一言,眸子转到我身上。我被虎头震慑。心里反复就一句疑惑:我怎么是他的女人?在一个孩子眼里,我也是他的女人?

元天寰提着他走到宫门口,咳嗽了几声,影子般的男人突然现身:“皇上?”

元天寰将虎头朝他摔过去。我闭上眼睛,喉头一阵血腥。过了好一会儿,元天寰的脚步声又起。我也喊人,让她们把我怀里的婴儿,还有小男孩都带下安置。我手脚冰凉,元天寰额头上也满布汗珠:“公主,给朕取水喝。”

我跟个木偶人一样听话,给他去取了我自己喝剩下的水,他一饮而尽。

他倒不担心我给他下毒?元天寰好像被闷热的夜晚惹得烦躁了,一把解开领扣,仰面坐在玉石榻上。我只顾目不转睛的看他。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恢复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么,后悔没有下毒?”

我居然笑了一笑,拿起把纨扇:“我不会那么蠢。你若死了,你的女人只怕也就该死了。”

“真可怜。”元天寰略带嘲讽。

“我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是你。”我淡然道。

“男人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可怜?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你过来,坐在这里凉快些。朕知道你一定害怕跟我同坐。”他挑起眉尖,脸变化了,给我错觉好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阿宙。

我径直坐在他边上,背后一阵疼,我不禁皱眉,却不肯呻吟出声。

他凝视我:“朕改变主意了。不杀虎头,会将他秘密流放。两个小的便按你说法,入了禅院吧。”我本想冷笑一声,回答:“都是你元家人。”但我什么都没说,只不断摇着纨扇。我根本不热,不过摇扇子能让我安心。

元天寰将我的扇子收过去丢在地下,又从背后捧出他的宝贝黑鸽子,小心放到绘着花卉的扇面上。死鸟儿用爪子作践着扇面,咕咕叫着,兜来兜去。

元天寰在我耳边说:“公主,记得第一次遇到你在悬崖上问你的话吗。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不愿意瞧他的脸,只盯着他领口,他的皮肤异常白皙,真像阿宙啊…我拉了一下衣襟。

我为什么总是想到阿宙?北朝有胡人混血,几乎每个皇族男子都肤色玉濯。

“我当时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个不被人主宰和欺凌的人。”我直视他。

他坐直,把自己的领口扣好了,眸子如古潭水,他说:“好。”

我顺手将自己怀里韦氏所给之图取出,交给了他:“这是方才韦妃所赠,我瞒着你太累了,也不想瞒。不过,你要答应让韦氏平安的活下去。”

他微微惊讶,好像不太认识我。但他一压眉,就什么波澜都看不到了。

我靠在玉床扶手边,也不看他:“元天寰,无论如何,我都被看成你的女人。所以我不再回头,我将一直等到我们的婚期,然后嫁给你。作为你的皇后,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仅此而已。”

他半晌沉默,我也懒得听他回答,心头涌起战场上投降者常有的感觉。虽然这样可耻,但何必再争呢?这时,他说话了:“朕忽略了你十五岁,只学会了当一个公主,却从没人教育你怎样当一个皇后。从明天开始,你可以慢慢学习去当一国之母。帝国虽然汉化,但胡风犹在。虽雄霸中原,但西面,北面都有潜在的敌人,朕非要征服彻底,才可无忧的取下南方。朕取南方之后,你父母将会被隆重的同葬,你也可以选南方最富庶的地方作为你的汤沐邑。至于怎样处置他们…可以随你。

朕至今无子,最近几年已看淡了,对后宫也疏忽的很。你将来生下皇子固然好,没有也不怪你。天假使帮你,你将作为最尊贵的女人,在朕生命结束前死去。天不帮你,你比我活得长,那你就自己帮助自己,努力在那天来之前,掌握一切你可掌握的东西,包括人心。朕会将你看作与我平等的妻子,不仅让你主内,也许你过问外事。我母亲文烈皇后为了女子之淑德,不妒嫉,不过问朝政。她在父皇生前为其他女人操心,在他崩后,不得不受制于叔王。朕不愿你也一样。

朕如果一直无子,以后总要立皇太弟,或者立宗室子继承大宗。不然万一朕死,祖宗基业可能因此混乱。朕三弟都在少年…立宗室子,就要看你。而你也是少年…

总之,天若不帮你,你自己又无能,朕驾崩之日,你便殉葬于地下吧。

你愿意吗?”

我无奈的望着月亮,夜半无人,正当是皇家男女殿中私语,他却问我是否愿意殉葬?

我没有犹豫太久,直面他说:“愿意。”我太累了,可是从没有轻松的路给我选。也许我和他,都是可怜的。他拉起我的双手,月色如水银,泄在他如画眉目,我也任由他拉着。

一个冰冷的吻,落在我的手心,我抽了手,但没有抽开。

他把韦氏的图放在那里,道:“这个朕并不想要,作为朕给你的开始吧。”

我握紧了图,那双手好像并不是我的。随着他离去,不仅我的手似乎不属于我,连月中我的影子都变陌生了。

夏天漫长而炎热,我一旦迈出第一步,便要向秋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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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桂心

七夕后第二日,元天寰便给我派来了两位老师。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兰若寺的善静尼。善静师傅有林下风范,自称只是与我谈心,随便谈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静每来,我竭力聆听,生怕漏了妙语。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骑常侍崔晦。他虽年老,但从朝廷典章,到辖区地理,无所不知。他每三日来一次,来得极早。我都到宫门口等候,天边月牙犹在。元天寰一日万机。他不顾暑热,常出长安巡视。但每每出巡,都手书短札命人送来桂宫。写的只是自己去往何处,也并不多加一字说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后宫女子三千人,赠以金钱,任由她们嫁人还乡。这是百多年来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轰动一时。

不知不觉,八月就到,这日云窗横开,帘儿高卷。俏侍女们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画栏之外。黄鹂儿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儿,滴落金井,难得的清凉致爽。我经脉微跳,臂上酸热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后一根银针,他吁了一口气,望着针尖不语。

他连续七日来桂宫拜访我,帮我施针,驱除我身上的余毒。我为了避嫌,不能不让人守候在侧。可是等他治完了,该说的,我还是要对他说的。

我注视他说:“谢谢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纹似的香雾飘过,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谢,对此毒,我只能说尽力了…”我对圆荷与阿若挥手,另一名宫女捧上水瓶。我接过水瓶,从香囊中取出几片豆蔻,扔在水里,又将瓶盖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将水缓缓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观,好像已经洞悉我的内心。我双手捧盏,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请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来:“夏初,这是为何?”

我将手抬起,执拗的说:“先生接了,我才好说话。”

他默然半晌,蝉噪宫愈静。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运,就一定要拒绝一个人吗?”上官摇头笑道,睨向浓云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来恳切地说:“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只是仿效古人之礼,而不是偿还什么。夏初此生得先生为友,无怨无悔。但我却不能连累先生。我的命,自己来背负。未来变幻莫测,人间正道沧桑,我只争朝夕。青凤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够自由去飞,才是夏初的遗憾。”

上官的眼神,如烟雨潇湘,越来越淡,以至于虚无,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勉强不了你,你也别勉强我。此生认识你,我同样是无怨无悔的。凤鸣骊山,终究是要飞。你不愿,它就只管去飞。夏初,这样好了么?”

我嗯了声,如释重负,上官通达,竟至于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从未发生过。淡然问:“皇上去了西北边境巡视,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小心避开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强有所举动?”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备的却是北方之敌。”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动,大战可能在所难免。皇上必须安抚西方,同时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动向的假象。还有一条消息是有关琅玡王绍的。”

“琅玡王绍?”

上官悠悠道:“王绍已杀了与画中人一样的小妾,并将人头送给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声,茫然若失。王绍举动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杀了吗?我忽然想起初见她,她那乱世飘萍般的美。又记起她在月夜下无所畏惧的鼓点声,对东方先生哀恳的恸哭声…音容还鲜明,人却已亡。这个年代,美丽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从一而终,何其之难?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几分伤感:“豪门贵族的傲气,在现在已开始过时。王绍杀这女人虽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进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迹,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谈起过用美人离间之计,便道:“…想必皇上会失望。”

上官摇头:“不,王绍必反。湘州目前准备不足,他必须延缓时间。南帝对王绍怀疑,最早源自于此美人。王杀死美女,太迟。君臣嫌疑生了,就无法挽救。王绍向来不满大将萧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几个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萧植布置防线,极为精妙。纵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后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将大将薛坚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备王绍独立之后,先攻四川吗?”

上官又举杯,自嘲:“啊…这茶已经没有了?”

我还未答,他就指向远处:“王谢齐名,王氏被困,不知谢家如何?”

雨丝里,虹桥上,谢如雅打着一把伞,眺望着花圃,念念有词,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诗,便向上官笑道:“这个年代似乎不适合作诗,但如雅无论出世入世,都偏爱吟诗。”

上官露出少有的羡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诗原是天真事,如雅灵气,诗品清新。皇上也是赞他的。谢家有他,大约不会灭亡吧。”他递给我一个丸药:“这药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适,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会再来拜访。你需心静,我又何尝不是呢?”

谢如雅转身才看见我们。他笑靥舒展,活跟个雪孩子,腰间一大串银钥匙,如风铃舞蹈。上官缓步向他走去,也不顾雨点打湿青衫,沈醉在风雨里,浑然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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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浑身燥热难当,好像有一种滚烫的气体被骨头蒸发到肉体里。我翻来覆去,只觉心痒,难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么,却怎么也够不到。我咬着牙齿,昏昏沉沉,朦胧间眼里五彩缤纷,躺在了石竹花丛中,有个少年凤眼开了桃花,笑嘻嘻的问:“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惊奇他怎么把我带到那里,他抱着我,又亲了我的唇…我没有推开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们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声,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樱桃斗帐里,只有我自己。窗外雨声潺潺,贪欢后的人们,若在这样清冷的雨声中离别,一定断肠。我口渴厉害,手指都在发抖,将莲纹瓶中的水牛饮尽了,还是喘息不止,身体里的燥热沸腾。我披起衣服,冲到雨里,才渐渐平静。

上官不但帮我除毒,还能除掉我心头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这一夜后,任何人都未再于我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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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少年不再做梦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我怀疑自己变老了。可是铜镜中的那个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肤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对于公主的新鲜,也不能维持太久。当秋天来临的时候,长安的人们习惯把我称为“桂宫”,好像我从来就是在那里,为他们的青年皇帝所存活着。

碧云天长,金风细细,桂花盛开,暗淡轻黄。天气近重阳,老尼善静与我徘徊在桂树林里。

我娓娓道:“屈原的离骚中各种花都有,唯独少了桂花。我居桂宫,知道了此花好处。它情疏迹远,淡然蕴集。难怪人说它勿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静双手合十道:“贫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爱桂花,说它流芳世间,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来桂宫赏花?”

善静摇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爱也不肯轻易表露。她一生只来过桂宫两次吧。”

“两次?”

善静微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公主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愿提,便将话题转开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内宫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并无嫔妃,只送给了先帝们的妃子。内宫中以赵王母杨夫人最为尊贵,是吗?”

善静的鱼尾纹变深了,口气谨慎:“杨夫人乃是先帝暮年专宠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势的宫妃。因皇上尚无子,杨夫人她作为三位王爷的母亲,心如止水也极难吧?贫尼多年未见她,不知她风采是否还是依旧。桂宫殿下聪慧,自当察之。”

我似乎觉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说话有所顾忌,也是当然的。桂树清光,宫女三三两两都在等待着,善静回眸:“听闻殿下近来常夜授宫女诗词,连魏王卢氏妃都来听过,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说:“宫女们依附于我,在宫中日子苦闷。因我喜看书,不如讲给她们听听。”

善静道“阿弥陀佛,可惜贫尼太老了不够格听。公主,虽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红碧色,才不辜负了青春年华。”我欣然一笑,宫女们都笑得甜甜,仿佛看着我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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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葩绿叶,明月团团,我缓缓立到立在桂花树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鸟,自名琢木,饿则琢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求,唯清者荣,惟浊者辱。”

宫女们环坐于树下,有的记录,有的跟着我念。

我解释说:“这是一位先代贵嫔的诗。啄木鸟清白无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宫室中,岁月蹉跎,却不可虚掷青春。将来要能出宫,只愿宫中的经历不成为阴影,而能成为坚强的佐证。至少在桂宫我的身边人,能这样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们终究是要出宫的。”元天寰从树影后走了出来,他金口玉言,我心中为宫女们一喜。众人皆呼万岁,迅速退下。他才从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开凿的石窟回来。

他身染宫黄,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国正清秋,公主可曾梦见芦花深处?”

我沉静的说:“我只记得童年的秋夜,父皇于满楼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为什么非要梦见南国?”

他似笑了一笑:“你将野王笛借给朕,让朕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说:“重阳节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换不来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吗?”

他用手指触我眉头,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烧大了,兴许满世界都是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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