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自己并不太紧张,约是当初有惊有喜,太过突然,亲事落定后心态反而平和。当然,也有可能是霍珩为人一贯靠谱的原因,嫁给她,能少思虑很多。

她仰望自己看了多年的老梅树,素手从一丛盛开满满粉色小花的枝丫拂过,抖落点点白雪:“来人,把这几枝折下来,放屋里去。”

以往她爱惜老梅树,舍不得折,今天就奢侈一把吧。

“使不得,使不得!”

没想到申媪摇头摆手:“女郎,这梅花凌寒傲雪,却是太过孤高,使不得呢!”

寓意不好,她道:“我看邺城大宅也有不少老梅,咱们来日再折不迟。”

晏蓉无语,不过她知道乳母在这方面很执拗,为了避免折个梅花还得闹到母亲跟前去,“那就算了吧。”

带几分留恋地在院里转了一圈后,哺食时分将近,她拢了拢大毛斗篷,往褚玉居去了。

一家四口围在一起吃了晚饭,恋恋不舍说了许久的话,一直到了天昏暗沉,北风呼地猛吹到窗棂子上,刮的厚重的杨木窗子“咯”地一声响,彭夫人才惊觉二更天都快到了。

“天都这么晚了,快快阿蓉快快回去歇了,明日还早起呢!”

诸人恋恋不舍散了,彭夫人亲自送晏蓉回屋。

当然了,她是还另有任务的。

彭夫人接过女婢捧着的木匣,脸红红递给女儿,“阿蓉,这个是压箱底的。”

晏蓉有些疑惑,难道,这是婚前教育?!

答案还真是,晏蓉虽往洛阳去了一趟,但她这回晏家从上到下都是当初婚对待的,彭夫人想着应不用细说了,把木匣递过去后,就说:“你好好看,阿娘回去了。”

晏蓉应了一声接过,回了屋里挥退诸婢,将木匣搁在榻上,饶有兴致打开。

这款匣子,她应曾接过一次的,可惜当时谁也没心情搭理这个?也不知扔那个犄角旮旯去了。

反正,她是头一次翻看。

晏蓉开了木匣,定睛一看,噗嗤一笑。

里头有两样东西,一叠叠起搁在底下的杏色绸布,上头放了整整齐齐放了十来个铜铸的娃娃,头脸是男童女童模样,身躯却截然相反。男的膀大腰圆,女的胸,脯高耸腰肢细细,或衣衫半褪,或赤.条条的,以各种姿势在滚床单。

还别说,制作得挺精美的,动作都很到位,不会引人误会,就是那冲天辫发型配上一脸沉醉,让人忍俊不禁。

她数了数,刚好一打十二个,该有的姿势都有了。

把娃娃拎出来,又打开绸布绣图,这个更厉害,动作分解都很到位,还附带简单旁白,制作精美,栩栩如生。

看得晏蓉这个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前世观摩了好些爱情动作大片的人都面红耳赤的。

啧啧,谁说古人保守的?人家关起门来可多花样了。

满足了好奇心,她把东西重新放好,这才扬声唤人进来侍候梳洗。

夜深了,虽然她还不怎么困,但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申媪进了门,一边命侍女端水加炭,一边把匣子收进衣箱最底下,她有些欲言又止。

晏蓉的底细,贴身侍候的人最清楚不过,申媪认为得好生给她讲解一边才行的,但很明显的,主子没这个意思。

这么犹豫一阵子,晏蓉已经钻进熨烫得暖烘烘的被窝里去了,她只好罢了。

嗯,霍侯历来待主子好的,有他疼惜着,应也能很顺遂过去了。

一夜无词。

“女郎,女郎!该起了!”

次日天未亮,晏蓉就被唤醒了,她睁眼有半秒迷茫,须臾才回过神来。

她往后窗瞄了眼,窗棂子黑沉沉的,一点天光不见。

这么大冷的天气,这般早就起床,真是不人道!

她叹了口气,还是掀起被子起来,穿戴一新的侍女们早抖开大毛斗篷,裹着她簇拥往浴房而去。

浴房蒸汽腾腾,还放了几个炭盆,暖融融的一点不冷,晏蓉被扶进浴桶坐下后,热水一蒸,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女郎大喜!”

申媪喜滋滋地领着一众侍女贺喜,手上也不挺,麻利侍候主子沐浴。

“女郎莫要嫌早,事儿多着呢,可不能误了吉时。郎主夫人和郎君也起来,还有告祭祖宗呢。”

告祭祖宗这活不用晏蓉亲自去,由父母代劳即可,她被从头到脚洗涮了一遍,热水加了几次又换了一趟,全身皮肤泡得红彤彤跟个煮熟大虾似的。

她忍不住嘀咕了两句,今天只是迎亲,又不是婚礼洞房,至于刷成这样吗?

不过没人听她的。

抱怨归抱怨,晏蓉还是十分配合的,用了香膏全身擦了几遍,头发连擦带烘干得差不多了,开始换婚服。

大红婚服边缘缀了黑色宽边,其上精绣吉祥纹样;前襟后背两肩,以及长长的拽地裙摆,用金银彩色绣线绣上鸾鸟和鸣纹样。

精致华丽,高贵雍容,可惜就是层层叠叠,忒沉重了些。

晏蓉跪坐在妆台前,淡扫娥眉,轻点绛唇,妆容精致而不浓厚,画龙点睛之妙。

梳头侍女麻利给她挽一个高髻,小心翼翼佩戴上精心打造的珠冠,两侧又簪上同款步摇。美人如玉,珠宝生辉,相得益彰。

晏蓉侧头左右端详,并无瑕疵,她动了动挺直得僵硬的腰杆头颈,大松一口气。

终于好了。

这时候天色早已大亮,朝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可惜饥肠辘辘的晏蓉并不能用膳。

申媪端着食盘,给她喂了个小巧的黍制点心,这玩意口感一般,但很耐消化,很抗饿。

“女郎忍一忍,等婚车出了城就好,婢子备了点心呢,如今忍一忍。”

晏蓉还能怎么样,只能忍了。

申媪喂了两个小点心就不喂了,她刚要抗议,忽听见一声礼炮炸响,紧接着,就是喜乐吹打隐隐约约传来,越来越清晰。

迎亲队伍来了。

“炮响了!炮响了!快!快快准备!”申媪一下子跳了起来,连连指挥侍女们。

这个礼炮,并非爆竹,而是一种特制的喜鼓,女家见了迎亲队伍,就会一起敲响,既欢迎新郎官,也提醒后院的新娘子。

如今的迎亲礼并不复杂,新郎官拜见了女家长辈,即可被引至新娘子所在的院子,把新娘子接出来。

新娘子跟随新郎官而出,拜别父母长辈,出门登上婚车,迎亲礼即成。新娘子也不需要大红盖头覆面,这是后世才有的。

引路人是小舅子晏辞,晏辞首次对崇拜有加的霍珩产生了莫名情绪,他肃着脸盯着对方:“你需善待我的阿姐,不然……”

他攒紧拳头,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你冀州霍侯如何势大,我绝不善罢甘休!”

“你大可放心。”

霍珩微笑一敛,郑重地道:“我必善待你的胞姐,此生此世,不违此诺。”

二人重重一击掌。

接着再无阻滞,霍珩直入晏蓉闺房,她端坐抬头,正见一黑红深衣的高大男子逆光而来,器宇轩昂。

背光乍看不清他的五官,唯一双黑眸熠熠生辉,眉目间带着喜意,还有柔情。

晏蓉不禁微笑。

其实在喧闹越来越近时,即使晏蓉再镇定,也难免有些紧张,此刻对上这一双眸子,她突然平静下来。

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伸到她面前来,她嫣然一笑,将左手轻轻置于其上,他微笑握住这只柔荑,轻轻把她拉起来。

他的手温热有力,安全感十足。

晏蓉跟在他身后出了闺房,出了沁着梅香的院子,踏上回廊,一路出至前厅。

喜乐震天,欢呼声不绝,晏蓉对安坐上首的父母盈盈下拜,“女儿拜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情动时,她不禁泪盈于睫。

“好,好好!快快起来我的儿!”

晏浔彭夫人喉头哽咽,但见女儿如此,他们生生把泪意忍住,忙上前扶起她。

“此一去,你为霍家妇,当与夫婿和睦,举案齐眉。”训懈的话,晏珣一句都不说,话到最后老泪纵横,彭夫人已经用帕子捂住嘴无声哭泣。

晏蓉眼前水雾迷蒙,她呼吸急促难受得很,好在理智仍在,忙低下头,让泪珠垂直坠下,免得花了妆容。

一家人最后还是哭了一阵子,礼官不敢耽误吉时连连催了两次,这才仓促分开。

晏蓉低着头跟霍珩往外走,她情绪低落,用帕子轻轻印着眼角泪水。

霍珩心有怜惜,低声和她说:“日后,我多与你回来可好?”

“好。”

晏蓉抬头,冲他一笑。

虽然她很清楚忙碌如他,怕也抽不了太多时间陪她回娘家,且就算时间有,她也不好经常回去,毕竟头上还顶着一个荀太夫人呢。

但心意她还是领了。

描金绘彩的宽大婚车停在太守府正门前,大红帷幕层层悬挂,新人一出正门,喜乐大振,有序围观的百姓欢呼声不绝。

霍珩亲自搀扶晏蓉登上婚车,随即他翻身上马,回身对送至大门口的晏家人一抱拳。

迎亲队伍返程。

晋阳城的百信很热情,一路贺喜声不绝欢送,大红帷幕低垂,但婚车里头的晏蓉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晏氏牧民数代,宽厚仁和,民心所向之故。

晏蓉侧耳倾听,她衷心希望,这份乱世下难得的安静祥和,能一直持续下去。

*

路有尽头,婚车缓缓前行,最终还是出了晋城城南城门。与三千亲卫汇合以后,霍珩下令稍稍加快速度。

他打马行至婚车旁,问:“阿蓉,可有颠簸不适?我们需略走快一些,不然傍晚怕是赶不上歇脚的驿馆。”

回程就不在云乡停歇了,霍珩计划最迟五天返回邺城,留一天时间给晏蓉休憩,以防吉日她因疲惫精神不振。

“我并无不适。”

晏蓉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正在车内宽衣,这婚服还得吉日当天穿的,得换下来妥帖收好不能弄脏,不然路上可不好浆洗。

“再快些也无妨,我感觉尚可。”婚车宽大,冬季垫得厚厚的,感觉确实好多了。

晏蓉说话时拢了拢大毛斗篷,一边让申媪给她取下头冠步摇,一边往熏笼靠了靠,这婚车再严实也不能和屋里比,她换了衣服尤其觉得冷。

“好。”

霍珩应了一声,又道:“我命人多备了熏笼,稍后多添一个来。”

之所以只添一个,是因为熏笼里头放的是炭盆,他怕送多了里头会太闷。

晏蓉倚在车厢壁,与他仅隔了一层帷幕,看不见人,但他关切之意不难听出,仰头直直看了那大红帷幕半晌,她情绪渐高,唇角翘了翘。

“好。”

第35章 婚车遇伏

出了晋阳城二三十里, 路渐渐颠簸了起来。

没办法,连日降雪, 乡间道路总比不上大城周边的,能一路畅通无阻,已是军民一心清除积雪的良好成果。

晏蓉饿得前胸贴后背,烤热的点心吃饱了一盘子, 她又喝了杯酽酽的热茶, 随后卷着厚被子躺下,短榻垫得软软的, 虽颠簸但感觉还好。

她天未亮就开始折腾, 现在已是午后, 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水米不进, 挺累的, 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居然傍晚了, 申媪唤起她:“女郎,驿馆到了,咱们下去修整一番,用些吃食再睡。”

冬季天黑得早, 刚至日入时分, 天色就暗下来了, 幸好迎亲队伍已经赶到驿馆。

“女郎大喜,天儿也好起来了, 没再下雪不说, 晌午还见了些许日光。”

申媪一边侍候主子穿衣, 一边欢喜絮叨:“天公作美,可见这是一桩上好的姻缘。”

晏蓉轻笑,也不答话。

不过不管怎么样,天晴起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起码不用顶着风雪艰难前行了。

驿馆这边早就准备就绪,霍珩请晏蓉下车,她微微低头钻出车厢,将手递到他的大掌。

很厚,很暖,一点不像刚顶风骑马赶路两三个时辰。

“阿蓉可是乏了?”

她睡得脸红扑扑的,左耳旁的脸颊处还有一点睡印子,刚醒来的人难免有些迷瞪,晏蓉一向优雅从容,这般娇憨的模样实难得一见,霍珩目光在她身上绕了一圈,面带关切。

“没,我刚睡醒。”

晏蓉仰脸瞅他,见他一身大红缀黑迎亲吉服,精神奕奕,明显心绪极佳。看来抱得美人归,人生一大喜,是让他身心舒畅了。

“阿蓉看甚?”

他笑道:“可是月余不见,记不清为兄了?”他可是写了好几封信给她的。

晏蓉备嫁挺忙的,还真无暇多想,但说记不清就夸张了,况且这话哪里是能应是的,她连忙摇头,又一本正经地说:“没有的事,表兄月余不见,越发俊朗威武。”

说好话总不能错的吧?

果然不错的,霍珩虽不信她,轻哼了一声,但眸底的笑的一直没有褪下去。

“热水备好了,你先梳洗一番,再用些吃食。”

二人并肩前行,他低低嘱咐她,二人虽已将是夫妻,但到底未行大礼,按礼该分开起居。

晏蓉应了。

新娘子的房间是驿馆最中心最好的一个,霍珩在她对门,晏蓉中午吃得多还没活动,并不怎么饿,她稍稍用了一些就搁下银箸。

“阿媪,晏一他们安置好了吗?吃食热水可够?”

她陪嫁还有两千白翎卫,这也是霍珩点了三千精兵作为迎亲卫队的原因之一,不让男家迎亲队伍的气势被压下去。

加起来足有五千的将士,一个小小的驿馆肯定住不下的。好在双方准备都十分充裕,一到地方,将士们就有条不紊地围绕驿馆安营扎寨。

“女郎放心,晏一刚使人禀上来了,白翎卫驻扎在驿馆东边和西边,已扎好营帐正在安置,一切俱好。”

“嗯。”晏蓉颔首,站起来缓缓在屋里绕圈消食,顺带活动筋骨,她吩咐:“阿媪,你传话给晏一,让安排人轮值,守好粮车。”

她顿了顿:“还有那些大樟木箱子。”

粮车上的是大豆种子,大樟木箱子里头的也是。前者是普通种子,用来掩人耳目;后者才是真正的良种。

晏珣虽知悉晏庆对良种虎视眈眈,但考虑过后,仍旧决定让剩下那一半的良种随婚车一起入冀州。五千精兵守卫,冀州太原乃二家地盘,风险很低,他当然选择为女儿撑腰。

她的其余嫁妆,统一使用簇新的填漆樟木大箱装运,这几百石良种也混入其中,外表一般无二,让她的嫁妆车队看起来更加壮观。

申媪应了一声,正要亲自去,不想刚开门就见对面的霍珩穿过庭院站在门前。

她连忙福身见礼,“婢子见过君侯。”

“表兄吗?快进来。”

里头晏蓉探头看了眼,他冲她一笑,叫起申媪,大步进了门。

室内放了两个大熏笼,里头炭盆挑得旺,暖融融的。晏蓉脸色红润,衣物不用穿的很厚,活动自如,看着轻松,他满意点点头,“这驿丞可赏。”

“阿蓉,樟木箱子我已命人暗暗守着了,你无须担忧。”粮车守卫森严,而樟木大箱明松暗紧,这甚至无须多加商量,就能定下的策略。

“表兄办事,我自是放心的。”

二人在矮案两侧坐下,晏蓉见案上备了蜜水,于是斟了两盏,递一盏给霍珩。

她略带歉意一笑:“劳表兄费心了。”

父亲用心良苦,晏蓉自然不会说什么“悄悄运走更安全”之类的废话,不过这样,确实让霍珩多添不少麻烦。

霍珩一笑:“姨父爱女之心拳拳,理所当然。”他不甚在意,自己能护得住新妇,护得住她的嫁妆。

青葱玉指,托着精致的彩绘漆盏,昏黄烛光下,她那双纤手白皙酥软,能隐隐看见底下幼细的青色经络,他手指动了动,探手接过漆盏。

霍珩一向不怎么爱喝这些甜津津的东西,这回却仰首一饮而尽。

轻咳两声,他搁下杯盏,又说正事:“太原上党两郡,还有冀州,都是你我二家属地,不足为虑。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井陉。”

两家的地盘上,五千精兵随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管是流寇土匪,或者别有用心的细作,俱无需在意。

仅有的一点风险,来自井陉。

井陉天险,窄小的山道横贯太行山,如雄伟山脉被一劈到底。道险崎岖且极长,两边高山峻岭,奇岩怪石。夏天林木隐天蔽日,冬日风雪咆哮,光秃秃的树梢和巨石黑黑白白,晃得人眼花缭乱。

总而言之,若想设伏,此乃最佳地点。

只是晏氏和霍氏也不是没有准备的,井陉两边关口一向都看管严密,这一个月多以来,更是严格控制进出。来往者需严查,押运大宗货物的,需绕行飞狐陉或滏口陉。

井陉内每天搜查一次,两端出口左右,沿着山脚戒严,一路蔓延数十里。非原有村庄百姓,不得靠近,更不得上山。若发现携带箭矢、火油等物品,一律投入大狱严加审讯。

莽莽太行,搜山不实际,但井陉两侧的山峦,却是尽力搜过一遍的。

这已不单单是为了良种了,更是为了霍氏晏氏两家结秦晋之好,婚事顺遂进行。

诸般准备功夫,晏蓉是很清楚的,她道:“合我两家之力,应是无碍。”

霍珩一笑:“若真有伏,我当迎战。”

是的,准备功夫都严密到这个地步了,若对方还能把箭矢火油之类的东西大量运进山,有这般才智,那便合该霍珩应战。

“你该歇了,明日还需赶路。”

正事说罢,他话锋一转,深邃的眉眼看着晏蓉,柔和的灯光,倍显柔情。

这眼神看得人脸发烫,晏蓉眨眨眼睛,“嗯”了一声。

*

这厢刚说完应战,那厢就真遭遇了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