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书院目前只有魏云清一个老师,而她的那些知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教出去的,要培养接班人没那么容易。而且,在仔细思考过后,她发现她教的数学或许还有传播的价值,可其他的,要传播不容易。要想将女子书院推广开去,又要它能办得长久,不多点实用的东西是不行的。因此除了数学,她决定另一门女子书院重点教授的课程便是法学。

在这个时代,司法和行政是不分的,但科举考试考的只是儒家学派的东西,不少从事司法工作的官员缺少法律素养。魏云清已经答应过内阁不教儒家学派的东西,那么教点法律总不要紧了吧?让女子书院的学生熟练掌握大梁律,之后情形成熟时还可以专门设置一个职位叫“法官”,作为地方官的法律顾问,不算编制内人员,但由朝廷统一安排和发放俸禄。如此一来,女子就有了事实上参与行政的权力。

而除了开办女子书院,她还可以利用这两年的时间,替杨奕巡查四方,也就是代天子出巡,勉强可以算是个巡回法庭,震慑地方为民请命的同时,也扩大女子书院的影响力,为将来的一系列举措造势。

魏云清想到就做,很快就重新准备了一份教材。理论的东西其实不多,太多她们怕也接受不了,主要还是在案例中渗透理论,让她们能融会贯通。

除了议事,出宫教学和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魏云清都用在了教材的准备上,她手边随时放着一份大梁律和增补的敕令诰书,以便让自己的课程更适应这时代,增加实用性。

这天,蓝田忽然来报,庄妃来了。

庄妃一进来便开门见山道:“听说你几个月后便要出宫两年?带上我。”

“你…确定?”魏云清有些吃惊。

庄妃道:“我已跟皇上说过,皇上同意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自然举双手赞同。”魏云清点头道,眼角余光看到手边的教材时,她又说道,“既然你想要同我一起出宫,自然不能什么都不做,下回跟我一起出去,听课。”

庄妃挑眉:“听课?”

魏云清笑道:“嗯,我新开了门课,准备先教一批人出来。”

庄妃瞥了魏云清手边那叠宣纸一眼,兴趣不大,但还是说道:“知道了,明日我会去的。”

她说完也不在魏云清这儿多待,转身便走。之前的那场风波中,她得以全身而退,可那之后她就对杨奕,对后宫这地方兴致缺缺了,如今听说魏云清要出宫,她便决定来凑个热闹。无论在外能做些什么,都比呆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蹉跎岁月有意义多了。

魏云清给她新开的这门课起名叫“律法”,边备课边开始教了。她把庄妃带去听课后,还给了庄妃一个任务——将她当天上课的内容,再教给后宫妃子。庄妃没什么意见,在魏云清主动贡献出自己的备课资料后,她还嫌弃魏云清的字难看。

就这样,魏云清在女子书院教律法,让学生们学会什么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什么叫“罪刑法定原则”“无罪推定原则”。这些其实跟目前实行的大梁律有所冲突,比如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一条就不对,所谓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屁话,大梁律里白纸黑字写着官员的品级爵位可以抵罪,某些罪可以用钱赎买,某些人犯罪必须由皇帝决定——所谓的“八议”,实际上就是给了皇帝徇私枉法的权利,还是法律明文规定的特权。在上课的时候魏云清也强调了这些原则与现如今大梁律的冲突,但这些概念她依然教给了她们,还高亮了,只因她想种下一些小小的种子,期待着将来它们能开出硕大伟岸的花来。

而回到皇宫之后,庄妃就在魏云清的要求下召集所有后宫妃子和一部分筛选过的宫女内侍讲课,魏云清边旁听边处理自己的事,一点没浪费时间。庄妃的讲课水平一般,中间若有错漏,魏云清也会即时进行修正补充。

而另一件事,则是向户部要钱。之前卖官鬻爵让户部进账不少,户部官员那段时间走路一直都是轻飘飘的,到如今依然没降下多少兴奋。魏云清作为一个为户部进账的大功臣,去提要钱的事时,金俨立刻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最早的时候金俨就打定了主意,等魏云清想要开第二家女子书院时,有钱他也会说没钱,可如今户部钱多得是,而且这钱还是因为她的主意才有的,这叫他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出没钱这种话?

而在魏云清甩出杨奕给的特权后,金俨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她要钱的要求。唉,反正皇上都同意了嘛,他就不要多管啦,有那纠缠的时间,还不如想想看怎么填上过去的财政窟窿,把得来的钱花好了。

于是,魏云清顺利得到了户部的拨款,作为她巡游大梁,开办书院的费用。

女子书院的学生,在这段时间内时有变动。有走的,有些是因为无法接受魏云清的教学内容,有些是因为家庭因素,有来的,有些是因在学的闺蜜好友的宣传,有些是去而复返。比如说,金芙蕖。

在魏云清开始律法课的五天后,金芙蕖回到了女子书院的课堂。魏云清不知金芙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回来,心里很是在意,可到底理智压下了情感,该教的教,只当她是陌路。金芙蕖似乎想跟魏云清说些什么,下课后总想凑过来,可魏云清不想跟她私下说话,一下课跑得那叫一个快,因此金芙蕖始终没有抓到跟她单独说话的机会。几次之后,金芙蕖也明白过来,放弃了,可却没有离开书院,就跟其他女学生一样,融入了集体之中。

对此,魏云清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管了,她事情多着呢,懒得在别的事上花心思。

时间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时间进入盛夏,而女子书院也举办了第一次较为正式的考试。

试卷是魏云清出的,闭卷,百分制,难度适中。参与考试的除了女子书院的学生,还有后宫那些庄妃教的人,不过后者只考律法一门。魏云清拉来了庄妃和蓝田等人帮忙批卷,像是选择填空判断题,都由她们批改,她主要就是改一些主观题,足足花了五天时间才把所有试卷才批改完毕,登记好分数。

之后,魏云清便把女子书院的二十几名学生都叫进宫来,加上宫内学习律法的宫人内侍,关起门来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茶话会。会上,魏云清先是张榜公布了成绩,随后表彰了在各科考试中成绩突出的学生,发了奖状和奖品——一些布匹首饰文房四宝——劝勉所有学生继续努力后,便是自由玩耍阶段,若有人愿意表演些节目,大家自然捧场,没有的话也不碍事,各自找人说话玩闹,烧烤、点心、茶水应有尽有。

女子书院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女学生还很拘谨。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就像过去所有的女子茶会一样,她们刚开始还习惯着拉帮结派,争奇斗艳,暗中争斗,可很快她们就发现,她们的山长皇后娘娘对那些小手段十分不耐烦,有人在她面前使心眼,她一点儿没给面子,有什么说什么,直接把人给说哭了。后来没谁敢在她面前耍心眼了,论身份谁也大不过她,论脸皮她们比她薄的多,说又说不过,到后来就发展成了无论在外勾心斗角争到什么地步,一旦进入女子书院,就纷纷偃旗息鼓,不争不斗了。

延禧宫内玩得热闹,外头探头探脑的不少,听着里头的嬉笑声,有些艳羡,有些不屑。

魏云清正喝着清甜的米酒,有内侍来报:“娘娘,皇上来了,就在外头呢!”

魏云清放下酒,快步向外头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见杨奕按耐不住走进门来,偏偏他身边的内侍还高喊了一声:“皇上驾到!”

一阵静默之后,原先玩得开心的众人纷纷放下手边的东西,手忙脚乱地跪下,三呼万岁。

魏云清恼道:“你来干什么?”

杨奕表情讷讷:“云清姐姐…我也想来玩。”

听到魏云清在这边举办茶话会,听说里头气氛热烈,他就按耐不住了,也想来凑个热闹。

魏云清挡在门口不让他进:“出去,出去,我们这儿都是女眷,你来凑什么热闹?没见你一来,她们都玩不开心了吗?还是说,你想在里面选几个漂亮的入宫?”

杨奕吓得连连摆手:“不,不是,云清姐姐你莫误会,我没那么想!”

“那你还不走?”魏云清道。

杨奕留恋地看了眼延禧宫内的热闹,幽幽地说:“…好,我这就走。”

他转身一步三回头离去,魏云清看得好笑,吩咐了身边的蓝田一声,才道:“等等。”

杨奕立刻停下脚步,期待地回过头来。

魏云清对他招招手,杨奕立刻如同摇着尾巴的小狗似的跑了过来,她从蓝田手里拿过一大串烧烤,递了过去:“喏,刚烤好的,拿去尝尝味道。”

虽有些失望魏云清不是让自己留下,但她还惦记着他这事让杨奕眼神闪亮,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接过:“下回玩一定要找我!”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魏云清摆摆手。

杨奕傻笑着离开,身边内侍道:“皇上,奴婢帮您拿着吧…”

杨奕眼神一瞪:“走开,这是云清姐姐亲手递给我的,你们敢碰?”

“奴婢,奴婢不敢!”那内侍吓得赶紧退后说道。

杨奕径直往前走去,边走边啃着一串烤鸡肉,表情享受,不愧是云清姐姐亲手递给他的,真是好吃!

把杨奕送走,魏云清回头一看,延禧宫里众人还跪着,胆大的悄悄抬头看过来,个个表情古怪。虽说早有耳闻,然而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了,皇后娘娘真乃神人也,居然就这么把皇上给赶走了,而且他走的时候好像还挺高兴的?

魏云清咳了一声,抬手:“大家都快起吧,继续,别让不相干的人坏了兴致。蓝田你不是很会唱歌么?来,别害羞,为大家表演一曲。”

茶话会很快恢复热闹,然而各人的心绪却早已翻了天,有艳羡的,有敬佩的,看魏云清的眼神也有了微妙的不同——这就是她们的山长,不管是前朝重臣,还是一国之君,在她眼中不过常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表彰茶话会结束之后,魏云清将受表彰的那些人集结了起来。估摸着柳慧娘快回来了,她也该做好离去的准备,离开的两年时间,女子书院的事自然不能搁置。

魏云清从学生中选出优秀者,教授她们授课技巧,将来新招收的学生,就教给她们带了。而书院的庶务,则落在了王选侍头上,原先她跟着庄妃负责女子书院的前期事务,如今庄妃要跟着魏云清走,她便将事情接了过来,再加上管事李嬷嬷的辅助,维持女子书院的运作不成问题。

至于书院目前的老学生们,魏云清也没想就此将她们放养了。这三个月来,她加班加点赶制出了不少教材,让人帮着誊抄了几十份,作为延伸阅读,让她们在没人教的情况下自学,互相探讨,培养她们的自学能力。

这一日,天气没那么炎热,宫外也传来了好消息——柳慧娘一行人安然归来。

当晚,宫里设庆功宴,主角是蔡直,柳慧娘和吴尚文。这一去,路途坎坷,路上险象环生,可他们到底是平安归来了,还剿灭了大大小小的倭寇不下千人。

柳慧娘黑了些,也瘦了些,然而她的面上神情却那么满足和骄傲,洋溢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耀眼光芒。她坐在魏云清身边,兴奋地说道:“我们这一路上不但到了倭国,还途径了一座岛屿,岛上竟也生活着些蛮人,当真是有趣。倭国不如我大梁富庶,见我们带去的商品,纷纷来抢购,这一趟去,可赚了好几番呢,临回来前,我又去采购了一番当地的特产,等在大梁境内卖出去,怕又能赚上不少…”

魏云清眼神闪亮,期待地听着柳慧娘的描述,一脸的好奇。柳慧娘这也算是出过国的人了,看样子倭国似乎是个非常适合做生意的地方,而蔡直也不负所望,护着柳慧娘安然归来,还剿灭了不少倭寇。这一路上想必定是惊险不断,令人难忘。

这一夜宾主尽欢,后来,论功行赏,蔡直等人纷纷升官的升官,给赏赐的给赏赐,柳慧娘的爵位也因此又免费生了一级,如今在上京的布衣商人之中,她已完全可以是横着走了。

只是柳慧娘似乎是出海走上瘾了,在家休息了几日后便求见魏云清,说再去倭国,一定要再算上她。

如今出海商队安然归来,赚得令人眼热,下次出海的名额怕是人人争抢。柳慧娘是先驱,魏云清本打算着她去过一次,成功归来拥有名望和爵位后,在大梁好好做生意便成了,没想到柳慧娘走上瘾了,还来争取下一回出海。

可既然柳慧娘自己喜欢,魏云清便不会拦着她。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要走的路,她觉得既然柳慧娘已经决定了,旁人便不该干涉。

如今大梁依然有海禁,唯有朝廷特许的船只才允许出海。按照蔡直的意思,他们剿灭的倭寇估计不过总数的五分之一,海上行船依旧危险,因此内阁商议后觉得,海禁照旧,再让蔡直带人出去几趟,把倭寇差不多解决了,再开海禁。

魏云清深以为然,在会议上为柳慧娘争取下一回出海机会,内阁众位辅臣没反对柳慧娘继续出海,倒是提出希望增加一些商人出海名额。不过蔡直带队出海的士兵人数有限,若商队太庞大,难免照应不及,因此人数非常有限,至于最后有哪些商人能被选中,魏云清就没管了。

如今柳慧娘也回来了,魏云清的诸多前期准备都差不多完成,便决定正式开始她的两年巡回之路。

杨奕拨给魏云清一队锦衣卫,百多人,作为魏云清的直属卫队,另外再派了个年轻将领,带了一千多士兵随队护卫。魏云清此去时间漫长,路途遥远,该带的东西不能忘,该带的人也得带上。

后宫之中,除了庄妃之外,另外还有三四个妃嫔恳求跟着魏云清一起去,魏云清没拒绝。而在过去跟着学律法,最后考核成绩不错的人里面,魏云清也挑选了二十个人带上,这些人都可以帮着她在各处建立女子书院。当初魏云清让庄妃上课教人时正是抱着这个打算,毕竟女子书院里的女学生都是大家闺秀,即使她们愿意跟着她出去,她们的家人还不得把她这个始作俑者给吃了啊?

唯二的例外是孙思思和杨馨,她们在听说魏云清要出游两年后,就开始缠着她,非要跟着她一起出去,就算她说自己是公事出去,不会到处玩的,她们也没打消这个念头,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二人的家人居然都不反对。孙思思家中如今是孙老夫人做主,孙思思的岁数差不多到了议亲的年纪,但孙老夫人舍不得这么早把她嫁出去,还想再把她留在家中几年,在她死磨硬泡,又拿出魏云清做挡箭牌的情况下,居然答应了让孙思思跟着魏云清出去玩两年。而杨馨这边,杨奕很高兴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能跟魏云清出去好“看住”魏云清,免得她中途就不见了,而杨馨的生母太妃娘娘那边,认为杨馨跟着魏云清这个皇后出去见见世面,与皇后交好非常有利于将来,反正杨馨年岁还小,也同意了。

曹军在考虑过后决定留在上京,他要是一走两年,这司礼监的局势还不变天了啊?所以在魏云清叮嘱他好好看着杨奕,别让他乱来后,曹军便心安理得地决定留下,心里也打定主意不能让魏云清回来后失望。

内阁众臣对于魏云清这个皇后单独出巡其实是颇有微词的,替天子出巡这事,哪里轮得到一个女子?不过杨奕都大手一挥同意了,他们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呗!就是苦了金俨,一边是明里暗里让他扣着银子别给魏云清的同僚,一边是笑眯眯客客气气跟他讨要银子的皇后娘娘,他身处夹缝,连那银子都觉得烫手,只能悄悄给魏云清拨付足够的银子,明面上却做出克扣的模样让他的同僚们满意。

魏云清走的那天,女子书院里无法跟随她一起去的学生们有些依依不舍,有些羡慕地替她送行。她笑着与她的这些学生们道别,坐上精简了后依然显得豪华大气的马车,在她的直属锦衣卫护送车架来到城门口,而杨奕也一直将她送到了城门外。

“云清姐姐,我在上京等你回来。”杨奕不舍地看着魏云清,语气沉甸甸的,表情亦是沉痛。

魏云清笑道:“你回去吧,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当一个好皇帝,别让相信你的人失望。”

杨奕用力点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魏云清最后对杨奕笑了笑,便回了马车内,车队出发。

离开了令人觉得压抑的皇宫,魏云清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这次延禧宫的宫人跟了大半出来,一路上的生活虽然比不上宫里的优渥,可也亏不了她。

两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转瞬即过,要完成她的目标,她依然要抓紧时间。要将女子书院开到县一级是不可能的,每到一处,位置,后勤,师生等都要处理好,都需要时间。两年不过才二十四个月,让一所女子书院走上正轨,至少也要几个月,因此魏云清考虑过后,决定在省一级亲自办女子书院,在省里先留下一个种子,如何生根发芽,就要靠她们自己了。

直隶区域有上京一所女子书院就够了,魏云清到的第一站是距离直隶最近的沔阳省。沔阳省离上京近,是个相对富庶的大省,由于皇后代天子出巡的事早已通知下来,魏云清一来就有人接待。那一千士兵驻扎在城外,锦衣卫队跟着护送魏云清入了沔阳的省府落英城,受到了沔阳三大领导机构——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的热烈欢迎。

魏云清亲切地接见了他们,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一是开办女子书院,这个主要是魏云清自己带来的人忙,省里的人偶尔给开个绿灯就行,不用他们多费心力。二则是替天子出巡,在沔阳省的这段时间,她这边会接受各种各样的伸冤案件,为此她还提前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借调了一批人出来,再加上她自己带出来的人,共同处理。这个就比较得罪人了,魏云清虽不怕,却觉得自己这个地位最高的人直接出面不合适,很多事没了转圜余地,便让借调出来的人中职位最高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刑守道来出面扛着。

刑守道正是那一天“牝鸡司晨”事件中站出来反对她,还被升官了的那位。他原来是佥都御史,事后变成了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这官升得他莫名其妙,可之后做事却如同上了镣铐,再也不敢随心所欲。谁叫他当初在众臣面前说了那样的豪言壮语,事后若有违背,让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如今被魏云清带出来,他也算放松了些,不用总在同僚们的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的,要知道很多人对他什么都没做,不过就是出来耍了个嘴皮子就升了官这事颇有微词,对此不齿得很,能离京,他觉得轻松多了。

这回代天子出巡的主角是魏云清,刑守道即便官职高,也得听她的话。京官的品级一向普遍高于地方官,而刑守道这个都察院的副长官是正三品,比省里的从二品布政使不过小了一级,但都察院有监察百官的职责,官小权力大,连里头一个小小的正七品监察御史都不能小觑,更何况这个都察院的副长官了。

有刑守道坐镇,沔阳省的百官那还真叫一个夹着尾巴做人,整个沔阳省的吏治仿佛都清明了许多。沔阳百官一看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都来了,对于魏云清这个皇后自然就没那么上心了,毕竟他们没有经历过上京百官们与魏云清的斗争,道听途说也不过就是听一耳朵,在他们眼中,刑守道才是这次巡查天下的主官,魏云清就是顺道的——这从后来拜会求见魏云清的都是高级官员的夫人母亲等身有诰命的家眷可以看出一二。在他们看来,女人就该跟女人来往,他们没把魏云清这个皇后看做真正有主事权力的人。

因此,当魏云清把沔阳省都指挥使司最高长官都指挥使下狱的时候,沔阳百官都懵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当刑守道听说这事时,沔阳都指挥使已经被锦衣卫捉拿归案了,他匆匆忙忙赶去求见魏云清,询问这都指挥使做了什么才致被抓。

魏云清也不多话,将厚厚一份文件丢给刑守道。刑守道拿着三两下浏览完,脸都白了。

这沔阳都指挥使也是胆大,罪状包括征募豢养私兵,索取贿赂,徇私枉法等等十三项罪名,叠加起来能把他九族都给灭了。

“这…这个是何处得来的?”刑守道满脸冒汗。

魏云清道:“不能说。”

“什么?”

魏云清道:“我答应了要为他保守秘密。”

“他?”刑守道一愣。

“一个正直的揭发者。”魏云清笑道。

事情还要从魏云清住进落英城说起。

魏云清在落英城住的是一位富商暂借出来的宅院,怕这宅院是官员强行征过来的,她便以不想太过打扰百姓为由,要求富商一家继续住着,而她就借用几个院子。这宅院大得很,住进了她们一行数百人居然还有的空。在住进去后,魏云清把富商一家招来聊过,看得出来他们确实是心甘情愿借出这宅院,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这一家人来说,自己家能让当今皇后入住,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真是恨不得倒贴钱让她来住,因此在魏云清入住之后,富商还准备了各种奇珍异宝、山珍海味要让皇后一行人品尝。魏云清不想占百姓的便宜,也不想乱花户部拨给她的钱,便客气地拒绝了。

这富商家中有一位千金,正值妙龄,富商正在为她物色佳婿,为了提高自己女儿的格调,他腆着老脸来恳请魏云清能为自己女儿送幅字或者说几句话夸夸她。住了人家的家,这点小事魏云清自然愿意帮忙,只是她的字在这个时代拿不出手,便借用诗赋夸了那千金几句,说她“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赋》中的这句话在这架空社会还没出现呢,结果读过书的富商一听便大为惊喜,夸赞魏云清文采斐然,让人记下来,准备到处去传了。

魏云清默默地认下了文采斐然这话,也没去驳斥什么,反正人家宣传的重点只会是他自己的女儿有多优秀,让皇后都赞不绝口。魏云清见过他家千金,也与她说上过几句话,富商自己虽然是个商人,但对这女儿一直是以大家闺秀的要求来养的,听他的意思,最近还准备申请个爵位,如此一来,他女儿就算嫁给官员当正妻,也不算高攀。

只是这富商千金也有意思,许是多读了几年书,她似乎更偏爱有学问的书生。那一次魏云清正在跟庄妃商量女子书院的事,这位千金的丫鬟便跑来求救了,说是富商要把个书生给打死了。魏云清赶紧让人去拦了,又细细问了丫鬟,才知道原来是那书生大着胆子在府里与千金幽会,结果被富商发现了,这一下把他气得不行,当场抓住便是一顿暴打。

好在府里住了个魏云清,不然这书生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还没处说理去。这偷进别人家勾搭别人的闺女,在这时代可是无论如何都站不住脚的。大梁律里有一条,私闯进别人家偷盗因而被误杀的,死了也白死,到时候富商打死了人说是误杀的,花些钱赎罪,连大牢都不用蹲。

一群人都被带到了魏云清跟前,事情也简单,千金与书生是两情相悦,只是千金知道自己父亲是不会同意她与书生在一起的,便只得偷偷与他来往。

魏云清对富商道:“你女儿与人两情相悦,做父亲的应当高兴才对,怎么能棒打鸳鸯呢?你瞧,他可是要考科举之人,未来还不定会如何呢。”

富商叹了一声不说话。

魏云清又对那鼻青脸肿的书生道:“你既然是真心喜欢她,又为何要偷偷与她幽会,惹她父亲生气,坏她名声呢?”

见书生手一抬想要说些什么,魏云清又道:“你想说她父亲嫌贫爱富,看不起你,你只得出此下策?”

书生不说话了。

魏云清道:“谁家女儿都是娇养大的,哪里舍得自己女儿受苦?你若真心喜欢她,就该发奋读书,考上功名回来迎娶她,而不是偷偷幽会。你如今什么都没有,难不成还想娶了她靠她父亲养着?读书人的尊严要搁哪儿去?哦,或许你说你有骨气,不会要岳父一分钱,可你就舍得看着你所喜欢的女子同你一起受苦?她自己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你能不能给她提供一个优渥舒适的家庭是另一回事。”

书生说不出话来,富商连连点头赞同道:“娘娘说得有道理!老朽就这一个女儿啊,哪能看她吃苦?老朽也是为她好啊!”

魏云清摆摆手:“我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可你也要注意着些,若你果真打死了人,我可不会因住在你家便偏向于你,那牢狱之灾可是要让人吃不少苦头的。”

魏云清说着,回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一排人,问道:“若他将人打死了,该怎么判啊?”

魏云清原本是在跟庄妃商议女子书院的事,把后宫的通过律法考试的二十个优秀人选都带着了,此刻便借此真实事例考考他们。

一群人也不矜持,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还时不时争吵几句。魏云清暗暗观察着他们,对每个人的能力如何,又多了一层判断。

他们这边讨论得火热,可把那富商给吓的,额头冷汗冒个不停,见魏云清看回来,他立刻点头道:“老朽知道了,今后必定不会再糊涂了,多谢娘娘提醒!”

事情这么着也就算完了,富商三人相继离去,而魏云清则给自己这边的人布置下任务,让他们写一下这起案件若果真发生该如何判决。到落英城后,魏云清强行要求刑守道将接收到的案子卷宗誊抄一份送来,好作为案例,让自己的人研究,研究过后得出一个结论,跟刑守道那边得出的结论进行比对,若结果一致,大家都很高兴,若不一致,他们就会在魏云清的支持下跟以刑守道为首的官员们对撕,大家都纷纷引用大梁律和相关的敕令诰书,以及以往的案件,就看谁能说服谁了。

魏云清这边的人可是她用后世总结的法律概念和经验培养出来的人才,虽然稚嫩,但理论知识相当扎实,就是有时候会用过于现代的概念辩论,被官员们认为是歪理给驳回来。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魏云清早就提醒过的事,他们在实践中记得刻骨铭心,之后便不再犯这种低级错误授人以柄,跟刑部官员对撕也是有模有样,不落下乘。刑部官员们在儒家学说的钻研上那必定是大大强于魏云清的人的,甚至可以说,在那方面魏云清的人就是一群文盲,然而一旦拿起了大梁律,翻阅条款,引用解释条款,他们可都不比刑部官员弱,正是所谓的术业有专攻。

魏云清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有人登门拜访。来的人是昨日那书生,还带了个同伴,一来便请求借一步说话。

魏云清有些好奇这书生来做什么,便让身边人退了个干净,只剩下最信得过的蓝田在旁伺候。

书生见状便知蓝田是魏云清的心腹,也不再要求连蓝田都出去,反倒是退后了一步,让他的同伴行上前来。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恭敬地递了过来,颤抖的双手泄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娘娘,下官是按察司经历司知事李明阳,冒死前来揭发沔阳都指挥使季白的十三大罪状!”

原来李明阳是地方三司之中负责司法的按察司的一名小小的八品官员,他与书生是同乡,也是能推心置腹的好友。书生在富商这儿被魏云清捡回了一条命,回去后便将此事跟好友谈及,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关于魏云清的品性已在李明阳心中形成一个模糊的印象,他决定冒一次险,便在乔装改扮之后,与书生一道来了。

李明阳手中的这份罪状,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收集,按照他所说,这总共花了他与另一好友三年的时间,然而他好友在向上级告发时,反倒被下狱,最后莫名其妙地冤死狱中。那好友并未透露出他的名字,这使他得以逃脱,然而他并未放弃搜集都指挥使的罪证,只是更谨慎了,即便他的顶头上司已经换了一个,也不敢再轻易向上汇报。

如今魏云清替天子出巡,对他来说正是一个机会,只是因有了书生之事,他才认为魏云清这个皇后或许可以信任,便赌上一把。

魏云清不由得感叹,这人的运气也是好,这一赌,还真赌对人了。她一个孤家寡人,没有派系斗争,自然不会对这都指挥使有任何偏袒。若李明阳去找了刑守道,情况会如何还未可知。

在研究过李明阳呈上的证据,确认他并未造假后,魏云清便让锦衣卫去拿人了。都指挥使掌管着一省军事,搁现代可以算是个军区司令,手下是有兵的,好在他的兵不在城里,魏云清在城外有士兵,城内有锦衣卫,倒不怕他,拿人也是干脆利落。只不过怕他有同伙会报复,魏云清也答应了李明阳,并不会对旁人泄露他的名字。他的这种“胆小”她很能理解,他能坚持搜集罪证并来揭发已是非常勇敢的行为,可他总要想想他自己的小命,想想他的家人朋友,这样的谨慎她反倒很赞赏。等事情结束后,她总会想个由头给他升官,这样的人才只待在基层太浪费了。

不论揭发都指挥使的人是谁,眼前的这份罪证却是板上钉钉的铁证,容不得人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