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双弦低头:“早就散了。”

她稍倾:“我做了兔狲肉羹,想不想尝尝?”

顾双弦下意识的点头,醒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梁公公给推入了殿内。短案上摆放着肉羹一碗,各种口味的水晶糕三碟,还有小盘的驼鹿腰脯,东西不多,样子看着就精致。

夏令姝亲自将筷子送到他手中:“吃吧。”

顾双弦看了看桌面:“这是你做的?”

夏令姝道:“对,我里面都掺了不同的毒药,你爱吃不吃。”

顾双弦瞪着她:“你谋杀亲夫!”

夏令姝嗤笑:“你还知道你是我夫君呢。跟不入门的兄弟去打架,没有一点做皇帝的自觉。真的恼了怒了,一声令下杀了他不就成了,然后将我打入冷宫,到死不相往来落得清静。”

私生子哪怕是皇帝的,只要没入皇家玉蝶就是外人。谢琛就算有先皇的免死金牌,那也一朝君王一朝臣。顾双弦要杀一个小太医,只要一句话。

顾双弦闷头吃东西,夏令姝不紧不慢的数落他。这架势,倒有赵王妃对赵王唠唠叨叨的样子,平凡而温暖。

夏令姝并不是挑刺,她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就好像委屈了多年的小媳妇终于爆发了,开始仔仔细细掰开那些年月,说出两人过去的恩恩怨怨。

“成亲第一日,你就让你的侧妃来给我这太子妃下马威。洞房花烛夜陪着你去给侧妃的孩子看病,什么病?争宠争出来的病。我一介正妻,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居然还抢夺了侧妃小妾们的夫君,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奸之人。你们一唱一和假戏真做给我没脸,我忍了。”

“第一年,你的妃子们耍尽了手段,我一个个整治了。静安太后明里暗里的旁敲侧击让夏家倾巢出动协助你登位,我爹爹为了你的差事,大年夜赶回家,得了瘟疫殡天了。你安慰过我一声没有?你去我家看视过一次没有?夏家诺大一个家族,有一半的人支持了你,用了大半的兵力与定康王周旋,你登基之后论功行赏了否?你一句话,夏家就要死多少人,而你在宫变之前,居然默认静安太后绞杀我,我怀胎六月身子不便,硬是靠着姐姐的及时救护才挣扎着活了下来,你之后如何对待我的?将我关在了离宫两个多月……”

顾双弦咬一口糕点,前半口是甜的,后半口是苦的,落到肚子里是凉的。夏令姝的音调逐渐哽咽,诉说着多年的委屈和忿恨,有些他根本没有想过,也没有思虑过的问题,到了她的角度就成了大错大过。他不能说自己没错,只是,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

夏令姝转过头去不看他,强制平静了心情:“昨日,”

顾双弦停了下来。

“我被点了穴,动弹不了。”

顾双弦睁大了眼。她这是在解释?第一次,她在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顾双弦胸膛起伏几下,喉咙梗着,点了点头。看到对方没注意,又说:“知道了。”他摸了摸发顶,感叹:“原来,我的金冠还没变绿,可喜可贺。”

夏令姝说了好半会儿的话,最重要的误会已经解除,顿时觉得身轻了不少。这些话她压了太久,无处叙说,慢慢的堆积就成了恨。若不是这次顾双弦毫不作伪的护着她,她依然会发现心底最深的那份感情。

顾双弦拉住她,四目相对,他道:“这宫闱的日子很长很长,我们都忘了的好,不再计较了。”

夏令姝问:“就算你的皇后被人非礼了,你也不计较?”

顾双弦咳嗽,那眼神就瞅到了她的唇瓣,拉着她弯下身来,在对方的注目中贴了过去,轻声道:“谢琛我是不会饶过了,你的身心都只会是我的,一辈子。”

一点点亲吻,将她抖动的双唇给捂热乎了,这才撬开她的贝齿,进去探寻丁舌。

夏令姝被他抱着,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由冷变热,然后激越起来。榻上宽敞,身下铺着柔软的垫子,顾双弦慢慢的将她抱在怀里,深深的吻,小心翼翼的呵护,单手下意识的去抚摸她的背脊,摸到身后腰带结扣,指尖一挑,解开了。

侍寝三三回

顾双弦身体里一直有股火苗,烧了几年。每一次靠近夏令姝一点,那火焰就被添了一根柴,日积月累下这火堆越来越高,他怎么都望不到顶。

夏令姝的发泄只是一瞬,她的脆弱更是昙花一现,在对方的怀中立马察觉了动静,眼神飘向了内殿的龙床。隔着屏风门帘,只能看到床榻上小小的隆起,小太子正在酣睡着。

顾双弦身子蹭蹭她,无言的求欢:“两年零四个月。”

“什么?”

“其实应该是三年零四个月,你我没有共赴**了。第一年你怀孕,不准我碰。第二年,你与我隔阂,见一面都难。第三年加四个月,我们在一处,你却从没有给我好脸色。”说到后面,皇帝居然露出一副‘夏令姝你期负我’‘皇后你让朕独守空房’的哀怨味道

夏令姝还有余火:“那就对不住了,本宫这皇后做得不称职。应该在重新执掌后宫之时就对皇上软语柔情,满怀感恩戴德的心情服侍好皇上,让你身心舒畅之下对本宫更加宠幸有加。”

顾双弦赶紧狗腿子似的,不停的抚摸她的背脊:“你若是那等寻常嫔妃,我又何必对你念念不忘。”他亲昵的磨蹭着她的鬓角,“如果不是等着你,我何必自己约束自己?若是没有天儿,我也认了两人相见不相识,从此我在这前朝勤勉做皇帝,你自困后宫不问世事。皇权、世家始终都横在我们中间,面对国家大事之时,好歹也是相扶相助。权利能够平衡,我们也能够慢慢弥补。”他腆着脸凑上去,“嗯,今日我们先突破最大的障碍。”

夏令姝不动,顾双弦趁势叼住她的耳垂,含咬不停。太过于久远,也太过于生疏,顾双弦如初出茅庐的少年,对怀中之人一会儿恨不得立马吃下肚,一会儿又恨不得慢慢品味细嚼慢咽。夏令姝是个冷淡的人,就算在知晓自己对皇帝依然有情,也明白他这几年对自己的看重,在方才那一番委屈之下就与对方颠鸾倒凤却实在有些不适应。

他靠得太近,她就习惯性的偏离点。他揪着她的手臂,她就只望着不远处的小太子。

顾双弦久久吃不到正餐,将她整个人抱着坐在自己的腿上,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令姝,你舍得我成大雁鳖精?”

夏令姝挑眉。

顾双弦偷偷的去脱她的鞋袜:“老太医说了,我最近火气大,老是这么憋着不好,会坏了身子。你是皇后,不想我被大臣们说我‘不行’吧?”

夏令姝嘴角抽动。

顾双弦再接再厉:“后宫久无所出,太后对你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既然我不想让其他的妃子生皇子,不如我们两个再接再厉生个小公主出来,给天儿玩。”

夏令姝觉得脑筋都在抽搐不止。

顾双弦趁热打铁,三下五除二的去褪她的衣裳。

殿内,宫女太监们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梁公公给领了出去。青铜十二羊香炉里面燃着鸳鸯香,两排烛火只留下了一盏,幽幽的照亮着长榻上纠缠的两人。

顾双弦久未近女色,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你数数,比你的快。”

夏令姝道:“据说,心跳太快,容易中风。很多皇帝就倒在了美人的身上。”

哇,顾双弦深深深呼吸,嘿嘿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夏令姝瞥他,“那我就顺势做太后,垂帘听政好了。”

“你做梦!”顾双弦牙痒痒,扑过去狠狠的要她,搂着她的腰肢,将她的双腿分开在自己的腰边,整个人分腿坐在了他的身上。

夏令姝浑身冰冷,在他怀里发抖,也不知道是惧怕还是气愤,顾双弦统统将它当作了紧张。人冷,内里却是热。顾双弦这块热铁进入了火炉子,越发燃烧起来,所有的毛孔都在兴奋的张嘴呼吸,每一根汗毛都在抖索着精神要持枪奋进。

顾双弦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去吻她。三年多了,夏令姝成为太子妃之时两人不贴心,玩了半年多的捉迷藏,半年后才同房,而后隔了一年怀孕。算起来,真正的夫妻也只做了一年多而已。太短暂,她都快要忘记自己为子的本份。

顾双弦全身兴奋,一滴滴的汗水滴在她的肌肤上,一个汗圈就是一个遥望凤弦宫的日月,无数的汗水下去,连他自己都开始迷糊,自己到底能不能得到她出来的一日?两人到底能不能重新开始,她到底如何才能原谅?越来越惶恐,想要得到她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

怀里的这个人是他的。他暂时还没有拿回她的心,可她的人始终离不了他。

她只能是他的皇后,谁也抢不走!

顾双弦怀着激荡的心情一杆子到底,夏令姝被他突然动作,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推去,‘嘭’的一下,她的头顶撞在榻上屏风。

顾双弦脸色发青,一动不动。

夏令姝恼怒的瞪着他:“皇上,你也太勇猛了点,臣妾会吃不消。”

顾双弦呜声,将整个脑袋埋入她的颈边,夏令姝不知何故,动了动脖子。等到身体的触感都回来了,这才发觉有什么不同,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红龙’,已经在她体内一泻如注。

顾双弦酝酿了三年零四个月之久的巫山**,提枪上阵之前花了三盏茶,冲锋陷阵只用了短短的——一弹指┬_┬|||

皇帝,你果然不行了。

顾双弦觉得自己羞于面对夏令姝,夏令姝已经闷笑得手指发抖。

顾双弦依然不抬头,压着她:“不准笑。”

夏令姝偏过头去,眼眸半眯着。

顾双弦捂住她的眼:“不许取笑我。”

夏令姝已经推开他,自行去沐浴。虽然顾双弦尽力挑逗,可惜她还没习惯,别说乐趣就连投入都算不上。顾双弦也想鸳鸯浴,瞅着自己软趴趴的小龙,考虑了下自己的面子问题,夏令姝的嘲笑,最后只能委屈的裹着被褥,滚去了太子身边,希望博得儿子的同情。

太子两岁多了,偶尔还尿床,到了晚间已经习惯了裸睡。顾双弦瞪着儿子那一柱擎天的小小龙,半响无语,最后哀叹一声,抱着儿子去嘘嘘。回来的时候夏令姝已经沐浴完毕,见着了他,嘴角不由得扬起。顾双弦老脸通红,哼了哼,裹着被子一蹦一跳自行去沐浴。

皇后,是个落井下石的家伙。作为大雁朝最伟大的皇帝,他不跟小女子计较,嗯哼。

这几日帝后相处非常怪异。

前一日,两人明着看起来是起了争执,众位嫔妃还在暗自高兴呢,晚上皇后难得主动的去见了皇帝,又和好了。嫔妃们瞪着巽纬殿的方向,帕子都要搅碎了。

后几日,皇后陆陆续续的去了巽纬殿见皇上。可巧,这一次皇帝抽风了,居然躲着皇后。多么的难得,多么的新鲜,多么的……让人咬碎银牙。嫔妃们内心嘶吼:“皇上,您不想见皇后,可以来我们身边避难啊。”

可惜,皇帝躲在了前朝日以继夜的批阅奏折,连不少大臣都被皇帝拖着一起开始了夜班,苦不堪言。

就在这对至尊夫妻又开始捉迷藏的时候,雪国的圣公主,不对是如今的定唐王妃难得入宫求见。

夏令姝对她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喜爱。对于皇后而言,家族最重要,家人很重要,其余的外人,终究只是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她,她会整治;有恩於她,她会感恩,很简单。

定唐王妃叽叽喳喳的抱怨定唐王花心。每个月上旬、中旬和下旬的第一日固定在王妃的院子里歇着,平日的时候一半时光消磨在妾室的身边,一半的无忧年华都赠送给了秦楼楚馆花魁红颜们。

定唐王妃作为一位公主,是有尊严,有傲气的,哪里能够容忍凡人不每日叩拜她,不求她让大雁朝风调雨顺。所以,她每日里去抓定唐王的奸,闹得王府鸡飞狗跳。她还要求妾侍们报上生辰八字让她算命,她会保佑她们岁岁年年。对于大雁朝的女子来说,生辰八字只有自家夫君才能知晓,你一个外族神婆,要了去的话不会做傀儡娃娃诅咒死她们吧?

一位公主,加上五六七八……还在无限增添的新房们一起争吵。吵完了,公主抱怨,说大雁朝的子民不如雪族的服从神的旨意。

定唐王是个做大事的人,哪里听得了后院的杂事,大喝‘闭嘴’,整个王府都要震三震。之后,定唐王在府里歇息的时日减少,大部分夜晚都在花眠柳宿。王府安静了,公主被妾侍们哄骗着去找王爷回来。王妃觉得自己是圣女,自然能够劝人为善。在雪族,有屠熊的猎人就是在她的面前痛哭流涕的改过自新。所以,她开始了劝道青楼女子们从良,要求定唐王回府。

结果不言而喻。

夏令姝听着她这么杂碎的说了一大堆,只觉得这雪族圣女的性子真正匪夷所思,自己靠在一边昏昏欲睡。

定唐王妃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指着让人搬进来的箱子,道:“这是最近我族人送来的雪国特产,皇后看看,可有喜欢的。”

夏令姝笑道:“来宫里与妯娌说说闲话,不用太客气。”

定唐王妃已经亲自去打开箱子。那箱子颇大,足够容得下一个大人在里面卷躺着。附属邻国每年都会定期送来贡品,这圣公主的东西也不会相差到哪里去,夏令姝兴趣不大,只稍微探了身子过去。定唐王妃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摇晃着拉过来。

箱子里面摆放着几盒冰晶装着的同样大小三指雪莲,花叶纯色,花蕊嫩黄,如佛祖座下的最纯洁的花朵。夏令姝暗自与自己床头摆放的那巴掌大的雪莲花比较,觉得这一箱子东西也不过尔尔。

正巧这时,有人传报:“谢太医求见。”

夏令姝想也未想:“本宫累了,不见。”

这些天,顾双弦多多少少开始打压谢琛的气焰,首先就是不准他再在后宫走动。他性子自由不羁惯了,被侍卫们拦下之后,连连打伤了数人,这才甩袖而去。顾双弦再另太医院的执事将名贵医药库的门锁全部换了,除了太医院够格的老太医们能够登记取药,任何人都不许进入,并且派了重兵把守。

谢琛是医者,每日里把脉称药是最常做的事情。这会子他也知晓是皇帝针对他了,气势汹汹的找皇帝理论,结果,皇帝只说了一句话:“人,要知道自己的本份。”

皇帝说得是谢琛越矩了。他不但越矩,还将手指伸到了皇后身上,换了任何人这都是砍头的事情,偏生谢琛在皇宫里的根基太深,牵扯了不少旧人。皇帝不知道谢琛的身份有多少人知晓,到时候无缘无故的杀了对方,会被人指摘说‘谋杀亲弟’的罪名,故而,先试探,再定夺谢琛的生死。

定唐王妃笑问:“我最近老是觉得身子不适,也不知为何。不如,正好让这位太医帮忙瞧瞧。”夏令姝根本懒得听她再叽喳,摆摆手,宫人自然下去阻拦。

不久,外面骚动,夏令姝又让人出去瞧瞧,只留了最贴身的竹桃和凤梨,还有张嬷嬷站在二殿门口等传唤。

定唐王妃亲自将那些雪莲花都搬出来,放在地面上。箱子太深,放下这些花绰绰有余,夏令姝已经眼见的看到箱子下面还有夹板,正准备询问,眼角只瞄到殿外已经飞跃进来一人,是谢琛。

耳边,定唐王妃用着截然不同的语调轻笑道:“皇后娘娘,请你随着我走一趟吧。”夏令姝脖子一疼,眼前一黑,人已经晕了过去。

顾双弦还在昭钦殿上朝,偏门的小太监进进出出几次,抓耳挠腮急得猴子似的。等到下了朝,那太监跑了过来,已经有了哭腔:“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不见了。”

“什么?”顾双弦乍然变色。

凤弦宫内,一片寂静,空中到处弥漫着血腥气。

天空,一阵闷响,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乌沉沉的云朵,赶集似的定在了皇城的头顶,倾盆大雨兜头下来,淋了人们措手不及。

侍寝三四回

天齐三年的最后两个月,大雁朝与周边邻国保持的友好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一年的十月下旬,因为雪国圣公主刺杀大雁朝皇后,导致其缠绵病榻生死常悬于一线,大发龙威的皇帝陛下在来年开春对雪国发动了最大的一次战争,浩浩荡荡的五十万人马开进了玉龙雪山,扬言要振吾国威,不容他人蔑视。

这一场战役,由定唐王领兵,从天齐三年一直打到了七年的年尾。雪山里的白熊们都改朝换代了一遍,而为了圣女而战的雪国子民们依然在为了神权抵抗。

天齐七年,玉龙雪山,白云峰。

雪国连绵起伏的高山常年阴冷,积雪浮在云端,如圣女最轻薄的面纱,给它蒙上了一层神秘。白云峰在雪国,俗称神女峰,是雪国每一代圣女专门居住之地。

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彻底将秋季最后一场战争留下的血腥气给覆盖,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谢琛从山下上来地很早,自己亲自拿着铲子将木屋大门前的积雪给铲除了开,等到忙活完也已经累出了一身汗。

侍女打开大门,乍然见到他都吓了一跳,转瞬笑道:“谢先生来得真早,快进来喝杯热汤吧。”

谢琛丢下铲子:“令姝起了么?”

“刚起了,一如既往的什么也不说,直接捧着书在看。”侍女有些无奈。圣女带回来的这位夏小姐性子好生奇怪,明明看着是一位绝色美人,偏生性子比这雪峰上常年的积雪还要冷。你与她说话,她全当没听见,有吃有喝的伺候了也得不到她一声感谢,没有圣女的平易近人。你不与她说话,她可以一年都不开口,自己看书写字画画,有她在的屋子,比没人的屋子都要冰冷冻人。四年了,侍女与她对话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谢琛进了屋,果然看见夏令姝不言不语的坐在了火炕边上,安静的品书,这是她被谢琛带到雪国之后的最常做的一件事。

“我来了。”他说,自顾自的走到火炕的另一头坐下了,眼神温柔的凝视了一眼那书名,又瞅了瞅书籍还剩下的厚度,笑道:“我原本还以为你不懂雪国的文字,没想到短短几年,你都可以拿着他们的最隐晦艰深的《圣女传》来研读,可看明白内里乾坤了没有?”

夏令姝头也不抬。侍女给谢琛送来了熬了一整夜的羊肉汤,再配上两碟子熏肉,一块烙得又干又脆的大饼。谢琛自己掰开饼,拿着一小块沾了汤慢慢的吃,不时自言自语的说说话。

“我从来都不知道大雁朝皇帝居然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发动战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举动都可以谱写一本广为流传的姻缘佳话了。”

“定唐王那暴躁的性子越来越懂得隐忍,居然耗费了三个多月,挖了一个很大的陷阱,我们去偷袭他的兵营,被那陷阱活埋了上百人,间谍的头颅更是被高高挂在了旗幡上,隔了几座山峰都可以看见到那金鸡独立的木桩上一个黑糊糊的头。当然,现在估计已经成了冰块一个,看不出面容了。”

“大雁朝的皇帝原本准备御驾亲征,听说被大臣们拦住了,还被御史大夫给骂得狗血淋头,说为了一个女子不值得。据我所知,他原本与你的堂姐有些瓜葛,这些年满天下的寻踪你那堂姐的身影,有了这一层,他居然还敢教训你的皇帝,真是可笑。更加可笑的是,皇帝被他骂醒了,据说在与大臣们商讨这场持久之战的利弊,若有必要,撤兵是迟早的事。”

关于战争和朝堂,谢琛说起来是滔滔不绝,到了最后也一如既往的对大雁朝皇帝顾双弦冷嘲热讽一番,试探一下夏令姝的反应。

夏令姝眼皮子都没抖一下,顺顺当当的翻了一页,仔细磨读。

谢琛自己吃完了东西,喝了一口姜味浓烈的热茶,转头看见窗台边上花盆中安置的雪莲花,走过去端详了一番,觉得特产这种东西,在它的出生地瞧得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不像在外地,价值连城不说,还捧得跟个宝贝似的。

大雁朝不入皇族的私生子谢琛到了雪国成了他们的大祭祀,万人敬仰;大雁朝不可一世的皇后娘娘到了雪国,只有一间木屋,一个侍女,再加一位隔几日来看视她的谢琛,够凄凉,够萧索。

“对了,我今日给你带来一样东西。”谢琛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很小的一本簿子来。焦黄的牛皮,霸占大的书页,翻开里面满本子都是画。画中只有一个人,是个小娃儿,从两岁一直画到了六岁,有他在龙床上翻滚耍赖的样子,也有他在白鹭书院习武读书的模样,更多的是一个人静静的趴在高大的书桌上,抓着毛笔图画的情景。

顾钦天,大雁朝刚刚过完六岁生辰没多久的太子殿下。

谢琛将小薄子打开放在夏令姝的眼皮子底下。她开始的时候还不在意,等瞄到那书页中的画面就震了一震,指尖颤抖的拂过画上那个小娃儿,无声无息。

屋里静谧,连屋外积雪从雪松上掉落的沙沙声都几可闻见。窗户没关严实,有一丝丝的冷风吹拂在雪莲花上,花叶摇摆。夏令姝的泪就如午夜无人之时坠下的露珠,开始左右一滴,接而成串滑落,布满了脸庞。

谢琛面上平静,心底不由得黯然。在夏令姝的心目中,国家大事与皇帝是她嘴角一个淡然的轻笑,固然在意却击不起太大的波澜。只有太子顾钦天,才是她眼角的那一滴泪,刻在了心坎上,只要望见想见,那泪就成了湖,淹成了海。海面无声无息,海底已经龙卷狂啸。

当年,谢琛协同圣公主谋划皇族,将夏令姝带出皇宫起,就被无数的人追杀。从皇城出来的那三日,接连不断的有数百个副手带着同样大小的箱子走出皇城,他们隐蔽在其中浑水摸鱼,等到回到雪国,这才知晓派出去的几百个密探几乎全军覆没。

雪国人口稀少,疆土上不是山就是雪很难以生活,就是这种恶劣环境下,才生出了这么一群强壮而又狡猾,且野性十足的族人。

他们囚禁了夏令姝,让他与世隔绝,并且要求大雁朝的皇帝用一半的疆土来换取皇后的平安。大雁朝立国几百年来,从未听闻过此等匪夷所思之事,当下率兵而来,一场战役本以为最多三年,哪知到了第四年他们依然在对战中。别人不知道,谢琛倒是明白,不论结果如何,雪国的圣公主是没得命在了。

雪峰崎峻,大雁朝的兵营就扎寨在山底,由下而上的仰视着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雪景,一年又一年。

定唐王骑着高头大马,在众人的拥簇下焦躁且紧张的遥望着前方。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大半日,前方的探子来来去去了多回,不是摇头就是叹气。

“王爷,说不定是八王爷在路上遇到了……”

“闭嘴!”定唐王低喝:“八王爷是个什么人?整个大雁朝的臣子们除了皇上,最为惊怕的就是定兴王。他那善于掩藏行踪的本事,探子能够找到他的话,他也就不会被皇上器重派来接替本王了。”

“是是是。”副官连连说了三个是,暗地里忍不住诽谤:定唐王打战打得蛮好的,皇上为什么临时换将,也不怕闹出事情来。心思一转,又想起皇帝登基之前的那一场宫闱之争,对皇族的兄弟之情也只能摇头叹气,表示看不明白。

再过了一个多时辰,定唐王的身子也冻得麻木,马蹄踢动两下之时,旁边人大喝:“有人来了!”这一声警醒很沉,可见对方是个武功高深之人。

两国交战,就算在大雁朝的边土之内,你也有可能遇到的不是国人而是仇敌。定唐王身子一抖,抽出长剑,问对方:“唐瑾,对方有多少兵马?”

唐瑾同样骑乘着一匹雪白无色的大马,上前两步将定唐王护在身后:“不多,就百人,速度很快。”

副官问:“会不会是八王爷……”

唐瑾突地从马上跃了下来,一身白衣很快融入雪景中,头也不回的隐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话:“小心行事。”定唐王手一挥,护卫队重新抖索精神摆开阵势,屏息凝气的等待着。

没了多久,那一众急行军已经行了过来,首当其冲正好是方才出去探听的唐瑾。定唐王越众而出,那边却一动不动,唐瑾过来低声打了个眼色:“别说话,有变动,回去再说。”

定唐王疑惑:“你确定是我八哥来了?”

唐瑾回答:“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大雁朝定唐王数一,那定兴王也就属二了,赵王那混搭定唐王不认识他。

奇怪的队伍和沉默寡言的人,一起拐回了兵营。定唐王急匆匆回了大帐篷,里面燃了木炭,温暖如春。朝廷有个善于搂钱的皇叔,打战这种事情倒是不太缺银子,赵王的海战早已收工,故而攻打雪国的军资物品很齐备。

他身后跟进来三个人,前面一人披着大裘,兜头兜脑的将整个人包裹得严实密封。定唐王入内,首先就喊:“八哥,路上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