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很辛苦。”来人道,听着音调完全不是定兴王那油嘴滑舌的嘴皮子发出,定唐王心里紧张,那人掀开罩头,露出一张让人震惊的面孔。

“皇……皇上!你怎么来了?”定唐王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赶快轰了所有人出去并严重警告了一番,留下皇帝带来的两个贴身侍卫。

来人正是大雁朝说了要御驾亲征,结果被御史汪大人给骂得狗血淋头,不得不放弃的皇帝———顾双弦。

“我来看看,别一惊一乍的,让人给我准备一点热得东西,我肠胃都结冰了。”定唐王让了主位给皇帝坐了,俯视的时候眼尖的瞄到皇帝黑发中的几根白色,余震之下急忙让亲信去张罗,自己替皇帝褪了披风等物,这才抱怨:“六哥太莽撞了,若是被雪国知晓……”

“所以才要保密。你对外就说八王爷来了既是。”顾双弦进账之前特意观察了一下,定唐王是个容不得沙子的人,故而不会出现亏待士兵的情况。一路走来,马儿强壮,士兵精神,兵营里布阵严谨,巡视的队伍没有嘈杂吵闹,赌博之声更是没有听闻一点。

“你早些做好准备,年前我们就动手。”

“年前?”现在已经十一月,离过年就差一个月,这时候别说大雁朝已经冷得发抖,整个雪国已经是进入了冰川似的,不管是大战还是暗战都不好,士兵们也会扛不住,兵力大大的消弱。

“我带来的这百人,负责救人,你安排人偷袭。如果可以,顺道将雪国的当权人斩杀了。这几年雪国也不太安定,能够继承皇权的皇子们都不愿意为了圣公主而消耗国内的兵力,我们的间谍在里面挑拨了多年,这次正好是个时机。雪国国主死了之后,必然内乱,我们再趁火打劫。”

定唐王不确定的道:“那也不用你亲自过来。”

顾双弦深深叹口气,搓了搓手指,在帐篷内走了两圈,这才说道:“我想见她,想疯了。”

一句话,一句不该从皇帝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句不该将皇帝的性命乃至国家的命运压在一个女子身上的话,话太少,意义太重,定唐王一时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半响,他才讪笑:“皇上,你不是为了红颜而将国家至生死不顾的人。”

“我知道。我有完全的准备。”顾双弦暗自补了一句:他不来,太子会偷偷跟着八王爷来;他来了,她就定然会平安回去。

作为皇帝,他有这个自信。

顾双弦扬头对定唐王道:“这两人,一人是雪国境内最大的武林教派中人,唐烆;另一人是他兄弟,龚忘。他们都是赵王推荐给我的武林人士。”他顿了顿,“雪国国主的人头,朕要定了!”

夏令姝,你也等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开始心慌。

侍寝三五回

兵营里众人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八王爷’。从八王爷进入将军大帐篷起,他就没有出来过。有人猜想这八王爷太娇贵了,肯定是来得路上感了风寒;也有人说八王爷矜持得想个大姑娘,怕露脸让粗老爷们冲撞了等等。

不管如何,从这一日起,定唐王严令士兵们勤快操练,将军们也比往日更加严肃正经。最奇怪的是,营里来了一群神出鬼没的江湖人。这些人有的从河里湿漉漉爬上岸,有的从迷路的马肚子下钻出来,有的甚至于根本没有经过营地大门,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士兵或者将军副官们的身后,什么也不说,一拳就揍了过来,打得人鼻血直流,闹出了不少的斗殴事件。

副官跟定唐王反映情况,对方也只摆摆手,说:“这是训练。”

副官奇怪:“训练什么?”

“突袭。”

副官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让士兵们随时保持警惕。快过冬了,的确要防备雪国的人借东风。这冬天雪地的,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强多了。”唠唠叨叨一大堆,像个缺了门牙的老大爷,逮住谁都可以唠出一段是非道理。

定唐王当即点头:“你可以吩咐下去,看到陌生人,只管狠狠的打。”武林人士嘛,皮糙肉厚的不怕反击。反正,那龚忘可以拿着他的士兵当靶子,他的士兵自然也能够借力打力的训练自己的本事,一举两得。

再过了三日,陆陆续续的人已经全部集结,龚忘一一分派任务,唐烆立在他的身后就如一杆闪着寒芒的标枪,指着每个人绷紧的眼球上,逼得所有人聚精会神不敢一丝含糊。

定唐王远远看着,再回头望望夜幕下被灯火映着散发着暖意的帐篷,掀帘子走了进去。

一如这几日相同的情景,‘八王爷’顾双弦靠在**的虎皮椅子上,聚精会神的批阅奏折。

“六哥,他们准备出发了,你不准备去看看?”

“他们自己带来的人,自己管着,我何必去插手。”

“那你放心?”

顾双弦从黄本子中抬起头来,揉了揉自己的人中:“赵王放心,我就放心。”

定唐王稍愣:“你……与七哥和解了?”

顾双弦看完一本,伸长了手臂头也不抬的去摸另外一本,闻言‘嗯’了声,不愿意多说。因为头低着,只是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发冠都没有带,在烛光下,定唐王明显的看到对方黑墨的发丝中夹杂的银色。

按照道理来说,大雁朝的皇帝普遍都不命长。最高寿的是一位很早就逼得退位的帝王,活到了杖国之年;在位最短的甚至于只有一日,就被残杀;剩下的,都在帝王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做了多年,也都活不过四十岁。

现在的安定帝,才而立之年,就已经早生白发,难不成是……皇城最时新的染发?

定唐王可不觉得皇帝会为了雪山上那个夏家女子操心,女人嘛,多得是;他也不认为大雁朝的政务已经到了可以让皇帝愁白头的地步,打战这种事情,每朝每代都没断过,愁什么愁;剩下的,就只有染发这一途了。

定唐王一边让亲兵替自己穿上铠甲,一边还提醒皇帝:“防人之心不可无。”

顾双弦笔锋一顿,颇为诧异的凝视着自己最忠诚的弟弟笑道:“疑人不用。我能给你兵权,也能让他们替我卖命。”不管这个‘他们’指的是龚忘、唐烆这种危险的江湖人,还是赵王那位曾经反目成仇的兄弟。

皇帝都这么说了,定唐王自然也不好再劝,反正自家兄弟之间的那本烂账谁也扯不清楚,至少现在,赵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皇帝给取而代之了。

帐帘子掀开来,唐瑾对定唐王说道:“我也要去。”

定唐王瞥他:“你留在这里。若有必要可以调动兵马,我怕有人想得跟我们一样,搞偷袭。”

唐瑾扳着一张脸,看也不看至高无上的皇帝,重重的踏步又出去了。没多久,就听到唐烆在沉声低喝:“滚回去!”

唐瑾说:“你是我爹,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再说了,我还要替娘看着你。你若是敢再留在教中不回家,我就替你宰了那群王/八羔子,谁敢跟我争爹,我就灭了谁。”

唐烆半响没声音,顾双弦已经批阅完奏折,在里面对着唐烆道:“上阵父子兵,你们去吧,我身边还有人。”

定唐王无法,又让武艺高强的两位副官直接镇守在帐篷外,充当门神。

等到里里外外喧闹之后,龚忘与唐烆带着他们那一百多的人先行离去。等到子时,定康王也整顿了兵马,给马蹄包裹上厚实的棉布,离去了。

帐篷里安静了下来,桌面上只有顾双弦一个人的影子映着,黑而长,像多年来如影随形的鬼魅悄无声息的传达着惶恐,顾双弦一直保持着的自信笑容在空荡荡的环境中也淡了。

父子兵,夫妻情,这些看着暖人心意的情怀对顾双弦已经有些陌生。太子自从皇后不见了之后,哭闹了很久。顾双弦当时心力交瘁,看着宫殿里蔓延的血池整个人都吓得心跳没了,他一边着手让人严查,一边要维持皇后还在凤弦宫的假象,耗费了不少精力,再也经不起太子的闹腾,暴怒之下,抡起胳膊让太子尝了一顿红烧肉。

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相互斗鸡眼似的对视。最后,气愤难当的太子搂着裤腰,一边哭一边跑的去找太后,见着了人,裤子一脱,露出两边猴子红屁屁,水漫金山的哭诉,心疼的太后恨不得也给皇帝来一顿红烧肉。最终,太子被赵王妃暂时带去了夏家。除了白日里来宫里让太傅教导,夜晚就被重重保护的夏家人抱走,一住就是三年,而后入了白鹭书院读书。

三年之间,皇帝忙于政事,对夏令姝被劫持一事心有余悸,也不可能一直将太子拴在身上,故而默许了夏家的行为。自己一股脑的开始给领国施压,逼得没人敢对雪国援助。接而,常年在外的赵王思家心切,在海面上展开了一场疯狂的屠杀,吞并了海国的几个岛屿,并且将最大的海贼团全体成员砍了脑袋,将人头累积在海岸港口做成了人头塔,以儆效尤。

宫殿里没有了小太子的叽叽喳喳磕磕碰碰,也没有了那个安静看书的冷淡身影,连宫人们也被那一场宫闱之内的暗杀弄的心惊胆战,稍有风吹草动具都想着逃为上策。皇帝的命固然重要,可他们自己死了也就顾不得别人。绿瓦红墙圈进了空惶惶清冷冷的一座房子,房子里只有顾双弦一个人孤独的过着白日黑夜。心也越来越冷,对过去那短暂的温暖的追忆就越来越久。

有一种渴望在他内心烧灼,日日夜夜的累积,几乎成了心魔。

谢琛的心里也有一个魔鬼,每见了夏令姝一次,那魔性就增强一分,他对权利的控制**就越来越浓烈。

同一片月空下,顾双弦思念的夏令姝再一次将谢琛关在了门外。

雪山上的月色比大雁朝的冰寒,仿佛一把圆月弯刀戳在了人的心窝子里,不但疼还让你全身发颤。白日的雪在月的映照下成了淡青色,夜空蓝而灰,阴沉沉的,谢琛就站在它们的最中央,看着夏令姝头也不回的进了屋,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

他忍不住的讥笑:“你想要等到什么时候?顾双弦他根本没有派人来救你,你们夏家来的那些死士都埋在了雪峰下,你回不了大雁朝,不如在雪国好好的安身立命,用你所知道,所能做的一切来换取荣华富贵,重新过上有滋有味的日子不更加好?一个女子,芳华易逝,又是在后宫之中,皇帝的宠幸能够到几时?”

夏令姝在屋内冷哼。她是大雁朝的子民,是皇帝的梓童,是一国之母,哪怕与皇帝成了陌路,她也依然是大雁朝的国人,要她做卖国贼,简直做梦。夏家的女儿,情愿潦倒孤寂一身,也不愿意出卖国家,出卖家人,求得一人的权势滔天。

顾双弦,若是能再见,就见;若是见不到了,黄泉再等,也无不可。

谢琛冻得成冰雕一样,矗立在她的门外,低声问:“与我在一起,共同享受人生,不好么?”

屋内的人没有回答,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听见。

她被吓住了。

在这雪山最高峰的小木屋里,从来只有三个人,她,侍女还有经常来的谢琛。夏令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外人,更是很久没有看到过穿着大雁朝服侍的人。

屋内明亮,那个人却站在最暗处的一角,看到她震惊中下意识抿紧了唇瓣的模样,无声的笑了笑,随即丢了一个东西给她。

玉佩,是夏家大伯多年前送给姐姐夏令涴,可以调动部分夏家死士的信物。夏令姝眼眶微湿,全天下的人都放弃了她,姐姐还是会坚持找寻她,营救她。

耳瓣传来一句低语:“走不走?”

她立即点了点头,抓起桌上画着小太子的书薄紧紧的夹入了内襟中,用绳子困好了自己的袖口裤口,又抓起一件最厚实的兜帽披风套在了身上。那行动力和决断力,让人咋舌。想来是回家的**已经凝聚得太久,久到这番动作已经在心底梦中演练过多遍。

她吹熄了灯,静静的坐在火坑上,等着炭火越来越暗。那人已经隐入了黑暗之中,谢琛终于在久久得不到回答之时踩着喳喳的雪路下山了。这里没有他的房间,他来一趟不容易,每次都在失望中悄然离去。夏令姝不敢动。果然,隔了半个时辰之后,再一次听到积雪被践踏的声音,谢琛的身影从门缝的月光中倾斜进来,如刀锋。她冷不丁的打了一个抖。

谢琛太危险,又太谨慎,不是好相与之人,可夏令姝没有想到对方已经到了不再信任任何人的地步。她刻意的保持着缓慢的呼吸,手指抓着披风,指节发白之后又发紫。

炭火中爆出一个火花,将她的面容映出些许恐慌和紧张,也映出屋里另外两个人,两个女子。与那人一样,黑衣黑裤穿得紧实。那为头的男子一点头,其中一名女子二话不说的过来将夏令姝往身上一背。男子带头,她们在中间,剩下一名女子垫后,野鬼夜行似的走出了这困住夏令姝多年的牢笼。

谢琛说的自由,的确自由。整个雪峰上,只有两名女子,她若是随意走动,不是在大雪中找不到回来的路,就是被雪崩给掩埋。在这里,不用她管理后宫,也没有人与人的争斗,她心里轻松可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谢琛说的爱,是只让她见到他一人,只与他一人说话。他为她打造了一个白雪皑皑的木头宫殿,宫殿里只有孤独的夏令姝一人,金屋藏娇用的是金屋,而她是木屋里的金丝雀。

共享人生富贵,是要她拿出夏家对朝中大臣们收集的秘辛来交换,包括皇族的秘密,甚至于,必要的时候她还必须用自己的命来换取大雁朝的内乱。夏家出的皇后,被皇帝派出去营救的人给暗杀在了雪国,多好听的理由。夏家人不会相信,皇帝什么也没有做,自然而然就让他们好不容易协同的心再一次埋下祸根。谢琛的间谍再在里面煽风点火,三十六计轮番上演,分离新皇的统治耗费不了多少年。

夏令姝心里明白着,所以她毫不犹豫的跟着来人走,哪怕从谢琛的火坑跳入另外一个火坑,也总比终年累月困在雪峰上的好。

下山之时,她遥遥的看到很远的山林里冒出了浓烟,在这雪山打战烟火很难燃烧起来,有烟能够传达这么远,说明战事铺面比较广阔,也很突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几人的速度很快,两名女子每翻过一座山就换人背她。夜空下,她只能听到闷闷的风啸之声,他们与战火之地也越靠越远,一个拐弯,山坡下突地蹿出了无数的雪衣人,俱都带着银白的狰狞夜叉面具,为首之人一袭白衣,是谢琛。

而他们这一方,也凭空而降似的,平地里冒出了众多的黑脑袋,一个少年窜到黑衣人身边:“爹,雪国果然跟邪教达成了共识。”

唐烆将唐瑾推开:“带着人去与龚忘汇合。”

唐瑾在外对父亲是绝对的服从,当下也不多说,领着十来人,背着夏令姝如泥鳅似的滑入了丛林之间。身后的唐烆的长剑已经与谢琛的暗器纠缠出了火花。

侍寝三六回

雪国连绵千里,若说大雁朝是个版图辽阔的圆滚滚西瓜,雪国就是那点缀西瓜的小缎带。这缎带看起来美丽非常却不实用,大部分地界都没法住人,国主和子民都缩在最中间的百里多地安营扎寨。

当初唐烆与龚忘兵分两路,唐烆救人,龚忘杀人,然后在半山腰汇合,而被突袭的兵营也盘踞在险峰突起的半山腰。

唐瑾带着众人一路狂奔,没有选择马是因为不好隐藏行踪,也不够灵活,这会子被骑马的邪教之人追杀就显出了好处。唐瑾是个狡猾机灵的小子,没有他父亲的木纳,一边奔跑一边躲藏,不时钻入熊窝里,不时跳到雪松深处,像一只善于变色的小狐狸。跟随他的江湖人原本是龚忘的属下,从小被他闹腾着长大,自然懂得配合,被人追踪了几十里总算甩开了。这时,距离被突袭的兵营也只差几里路,遥遥的可以听见打杀声。

夏令姝冷静的观察这群营救之人的言行,看着唐瑾诸人带着她躲藏在树木上,只看着远处的烽火连天却不帮忙,隐隐有些急躁,忍着没有发作。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身前的少年的背脊越弯越低,嘟囔着:“龚叔怎么这么慢,砍个脑袋能比我们背个人还麻烦么?”

夏令姝轻声问:“砍谁的脑袋?”

唐瑾回过头来:“雪国国主啊,还能有谁。你家的老大说你在雪国住了几年,没有留下一点想念,让我们去取了雪国国主的脑袋让你带回去冰镇了,想雪山了就看看那断头———以解相思。”

“嗯,早知如此,你们应该顺带再多砍几个,我喜欢美人头。这雪国的圣公主的头颅更加让人赏心悦目。”

唐瑾原本是想吓吓夏令姝,没想到对方年纪比他长,心智比他高,甚至于狠辣也比他多了几个段数,当即他就摆了摆手:“不成不成,美人是用来疼,不是用来杀的。”

夏令姝淡笑,唐瑾顿觉自己脸面无光,折过身去肚子里好一阵诽谤。

突地,一阵地动山摇,白云峰上扬起了大雾,仔细看去居然是雪崩造成的景象。

唐瑾霍地跳了起来:“爹还在那边。”抿了唇到处张望,最后抬步出去,说:“跟我走。”众人相互对视一眼,唐瑾已经率先往兵营而去。奔波了半个时辰,打杀声越来越近,一片混乱中,只能看到高头大马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如翩飞的红蝶,振翅起舞之处皆是血迹纷飞,是定唐王。

夏令姝送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她总算可以回去了。

“雪崩?”

“是。只要是高峻的雪峰,一到冬季就容易雪崩。雪太大,积雪太多,雪崩一旦出现,再高的武功都逃不出来。”

顾双弦捏紧了笔:“你确定是白云峰?按照时辰计算,这会子人应当救出来了。”

副官问:“救什么人?”

顾双弦怔住。他对外都说皇后在深宫里养病,外人不知晓真相,只以为皇帝攻打雪国是为了振国威,没想到居然还要救人。也亏得定唐王在边疆多年,一个字都没透露,故而副官听得一头雾水。顾双弦没有回答他,自己掀开了帘子,遥望着着那隐藏在云雾之中的山峰。

已近寅时三刻,冬日的暖阳还没有预兆,天地之间依然静谧,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焦虑且紧张,越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越是要压抑自己的担忧,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来。他性子比以前更加稳重,心底已经焦急得如酝酿着即将喷发的熔桨,面上还是波澜不兴毫无表情。

自己在帐篷里进进出出,不时端看着地图,推测夏令姝现今的行踪。

“爷,该吃药了。”随行伺候的小卦子打开锦盒,里面有无数颗拇指大小的褐色丸子。顾双弦随手拿了一颗往嘴巴里丢,没喝水就吞咽,顿时哽住咽喉不上不下,他目光还在地图上,一只手撑着胸口差点活活将自己给弄得窒息而死。咳呛了几声,捶胸顿足的吞下去,面上即刻闪出一片潮红,没了多久再回复原样,精神莫名的振奋了不少,看起来容光焕发。

他顺了一口气,喝了清茶,迈步又出去张望。

不多时,有传令兵过来:“禀报,雪,雪崩。白云峰已经崩塌了半边山峰……”

顾双弦膝盖一弯,人差点栽了下去,小卦子手忙脚乱的借着给他披披风的动作悄无声息的扶住了皇帝。

“人呢?”

传令兵手中还拿着旗杆,只觉得这‘八王爷’的气势比定唐王还要威严:“还,还没有消息过来。”

“再去查探。”

没了多久,不同的消息逐渐过来,给了顾双弦最明确的事态发展。白云峰雪崩,大雪夹杂着泥土和石块从最高峰滚落,犹如狂风卷浪的气势冲击了大片的峰林。只有顾双弦知道唐烆等人的路线,乍然听闻整个人已经急如蚂蚁。

没法问夏令姝被救出来没有,也没法问她逃到了哪里,更加不敢去想她是否还活着。就如同这么多年了,他不敢去想夏令姝是否有命在,是否受辱,是否……已经心冷如灰,等不到他去救她了。

他不是不愿意救人,而是如何救,该怎么救,让谁去救。国事,家事,事事关心。他是帝王,不能擅离职守也不能拿着全国子民的性命去赌一个女子的安全。他一方面着手邻国之前的平衡,用和软的态度表明大雁国的强势;另一方面,用雷霆手段残杀敢于挑衅大雁朝权威的敌人;再另一方面,国家越强盛,他自己的危险也越来越高,皇城里的警备越来越严格,皇宫中的人全部整顿,谢琛多年来经营的人脉全部拔除,同时还有全国各地对间谍的大清洗。

他不想等到夏令姝回来之时,他自己却不在。

他闭了闭眼,深深的呼气再吸气,外面传令兵再一次来报:“将军偷袭的兵营也被雪崩波及,人员伤亡不知,死活不知……”小兵吞了口唾沫,“所有的消息断了。”

他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差点被震晕了过去。

所有人……包括定唐王、唐烆、龚忘,还有他的令姝。

心口剧痛,他跌坐在虎皮大椅上,久久没法回神。

“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是累赘,是包袱,是祸水。看看大雁朝首屈一指的祸水,不单引起两国交战,还引起天公发怒,掩埋了我大半的士兵后,居然让你活着。”定唐王一边骑马骂骂咧咧前进,一边还要躲避身后海浪翻滚般的大雪。

夏令姝憋着一口气,自己驱马快跑。谁也没有想到,唐瑾将她丢给了定唐王之后,头也不回的跑去找他父亲。她想起那位一面之缘的黑衣人,不由得黯然。

人命,前一刻还强大得无敌,下一刻就葬身在天神的愤怒下,何等的脆弱。

他们的身后,还有不少的士兵骑马狂奔。更远处,雪国最大的一处兵营,最战无不胜的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雪崩给全部埋葬,可以说是天公帮了大雁朝的忙,却要无数人来祭奠这胜利的一幕。

定唐王一直骑在马上,跑得快,夏令姝被唐瑾直接抛到了他身边的另外一匹神驹上,两人并驾齐驱撒蹄子狂奔逃命,狼狈又刺激。

风声、雪声、土地的震鸣声,人们的惊叫声,所过之处,声声入耳,催人心魂。

“前面,峭石下。”夏令姝大喊,再猛地抽了一鞭子,地面抖动,马匹跑得太快,整个飞跃起来。她的脸颊刺痛,兜帽被狂风卷起飞扬,黑长的发辫像锁魂的玄铁链子,将她牢牢的牵引在这浊世之间。

落地之时,背脊撞击在石峰缝壁上,痛得她闷哼,手臂再一重,定唐王也滚到了她的身边。他的马被怒奔而来的雪泥给淹没,马头在雪花中挣扎没两下,就被吞没。

夏令姝缩着身躯,躲在不够宽广的缝隙中,耳边是心跳,眼前快速的闪过顾双弦背着顾钦天在梨花树下的情景。那时的他们,应当是这一辈子最和睦,最温馨的时刻,可惜年华太短,她还没来得感恩就已经失去。

身子在发抖,耳边在轰鸣,肌肤上不停地有积雪夹杂着细碎的石块和黏糊的泥土在上面刮过,让她生疼,却是活着的证据。

定唐王猛地将她拖到了自己的身后,用宽广的背脊替她遮挡了所有的冲击,慌乱中,连她披风的兜帽都给她罩住,整个人将她抵入石缝更深处。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也就一盏茶的时辰,等到夏令姝睁眼,过目之处除了定唐王冰冷的铠甲,剩下的都是雪堆石块。

她挣扎着动弹了两下,感觉脚底的余震越来越远,她的指尖发麻也缓过神来,呼吸就越见短促。她费力的去推定唐王,对方移动了分毫,她再去踹周边的积雪。雪崩过去没多久,雪花还没凝聚,没多久她就见到了焦黑的夜空,吸了两口冷气,扒开缺口爬了出去。

雪太厚,稍微拨弄两下,露出了定唐王头盔上的红丝绦。这个男子,虽然多年来与她针锋相对,紧要时刻却有着男子汉大丈夫的作风,保护了弱女子。单凭这一点,夏令姝就对他刮目相看。当然,以后该要算计他的时候也决不手软,只是,会留下那么一点点余地,就指甲盖那么小的一点。

定唐王的脸已经冻僵了,她用头盔将他身上的雪铲除一些,狠劲的去挫他的耳光,见他醒了就说:“自己爬出来。”

定唐王道:“腿被压住了。”

夏令姝问:“瘸了?”

定唐王怒:“少做白日梦。”

夏令姝笑:“那就自己爬出来,我是小女子,可拉不动你这大男人。”

定唐王也不需要他拉扯,一个皇后,一个王爷,拉拉扯扯从何体统。他的腿被乱石给打伤了,血都被冻住,夏令姝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两匹马都没有这么好命,全部被大雪掩埋。

“走下山。刚刚雪崩才过,山林里的野兽暂时不会出没,趁着没天亮快走吧。”

定唐王大怒:“本王受伤了,怎么走。”

夏令姝望着一马平川的雪路,笑道:“那我走,找到了人再他们来背你下山。”

定唐王冷哼:“你找不到我们的兵营。”

夏令姝叹气:“到底是兄弟,你这性子和你六哥有些相似。别跟我打嘴仗了,我去找根木棍,一起下山。”

说下山容易,齐膝盖深的积雪,望不到头的雪山,不知会不会来寻找他们的士兵,还有也许还有突如其来的敌人,到处都有危急,满心都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