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卦子在外面听得人声没了,这才迈着海步入内,对着众位美人道:“别瞧了,那是打上了烙印的主子,你们嘴再谗也吃不到,还是随着我过无欲无求的日子去吧。”他这嗓音,一听就知晓是太监,唬得众女子吓白了脸色。

过了没两日,六位美人就跑了两位。有一位尝试去勾引顾双弦,某人当时正在沐浴,笑嘻嘻的哄了美人轻解罗衫,等到坦诚相对之时,顾双弦一个哧溜,从池子那头跑了,并且大喊:“有刺客啊!”驿站侍卫蜂拥而至,撞个当场。该女子羞愤不已,哭着闹着要上吊,顾双弦捧着一束新采摘的早茶花立在那女子上吊的柱子下,叼着许国特产的青玉烟斗,咕噜噜的冒出不少烟泡,笑道:“快吊,吊完了本王好拿了你的心脏送人。本王认识一位神医,对方苦求活的心脏而不得,正高价求购来着。”

女子自然没吊成,偷偷摸摸的也走了,剩下的三位与侍卫们勾搭成奸,当月里就成了好事,气得小卦子跳脚。他的后宫梦,离圆满的那一日还很久很久……

早茶花是在许国的国庙后山踩的,大清早爬山,下山之时花上还沾着露水,晶莹剔透很是喜人。

夏令姝在好眠中被花香吸引,展眼就看到满头的鲜花,还以为自己在睡梦中。顾双弦笑道:“美人儿还不起,日头都三竿了。”将花束放在她的枕边,又道:“别起了,我陪你睡吧。”不由分说的褪了衣衫钻入暖乎乎的被褥,一番颠鸾倒凤,夏令姝直接起来吃了午膳。

许承恩跑前跑后的给两人张罗琐事,毫无怨言,像是被亲娘抛弃的狼崽子,只能哄好后娘才有得好活头。夏令姝瞧着原本高高在上的皇子成了阶下囚,再又成了寻常的跑堂侍卫,说不可怜那是假话,可站在国家的立场来说,他们对待许承恩有恩,使唤他本也是应当,委屈算不得什么。若是这一点苦都吃不得,小小的自尊都放不下,以后如何在许国生存,如何能够被大雁朝的皇帝所用,成为手中的傀儡?

下马威,并不需要疾言厉色,也不需要棍棒相加,只需在他心口上划上一刀,足够他记得天荒地老,看见大雁朝的帝后就习惯性的低头才是上策。

周贵妃又偷偷来过几次,顾双弦恼怒对方挑拨他与夏令姝的关系,再也没见,反而与五王爷带来的大皇子等人打得火热,急得许承恩躲在暗处咬碎了牙。就在这不急不缓的拖延中,大雁朝安排在许国的间谍们都已经齐聚,并且控制了部分许国国都的大臣,掌握了部分兵权,加上彻夜赶来的大雁朝的精兵,一切已经就绪,只待东风。

十二月初,许国的国主与顾双弦面见,相谈甚欢。

许国的国主是一位发福的中年人,看起来已经满鬓白发,其实才入知命之年,一生之中前半生因为先帝长寿而做了三十年的太子,后半生纠缠在众国的领地纠葛中,处于弱势碌碌无为。许承恩跟在顾双弦的身后,充作侍卫入了宫,见到了父皇,年迈昏花的帝王却早已忘记这一位最疼爱的幺子。

回来后,许承恩亲自捧了一份协议过来,上面盖有许国传国玉玺,并有许承恩的指印和签名,许诺大雁朝若是协助他的登基为帝,即在登基第一日赠送十座城池与大雁朝皇帝,并且永世称臣。

顾双弦拿着那金绣底面的协议挑眉看了看,最终拍了拍对方的肩胛,盖上了大雁朝皇帝的印章和签名。

夏令姝随身在侧,看到许承恩眼中的烈火熊熊燃烧,要将他自己都给焚成了灰烬。

中旬,许国国主与大雁朝的‘八王爷’重新签订了两国之间新的互助条款,八王爷即将归国,国主大摆饯行酒。

顾双弦斟酌再三,最后还是带着夏令姝随行:“既然是夫妻,患难与共才是真理。”

夏令姝点了点头,将各种暗器按在了他的周身,并且一一测试无误才安了心。她自己也将头饰等物全部换了内芯,随意掰开一个镯子的机关里面都可以喷出毒粉等物。

这一夜,许国的国都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皇城之内张灯结彩,张望过去,到处禁卫森严,刀锋林立。

夏令姝轻声问顾双弦:“今夜是否有变故?”

顾双弦握着她的手轻笑道:“夺宫而已,没什么大事。”

夏令姝问:“谁夺宫?”

顾双弦笑道:“谁来夺不要紧,问题是最后是谁坐上那个位置。得人心者得天下,许国的天下最终必须抓在我们大雁朝的手中。”他转瞬又问,“紧张么?”

夏令姝摇摇头,心思不由得飘远了。当年在大雁朝,也有一场逼宫的惨事。赵王与太子多年亲厚,没想到最后落得兄弟反目,一人远行一人为帝,兜兜转转总算为了国家而暂时和睦,谁能够想象得到当初他们面对皇位之时,那份志在必得的信心让鬼神侧目。

“皇位,不好坐。”

顾双弦颇为感慨的回应:“孤家寡人,其实到了最后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捏了捏她的手心,“姝儿,你一定要陪着我,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要离开。”

夏令姝眼中酸涩。

顾双弦回头望她:“说‘好’。”

夏令姝摇头。

顾双弦固执的禁锢她,锁定她的魂魄:“姝儿,答应我。”

夏令姝深深吸入一口气:“你会后悔。”

顾双弦大声道:“我不会!”声音太大,引得人侧目。五王爷从身后插话进来:“哟,这是谁惹定兴王恼怒了,本王替你修理她。”说着,眼神就飘到了夏令姝的脸上。

顾双弦一怔,将夏令姝拖着自己的身后,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对方:“王爷,在这许国,若是有人敢动她,明日大雁朝的军马就会兵临你许国国都的城下。请你三思而后行。”他的表情太严肃,目光太冷冽,那护卫着身后女子的姿态有着狮王的骄傲和尊严,天生的帝王霸气浑然的充斥出来,激得五王爷倒退一步,讪笑道:“何必当真,本王说笑。”

顾双弦道:“此事本王不与你说笑,看看雪国的下场你就知晓了。”

怒气冲冲的入了殿,顾双弦收敛了心思,重新与许国大臣们周旋。歌舞升平,杯盏交错,精彩纷呈的节目一个个上场,许国的国主被顾双弦劝了不少酒,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不知今夕何年。周贵妃随侍在旁,不时的到处张望,不见许承恩过来就忍不住对夏令姝套话。夏令姝是个善于周旋的女子,饶老绕去就是扯不到正题。

临近终场,最后一支舞是剑舞。舞剑的男子身材魁梧,裸-露着胸膛,只穿着护胸盔甲。擂鼓轰动中,人如松,剑如虹,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或蹦跳入空,或潜行在地,时而显形时而隐藏,引得众人拍手称好。

顾双弦不知喝了多少,早已歪在夏令姝的身旁有气无力的与大臣们说笑。夏令姝低垂着头,不时将切好的甜橙送入他的唇瓣,做足了十全十美的乖顺妻妾模样。

变故只是一瞬间,舞剑者突如其来的飞入高空,殿内烛火乍然全暗,人们还来不及惊诧,只听得‘叮——!’地一声,黑暗中有银色的光剑划过,嗤人耳目。夏令姝身子一轻,人已经被顾双弦拉到了身后,背面正贴着柱子,身前是对方温暖的背脊,手心是他有力的紧握。紧张中,连对方的呼吸都可以听闻。

“啊——!”的,有人大叫,是许国国主。再来尖叫,是周贵妃。

殿内烛火暗了又明,一盏孤灯幽幽的照亮了一方,夏令姝只来得及看到两名黑衣人的长剑从那舞者的胸膛刺过。血珠飞溅中,大殿外一阵熙攘,有人已经跑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许国的大皇子领兵。

那舞者身子一抖,脑袋已经被人砍下,咕噜噜的滚到了大皇子的脚边,通红的火把照亮了那一张惊厄莫名的脸庞,有大臣已经摇摇欲坠惨无人色。

大皇子快步走到御座之前,垂首看向自己的父王。夏令姝被挡着,眼角过处,只能瞄到那青玉宝座下缓缓的流淌出的血液,腥臭的弥漫在空寂的大殿内。大皇子顿时哀号:“父王,你死得好惨!”随即转身,“是谁杀了父王,本王要灭他满门!”

众人面面相视,侍女们已经吓得东逃西窜,大皇子性子急躁,大手一挥,他带来的兵士已经手起刀落的斩杀了侍女,这会子,整个殿堂内的人都察觉出了不对劲,纷纷转头望向宝座前的大皇子。

大皇子喝道:“二皇子人呢?”

有人大声回应:“方才还在,这会突然不见了。”

大皇子大骂:“一定是他派人暗杀了父王,见得事情败露立刻逃跑了。本王来迟一步,没想到父王就已经……”说着落下泪来。

这般惺惺作态,谁都不会相信。可是整个殿内已经被大皇子的人把持,国主惨死,许国的下一任国主已经呼之欲出,这副大义灭亲的嘴脸纯粹是做给外人看。有些大臣已经敢怒不敢言,气得发抖的立在下首。有人直接要求大皇子惩治二皇子,为先皇报仇,并且尽快即位。有人直接大呼贼喊捉贼,话一出口,人头已经落地。

静谧的大殿中,只有血液流淌声,人们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侍女们的哭泣声……

夏令姝站在其中,只觉得一切都那么让人作呕。她捂着唇,将头抵在顾双弦的背部,对方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夏令姝抚着自己的喉咙,浑身冒着冷汗,摇头不语。

侍寝四二回

就在这风雨欲满殿的氛围中,霍地一声暴喝:“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是你让人杀了父王。”有人大惊,有人大喜,或大胆或怯弱的循声张望,只看到黝暗的偏门边,缓缓走出一个人。

殿内太暗,对方就像从更暗的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魅,浑身笼罩在黑雾当中,衬托着那一双愤怒的眼眸铜大如铃。他呲着牙,舞着爪,腰间的黄缎蛟带在怒火中招摇着,预示着即将降临的倾天暴怒。

大王子手中的长剑在空中挥了挥,银色的光芒若隐若现:“本王道是谁来了,原来是老十一,你不在大雁朝做好好的质子,跑回来做什么。”他稍转向顾双弦,“定兴王,十一他年少不懂事,擅自出逃,希望王爷不要怪罪。此事完毕,本王即刻将他完璧送与大雁朝。”短短一句话,就将许承恩的未来盖棺定论。

许承恩,许国的十一王子,原名许旷,他的一生都必须为许国牺牲。别说争夺王位,连自己王子的尊严都无法保存。

许承恩冷哼:“我就算要回去,也要报了弑父之仇再走。”不再多话,金光一闪,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许承恩手持大刀毫无守势的直取大王子的面门。

‘呛’的,银锋与金芒的碰撞,大王子的蔑视还没褪去已经被愤怒替代,抬脚对着许承恩踹过去。许承恩虚晃一招,人早已窜起跃到了龙座之前,掉头望了一眼惨死的父王,悲痛更甚,差点落下泪来。只是一眼,这无言的悲痛瞬间传递到了每位大臣们的心中,相比大王子的虚情假意,十一王子的真情流露更让人信服。有老臣已经站出来:“十一王子请节哀,先绞杀逆贼要紧。”

大王子暗恨,竖起长剑就要朝着那臣子给砍了过去,许承恩怒气大震,金刀再一次刺向对方的头颅,两个人很快在殿中纠缠。

大王子带来的将领正待上去支援,殿外再一阵喧哗,又一群兵士闯入,一直沉默不言的五王子突然立起,对着赶来的兵将们大喝:“给本王将这群逆贼给围起来,反抗者当场击杀!”

昔日的同僚,旧日的兄弟,同根而生的百姓,都在这一场逼宫之中相互残杀。

每个士兵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着自己的兄弟挥刀相向,每个将领都为了富贵荣华毫不犹豫的将刀剑刺向‘敌人’的心脏,每个大臣的内心都在泣血,这里的人都是许国的精英,是许国的栋梁,此战之后,许国的朝局会如何变化,他们的振国之路在哪里,他们的国主之位到底会花落谁家?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大雁朝‘八王爷’正在虎视眈眈的偷窥着这一切,像暗夜潜伏的豹子,等待猎物们的自相残杀。他的面上有着最凝重的神情,眼眸中泛着最慈悲的怜悯,他如一位寻常的护家男子,静静的守护在自己的红颜身前,替她遮挡一切腥风血雨。

许承恩年少,武艺不精,浑身上下已经被大王子连续击中,衣衫破碎,发丝散乱,越是狼狈他的愤怒更是腾腾升越,不羁且固执,不惧生死的勇气在此勃发。身上的伤口再多,也没有心里的伤口多;血肉再痛,也没有心口的痛更深;恨意再多,也没有希翼更让他不顾一切的勇往直前。

他要胜!他要赢!他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大殿中突如其来尖锐的叫喊:“旷儿小心!”

剑是催命的利器,人是凶残的豺狼,许承恩眼看着大王子的长剑快如闪电的刺向自己的胸膛,他来不及避开,他根本不能退却,既然如此,不如前进。

他任由那银芒笼罩,自己横刀直接砍向大王子的颈脖,都是殊死相搏,谁怕了,谁就输了。

许承恩没有退,大王子也不屑于迟疑。混乱中,尖叫中,一道绚烂的身影闯入两人之间,刀剑很快,那身影却有着决然的去意……

长剑噗嗤的刺入人体,金刀横在血中,两道血花在空中炸开。许承恩没有感觉痛,而此时的痛楚却明明白白的传递到了他的全身;大王子的蔑笑还挂在嘴角,他最终没有笑到最后,他的剑刺中了人,可惜死的不是许承恩,而是飞扑而来的周贵妃;许承恩的刀也砍到了人,他直接将大王子从颈脖斜砍到了单肩之下,极热的血剑喷洒在脸颊上,金刀上,让他感觉手腕沉甸甸的。也许,不是杀兄报父仇的道义太沉,而是最后扑命一救而来母妃身子太重。

“母……娘亲……”

泪,瞬间坠落。

周贵妃在笑。她的容颜已经逐渐苍老,可依然明丽动人,倾命的笑容格外的轻松慈祥。她的手指抓着多年不见的亲生骨肉身上,紧了又紧,似乎想要拥抱他,安抚他,告诉他“别怕,都有娘亲呢,娘亲替你挡灾去难,娘亲会保护你……”

许承恩的喉咙间咕噜噜的作响,像是幼兽面对母狮的即将离世而哀号。他唤不出声,痛不可抑,整个人颤栗般的发抖,金刀缀在青玉地板上,发出‘叮呛’的悲鸣。

夏令姝不敢再看,她闭紧了眼眸,多年前先皇后被刺死的那一幕在脑中不停的回转。母后,同时都是母亲,为何会对子女的牺牲可以这么大。

大雁朝的先皇后为了儿子,要杀了儿媳和媳妇腹中的孩子;许国的贵妃,为了儿子,担下了最重的一剑,以命换命。

母亲,何等的伟大,而她曾经做下的那一切,身为儿子的顾双弦能够明白,能够原谅么?

大王子被砍杀,他的人马立即溃散,殿内的士兵们面面相视,五王爷轻笑道:“十一弟好身手,好魄力,可见大雁朝这么多年对你照顾有加。”

顾双弦哈哈大笑:“大雁朝与许国是友邦,对许国的王子自然必须倾心相待。”他转向殿中最先死去的那个舞者,“虽然不该插手,不过本王实在是好奇,大家是从那一处看出这刺杀国主之人是大王子的属下?”

五王爷道:“既然是大王子逼宫,自然是他派来的人刺杀父王。”

顾双弦淡笑:“这只是推论,不如验一验尸。”

方才鼓励许承恩的老臣也点头道:“的确,这是马虎不得。”他敢说话,立即有人附和,想来这位大臣在许国有着相当大的权利。

大王子既死,十一王子又是大雁朝的人质,其他的皇子根本没有参与此事,唯独剩下的五王应当是顺理成章的皇帝。这位看起来风流倜傥的王爷,谁也没有想到他手中居然操纵着皇城一半的兵马来与大王子对抗,真是披着羊皮的狼。

顾双弦笑问:“让谁来验?”

大臣们都顿了顿。谁来验都不妥当,现在这里的人不是大王子的人就是即将登位的五王爷的人,剩下的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就是心胆俱碎的宫女,还有就是……

老臣拱手对顾双弦道:“老夫有个不情之请。”顾双弦示意,对方即说道:“老夫想要借定兴王的得力侍卫一用,替我等办下这份差事。”

顾双弦也不多话,直接指了唯二跟入殿内的其中一位侍卫:“去验尸,仔细些,实话实说。”

那侍卫一身的玄衣,目光犀利,挺身如松,一看就是武艺高超之人。这人在大王子与许承恩狠斗之时都没有出来,可见这位定兴王的立场。

验尸很快,宫女们都直接回避了。侍卫直接将无头的舞者剐了干净,赤-条条的展露在众人眼前。

顾双弦远远站着,不去凑热闹,只抚着夏令姝的背脊,轻声问:“如何了,要不立即请太医来瞧瞧?”

夏令姝摇摇头,只说:“我累了,”她蹙眉,“太惨烈。”

顾双弦爱怜的抚平她的眉头:“我都以为你已经见惯了血腥,没想到如今越发娇弱了。”

夏令姝不愉的推了推他,顾双弦立即道:“现在外面乱着,你回驿馆也不安全,不如我让人扶你去偏殿歇息。”当下询问身边的太监,在对方的引路下,他亲自抱起夏令姝去了偏殿,对正殿中的爆出的喧哗不撇一眼。

偏殿点着熏香,被褥轻暖,身边的人温柔的腻在她身边,软言轻抚,让夏令姝一阵冷一阵热。冷时,先皇后死去的面容就狰狞更甚;热时,她恨不得拉着他一直陪着守着,不离开。她焦虑非常,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顾双弦待到夏令姝气息沉稳,这才让早已跟来的太医把脉,自己立在窗口,看着幽幽灯火下的王宫。

夜色太暗,灯火太小,根本点亮不了每一寸侵袭而来的黝黑。这几年,他无数次站在宫闱最高处,俯视着自己的宫殿,皇城,乃至于整个天下。到处都是空旷,无处不在的孤寂,时不时的围绕着他,让他骨头发冷,心血发凉。身边源源不断贴上来的妃子们都有着同一张面孔,不是惧怕就是敬畏,她们只是将他当作帝王,而不是一个寻常的男子,不知道他也有悲伤有思恋。越是孤独,与夏令姝相识以来的嘻闹争斗都成了慰籍。她的愤怒,她的喜悦,她的忧她的乐,都那么的鲜明,又理智得让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去宠溺。因为夏令姝够强大,够冷漠,够无情,是天生的帝后人选。他不用担心她被人伤了,被人害了,她能够独立且骄傲的站在他的身旁,年年岁岁。

可是,一场变故改变了他的想法。他的令姝,其实也需要人的保护,需要夫君的爱护,需要家人的守护。他的令姝……其实,很脆弱,仿佛裹在坚硬外壳中的珍珠,外壳只是保护色,内里的珍珠才让人沉迷,爱不释手。他担忧她的处境,担心她会害怕,会无助的哭泣,会在无尽的绝望中对他真正的恨,将多年的夫妻情分消磨殆尽。

“回定兴王,此女子是喜脉。”

“喜脉?”顾双弦愣了愣,似乎还没有从无边的追忆中回过神。太医抚着山羊须又重复了一遍,顾双弦麻木的面皮被无形的手给撕扯开,露出里面鲜嫩的血肉来,他啊了啊,接而倏地跳了起来,抓着太医的臂膀:“喜脉?她有喜了?”太医在摇晃中只能不停的点头,顾双弦已经箭一样的冲入了殿内,抱着昏睡中的夏令姝不愿意放手了。

夏令姝有喜,顾双弦就再也不愿意在许国耽搁,当夜就抱着夏令姝回了驿馆,并且催着人即刻打包回大雁朝。

“后来的事情如何了?”夏令姝坐在宽敞的马车内,感觉不到丝毫的摇晃,只是每日里需要喝的补药渐多,自己的妊娠反应很少,吃得不少,几乎每日里都在不停的吃喝。

“还能如何,那舞者身上居然有刺青。许国中人,只要是皇族的奴才,都会有刺青。那舞者是五王爷府邸培养的死士,刺青在他的脚底,褪了衣衫就可见。”

夏令姝似笑非笑的凝视着他,顾双弦哈哈大笑,抱着她亲了又亲,探入唇瓣吸取药味,抹了还咋了咋嘴:“没放黄连。”夏令姝努嘴,顾双弦笑道:“没错,那舞者本是大王子放在五王爷身边的人,二皇子被人引开了,五王爷对王位看重不愿意走,又布下了兵马在王宫,自然不怕。五王爷不认识自己的死士,以为舞者是大王子的人,等到验尸,五王爷也失去了即位的资格。我当场宣布早已写下的圣旨,说感念两国多年的情谊,故而送许承恩归国,并且愿意与许国签订百年和平条约。”

夏令姝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顾双弦笑了笑:“许承恩要彻底的掌握许国,没有十年是不成的,我们且看看他的本事,若是成了,到时候再将迦顺公主嫁过去。”

夏令姝疑惑:“不是安郡主?”

顾双弦哀号:“赵王会找我单挑,你姐姐赵王妃也会伶牙俐齿的骂得我狗血淋头。”

夏令姝闷笑:“你可是帝王,怕他们作甚。”

“我不怕。”顾双弦说,他只是喜欢家人的这一份难得的坦诚,为了自己了夏令姝,为了大雁朝,他可以不去针锋相对,不去猜忌,只要对方不过他的底线,他都可以苦中作乐。

天启七年的最后一日凌晨,太子顾钦天随着自己的八皇叔看完了奏折,就迈着胖嘟嘟圆鼓鼓的身子,如一团雪球似的急急忙忙的滚出皇宫。

他的母后,要回来啦!

侍寝四三回

更深露重,一辆华贵的八轮马车在数百多骑兵的拥簇下快速的行进在夜幕之中。

顾钦天站在城门口,跺了跺冻得冰冷的脚,忍不住扭了扭肥肥的腰部,再伸长了脖子张望。望了半天,前方还是一片漆黑,他就在原地跑动了两圈,只呵冷气。宫女凤梨瞧着他冷,将白狐披风的兜帽仔细的给他遮盖好,轻声道:“太子殿下别急,皇上说要二更之时才回到,现在才一更,还早着。”

顾钦天鼓起脸颊,瞧着自己被裹成了粽子的肥爪子:“你说,母后会不会嫌弃我太胖了?”

凤梨讪笑:“不会,皇后娘娘痛爱您都来不及,哪会嫌弃?”

顾钦天又比划了自己的高度:“那母后会不会认为我太矮了?”

凤梨端详了一下,依然摇头:“不会。”

顾钦天思索了一会儿,握拳道:“八皇叔说了,如今的我已经不会尿床,不会挑食,不会乱喝酒,乱调戏美人,乱揍大臣……”一迭声的爆出了自己众多缺陷,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他才罢休,最后自我安慰的总结:“像我这样的皇儿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所以,母后一定会喜欢我!”挺起小胸膛,狠狠的点头,活像一只大脑袋的白龙在摇头摆尾,很是憨厚。

不多时,远处扬起一片烟尘,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金铃车铛在风中的清脆声。

顾钦天忍不住叫:“来了。”跑上前两步,又退回来:“帽子,快快,挡住眼睛了。”一阵手忙脚乱,再一抬头,马车已经不知何时停驻在了身前,喷着白雾的骏马排成两排列在周边,车门打开半扇,露出顾双弦的面容来:“我就说他性子急,不会老实呆在宫里等待,看吧,果然来了。”

顾钦天大叫:“父皇!”末了,左右张望,没看到另外一个人的身影,顿时鼻头都急红了:“母,母后呢?”

顾双弦笑道:“上来。”

顾钦天伸起两抡粗胳膊,顾双弦弯身去抱他差点摔了一个趔趄:“你又胖了。”顾钦天顿时垮下脸,“儿臣不是故意的,是肉肉它自己要长这么多,不能怪儿臣。” 为了报复,他索性摘了狐皮手套,将半冷半热的肥爪子探入父皇的颈脖中取暖,冻得顾双弦哆嗦,却不抱怨他,只将儿子在怀中再掂量两下,轻声道:“你母后身子不好,不要太吵闹。”

顾钦天眼眸一亮,连连点头:“儿臣很乖,不会吃母后豆腐,父皇放心好了。”

顾双弦摇头:“你八皇叔都教了你一些什么东西,让你越来越油嘴滑舌。”

两人入了内,再绕过一个小屏风,后面有一张矮榻,榻上半躺着一脸温柔笑意的夏令姝。顾钦天从父皇身上挣扎下来,疾步跑了过去,顿了顿,将夏令姝的脸颊左右端详一番,大笑:“啊,不是假皇后。”跳起来,整个人就朝着夏令姝给扑了过去,吓得顾双弦心脏都要跃了出来,提着他的后领忍不住喝道:“别伤了你母后。”

顾钦天在空中踢打着两腿,哦了一声,又小心翼翼的对夏令姝腆着脸唤:“娘亲,抱抱。”都快六七岁的孩子,鼓着丰润的双颊,伸出肉乎乎的两只肥爪子,对着夏令姝撒娇。

她的儿子,是她尝尽百苦才护下来的孩子,是她用尽生命去爱的最重要的人,在对他表达濡慕之情。夏令姝夹着一滴泪,坐起身来。顾双弦将顾钦天轻轻的放入她的怀抱:“仔细点,别磕碰了。”夏令姝点点头,无言的抚摸着顾钦天的发际、脸颊、双臂,本想也如以前那般抱在怀里亲密一番,再看看对方那圆鼓鼓的身子,心里惋惜,只好搂着他亲了亲。

顾钦天咯咯的笑,转头也捧着夏令姝的双颊,猛地亲了亲,又咬了咬,脱口而出地道:“美人让本王给香香。”

顾双弦的额头顿时冒出两根青筋:“胡说什么?”

顾钦天啊了一声,看看面前的‘美人’,再看看身后的‘父皇’,瘪嘴道:“原来不是八皇叔和他的后宫啊!”感情这孩子还没清醒,以为身边之人全部都是假冒的皇族,这才故态萌发,本性暴露了。

顾双弦气得喷火:“这些都是谁教你的,朕要砍了他。”转头也凑到夏令姝面前,辩解道:“我一直忙于政事,天儿以前白日里在宫中读书,晚上回了夏家。去了白鹭书院后,这才改成了晚上回宫,我可以保证,我没有教他这些话,更没有与其他美人做任何事。”

作为皇帝,根本不需要对皇后解释自己的桃花运,也无需澄清自己的清白,可是他忍不住就说了,夏令姝忍不住也就在意了,明白了。

她叹息一声:“以前八叔是不是与天儿相处过一段时日?”

顾双弦嘀咕:“也就第一年,老八回宫禀奏要事,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灵光一闪,顾双弦明白了:“那时候天儿正牙牙学语,老八又经常带着他去后宫转悠,给太后请安,肯定是那段时日有样学样的学坏了。”正巧几月前顾双弦去营救夏令姝,又是定兴王带着太子,故而小太子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好的没学,好色倒是模仿了十成十。

顾钦天知道自己招惹了麻烦,躲在娘亲怀里不吭声,顾双弦七窍生烟,还是把他揪出来,扒了裤头上了一顿竹笋炒肉,打得顾钦天‘啊啊’的叫,叫道后来有‘哈哈’的笑,最后整个人滚在夏令姝的怀里,又红又白的小屁股撅起,假哭道:“娘亲,好疼呀,屁屁痛死了。”

明知道他在撒娇,夏令姝还是忍不住心疼,拦着顾双弦笑道:“回去之后,你们两个躲到一去出打,别当着我的面唱戏。”顾双弦本就是做给夏令姝看的,闻言讪笑两声,收了手,抱着自己的娘子和儿子,缩在榻上,轻哄着说话。

顾钦天不时抱住夏令姝的脸颊亲亲,又搂着她的脖子,偶尔还把小脑袋在她胸膛蹭蹭,气得顾双弦再一次扒了他裤头,指着顾钦天的小小龙道:“再吃你娘亲的豆腐,我就剪了它。”唬得顾钦天捂住自己的宝贝,气鼓鼓地咋呼:“爹爹你欺负我,娘亲……”

沉幕下,车厢内一路传出嘻闹打骂,却是笑声不绝,久久回响。

大年三十,启明星才爬上皇宫的屋檐,宫门外等待接见的夏家命妇就已经排成了长队,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