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姝抬眸,定唐王顿住。

春日的阳光高高挂在无云的天际,看起来炽烈温暖,落到红墙绿瓦之上,晃荡出耀眼的白花。花色刺人,斜扎到门槛、窗棂,被风一吹就冰冷刺骨,比那冬日还要寒上几分。

定唐王莫名的打了一个寒颤,脸色瞬间苍白,抿着唇,半响,讥笑道:“皇后娘娘,臣弟并不需要你的操心。臣弟喜欢哪位女子,要娶谁也都由臣弟自己作主,你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管。”

夏令姝倾倒茶水的动作一顿,热茶溅飞在她手背,明明很烫她却只觉得凉飕飕一片。

不到两日,外间就传来消息,说定唐王好色之心不减,府中的美娇娘还不够他暖床,又开始潜入秦楼楚馆,终日里眠花宿柳夜不归府。

顾双弦如今对皇城的控制大有长进,得到消息的当日就疑惑:“他以前行迹放荡,可也没见过如此消沉过,到底是出了何事?”

夏令姝垂首正在喝药,闻言头也不抬。

顾双弦凑到她的身边,吻了吻她的耳垂:“可是你又欺负他了?”

侍寝四六回

红颜是祸水,误了你们的家国天下。定唐王以前性子如何,你这做哥哥的比我还清楚,你不问你自己是否欺负了他,反而来问我,怪哉。”

顾双弦腆着脸道:“我主外,你主内嘛,我不问你问谁?”

夏令姝哼道:“问他自己。”

顾双弦笑笑,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背脊:“你如今性子越来越急躁了,可是怀了身孕的女子都会如此?”他随手翻看着皇后整理出来的礼单,上面记录了官员们借着过年送与后宫嫔妃们的礼物详表,看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夏令姝反驳,这才抬起头来询问:“恼了?”

夏令姝暗叹着:“没有。”

顾双弦挤到她的身边,单手搂着她的腰肢:“其实我也知道,九弟性子倨傲,最看不起娇弱如柳的女子。不说他对雪国圣公主的刻意羞辱,也不说他这些年来后院不停添加的红颜知己,只道他那位苦命的侧妃,如今还幽禁在了别院不得见生人,连父母都多年不闻不问了。他对女子越是不屑,就越是容易栽在女子手上,因果循环,说的不就是这些事。”

夏令姝听了这话,估摸着顾双弦一定已经知晓了自己与定唐王的谈话内容。仔细想想,那日他们是在东宫,夏令姝身边的都是老人,脱离她掌控多年说不定有些人已经被皇帝纳入掌中,余下的东宫中人夏家的暗卫只有部分,剩下的全部都是皇帝的耳目,也怪不得顾双弦不急不躁。她不由得感慨,这位皇帝的实力已经大胜从前,不会任人摆布了。

斟酌一番,这才道:“其实那日我也没有说什么,只提及了替他选妃之事。你知晓的,雪国的圣公主是我们强制塞给他的,转头又让他去攻打雪国,他为了大雁朝鞠躬尽瘁,论情论理我们都不能亏待了他不是。哪里知晓定唐王孩子心性,不满我的安排之后,还要用行动表示他的愤怒。去那等花柳之地,也不怕坏了身子。”

顾双弦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一双眼还在礼单上,听得夏令姝继续道:“不过,定唐王的风流之名也不是如今才有,到了最近才如雷贯耳了些,他不自爱,我做嫂子的到底不是母后,说不得劝不得了,大不了以后绕着他走就是,别再来上演这一钞红颜祸水’的戏码,我算是怕了。”

顾双弦哈哈一笑,搂着她摇晃几下:“好了,别气了。以后你对他敬而远之点,就什么怒火都没了。”把礼单一抖,指着一处道:“贤妃与周美人两宫的礼数为何高了这么多?”

夏令姝瞧了瞧:“大皇子如今已经十三岁,二皇子也有十二岁了,随时都会出了书院办差事。贤妃与周美人是他们的母妃,自然被人‘照顾’得多。”

顾双弦哼了一声:“我这几年对他们都疏于管教,没想到有人的触手就已经伸了这么长,为了我百年之后的大事做打算了。”

将礼单一甩,猛地灌了两口茶,状是无意地道:“他们都以为我也会如历代先祖那样,在壮年就……”

“双弦!”夏令姝突然冷喝,脸色苍白,顾双弦抿着唇,半响,才笑道:“我胡言乱语的,你别当真。”

夏令姝心跳如雷。她当然知道大雁朝的皇帝们大多短寿,也怀疑过里面是否有些别的原因,比如从小为了活命而不停吸食的含毒丹药沉淀,或者是被人暗杀,或者是战争之时积累的旧伤一起复发,更或者是政事繁忙,多年焦心劳力之下坏了身子底子,这才早逝。猜测归猜测,每个人的身子骨不同,原因自然也不同。她现在看着顾双弦强健如常,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乍然听闻之下,觉得心口都被无形的丝线给捆着,纠成了一团。

顾双弦见得她久久回不了神,知道自己吓着她了,当即让人捧了参茶来,给她喝了两口,笑道:“对了,我前些日子去东宫的库房找东西,倒是意外的翻到了一件宝贝,送与你吧。”自己手腕一翻,两只袖口‘咻’地一下窜出来两柄利剑。剑身只有他巴掌大小,剑刃柔软,剑锋薄如蝉翼,剑柄银白呈螺纹,通身上下没有多余装饰,更无丝绦等物,看起来干脆利落,贴在肌肤之上也无杀戮之气,倒像是小娃娃们的玩物一般。

“这是袖箭,是我少时用来防身出其不意的武器。”剑锋在白玉镇纸上一划,顿时将那卧龙一分为二,当真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定唐王送与她金刀,顾双弦就送袖箭,这人就算是吃醋也要遮遮掩掩,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酸甜无法言说。

至此,那柄金刀别说出现在人前,就算是夏令姝的宫女,也寻不到它的影踪了。

定唐王像是行兵打战太久,也饥饿了太久,在青楼等地荒诞了一些时日,自己吃也吃饱了,又回到王府,将里里外外整顿了一番,还亲自去将被他幽禁的侧妃给接了回来。

第二日特意携了妃子去给岳父岳母赔礼道歉,第三日就遣散了王府的众多小妾们,莺莺燕燕环绕的定唐王府时隔多年之后,才引来了它真真正正的女主人。

那位侧妃筠氏在一个月后才被定唐王带入了皇宫,面见太后与后宫众多嫔妃。

筠氏面色偏黄,双颊红晕娇美无双,在鼎衡宫玉石的折射下眼眸时亮时淡,如瀑的长发并不如寻常女子那边长到脚踝,而是只道腰际,据说在被幽禁的第三年她就自断长发,发誓与家族恩断义绝。兜转多年,再见父母却是泪双行。

夏令姝打量着对方拘谨中赔笑的脸,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定唐王,笑道:“再过了一些时日,王爷府中也当添新丁了。”

这时,大雁朝已经进入了六月,夏令姝的肚腹大了,只能勉力支撑的半靠在椅背上与众人说笑。

定唐王朗声道:“王妃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说完,就借过筠氏的肩膀,瞄向上位上的夏令姝。对方对他的目光无知无觉,正喜笑颜开的吩咐人赏赐物品,又叮嘱筠氏一些注意事项,浑然一副长嫂如母的模样,让他又气又恨。

他对夏令姝的记忆停驻在了战场上,无法延续到这皇宫深院之中,他心里明白,也清楚里面的厉害关系,所以他什么也不说,也不再问,甚至于入宫给太后请安也不再拐去凤弦宫或者东宫。他的胸腔里面有一把刀,一直横在了他的心口上,刀刃的那一头是那绝然无华的女子,不是这一位端坐在后座上谈笑自如的皇后。

他所心爱之人是在烽火连城的城墙上浴火的凤凰,不是繁花似锦百花丛中的金色蝴蝶。

他想明白了,也看明白了,最终只有沉默。

昭钦殿内,一反常态的点了气味浓重的檀香,邝美人执起自己的袖口,柔若无骨的手荑正磨着墨。她的帝王正在看奏折,不时的轻轻皱眉,或者轻哼,一举一动都牵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她在众多嫔妃们的明争暗斗中博得了帝王的青睐,被安排在昭钦殿随侍,一日之内有半日都在此与皇帝相伴,就连皇后也难得如此的恩宠,怎么不让人羡慕。换了以前,她定然要在嫔妃们面前好好炫耀一番,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真想看看那些仇敌嫉妒的嘴脸。可她也老了,入宫之时二八年华,如今已经是际梅之年,人老了,心也沧桑,褪去了青涩与无知,全然成就了如今含而不露的邝美人。

定唐王进来之时,瞧见的就是帝王与宠妃安静谐永的模样。他行了礼,对邝美人的礼数视而不见,只道:“臣有要事禀告,还请无关人士退避三舍。”

邝美人一怔,面上一僵,凝望向帝王。在这日朝的后殿中,臣子们来禀事的很少,堂而皇之给她难堪的也少,第一次遇到如此蛮横无礼之人,让她有心想要看看皇帝对她的宠爱到如何地步。

顾双弦问:“何事?”邝美人暗喜。

定唐王冷哼,吐出两个字:“海国。”

顾双弦突地将朱笔往桌上一贯,霍地站起身来:“那群杂碎,又惹了什么事?”邝美人大惊,忍不住倒退一步。定唐王暗笑:“其实也不是大事,就是海上几个岛国的国主出尔反尔,抓获了我朝的渔船,将渔民们剥皮抽筋挂在了风帆上。”邝美人捂住唇,极力稳定的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顾双弦在如山的奏折中翻出几本丢给定唐王:“岂止你知晓的这些,还有更加过分的,你自己看吧。”说着,摆了摆手示意邝美人下去。

邝美人福了福,轻声道:“臣妾去为皇上换一杯茶来。”顾双弦没有应答,对方自顾自的就去了。

定唐王看完了奏折人已经暴怒:“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蛮族,这样的民族只能全部绞杀,不能一味的谋取和平。”

顾双弦也是这个意思:“谁去?老七回了封地才半年,一切还待整顿无瑕顾及;老八已经不知所踪,何时冒出头来也说不定;二哥是书呆子,三哥不懂打战,若是派了将领去……”

“责任太大,牵扯太多,反而难以打胜仗。”

顾双弦笑了笑:“你也不能去,你的王妃如今都几个月身子了,你得陪着。”

定唐王张了张口,低声道:“臣弟只是学着六哥的,对自己的妻子以心相待,希望能够相伴到老而已。”

顾双弦哈哈大笑,拍了拍九弟的肩膀:“你再歇半年,打战之事不急。”

说是不急,还真的马不停蹄的安排起粮草事宜,两人商讨了半日,邝美人捧着茶盏站在殿门外,将茶水换了一道又一道。

临到黄昏,顾双弦精力再如何旺盛也逐渐委靡,一直候在内殿不曾离开的小卦子悄无声息的捧上一个锦盒,顾双弦拿出一颗药丸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合着清水吞服了下去。

定唐王正歪在了高椅上,看着就问:“皇兄吃的是什么?”

顾双弦含糊地道:“药。”药效很快,没了半刻,他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逐摊开大雁朝边疆图展开在御案上,解释道:“是历代先皇们传下来培根固原的药物。”

定唐王嗯了嗯,不再多问,直接与他一起沉入了探讨之中。

“皇上无病无痛的,吃什么药物?”夏令姝将那药丸子和药方拿到手中的时候已经到了九月,她即将临盆,已经很少出宫,因为对皇帝身边的人逐渐添加信任,故而知晓消息已经很晚了。

小卦子发抖得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磕头道:“奴才只知晓它的药效非凡,皇上吞服之后不出一刻立即容光焕发。娘娘……的时日,皇上彻夜批阅奏折,都是靠着它支撑着身子。”

旁边的医女小心翼翼的将药物用牛皮纸包好,再将配方放入小竹筒之中,一起绑在黑白相见的飞枭腿上,呼哨着,大鸟已经飞走了。

夏令姝不好惊动皇帝,只耐着性子等待消息。这世间能够分辨毒药的人,龚夫人自认第三,没人敢认第二,第一自然是龚夫人的师傅 。夏令姝将药传去给赵王妃,赵王妃再请得龚夫人辨明,待到下半月,回馈的真相已经握在了夏令姝的手中。

摊开那张指节长宽的纸条,她差点两眼放花,昏了过去:“这,这根本就是……”突地腹痛如绞,她捂着肚腹闷哼,已经跌倒在了榻上。

纸条上黑墨当中的几个红字格外的触目惊心。

这日,小卦子的惨叫响彻了宫闱:“皇后娘娘,要临盆啦!”

这时的皇帝正接过邝美人的茶盏,闻言手一抖,茶水全部烫在了他的手背上,人已经顾不得的疾速冲了出去。

侍寝四七回

夏令姝腹痛如绞,眼眸却是一瞬不瞬盯着殿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直到外殿接连响起众人大呼万岁声,她才摆正思绪,感到那坠痛一阵阵传递到全身。她双腿曲着,手指一紧一松抓着床褥,咬牙不出声。她习惯了忍耐,再多再多苦都能够和血吞下,何况这是第二胎。

而且,这一次他主动来了。

顾双弦进不了内殿,只能焦急伫立在朱漆门口,竖起耳廓听着里面动静。

没了多久,皇后亲生母亲黎氏也赶了过来,她弟弟夏令乾本在工部,也甩下了外事急急忙忙请求入宫。太子被人从白鹭书院接了回来,一边拉着父皇衣袖问:“娘亲生弟弟,还是妹妹?”

黎氏惊诧非凡,轻声提醒太子:“在宫内不能直呼皇后娘娘为娘亲,必须尊称母后。”

太 子瘪了瘪嘴,顾双弦抱起他,淡笑道:“无妨,唤娘亲比较亲切。”黎氏心里感激,只好对皇帝福了福,算是替感谢皇帝厚爱。

顾双弦一旦有外臣在,就严谨遵守皇族教导,开始不露声色起来,心里越焦急他就越是显得淡然,一副万事有沟壑模样。小卦早已算是皇帝亲信,梁公公倒是一直留在了凤弦宫,负责照顾凤弦宫主。以前是监视著皇后,如今是随侍在身边。他老人家精怪惯了,见得皇帝这副模样就知道对方顾忌,当即命人看茶,又另外抽了一位老太医在外间候着,就怕这里主们会如上次那般怒目相向,折腾出什么变故。

太 子小孩心性,没有听到母后呼痛就觉得生娃娃如同摘瓜一样,只是时日耗得久一些,故而还有闲心问东问西。比如:“爹爹,我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

顾双弦一愣,难得面上淡红,故作镇定咳嗽:“自然是从你娘亲肚腹里。”

太 子掀开自己外衫,摸了摸鼓鼓西瓜肚:“肚脐眼?我这么高这么大,怎么钻出来?”

顾双弦双手比划了一下,似是而非道:“当初你很小,嗯,你娘亲生你受了不少苦,你以后要听话。”

太 子执迷不悟哼哼:“爹爹骗我,其实我是从心窝里生出来对不对?书院同窗有人说自己是从树上掉下来,有是从水里游上来,有直接是从天上落下,我是娘亲心上肉肉,所以我是你们心肝。”童言童语哄得几人紧张气氛松弛了些。

黎氏到底是母亲,知晓生产凶险,久久听不到喊叫已经心急如焚,大着胆向皇帝告了罪,自己入了内殿。

顾双弦也想如上次进去,梁公公早就料着他这一遭,立即像尊看门石神一般矗立在门口,轻声道:“皇上,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坏了祖制

顾双弦淡淡地道:“我只是纯粹路过而已,这样也不行?”

梁公公点头:“行……”还没说完,顾双弦大叫:“天儿,出来。”众人大惊,就看到太 子像个鸡蛋似骨碌碌滚了进去,再一眨眼,本来在咋呼的皇帝也尾随进了内殿,一边疾步还一边假惺惺喊:“天儿,站住!这里不是你玩儿地方,快站住……”

梁公公宽面条泪,心道:皇上、太子殿下,你们能不能不要一起欺负老人家,太不厚道了。

几次得要晕了过去,硬是被人用参茶吊着,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听得旁人惊诧之声,还以为孩要生出来了,不由得再用力,肚皮一抽,她倒吸一口冷气,呻吟出声。汗水湿透了发丝眼睫,只觉得有一双宽厚大手握住她柔荑,轻声唤她小名:“姝儿……”

鼻翼一酸,哽咽道:“好疼。”

顾双弦擦拭着她额头,看着医女们不停下针促进腹中孩子顺畅,血气越来越重,脸色越来越惨白。太医女已经急得冒冷汗,有医女道:“胎位不正。”

屏风之外太医中有人道:“用手推。”众人相互对视,再看看皇帝。

黎氏听闻已经满眼含泪,越过皇帝肩膀凝视着女儿半死不活样,半响,才道:“推吧,早些出生少受些苦。”太 子已经跳到床榻里间,亲了亲脸颊:“娘亲,快给天儿生个弟弟,天儿教他读书。唔,妹妹也行,我每日里给她沐浴。”

听了前半句还在感动,到了后半句已经哭笑不得,顾双弦已经喝道:“这里血气重,天儿出去。”

太 子倔强,梗着脖扑在肚腹上:“我不!”他虽然已经瘦下很多,到底是习武孩子,手脚没有轻重,这么一扑就‘啊’地叫出声,吓得太子弹跳起来,顾双弦一张脸彻底成了黑锅,凤梨已经快手快脚将太给抱了下来。七岁孩哪里这么容易妥协,连踢带打喊叫:“我要陪着娘亲,放开我……”

顾双弦本想好好教训对方一顿,夏令姝已经连连惨叫,医女们居然趁着太子那么一压,趁机打劫起来,连番伸手有节奏从肚皮左边往右边推挪。顾双弦听得心惊肉跳再也不敢离开,只由绞着他手掌血糊血海,一头散发如被打翻浓墨,每一丝都在纠着。何等忍耐性,也经不起这么推拿惨喊出声,每一声似乎都敲打在顾双弦心坎上。

多年前,面对他刁难她没有一滴泪;再聚之时,面对着刀枪剑雨她也坦然而笑;而看似容易生产居然能够让她冲破所有伪装,在他面前展露脆弱,如何不让他震动。

“不生了,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生了,好不好?”

全身骨头都被拆开了似,掀眼皮都觉得重于千金,只用掌心贴在他手心轻微磨蹭。顾双弦半拥着她,听着医女们‘一、二、三,用力’引导,感受怀中女 子控制不住颤抖,他无力可施。

这一次,帝王陪着皇后生产到了半宿,太 子哭了又闹,闹了又叫,最终哑着嗓抽着通红鼻翼抱上了嫡亲妹妹。

太后听闻产下公主,喜笑颜开地道:“龙凤兄妹,正好正好。”

后宫嫔妃们或喜悦或嫉妒,皆要露出笑意来哄着太后、皇帝和皇后,说上箩筐好话。转头,就有人瞄着邝美人肚皮,别有深意道:“这一年大雁朝天降祥瑞,皇后这一胎是凤凰,想来白龙会落到姐姐肚里,我们提前恭喜了。”恨得邝美人揉烂了巾帕。

顾双弦原本准备了两本册,一本是做皇子名字,一本是公主名字。诞下公主,他看看越来越调皮捣蛋太子,再看看恬静不哭不闹女儿,觉得公主甚好,以后定然不会好色花心,到处找人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当然,更加不会与自己抢夺美人皇后,即命名为顾倾翎,封翎公主。

太子对自己皇妹充满了好奇,每日里从书院回来,不去父皇骈腾殿,而是跑到凤弦宫摇篮旁,戳戳小公主脸颊:“小凤凰,快哭给哥哥听听。”翎公主张着小嘴,眼眸都没打开,呼噜噜睡觉。

太子不甘心,干脆捏着小公主鼻翼把她憋得脸颊通红,吓得负责照顾张嬷嬷脸色茶白,惊叫连连,当日就被宫人告状到了皇后面前。皇家教养大孩,从小谨言慎行,第一次从太 子行為瞧到了当年赵王妃影 子,夏令姝摇头苦笑之余什么也不说,只抱着太 子,也轻轻捏着他鼻翼。太 子起初还能够畅快呼吸,待到后来只能长大嘴巴挣扎,不松手,太 子張牙舞爪去挠她手臂,已经端正小脸绯红着,似在哭诉又似乎在委屈。

问他:“这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天儿,你是太 子,做任何事情之前首先要明白这件事会造成什么样后果!才能有所作为。你如今逗笑一般捉弄妹妹,轻则她会哭闹不止,重则就是一条人命。天 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妹妹被你给作弄没了,娘亲为了替妹妹讨个公道,自然也只能将你送与她去做伴,明白了么?”

太子带着哭腔问:“娘亲你舍得天儿么?”

夏令姝道:“都是我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我都舍不得,可哪个我都也舍得。顾钦天,你是太子,就必须学会皇家生存法则。”

这是第一次严肃教导他。三岁之前,顾钦天是不懂;七岁之时,已经知晓一些浅析道理,又是皇宫长大,见得多学得多,他被人宠溺惯了,若是不及时导正,迟早闹出不可挽回之事。

家人为了让女 兒学会骑马,会将他们绑缚在马背上,任由马匹带着他们在荒山上奔跑一日,也不会解救。是如何长大,她就会如何教导顾钦天。

皇族,容不得天真,也容不得鲁莽之人。

顾钦天第一次被娘亲这么对待,死亡恐惧和对母亲失望交叠在心口,久久不散,连续几日没有去凤弦宫,而是呆在了东宫看书习武。顾双弦自然知晓这些,叹气抚平心疼:“你可以慢慢来,操之过急只会物极必反。”

夏令姝抱着小公主道:“我们已经由着他自由自在了七年,一个人一生中有几个七年?一位太 子又有多少时日可以虚度?一个家,哪里容得下不懂得爱惜人民皇族。你是皇上,你七岁之时在做什么?面临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你经历过那些,天儿都没有遇到过,他就是一张白纸,涂抹好了会是一副上好大雁朝疆土图,涂抹不好,会是尸骨遍野荒山野岭……”

“好了好了,”顾双弦连连摆手,笑道:“怎么坐月之后反而比以前唠叨了呢,一日发牢骚比前几年一个月都多。”

夏令姝倏地闭紧了嘴。她是在担忧自己儿,在保护自己女儿,在维护自己夫君天下,她心如今被拆成了三瓣,却有两瓣开始嫌弃她多管闲事。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口一半还在热乎,一半已经冷却了下来。

她抱紧了小公主下地跪着道:“是臣妾越矩了,请皇上责罚。”

顾双弦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又多想了。”

整了整神色,夏令姝略显悲呛地道:“臣妾确思虑过甚,操了不该操心,做了不该做事,说了不该说话。作为母亲要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作为正妻希望家族和睦,夫君长命百岁,”她顿了顿,颇有深意瞄着他后小卦:“怕皇上政务太繁忙,累垮了,不听太医们劝道,执意吃了什么不该吃东西……”

听到这里,顾双弦已经知晓她话中意思,扶着她重新坐回榻上,给母女两个盖好被褥:“朕能够乱吃什么?横竖都是祖上流传下来方,对我有利无弊,你放心好了。”

夏令姝从他发髻上拉扯出一缕长发,其中已经夹杂了银色:“你我不是太医,说了不算。先祖们那一辈大夫们也不如现在老太医们博览群书,为了确保安全,皇上何不将药丸送去给老太医们看看?”她最后感慨一句,“天儿才七岁,而小凤凰还没满月,而我,与你相处下来也才几个年头而已。”说着,人已经偏过头去。

顾双弦心情澎湃,这是夏令姝第一次表明对他爱意,表示出想要白头偕老意思,如何不让他激动兴奋。

不过,他到底还是皇帝,有几分理智在,只道:“那药丸非同一般,先皇们强调了不能外传。”

夏令姝 道:“找一位最老最德高望重太医瞧瞧,不会出岔。”

顾双弦斟酌了一番,最终点头。心里却是暗叹到底是女子,不知道每一位皇帝最大追求和渴望。

侍寝四八回

老太医是三朝老臣,在太医院说一不二,且性子耿直,实话实说脾性让当年谢琛没少碰钉子。

小卦子请得他老人家来,也是被夏令姝吓住了,胆战心惊过了这一个月,彻底明白这一对帝后不似历史上任何一对皇族夫妻。小卦子不是龙,他只是一条御花园里被夏家培过土蚯蚓,有心想要得到皇帝信任却在宫中步步为营,行差踏错中就会被人切成两段。

老太医年岁已高,尝过药比常人吃过盐还多,等到小卦子送上药丸之时脸色就大变,颤着嗓子问:“这,这就是那大还丹?”

顾双弦看起来老神在在端坐上位,道:“你只管验明吃药作用即可。”

传说中,大雁朝开皇帝得以活命大补丹只是一颗看起来再寻常不过深褐色丹药。味甘苦,掰开来可以嗅到一股淡淡清香,老太医亲自尝了点,又将药丸全部捏碎了仔细分辨,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大还丹在是开皇帝在天下征战推翻旧朝之前,得遇一位奇人所赠。服用之后人能够瞬间精神百倍,力大如牛,且延缓衰老,去除百病功效。开皇帝将其药方传给即位太子,一代代延续,药效不停被皇帝们提炼,越来越玄乎,几乎成了民间传言‘不老药’。到了最后,皇帝们索性选定了一位亲信,让对方每一代都蘀自己研制药丸,不得外传。故而,太医院也只是将其当作了传说,也尝试去寻找却一直苦寻不得。

老太医服侍过三朝皇帝,自然听说过,也怀疑过帝王们短命真相。少时,被长辈叮嘱不能多问;壮年时,谨守祸从口出不敢多问;老时,名利双收反而没了那么多顾忌,越老越直爽,反而得到了皇帝器重。

夏令姝看得老太医脸色有异就知晓真相快要揭晓,她反而不在外殿出现了,只在内殿看着奶妈们给小公主换衣裳。凤梨站在两殿门槛处,眼珠子使劲瞪着越来越窝囊小卦子,耳朵却是竖起老高听着外面话语声。

“皇上,但凡是药就有三分毒,更何况此药物中含有方术之物,毒加三分,再加少量米囊花壳,短期服用会让人精神烁烁,若是长期,毒素融入肺腑,坏其内脏之余,还会让人神识亢奋产生幻觉。”

苍老、嘶哑,激动医者之声传递在空荡荡殿堂之内,见缝插针融入每一片黑暗之中。

顾双弦单手撑在额角,沉声问:“它没有益笀延年功效?”

老太医道:“那只是错觉而已。这药丸越到年老需求越大,服用越多,药效发挥得快给人造成自己还在壮年假象。”他神色悲愤,跪下坦言道:“皇上,它是慢性毒药,您可千万不能碰啊。”

‘嘭’一声,如平地惊雷炸开在人们头顶,宫内众人俱都抖了抖。

顾双弦森冷语调传来:“胡说八道!来人,给朕拖下去……千刀万剐。”

老太医急怒地喊:“皇上,忠言逆耳,方术之士丹药都是为了荣华富贵至帝王生死於不顾,您不能轻信他们胡言乱语……皇上,皇……”侍卫们速度很快,即刻堵住了老太医嘴,让那真相昙花一现就飘散了。

顾双弦满脸怒容冲进内殿,夏令姝早已站起身来,挥挥手让宫人们都下去了。